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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出发·小说专号 《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莫善卿:春树暮云
来源:《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 | 莫善卿  2024年05月24日07:02

本期《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的十一篇小说可以看作今天大学青年写作的十一个观测点。读这十一篇小说,能够读到许多亲缘近亲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在努力辨识青年人对过于容易习得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说,是写作者向这个世界确认他们认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几乎所有“青春期”写作都可以被定义成不同的“惘然记”。这十一篇小说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在大学创意写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写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办”的时刻,青年写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觉悟到所谓写作恰恰应该从“不这么办”开始?今天大学创意写作迷之自信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许正是写作的天敌。

莫善卿的《春树暮云》以孙辈、儿女、丈夫、好友不同视角的叙述和怀念来组成走失的老人菊兰的一生。流速低缓的情节经过每一个叙事者的横切面,儿女、姐弟、夫妻、挚友各类情感中的忧与爱剪辑连接成一体,组成了生活化的日常书写,人生的灰暗参差被这些切片掩盖,于是菊兰走失的罪责没有落在一个具体对象上,监控器里拍到的家以外的世界永远是模糊的,没有哪一个声音可以解释她的告别,或呼唤她的归来,菊兰的一生都交由他人来叙述,读者没有空间来跳离文本,只能浸没其中、共情其中。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平

分裂与弥合分裂

樊迎春

【樊迎春,北京大学博雅博士后,现为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讲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十届客座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家作品批评。学术作品见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编著有《信与爱的乌托邦》《光影之外》。】

初读莫善卿的《春树暮云》,扑面而来的是与故事的类型、内容都不太搭的语言风格,行文里有一种作者刻意添加的矜持和修饰,仿佛是要描摹某种都市的、现代的细腻情思,然而,随着小说逐步推进,展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一个略带前现代色彩的家庭故事。这故事里不仅有相当俗套的女儿对父母持心不公的怨怼,有姐弟之间多年隔膜的嫌隙,还有在当下年轻写作者笔下已经相当罕见的其他叙事视角的“插叙”。《春树暮云》首先呈现叙事风格上的分裂。

细细读来,小说逐渐透露出作者的巧思与抱负。在这个看似陈旧的嵌套故事里,作者埋伏了外在于叙事风格的时代历史,“下岗潮”如一个幽灵在小说中穿行。或许是因为作者实在太过年轻,连作者的父母都没有赶上这段历史,这一外部设定多少显露出僵硬的工具化色彩,小说也没有将与这段历史相关的复杂问题有机融合进叙事进程。然而,故事设定的细密和叙述节奏的紧凑,使得这段历史也只适合这种若隐若现的存在方式,或者说,对作者来说,更重要的,是在这幽灵般的历史之下,那些具体的人和他们那些具体的情感。历史的车轮碾压的,是菊兰和卢大姐这样的要强者、奉献者,而恰恰也是在这被碾压者之间生长出了生命力的别样形态与不可言说的隐秘情感,所谓宏大历史与卑微个体之间的龃龉这样的严肃话题瞬间失色。《春树暮云》由此展现出第二层意义上的分裂,引入历史,也抵抗历史。

父一辈的接连死亡,似乎在提醒子一辈“下课的钟声已经敲响”,小说最终落脚于一家人的风云流散,在“断亲”逐渐成为一种潮流的当下,作者终于不再隐藏他的年轻气质。如果“断裂”是一种和俄狄浦斯情结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大势所趋,那么作者在这里是选择了“从善如流”,拥抱这个普通家庭的普通未来,也由此回避这个特殊家庭的特殊往事。然而,在最后的最后,新生的小肉团子叫出了“奶奶”,是菊兰回来了,还是另有故事?若是菊兰,她的归来可以挽救这份离散吗?若不是菊兰,又有什么可以使这些人物(包括作者),从这热闹又冷漠的生活中突围?小说戛然而止,似乎是为了与前文多少携带的悬疑色彩相契合,然而,我更愿意将之理解为作者有意识或无意识中使用的制动,将小说收束,也在这收束中试图弥合逐渐铺陈的分裂,叙事的、历史的,以及那些生者与死者都难以背负、无法宣之于口的疏离与爱。

春树暮云

莫善卿

【作者简介:莫善卿,生于二〇〇〇年,本科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即将就读于伦敦大学学院。】

春天的树啊,秋天的云,挥一挥手啊,怀念远方的朋友。

好大一阵雪。

益平和益波一前一后走,地面尚未结冻,走在上面只能听到冰碴碎了的声音,脆脆的。走进厂区大门,要先右转,再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再左转,才能到达菊兰和相民的家。好几年没下过这样的雪,去年整个冬天也没飘下一片雪,现在雪源源不断地落在帽子上,浸湿帽檐。明明是上午,也没碰见一个老邻居。

益平先开了口:“还好今天把妈妈接来了,要是出门去买菜,走那么长的路,说不定又要像爸爸几年前手跌骨折那样,爸爸一向硬朗,你是知道的……”

沉默被拦腰撕开。话说说停停,怎么说也觉得说得不痛快,沉默也一张一合。

益平还是没忍住。她扭过头,也放缓一点脚步,说:“你真的不会良心不安吗?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把爸爸的钱全都拿走?”

益波只是抿紧嘴唇,半晌从齿缝中吐出:“先去接妈妈。家里的空调记得开起来。到家里了,接下来怎么住、怎么轮,一五一十跟妈妈交代清楚。”

总算到单元楼下。附一单元,“附”字有两笔已经掉色了。益平边登楼梯边调整五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今天是我们家的好日子。妈妈为我们家付出这么多年,从今往后也算能享享我们做儿女的福了。周末我约了人民医院的伍医生,感觉妈妈也还是之前的老毛病,就是人又老了几岁,做个检查,让伍医生开个方子,多吃点核桃、海藻油好好补补营养。”

门开了。

菊兰穿着玫红色羽绒背心,一看见两人就绽出一朵笑,眼睛亮晶晶的:“冷不冷啊?我今天刚好买了一条大鲈鱼,老孙帮我破了肚,抹了一层细盐腌好,你看看多好,姜片葱段也送了,等会儿上锅蒸一下就能吃。”

菊兰摸索着翻出遥控器,转身把电视机打开。客厅迅速变得充实起来。电视先自顾自地演了一会儿,益平打开老衣柜的柜门,樟脑丸的气味弥漫出来。

益平挑出几件折好的衣物,放在旁边的床上:“妈,给你买的胸罩怎么还是不穿?那可是我听张阿姨说起这个,特意找师傅定做的。还是不舒服吗?不穿的话更容易得病。今天不在这儿吃了,你把鱼拿个塑料袋装着,上我家吃,今天所有人一起吃饭。平时要穿的衣服也都带上,之后就来我家住了。饭点快到了,小熊吃完还得赶着去上学,先动身,我们饭桌上再细讲。”

菊兰坐在沙发上,用左手摩挲益波的右手,听完懵懵懂懂的,只温顺地说:“好,好。那益波呢?”说完,菊兰站起身。

一支冷箭防不胜防地直射进客厅,益平说:“下辈子我也投个单传儿子的胎,爸爸疼妈妈爱,女儿一嫁泼出去了,捡都捡不回来。”

益波的拳头陡然收紧,挣开菊兰温暖的掌心:“你到底什么意思?”

益平身子半倚在床头,背对着沙发,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嗖,又一箭,音调比上次更高了:“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爸爸说那话也就算了,你坐在桌子边一声不吭,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相民和菊兰的家慢慢变成一只大煮锅,水温渐渐升高,菊兰是一只苍老的小青蛙,还在其中不紧不慢地游着。她看着一团毛线滚到烤火炉边,思绪不知道飞向哪里去了。益波站起身,拽着益平的胳膊就走,先是防盗门的锁舌弹开,然后噔噔噔一阵脚步声。附一单元后面是废弃的纺织厂厂房,前坪空旷,单元楼里的动静没人听得见。

菊兰回过头,屋子里已空无一人。电视剧也刚好进入广告阶段。随着一脚凌空抽射,球进了。电视里进球的后生对菊兰比出大拇指,后生长得像只猴儿,放的歌也太吵了。菊兰把电视关掉,慢慢踱步向衣柜。

钻进旧厂房的大门时,雪变得更大了,鹅毛一样飘飘洒洒的。愤怒很快像一支新牙膏被挤出那样,贴着厂房的墙壁不断回旋,内容包含从益波出生到十分钟前所有驳杂的伤痛的历史,顺序也不是顺时的,一会儿向前跳跃,一会儿向后跳跃,形式则包括但不限于对吵、嘶吼、尖叫。中间出现十五秒的空白,益波和益平惊醒似的回过神,今天用于攻击对方的证据,好像是他们在十五岁的某个晚上带着甜蜜口吻说出的,那天有一只萤火虫还落到益波的脚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争吵还是来到一个焦点。

“所以我到底算什么?这么多年,爸爸在部队重新建档和退休返聘、妈妈补工龄、你进银行,你摸一下良心,哪个不是我托几层关系求人办的?最后,爸爸给小熊还留下三万块考大学,剩下的财产要么归你,要么就给佳嘉了,那我呢?我就是一文不值,我欠你们的!我欠爸爸,我欠妈妈,欠你们所有人的!”益平说完这话,好像浑身力气都抽干了,只能伸手去扶一根露出钢筋的立柱。

益波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也随身子摇。“那我该怎么办?那天是大办,连装菜的盘子都是红的!我去和爸爸吵,像今天我和你在这里吵!你以为爸爸这辈子攒了多少钱?好像我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吵到这里,好像都已经吵尽了,像忘记关火,几小时后才想起揭开盖子去看的焦黑锅底。两人不约而同地摇一摇头,没意义,咬紧的牙齿、圆睁的眼都没意义。走到门口对着天仰一仰头,冷风一吹,脸也就不红了。接妈妈去住,让妈妈享孝顺儿子和孝顺女儿的福。只剩一些中年浑浊的眼泪滴到石地上,石地上全是灰。

又回到附一单元,门虚掩着,鱼用袋子装好了,放在进门换鞋的凳子上,衣服塞进佳嘉补习班送的大书包里,也放在旁边,客厅没人。

益平小声拉长声音喊:“妈!胡菊兰!可以动身了!”

益平往厨房和厕所走,益波伸着脖子去阳台了。半晌,两人在走廊上对视。拖鞋来不及换,马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去。附一单元门口果然有小小一串脚印一直伸出去,两个人跟着小脚印一路小跑一里路,等到第一个三岔路口,小脚印就掩埋在各种脚印里面,彻底分不清了,两人又马上折返回去。到家门口,益平扫了一眼,一边喘着气一边用手指示意,菊兰的花棉衣和羊毛帽子都记得穿戴了。

袜子湿透了,还好钱包没掉在雪地里。

益平说:“先等等吧,妈妈看我们一会儿不回来,可能是去菜场想给佳嘉加个他喜欢的烤鸭。把火打开烤一烤,我们上次吃饭,佳嘉还说老师教的要满二十四小时才能报警找人。实在不行,我明天再去找公安局老李,咱们都把事假给请了。”

益波点点头。两个人坐到电烤炉边烘脚,心里都没底,脚把炉子踩得左摇右晃,吱呀吱呀响。

“我给爸爸打个电话,就说妈妈被我接去山上普亲住一阵,伍医生说那里空气好,山清水秀,多住他几个月,我们又不是花不起这个钱。该找租客还是正常找,家里东西都清点好了,房子照租出去。”益平说。

烤鸭的香味和洪湖水的回声

我的作文题目是:消逝的奶奶。

说起我最喜爱和尊敬的人,不得不提到我最温柔的奶奶,她的名字叫胡菊兰。虽然她消逝了,但是我仍然爱她。我觉得奶奶名如其人,她像萧瑟的秋风里一朵金黄的菊花,总是以乐观而坚强的态度,面对人生中的波澜起伏,面对喜事不骄傲,面对困难也从不气馁;她又像春日山谷里一朵幽幽绽放的兰花,总是默默地温暖着身边的人,为他们奉献出阵阵芬芳。要我说,奶奶笑起来的时候,比起兰花和菊花,更像一朵朝霞般的桃花,她的眉毛弯弯的,眼睛炯炯有神,总是让人觉得沁人心脾。奶奶爱笑,更爱对着我笑,她每次一见到我就忍不住笑了,还会用手捏一捏我的脸蛋,我的心里也感到暖洋洋的。

奶奶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人,愿意为了家人付出一切。我小学三年级生病了,我的爸爸和妈妈也住院了,家里的三个人都由奶奶一个人来照顾。她每天都要很早起床,一直到天黑才自己回家,为了我们忙得团团转,但是从不抱怨。有一天我发烧了,身上觉得很难受,拉着奶奶想让她陪我唱歌。奶奶明明还要去照顾爸爸和妈妈,还是笑眯眯地答应了我。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先听我唱《如果云知道》,然后奶奶慢慢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奶奶告诉我,这首歌唱了她自己的故事,也唱了尊敬的革命先辈的故事。奶奶唱得像百灵一样婉转动听,医院阳台上的人都来听她的歌。我听了奶奶的歌,心情变好了很多,病也很快好了。奶奶又继续去照顾爸爸和妈妈。

奶奶是一个细心的、关爱他人的人。奶奶总是记得我和表哥最喜欢吃的菜,每次去她家里,她就乐呵呵地牵着我们去买。我爱吃的烤鸭和表哥爱吃的炸酥肉就在隔壁,每次闻着香味,我们就觉得已经吃到了。买到烤鸭,奶奶就摸着我的头,从袋子里先拿出一小块让我尝。亲戚们过生日,她也记得很清楚,总是会打电话过去问候,再亲手送上自己的礼物。

就在不久之前,奶奶消逝了。爸爸说,奶奶出门就是为了买我爱吃的烤鸭,然后迷路了。我吃到烤鸭的时候,烤鸭的香味总会让我想起奶奶,想起她笑眯眯的脸庞,想起她美丽的歌声,想起她从袋子里挑出一块好吃的烤鸭,然后递到我的嘴里。奶奶,我真的好想你。虽然你消逝了,爸爸告诉我,你有一天会回来的。到了那天,你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给我听,好不好?

“谢谢郭佳嘉同学。相比于这节课分享的前两篇范文,郭佳嘉同学的作文存在一些问题,比如‘消逝的’和‘奶奶’实际上搭配不当,作文也没有紧紧扣住‘消逝’这一内容,字数上再缩短一些会更好,但老师认为,这篇作文能够看出郭佳嘉同学对奶奶真挚的感情,写得也很不错。让我们再次用掌声鼓励一下郭佳嘉同学。”

掌声响起来。他的作文第一次被拿到全班同学面前朗读,佳嘉在心里再次感谢了一下他最爱的奶奶。走下讲台的时候,佳嘉看到,有几个同学趴在桌面上悄悄哭泣,佳嘉想告诉他们,他也想哭,好努力才忍住。

民警小朱一脸歉意地看着益波和益平,说道:“平姐,小波哥,你们二位的心情我特别能理解。监控损坏没有及时检查维修,这是我们特别大的失误,我在这里向你们两位道歉。李局长特别嘱咐过我,要尽可能地帮助你们,但这个路口的监控录像确实无法给你们调出。”

益平早变成一头发怒的狮子:“那你还能帮什么?这么大的旧厂区一共就一个监控,谁走进走出都能录得清清楚楚,说坏掉就坏掉了。人家商店门口的监控做个摆设,吓唬吓唬小偷也就算了。你们怎么也……”

门把手吱扭一转,益平回头怒视来人,火焰丝毫未弱:“老李来了也不好使!谁来了都不好使!我告诉你们,我妈妈找不到,你们都要负责!”

益波已经穿过一个又一个肩膀,挤到“老李”跟前:“李局长,现在路口的监控确实无法恢复,我们能不能看一下县里其他路口的监控呢?如果任何一个监控都没有我妈出现,那我妈还在厂区里面的可能性就会加大;如果有哪个监控拍到,那找起来也多一个线索。”

“别叫局长局长的,多见外啊,跟着你姐叫老李就行。”益波的肩膀被拍上一拍,“益平,你看看你弟弟,有格局,这样我们的工作才更好开展嘛!这个工作我们已经拜托小黄去做了,路口太多,需要几天时间,小黄这两天饭都是送到房里去吃的,没日没夜地找着呢。如果你们不放心,想自己去看,我让小黄把钥匙交给你们,所有的权限我都放开,我也跟门口那边交代一下,你们随来随走,但是尽量低调点儿。”

“肯定得我们来找!我妈一个小老太太,一晃眼就过去了,除了我们做儿女的能看见,谁还能看见?”益平没好气地推了一下,和益波一前一后往指挥中心去了。

三个人在房间里大部分时间像是三尊雕像。益平请了假,一上午还是要接五个六个电话,接电话要出去,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回来了。益波和小黄坚持得更久,除了打哈欠、伸懒腰,基本上一动不动;实在身上痛得不行,站起来在椅子后面一米范围内踱步走。第二碗泡面刚端上来不久,小黄一声大叫把调料包的气味都冲散了,房里众人都觉得肩头担子一松。益平感到惊喜,她请了一周的假,以为都会困在这里,每天比前一天的失望多一分,而现在是不是就快见到妈妈了?益平想,家里的一切不用再布置,只是买好的鲜花枯死了,要去重新订一束。

大家围到一方小的屏幕前。菊兰在屏幕的左下角先露出一个黑点,接着整个身影清晰地移动到正中。众人舒展的表情慢慢又重新收紧了。绣牡丹的厚棉袄,羊毛线圈的帽子,垂下来两个小毛球都能看到。一条红色的长围巾,好像是被大风吹动了,红围巾和背后的红灯笼相互映衬着。多么大的红灯笼啊,在监控里跟菊兰差不多大,可惜监控并没有充分还原它灼人的红光。红灯笼是幸福家菜馆的标志,本地最大的家常菜馆,牌匾和装饰都是巨大的,人也川流不息。妈妈怎么会去那里呢?它离菊兰和相民的家太远了,足足六公里,妈妈小小的脚要怎么抵达?旧厂区盘绕的街道让出租车司机从不愿意开进厂区大门,要走到出租车经过的街道,可比走到菜场远得多。而妈妈,妈妈从来没有自己坐过出租车,她那么舍不得,除了花给小熊和佳嘉,什么都舍不得。好大一阵雪啊,妈妈就一个人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

益平又想起来,她在火炉边等妈妈买菜回家的时候,一直看着衣架子上被取走的帽子和棉袄来安慰自己,她也努力假装看不到,衣架旁其实就摆着菊兰荷叶边的小钱包。妈妈出门并没有带钱啊!

菊兰在镜头中左右张望着,在红灯笼下显得有一点茫然,也不知道在等待谁。几分钟后,那个让她等待的人并没有出现,她穿过幸福家菜馆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从监控的右侧消失了。

小黄熟练地调取出以幸福家菜馆为核心的各路口录像,这样观看的顺序被排列好。大家活动一下筋骨,又在椅子前坐下,都有一点儿心不在焉。辛辣的空气里,莫名升起一股疑惑的烟。

道长选的真是好日子,天朗气清,没有一朵云。就是太晒太热,站在阳光下几分钟就汗涔涔了,益波和益平只好分站两侧屋檐下遮阳。

益平至今不愿回想在指挥中心度过的日子,先是在录像里找到妈妈,后来发现妈妈在一个没有预料到她会出现的地方出现,到这里还只是有一点讶异;接下来几天则更加诡谲,从妈妈出现的地方向外辐射的任何一个路段,监控里都没有再出现妈妈,既无从得知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向哪里去,所有影像只有在幸福家菜馆停留的数分钟,像一个孤独的天外来客。益平一开始还坚决不信,从头开始又多看了一遍进行确认,还是徒劳无功。年假事假都已经请满,警察那边也渐渐没了音讯,儿女只能先回到工作岗位,黑眼圈养了个把月才消掉。益平那段时间甚至常常做噩梦,雪地里突然飘出一条飞舞的红围巾,上面挂满了冰晶,益平伸手去抓,好不容易扑上去要够到,却一下子就陷进又松又软的雪堆里跌倒,爬起来哪里还有什么围巾,恍惚之际又看见视线所及的末端有一道红色残影,惊醒过来枕头都已经湿了。为菊兰打扫出的房间益平不敢再进去,其他人也都心照不宣没开门,估计灰已经积一层了。

菊兰在雪中离去已有半年,这期间相民突发中风一次,虽然恢复良好,但还是不如以前,返聘不过四个月只好宣告二次退休。不过这也有点好处,一是,益波把相民接到自己家,相民和菊兰的屋子还是顺利租出去;二是,益波和益平分别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为缘由,让相民专心复健,不去想益平口中还在山上久住的菊兰,还真奏效了,不过春去夏来,相民的担心总会渐渐涌起。葬礼这天,已经瞒到不能再瞒,相民一下车就得全盘托出,爸妈感情又是众人皆知的好,益波和益平都心里忐忑。

“待会儿,你跟爸爸说吧。”益平开口,这是差不多半年中他们说的第一句话。那篇在喜气洋洋的酒桌上被念出的遗嘱,已经成为横亘在二人之间一道不可攀越的山峦。益波没应声,点了点头,点燃一支香烟。

所有的亲戚已经到了,相民和相民的弟弟相武一家一起坐的出租车也刚到了。大家聚拢在殡仪馆门口,准备先看事态发展,然后扶住他、抱住他、擦拭他的眼泪、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圈在人群之中安慰他。

下车,益波先把相民搀到路边一个干净的长凳上,然后尽量冷静地把菊兰的事情从头到尾都理理清楚,益平也站在一边。儿子女儿第一次见爸爸的眼泪这么快奔涌而出,人也有点坐不稳了,不免都有些鼻酸。说了好多安慰的话,相民强打起精神,益波和益平一左一右支着他的手臂走进殡仪馆,葬礼同时是一个社交场合,是展示家里待客之道的地方。

很快,有眼尖的人发现相民松弛的眼袋上没有拭尽的泪痕,先发出呜咽,像一位领唱,很快悲声潮水一样扑面而来。聚成圆圈的人群构成一个蚁堆,相民也被裹着移动到馆里最长的沙发上,居于悲伤的中心。同辈的和数位后辈围在他旁边,有这些人照料他,其他人就能去准备葬礼的全套流程了。

益波和佳嘉跟着道长的指示在道场内不停地穿梭转圈,跨过一个又一个香灰堆,重复道长口中的咒语。做完这个,只需要作为家族一脉长子的益波进行发言,接下来就可以开饭了。做好的墓碑被两个工人抬上来,在殡仪馆里游行一圈,供大家观览。众人抚摸这块精挑细选过的黑花岗石,无不啧啧称赞,夸奖相民好福气、益波会办事。相民把他那只中风的手轻轻放到碑面上,这表示了父亲对儿子最高的肯定。

工人把麦架支好。益波清一清喉咙,整理好自己的领带,准备走上台去。众人早已扭过头,把目光转向这边。

一百担水泥和一张奖状

佳嘉,我看过你写的作文,写得真好,要再接再厉,努力学习,让你爸你妈,爷爷奶奶都以你为荣。只是,你奶奶,我妈妈,可不只是又静又美的一朵桃花啊。

我妈是什么样子呢?

在我只做儿子的时候……胡菊兰,我妈,也不是一个旧厂区一片小天地就是一切的妈妈。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她开始在供销社做售货员。售货员不只是铁饭碗,是闪闪发亮的金饭碗,要经历重重选拔。只有供销社的地面可以用水磨石来铺,而她是售货员里最出色的几个之一。当时我妈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态度和蔼,声音则像糖稀,柔软甜蜜,一切都能融化在里面。上岗前,她让我爸教她算术,练得算账又快又准,对各种商品的介绍总是生动准确,遇到买卖纠纷也从来保持不卑不亢。最重要的是,她不像别人的妈妈一样,下班总会顺手带一小包酥饼糖果回家。当时我总是很矛盾,课本上说,这叫无私奉献,不拿集体的一针一线,所以我应该感到骄傲;但看到院里的孩子都能吃到新鲜货,我又特别失望。她用一种超人的热情工作了一年,评上厂里的“先进模范”;第二年,她还是保持同样的工作态度和能力,还是像上一年一样融不进同事的圈子,可以看出,我妈和我爸真像啊,都倔,只认死理,低头默默干活儿,搞不来人情关系。但第二年,她没有评上模范。那天回到家,她没有去做饭,而是回到卧室把门一关,生闷气去了。我妈只要一拉窗帘,就是生闷气了。

那年春节一过,复工后她憋着一口气似的,先是早起,一边做早饭一边把晚饭都准备好,我和我姐放学回来热一下就能吃;接着下了班,她就直接奔向厂里的新厂房挑水泥去了。我经常去看她,一群男人里面,就她一个女人。通到新厂房工地的巷子太窄,只能人来挑。走到水泥堆边,我妈很熟练地弯下腰,肩膀一沉,一担子水泥就稳稳放在肩上了,再紧着肚子一起,就可以往工地去了。她脚步灵活,一边前进,一边左右换一下脚来保持平衡,像一尾游鱼,两个桶里的水泥总是稳稳的,哪个男人都胜不过她。等天一黑,男人们歇息一会儿准备下工了,她拿着自己带来的毛巾揩一下汗,就走了。队长要帮她计数,她笑着摆摆手就回家去了。这时候我也抄小道狂奔,要在她之前就回到家假装写作业去。她就这样每晚干到披星戴月,直到厂房封顶了,一年也快过完了。年末评“先进”,学校刚好放假,我就坐在喇叭边听,越听越困,模模糊糊听到“支持厂区建设,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一个星期挑的水泥担子都达到一百担之多”,我就醒了,知道我妈评上了。晚上她回来,做了一斤红烧肉,油滋滋的。红烧肉一出锅,她把一张巴掌大的黑白相片就塞到书桌上的厚玻璃底下,我们都争着吵着跑过去看,把一栋楼的小孩都引来,都来书桌前看我妈。她别着一朵大红花,梳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可真漂亮。她说:“发的奖状都是烫金的呢!”那张奖状不知道被她藏到哪儿了,我到现在也没看过。

没过几年,厂子倒闭了。再往后,我妈越来越老,慢慢变成你奶奶。

一束白光射来,益波的眼睛被刺了一下,冒眼泪了,也就回神了。礼堂的射灯可不能这么摆着,不然多难受啊,得去跟殡仪馆工作人员反映一下。他想。音乐响起来,益波走上台,拨开麦克风的开关。在“喂、喂”试麦的时候,益波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按照事先准备的来。

“我最亲爱的娘,我是从您肚子里掉出来的!您含辛茹苦抚养我们长大,您的恩情就像山那么高,海那么深!娘啊,你怎么就舍得离开我们家啊!”益波还在想下一句词,台下已哭号一片。

流水席要摆两天两夜。

两天都有年轻后生和老汉醉得发酒疯,家里人一边赔笑一边骂骂咧咧把人拎回去。两天下来,几乎桌桌空盘,勾芡的酱汁都被拨进塑料袋捎回家了。大多数不来帮忙的、普通的亲戚同事还是会选择第二天来。演出队只在第二天请来,先是阎维文那首经典的《母亲》和深情诗朗诵,两个节目由一个大胖子独立完成,接着就是双簧、黄段子小品和钢管舞。没什么要紧事的客人总会在流动演出车前搬一把凳子,细细观赏一番再心满意足地离开。第二天下午,空的棺椁前早已空无一人,旁边散落一地守夜嗑掉的瓜子壳,礼堂外表演则来到一个顶峰:表演钢管舞的女演员小跳着上场了。她甩一甩头发向台下挥手致意,台下甚至响起叫好声。

一个老妇人静静出现在院口,蹒跚着向内走去。起初大家并没有留意她,收废品的人和员工家属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是正常不过的事,不是从车上下来的大概率不是客人。但一步一步,老人逐渐接近葬礼场地,开始放声号啕。她的哭声中气十足,几乎如一辆坦克在院中碾过,女演员的飞吻都被逼停在半空中。益波和益平赶快迎上去,亲戚们也跟着,心里嘀咕是不是怠慢了哪位重要的客人。等真正走到跟前,众人不约而同地停顿几秒,接着交换眼神,神情越来越空白。

没有人认识她,连模糊的印象都没有。

益波先小心翼翼递过一杯热茶开口:“大姐,您节哀。我是胡菊兰的儿子郭益波。”

老妇人的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冬月里,我还说要来兰姐家拜年……”说完半句,一下子就哽咽失声了。

几双耳朵一听,至少是没有走错,提起的气稍微懈下,扶着她往里走。老妇人花了几分钟调整呼吸,台下观众已有一半分流至此,目光中半是担忧半是好奇。礼堂中又有悲伤开始流动。

半晌,老妇人用手帕擦干脸,缓缓开口:“我姓卢,叫我卢大姐就好。兰姐是我最好的朋友。”

益平益波陪在近旁,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欣慰菊兰有一位这样的益友,还是惭愧不够关心妈妈,连她的好友都从未听说。卢大姐接过一杯新茶,遥遥和相民对视了一眼。

幸福家菜馆和火烧云

我总是和兰姐说,我们相遇得太晚。我和兰姐遇见是在医院,她和她先生来给孩子拿药,我的三联单弄丢了,医生说要么回去重开,要么就不能报销。药是急用的药,不能拖,我身上也没带够钱。兰姐过来,看我急得一头汗,马上过来拉着我的手,听我把我的情况讲完,再折回去和她先生沟通了一下,过一会儿事情就解决了。那一会儿,兰姐就陪着我等,跟我说:“妹子,别怕。”

那天,我在诊室外等了几小时,以为今天就这么结束了。只有兰姐一个人伸出援手。她是一个女侠啊,又善良,又宽厚,又正直。那天她不在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让兰姐留一个她的地址,改天带着礼物去上门致谢,兰姐拒绝了。我们拉扯半天,她笑着摆一摆手,和她先生一起走了。医院人多,我面子也薄,就没有追上去了。

过几天我去理发,远远地一下子就看见她。这下她跑不掉了。她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张纸条,说:“妹子,咱俩有缘,礼物就别带了。”之后,我就常常找她。我没有兰姐命好,有一个好丈夫。我家那位爱喝酒,一喝酒就打人,第二天还耽误工作,下岗潮一来,他饭碗就丢了,更爱喝酒。我受了委屈,下了班也不愿意回家,一下班先来找兰姐。兰姐下班早,家里孩子去上寄宿学校,她先生晚些下班,刚好可以出来陪我走一走。我和她刚认识时就快四十了,不是小姑娘,却像小姑娘一样去买一对冰棍吃、溜冰、跳舞,太害臊啦,也没有和我们一般年纪的人。我们就去篮球场边走一走,或者去小花园散步,也不耗时间,不耽误回去各自做家务事。

篮球场那边空旷,一抬头就有好大一片天,走起路就习习一阵风。傍晚时候,天气好,就能看到一团火一样的火烧云。兰姐说,这种云绮丽,我觉得是绚烂,铺天盖地的,好像把一切都烧掉了。就像和兰姐一起,什么烦恼也忘了。走一小圈,我就出汗了,兰姐就在一边帮我把散掉的头发别到耳后去。

遇见兰姐,真的觉得一切慢慢好起来了。下雨的时候,我也去她家,她把收音机拿出来,我们一起听一会儿;更多的时候是录音机,她家里什么带子也有,听得最多的还是翻录的《洪湖赤卫队》,录得颠三倒四,先是《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再是《手拿叠儿敲起来》,再是《洪湖水浪打浪》。我们两个就坐在凳子上跟着小声哼,兰姐哼得比我好听得多。听到这里我也该回去了,也真是奇怪,就这么一小会儿,我感到有好多力量,想着明天又有一团火红的云,又有一首温柔的歌,不怕了,时间也走得快了。离开的时候总是我先挥挥手对兰姐说:“明天见。”兰姐总是接着说:“明天的事,谁也说不准,还是说下次见吧。”

后来“大浪”一来,所有都冲散了。

铁饭碗不是铁饭碗,“先进”一下变成累赘,有的人下海,有的人进政府了,还有的人不知道去干什么,总之不见了。这么大一个厂子,能联系到的忽然就一只手数得出了。我家那位连做苦力也接不到活儿,他原来在厂子里还是个技术骨干呢,有天他喝醉酒提着刀要杀我,我只能带着孩子连夜躲去外市了。那天说的“明天见”,再见就过了好几年。

之后我就带着孩子重新回县里了。安顿好住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兰姐。几年里我和兰姐都是写信,我家那位应该也不知道兰姐,没去找她麻烦。幸运啊,兰姐没有搬家,那几年,失去联系可太容易了。一见面我就看到兰姐脸上一个燎泡,我心疼坏了,一边哭一边想把泡给挑了。兰姐写的信都是报平安的,没想到这么好的兰姐也下岗了,兰姐告诉我,她是主动请辞的,当时厂里有五十多岁的大哥大姐,有一家四五口只靠一张嘴、大的也刚读高中的,他们老实巴交一个岗位待了一辈子,偷奸耍滑是不会的,出了厂区大门怎么活,去哪里活?她实在不忍心和他们争,自己也年轻一些,就先走了。兰姐先生觉得自己再给安排一个岗位是谋私利,兰姐也没怨言,默默去卖爆米花。等幸福家菜馆开起来以后,我们的基地就定在家菜馆了,我们的生活也慢慢稳定下来,不用再去摆摊,一天守在外头。到了店里,我们最爱点两个辣口的菜,辣鱼啊,辣土豆丝啊,再用吸管把小瓶的白酒分着喝完。把最后一点酒喝完,兰姐的脸也变得红扑扑了。她的脸红起来可真好看,鼻子都显得更挺了。吃完饭,我只能坐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脑袋晕晕的,等她送我回家。我们下午三点从家里动身,从菜馆出来正好五点,夕阳就像柿子一样开始下垂,晚霞也红彤彤烧起来了。有时我偏过头,兰姐的脸也像晚霞一样,她就融化在这一片火烧云里面了。

后来我们更老了,还是去幸福家菜馆,成了一种习惯。名字多好呀,吃了就幸福了。踩不动自行车,只好叫出租车过去,有时候坐着邻居的小三轮慢慢晃过去。我也不能停车再去采花,退休了闲也是闲着,干脆多种几种花,一棵桃树苗还是我专门请人运来的,这么多年一年一年花开,也成老树了。每次要去家菜馆,我就提前把花剪下来,放到一只洒过水的竹篮里,这样,一见到兰姐,我就可以为她戴上了。人一老,反而很多事情看开了。我们就在菜馆里咯咯笑,吃着饭也不把花取下来,你一朵,我一朵,老人精、老顽童,让他们说去吧,我们真快乐呀。

回去的路上,车有顶篷,想看火烧云,只能把头伸出车窗去看了,每次司机看我这样都连连摇头。后来,我只把手伸出去,就感到火烧云已经被我抓进了手掌心里,手心都热热的。再后来,车窗也不用摇下来,火烧云都在我们的心里,我们心里装的是同一片云。

卢大姐放下手中的茶杯,听的人还沉浸在故事里不能出神。有人还在回味,有人已经觉得故事不对劲,赶快把相民拉出去,叫益波先把相民送回家,请一个老亲戚暂时陪着。相民神色已经不太对,手也颤得厉害,益波看着人上车还是不放心,让益平留下照顾宾客,自己也回家去陪相民了。

卢大姐包了两千的大红包。她说菊兰曾经告诉过她,自己看上一件春秋穿的长裙子,卢大姐年迈不能亲自找店家去拿,拜托益波益平买来放在菊兰的墓里。益波益平照做了,从墓地回来还去过卢大姐家里一次,出人意料的是这是相民提出的,说是专门来一趟的客人,要有回应才叫有礼数。益波益平一头雾水,不想拂了老人的意思,还是带了一篮水果去了。

卢大姐家就安在出县城的省道边上,来往运煤运沙的卡车早把路面轧烂了,益波益平车里一簸又一簸,在路边把车停下了。一层的小平房,益平一进门,就看到一顶熟得不能再熟的黑色帽子,挂在进门架子上,是益平上一年母亲节给妈妈买的。在客厅坐下,茶几上摆的正是卢大姐和菊兰合影,放在一个小木头相框里,两个人都笑得淡淡的。一种情绪从益平心底升起,像湖中涌起一个漩涡,益平心想,要是对其他第一次来这里的人说,菊兰就一直住在这里,谁又会不信呢。三人也聊不出什么,卢大姐起身去橱子里拿一点橘子花生,益平趁机站起身活动一下,忍不住左右打量。屋子整洁,却总让人觉得冷冷的,妈妈在这里的时候,多一个人多点儿人气,是不是就暖和些了?卧室门开了一个小口,益平努力往里望去,仿佛这样就能窥见妈妈的生活。再消磨一会儿时间,卢大姐存了益波益平电话,两人起身准备走了。电视机下面柜子抽屉敞着,益平不经意一瞥,蓝蓝的以为是一盒眼药水呢,结果是一盒指套。返程,车开到益平家门口,益平下了车突然想,卢大姐院子里真有一棵桃树吗?怎么这都忘了看?她努力回忆,一会儿觉得有一会儿觉得没有,越想越觉得心里烦闷,索性不想了。

卢大姐后来还致电两次,想去菊兰墓前看看,顺便拜访一下相民。益波益平不知怎么解释,只好以不方便、相民需静养等理由婉言回绝。两次电话后,卢大姐没再打过,不知道是已经识趣知道了益波益平的谢客之意,还是自己也有事要忙。

老人的老去总有一种摧枯拉朽之势,一旦天平某端失衡,剩下的就是无可挽回的加速倾斜。相民意气风发作为专家被返聘,和小伙子们一起下车间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菊兰葬礼不过两年,相民也辞世了。从菊兰葬礼上回来,相民就一直精神不济,中风复健本来恢复七八成,这七八成没有精气神提着,也迅速流失。相民最后死于肾衰竭,益波是眼睁睁看着相民在透析中一点点枯下去,人生的最后几天,甚至缩回益波六七岁时的身长,相民年轻时也将近一米八呀。益波只能走到车库,再躲进车里偷偷哭出来。第二次葬礼,有了经验的益波和益平要熟练得多,来看望过的人知道相民生前的状态,觉得死也不失为一种解脱,悲伤冲淡了许多。佳嘉自从那一次作文之后,成绩就突飞猛进,人也懂事许多,这次葬礼承担不少工作,益波觉得日子有盼头。

流水席撤桌,佳嘉告诉益波,爷爷去世前几天,他曾拿着月考的成绩单去给爷爷看,想让爷爷开心点儿,有益于身体。那是爷爷第一次看完成绩单没有马上夸他。爷爷缓慢向他伸手,佳嘉以为是要拥抱一下以示鼓励,把身子贴过去。爷爷几乎是一下子就倒在他的身上,但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爷爷贴着他的耳朵,用力地说了一句:“我想你奶奶了。”

佳嘉问益波:“爸爸,我觉得有点后悔,那天我做得不够好,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只能紧紧地环住爷爷,拥抱了好几分钟,希望让他觉得暖和点儿。爸爸,我该说些什么呢?”

益波轻轻地说:“没事的,孩子,你做得很好了。”

蓝宝石婚和骑士公主的故事

相民辞世,请来的护工老沈最后一次做卫生,结完工钱准备走人。老沈在小木桌上发现几张信纸,就压在两本旧杂志底下,把它交给益波。相民是肾衰过世,字迹也渐渐模糊,但仍可辨认,纸上内容如下:

益波我儿,我亲眼望你成人,你为人沉稳善良,知礼节,懂分寸,也已成家,足以让我满意。唯事业成就不高,其中有我的过失。当年你毕业参军,和九八年单位改制,我都可以出面为你解决,只是我在部队单位都奉献一生,从未向国家索取一丝一毫,不愿去做为己谋利之人,今我大限将至,希望你能理解。和媳芳共同操持好家庭,兢兢业业完成工作,是我最后对你的嘱托。

益平我女,和婿平祥共同操持好家庭。我已见到外孙熊凯校考考取中央美院,甚满意,无遗憾。

佳嘉我孙,孙辈中我最中意你,聪明有悟性,不张扬肯谦虚。只可惜爷爷不能亲眼见证你成才成龙。做人要有担当,有关怀,是爷爷最后对你一番苦心。

菊兰我妻,即将和你见面,有期待有忐忑。佳嘉之前告诉我,我们结婚四十有七年,再差几年便是金婚,现在只能叫蓝宝石婚,蓝色纯洁、坚定,也甚好,只能等到我们复又得见,方能继续金石为开了。回想我们初结合,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灵上并不亲近。成家后,你勤劳温柔、肯干肯学,让我感到你是一位好妻子、好母亲。“文革”十年惨痛,我们感情却在此中升温。人人自危时,你却仍坚持内心标尺,仗义执言,为他人挺身而出,我深感欣赏和钦佩,也决定不再动摇,与你站在同一战线。终于灾难降临,我坐三天的火车去见部队老首长求保下你,其实心中已做好与你患难与共的准备。所幸真情不负,成功返程路上我从未觉得如此激动,路程如此漫长。到家后得知你主动与我划清界限,我又吃惊又心疼。想来后怕,再差几天我可能就失去你了,但风雨彩虹,我们得以继续两人的小日子。至于名利,只是虚浮,我有遗憾,但从不后悔。你求上进,“文革”前一度复学,修习外国文学,浩劫一晃十年,结束后,你视力受损,也无继续打算。但记得一夜你告诉我,印象最深的一课你还没忘,是讲骑士和公主相爱,罗曼蒂克。你打趣我是骑士,你是公主,是我英雄救美。那天我驳斥你,哪有什么骑士公主,我们是同志,是夫妻。但其实我在想,人一生中轰轰烈烈浪漫一次也没什么不好。我最亲爱的妹,我的公主菊兰,只求我们来世还做夫妻。

又过去几年,菊兰的妹妹美兰也离世了。一大家子人复聚在一起,曾经的姐弟现在碰面都只能在葬礼上,不知道是该感到讽刺,还是惋惜。美兰的去世,谁心里都门儿清,不好放在台面上说,只能闷在肚子里。也就益平性子刚烈一点儿,大哭起来也不避着谁。

“姨妈命苦啊!”

没有人来接话。只有美兰的丈夫坐在远处噙着泪,死死盯着众人,这么多年了,大家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饥荒那年从河南逃过来入赘的女婿,唤他河南佬。被这道目光盯得心里毛毛的,众人都往另一个房间去了。

美兰安家安到另一个县里,一行人只能吃完中饭,帮一帮忙,下午就返程了,不然天黑后国道上不好走。开回县里正好是饭点儿,益波的小舅子说:“干脆吃个饭再散吧。”话落到地上,也不便再推辞。这两年,县里另一家菜馆异军突起,叫香格里拉土菜馆,小舅子赶快打电话过去订了一个包厢。

招牌菜端上来,土鸡炖自磨豆腐,热气腾腾。双层转盘转得人头晕,也不知道益波还是益平先提出,这次见面就抵掉春节后的拜年了,亲戚间走动不方便,心意到就够了,另一个连忙应允。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之前没再往来,但至少有些空间还存留着,现在话挑明了,有些东西就真的来到最后一章,该翻篇了。

饭吃完,小舅子又提出去益波家里看看,佳嘉马上高考,相民和菊兰的家离一中近,一家人高一就搬过来。高考结束,房子又可以腾给小舅子大女儿悦悦用。

小舅子抱着二胎来的,小小一只秋北瓜,肉团子一样粉嘟嘟的,太适合炫耀了。在房子里走一圈,小舅子很满意,一行人只打算在客厅坐下喝杯茶扯扯淡就离开。碧螺春一泡开香气扑鼻,大家把茶碗端到嘴边,一时间房间里寂静下来。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笃笃两声,又两声。益波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去开门,小肉团子突然牙牙一声:“奶奶——”

房里众人皆是一愣,手里动作都变慢了。在饭桌上小舅子刚提过,小肉团子昨天学会第一个词“妈妈”,教了“爸爸”念不出,总念成“哇哇”,今天正准备继续教呢。小舅子这边双方父母也都过世了,“奶奶”这个词像一颗悬空结出的果实。房间内的空气变得虚幻,上一次益波和益平有同样的感受,还是听卢大姐握着一杯热茶叙说的时候,那时他们觉得听着故事的自己慢慢步入一个平行时空里,和自己熟悉的人间不再一样,绝对纯洁,又是哀艳的。现在这种幻境感重新笼罩在房间里,似一团透明的雾。窗外雷声一震,一阵轰烈的夏雨似乎马上抵达。而在这一瞬间,似乎所有人都相信门外的来客真的是菊兰,她穿越数个年头,终于跋涉到这里。

益波几乎是奔向门口,在鞋柜边重重摔倒。客厅里众人被玄关的木门挡着,没办法直接望向门口,只听到益波撞在柜脚一声闷响,心惶惶的,只好都去看向窗外。窗外栽的明明是一棵无花果树,房里的人却好似都被迷了眼,看见一树桃花开得缤纷烂漫,好像今年就要开尽了,花朵要绽出一团眼泪来,连小肉团子黑珍珠一样的瞳仁里,也映入一抹粉红。

锁舌弹开的声音回响在客厅里,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