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出发·小说专号 《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张善南:小猫与巨人
本期《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的十一篇小说可以看作今天大学青年写作的十一个观测点。读这十一篇小说,能够读到许多亲缘近亲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在努力辨识青年人对过于容易习得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说,是写作者向这个世界确认他们认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几乎所有“青春期”写作都可以被定义成不同的“惘然记”。这十一篇小说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在大学创意写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写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办”的时刻,青年写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觉悟到所谓写作恰恰应该从“不这么办”开始?今天大学创意写作迷之自信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许正是写作的天敌。
张善南的《小猫与巨人》将叙事的发声话筒交予一只小猫,将常见于社会新闻的猫贩子捕猫剥皮卖钱的事件用受难者猫的声音进行文学转述,完成了一个叙事面窄小而感情压强极高的故事。青年作家创作的一个优势在于感知的鲜活和强度,读《小猫与巨人》可以不用沿袭《变形记》《白鲸》式作品阐释中对隐喻和意义的深掘,“小猫”不必是某种象征,而只是现实世界确乎脆弱的受难对象,张善南的写作目的是单纯的,不为强行编码或是上升意义。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平
如何完成一个故事?
梁 鸿
【梁鸿,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非虚构文学《梁庄十年》《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小说集《神圣家族》,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等作品。曾获“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人民文学奖、文津图书奖等奖项。】
一个故事究竟在何种意义上称得上完成了叙事?
也许,最重要的不是故事讲得是否完整、是否曲折,而在于作家究竟想借助故事传达给读者什么样的气息。
张善南的小说《小猫与巨人》则是另外一种情感,浓郁热烈,明快简洁。她以第一人称写一只小猫的遭遇,以小猫的眼光写它所看到的世界。它的女主人——那个巨人,是怎样让它感受到爱,感受到主人的寂寞以及彼此间的依赖。它是一只生活优裕、娇生惯养的猫,它不知道人的贪婪、残酷。这时候,小说的语言是带着一点猫的慵懒意味的,慢悠悠的,流露着不经意的自傲。所以,当它意外被抓并看到屠宰时,它是恐慌的、凄惨的,小说语言变得紧张、阴暗,尤其是写到那个工人一边调侃那只猫很漂亮,一边却毫不留情地把它扔进剥皮机,非常触目惊心,语言也充满张力。在这里,小猫以它纯真、无知的眼睛反衬出现实世界的无情。
小说无定法。善南找到了自己擅长的并呈现出来,让我们看到小说复杂的维度以及此维度下的美。当然,也还有些遗憾,《小猫与巨人》的立意则有些简单,这使得小说的内部空间不够丰满。但是,她还年轻,还有充分的时间可供探索,未来的路还很长。
小猫与巨人
张善南
【作者简介:张善南,一九九二年生于安徽,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在读研究生。曾编剧电影《年少有你》、网剧《江湖穿来个小簪娘》等影视作品。】
十一月十九日我和巨人见了最后一面。巨人还是七点半就出门了,出门前还是一如既往地慌慌张张,手忙脚乱。最后的画面是她叼着一个鸡蛋冲出了家门,关门前还不忘探出她的脑袋对着我唠叨:“小猫我们晚上见啦!”
巨人每天都在我的催促中磨磨唧唧地起床,她双眼还没睁开,手便不自觉地一把抱住我,在我的脑袋上胡乱揉捏,把我好不容易理顺的毛发又搓得杂乱无章,真的挺讨厌的。但她不起床,谁给我添粮食呢?体形矮小的我无法对她发起挑战,只能忍着一腔怒火一通乱叫,但巨人听到我的叫声更加疯狂了,对着我的头就是一顿乱亲,嗅觉极其敏感的我能闻到食物残渣在她嘴里经过一夜发酵的怪味儿。有时候她会鼓起勇气弹起来给我添粮加水,有时她会在床上又昏睡过去,直到我饿得用前爪拍拍她愚笨的脑袋,她才从梦中惊坐起,手忙脚乱地一边给我准备早饭,一边刷牙洗脸。虽然她不太聪明,但她两只手却能同时做两件事,并且从没让我断过粮。早点起就不会如此慌乱,可她偏不。
十九日巨人走后,我便如往常一样走到窗边看看外边的景色。朝阳洒在晨露上,泛着光,绿叶也变得生机盎然,路上行人匆忙赶路,每天都是差不多的身影,我对他们的样貌都记得清楚。有时会有几只嚣张的小鸟从我的面前疾驰而过,扑扇着翅膀向我耀武扬威,好像只有他们才是见过外面世界的了不得的人物,而我只是被巨人圈养的“金丝雀”,要不是隔着窗户,我非让这碎嘴的鸟儿知道我是个厉害的角色。可我不是外面的鸟儿,我是窗内的小猫,虽然我不愿承认自己是什么“金丝雀”,但确实我也穿不过这扇窗。管他的呢,碎嘴的东西,反正我也不愿出去,外面都是巨人,有的看起来远不如家里的这位和善。若非有这叽叽喳喳的东西扰人清静,那这美好的景色便为我独享了。可独独今日,巨人忘记了关窗,又飞来那聒噪的鸟儿,还是那趾高气扬的态度,这打开的窗也让我的一腔怒火如泄洪一般汹涌而出,我一个弹跳便冲出了禁锢住我的窗,挥起我的爪子朝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鸟儿拍了过去。鸟儿被我拍到了,可我的四肢也腾空了,接着就是风从耳边呼啸,我径直摔到了草地上。这点高度,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呢!
这是我第一次踩到草地,土里总有些硌脚的石子和沙粒,和家里平整又光滑的木地板的触感截然不同,有些磨脚又有些新鲜。来不及感受这鲜活的世界,恐惧便如洪水猛兽般袭来,隔着草丛和灌木,我能清晰地看到行人的脚;声音也越来越吵闹,脚步声,说话声,手机铃声,甚至是草丛里的虫鸣声都清晰可闻,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将我笼罩,原来“金丝雀”出了窗便成了惊弓之鸟,我真的害怕极了。冷静,我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尽量不让任何生物关注到我,可那只死里逃生的鸟儿却笑得格外大声。此时的我已顾不得这讥言讽语,我只祈求家里的巨人赶紧回来,将我接回去。
从前总觉得一天过得漫长,醒了睡,睡了醒,只等巨人的归家,可今天的时间好似使用了减速器,几乎感受不到它挪动的脚步,就如此刻我那灌了铅的四肢,一动不能动。我不敢眨眼睛,连呼吸都变得缓慢,只等着天色的改变。到了正午时分,虽艳阳高照,可十一月的冬天依旧寒风刺骨,静坐一上午的我四肢冻得有些僵硬了,我哪儿吃过这样的苦啊。不知趣的鸟儿还在我头顶上来来回回,此刻我也没空理他,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的一切。有路过的野猫看了我一眼便跑开了,唯独一只白色异瞳的小猫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不解地问我为何在原地不动,本来我是懒得搭理她的,可她在我的身边问个不停,最后她好心提醒我,若是天黑之前还找不到栖身之地,怕是会被恶毒的人抓走,至于抓去哪儿、做什么,她都没告诉我,只说没什么好下场的。我故作淡定,但这未知的世界让我内心早已慌乱。
天色暗了下来,过往的行人明显减少了,最后已经听不到赶路行人的脚步声,甚至安静到除了我的呼吸声已经没有别的声音了。体力不支的我也打起了瞌睡,突然我听到草丛外的喵喵叫,那怪异的模仿腔调一听就不是我的族类,甚至连巨人模仿的声响都不如,可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伸头向外张望了一下,就这一下我就被一张从天而降的绿网罩住了。绝不是善类!我惊慌失措,惊声尖叫,拳打脚踢,但不管我如何挣扎嘶吼也无济于事。绿网在收紧,惊恐中我看到一张面目狰狞的人脸,他阴冷的笑容让我觉得可怕至极,他想干什么?来不及思索,我就被关进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笼,尽管我拼命挣扎到身体已经扭曲了。夜幕早已降临,月光如霜,更显阴冷。我早已惊吓过度,但极力控制自己看清周围,这铁笼除了开合门的那一面,都被绿色的塑料皮包裹着,铁笼的缝隙被铁丝草草地扎起来,根本没办法逃出去。透过唯一没有被包裹住的铁门缝隙朝外望去,载着铁笼的摩托车已经朝家的反方向越开越远了。我努力呼叫,可并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反而激怒了刚才抓捕我的恶人,他不耐烦地伸出手捶打铁笼,嘴里还不时骂骂咧咧。
不知过了多久,摩托车停了下来,这恶人抓起铁笼带着我朝一间破旧的水泥房走去。房门前有一条小道,道路两旁堆了许多垃圾和废旧的电瓶车配件,枯萎的杂草树枝和塑料袋的碎片随处可见。连着这间房的是一堵还没被完全推倒的残墙,上面粉刷着大大的“拆”字,红色的油漆经过了风摧日残,早已不复刚刷上的鲜红,变得又黑又惨厉。这恶人将装着我的铁笼往地上一摔,完全不在意笼子里还有一只活生生的我,铁笼撞击到地面的时候,吓得我一激灵,透过铁笼的缝隙我看到那恶人从口袋里摸出一串用毛线穿着的钥匙,从中挑出一把,打开上了锁的门,他一脚就踹开那破了四角的木门,侧身稍一弯腰便提起装着我的铁笼往屋内走去。一片漆黑,透着月光只能看到破败的墙面,满屋子堆放的都是杂物,灰尘和污垢附着在这些破物件的表面,角落里早已被蛛网覆盖,看来这房子早无人打扫了。还没仔细打量屋内的陈设,我便被带到了后院,铁笼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翻了半圈,身形一个不稳,我便摔倒,可我立刻站了起来,匍匐在铁笼里。笼子外传出虚弱却又惊恐的猫叫声,是我的同类。“死猫给我闭嘴!”恶人朝着关了七八只猫的另一只铁笼狠狠地踹了一脚,转身便离开了院子。
院子里时不时传出虚弱的猫叫声,再也听不见恶人的脚步声后,我壮着胆子走到了铁笼的门边,朝外探望。微弱月光能让我在黑夜中看清,旁边比装着我的铁笼要大一倍的铁笼里堆挤着七八只形态各异的猫,有橘猫,有蓝猫,还有几只田园猫,虽然他们大小不一,可没有例外,都已经饿到虚脱,连叫声都微弱无力;他们拥挤在狭小的空间,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只有眼珠可以自由转动。在笼子的角落,一只猫一动不动,眼珠发白,是一只死掉的小狸花。
“你好!”我朝着他们试探性地问候,可他们似是失了神志,只顾着在那儿凄厉地呼唤。许久,终于有一只橘猫努力朝我的方向把头转了过来,跟我说,他已经饿了好多天了。我害怕极了,但我还是希望寻得一线生机,于是我克制自己的恐惧,朝他打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尽管他的话东拼西凑起来才能听得明白,但我了解到他们都是被这恶人抓来的流浪猫,只有那只蓝猫是被遗弃在外的家猫,刚刚适应流浪的生活,还没靠自己的能力吃一顿饱饭,便因为相信人类,被恶人诱捕了过来。关在笼里的日子只有漫长的等待,其中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狸花已经被饿死了。大小便都只能在笼子里解决,因为缺水少粮,肠子里早已没了可排泄的食物了。还好某天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们借着铁笼的缝隙喝了些雨水,撑到了今天。我问他们有没有想办法逃出去,可看到被挤得喘息都得用尽全力的狭窄铁笼,便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了。可我不想等死,我尝试着用爪子朝笼子外伸,万一笼子被我打开就好了。橘猫看我不停尝试,绝望地劝我停下来:“省点力气还能多活几天,铁笼被锁死了,我们只能等死。”
我还是不愿放弃:“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逃出去。”
橘猫连劝我的力气都省了,残喘着等待死亡。
恶人为什么要抓我?为什么要抓这些流浪猫?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到了我家的巨人,她回到家见不到我会不会以为我在和她恶作剧?她这么笨一定以为我躲起来和她玩捉迷藏。可是这么久她一定也发现我丢了,会不会着急?可千万不要乱了阵脚,一定要赶快出来寻我啊。想到巨人可能已经在来寻我的路上,我便停下试着开锁的动作保存体力,等巨人找到我,我一定会比以往更加热情地跳到她的腿上。可等着等着我就有些伤心失落,这么久了也不来找我,等我见到了她一定不要围在她的腿上蹭蹭,让她知道我等了许久,生了许久的气。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我想起上一次巨人在网上学起了做猫粮,尝试做给我吃。她买了鸡胸肉、南瓜、西蓝花,还有鸡蛋,搅拌在一起打碎成泥蒸熟,从蒸笼里拿出来后还撒上羊奶粉,恨不得把所有的营养都叠加在一起送进我肚子里,可那一碗乱七八糟的混合物闻起来一点都不合胃口,我硬是一口都不愿吃。做了几次,见我连闻的兴致都没有,她便也失去了兴致,从抽屉里拿出了我最爱的鸡肉冻干喂给我。她说:“我的小猫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宝贝,值得最好的东西,姐姐做得肯定太难吃了,我的小公主才不要吃。”她总喜欢自言自语,对着我说心里话,她觉得我听不懂她的语言,可我都明白,只是我的喵喵叫她却不明所以。早知道会有今天,就算吃坏肚子,我也一定尝尝那盘美味,不至于扫了她的兴。
有一次巨人在网上看到科普,说是猫长期独自在家会得抑郁症,于是她给我戴上网购来的遛猫绳,想带我出去兜兜风。可穿上猫衣后,我的四肢似是被下了咒,竟不会移动了,束缚使我变得僵硬,摔倒在地板上,这没良心的巨人却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小猫你怎么啦?小猫你怎么傻得可爱。”巨人帮我把身体扶正,可在她松手的那一刻,我又笔直地摔倒在地,又惹得她咯咯笑,许是感到了我的生气和窘迫,巨人边笑边将套在我身上的猫衣褪了去。挣脱了束缚,我噌地从她身上弹跳开,逃也似的往房间的床底钻,免得她又作弄我。她一边追我,一边笑着说:“不生气啦小猫,我们再也不穿这紧身衣了。”后来巨人总会跟我道歉,她说她白天要工作,都没办法带我出去兜风,我一定在家无聊又伤心,她不说我倒没觉得有多孤独,可自从她总觉对我有亏欠后,我便常常想她。白天她出去的时候,我便想她在做什么,是出去为我找吃食吗?还是和别的小猫瞎混去了?我担心她被怪物吃掉,我担心她出意外,所以除了在窗边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鸟儿,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门边坐着等她回家。可我怕我的等待让巨人有负担,于是每当听到她归家的脚步声,我都跑得老远,直到她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才慢悠悠地走到她的脚边,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在家才没那么无聊。可她通过叫监视器的东西,似是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于是总会热情洋溢地抱起我,对着我一顿亲昵,并向我道歉没能早点回来。可我不想要她的愧疚,我只想让她开心。
这一次门开了,可是我在阴暗生锈的铁笼里,归来的也不是我的巨人,而是魔鬼。恶人回到了院子里,那几只流浪猫又发出凄惨的尖叫,原来恶人这次不仅对着铁笼踹了几脚,还拿着一根木棍对着笼子里的猫们狠狠地戳了几下,只为确定他们有没有死。这下我看清了这恶人的面貌,个子不高,体形瘦小,又窄又长的脸上挂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人皮;他头发凌乱,遮住半边脸的刘海应是很久都没有修剪了。他数了数笼子里的猫,一共八只,转头看向了我,一共九只。他将装着我的笼子叠放在装着流浪猫的铁笼上,将我们端起朝着屋外走去。此时的流浪猫们都不敢发出声响。到了房子外面,我看到另一个明显比他个儿高又圆润的男人站在一辆小货车前,数着手上的钞票。
“一共九只,一只十八块,一共一百六十二块。”恶人将两只笼子放到地上,朝着数钱的男人伸手。数钱的高个儿停了下来,用脚摆弄着铁笼,用眼睛点了点笼子里的我们,似是看到了角落里死去的小狸花,嘴角扬了起来。
“死了一只,另外八只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十块一只,加二十,给你一百便宜你了。”高个儿点了点手上的钞票,递给抓了我们的恶人。
恶人对这个数字极其不满,说道:“这可是我花了好大功夫抓来的,就给这么点钱?”可死了的小狸花让他闭上了嘴,他接过一百块钱,便将笼子搬上了货车。他熟练地打开货车后面的门,铁门打开,一只只装满猫的铁笼黑压压堆叠在一起,粪便的恶臭味扑面而来,直让我作呕,我惊恐地看向车里的场景,这简直就是猫的炼狱。还没等我反应,戴着手套的恶人,便打开铁笼的门,一把抓起我的后脖颈,将我揪了出来,飞快地将我塞到了车厢里一只装了五六只猫的铁笼里。并把装着死掉的小狸花的铁笼端上了车厢,叠放在铁笼堆的最上面。我的后脖颈被抓得生痛,就算是嘶吼也无法减轻疼痛和害怕。车后门被重重地关上,就像地狱之门再无打开的机会。
车子开动了,这下再也没有任何的缝隙让我瞧瞧开向哪儿了。我的巨人还能找到我吗?
笼子比之前拥挤了许多,勉强能转个身,我看到跟我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猫们,无一例外,他们皮包骨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触目惊心,其中一只毛发已经打结的白猫脏得变成了灰色,她的双眼被挖掉,已经流脓发臭,她奄奄一息地半靠着笼子,发出微弱的呼救。另一只三花猫被折断了两只前脚,半戳出来的骨头都已经发干,骨头戳烂的皮毛被早已发黑的血水糊作一团,没有了前脚的支撑,这血淋淋的伤口只能戳在被铁锈和粪便附着的笼子上。另外三只猫对此种情景似乎已经适应,可我却像见到了饿鬼吞噬的画面般吓得惊声尖叫,我的叫声划破我佯装镇定的外表,恐惧如潮水般侵袭我全身,我毛发悚立,被吓破了胆。许是被我的尖叫唤醒,又或是我的尖叫扰了别的笼子里休憩的猫,大家都朝我的方向望过来,空洞又绝望的眼神似乎想要将我穿透。这次没有猫和我说话了,他们似乎见惯了大惊小怪,偶尔传来的猫叫声,也是因为腐烂的伤口痛得他们忍不住呜咽,所有的猫都在无声地告诉我,车子在向着死亡的方向驶去。
我还在努力适应这股恶臭味,隔壁笼子里的猫却向我开了口:“你也是家猫吗?”是一只脏兮兮的布偶猫。我对身边的一切都警觉,虽然我知道现在没有哪只猫会为了争夺地盘而张牙舞爪,但任何动静都能让我进入备战状态。“是的。”我还是作答了。布偶告诉我,他是在院子里散步,被突如其来的飞针弄晕了,再睁眼已经上了这辆车。他也想要挣脱出去,因为不似无牵无挂的流浪猫,他家里也有等着他的巨人。于是我们互换信息,希望能获得一线生机。我从布偶那儿得知,这辆车好像开往南方,我们都将被卖掉,而将我们买去的人要把我们杀了吃了。这时又有猫因为没有食物和水断了气,是只浑身漆黑的黑猫,听说被抓来的时候,因为性子过于刚烈,他对着恶人一直发出低吼进行反抗,被恶人抓起来举过头顶朝地上重重砸去,三两下后便吐了一身血,也没了反抗的力气,怕是五脏六腑都摔裂了,可他硬是不叫一声,不让恶人产生一丝快感。死前的黑猫因为浑身是血,反倒让毛发有了些光泽。黑猫死了,和他关在同一只笼子里的猫又感一阵绝望,要真像这只黑猫死了倒也没那么可怕了,可这一阵一阵的死亡预告像是一针针强心剂,将你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再反复让你坠入深渊,简直生不如死。
也不知车开了多久,一路的颠簸让我不敢闭眼休息,没有猫砂,憋不住的我在这些日子早已抛去了讲究,随地拉了起来。我想起刚学会用猫砂那一阵,可把巨人高兴坏了。因为离开妈妈的时间过早,还没学会怎么用猫砂便被巨人接回了家。她看着瘦瘦小小的我,怕力气大了伤到我,又怕力气太小我会从她怀里掉下地,真是不知道怎么爱我才好。我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也感受到她因为让我过早离开妈妈而生的歉意,虽然我也害怕陌生的一切,但是我努力站稳脚跟,用头蹭蹭她的下巴。她像是得到了我的允许,开心得将我捧在手心,旋转跳跃,告诉我,从此以后她将会把所有的爱都给予我。她真的做到了。刚开始我不会用猫砂,每次大小便憋不住,我就会到处排泄,有时是地上,有时在床上也没忍住,巨人每次都会惊声尖叫着捏住我的后脖颈将我提到一边,才开始打扫满地的狼藉,可即便她不高兴,也一次都没有对我动过手。她为了教我上厕所,会把猫砂倒进猫砂盆,用自己的双手在干净的猫砂里刨来刨去,并对着我碎碎念:“小猫,要像这样扒开猫砂上厕所哦。”我照葫芦画瓢,终于有一天,我学会了埋起粪便,巨人一把将我抱起,用她的鼻尖蹭蹭我的鼻尖,不停地夸奖我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小猫。巨人很爱干净,尽管换季的时候,我的毛发飞得到处都是,她也只会揉揉我的脑袋,笑着问我:“小猫,你怎么这么爱掉毛呢?”问完便用吸尘器清理飘在沙发、地上和床上的毛发。有时急着出门的巨人,也会因为衣服上粘着我的毛发抱怨,可她只会生气责备自己为什么忘了提前粘掉衣服上的毛。在家的时候,我爱梳理我的毛发,每天不厌其烦地舔来舔去,因为巨人说过,我是一只爱干净的小猫啊。可现在,我已顾不得舔舐毛发,我连下一刻生死都不得而知。
终于车停了,铁门被打开,一束强光照了进来,刺得我们都闭上了双眼。
“收获不少!”有人在车外交谈了起来。
“这次能卖不少钱啊?”
“剥皮去血可是大工程,能赚多少?”
“行了,卸货吧!”一人不耐烦地催促起来。
接着来了两个大汉将一笼笼的我们从货车上卸载下来,再将我们搬进一间脏乱的厂房。还是黑夜啊,白天似乎被月亮断了来路,再也不会出现了。
粗鲁的大汉将我们随意堆叠在厂房靠墙的位置,笼子里的猫们又一阵骚乱尖叫,这次不是因为人类将我们扔在地上,而是厂房内的画面让我们疯狂。
不大的厂房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桶,塑料桶被血水和粪便包裹,满地都是从猫身上扒下的皮毛。厂房的正中间有一只巨大圆柱形铁桶,通过墙顶上悬挂下来的电灯泡发出的灰暗的光,可以看到这只圆柱形的铁桶内壁上戳出一根根四到五厘米长的铁锥子,铁锥的尖角被磨圆了,一根根铁锥有间隙地排列开,围满了整个内壁,原来是一台机器,机器的内壁上还粘有凝固了的血块。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台活剥我们皮毛的机器,而磨圆的锥头是为了机器运作的时候我们不会被戳得千疮百孔,完整的我们才能卖得上好价钱。机器的旁边并列着两个水池,靠近水池的地方污浊不堪,混着泥土、血、皮毛、碎骨碎肉的水里发出阵阵腐臭,另一个池子里散出的气味也好不了多少,应该是第二遍清洗被活剥皮的猫肉的水池。水池的正下方,摆放着三个足有一立方米大小的盆,盆里整齐地摆放着被剥皮洗净的猫的尸身。
所有的猫看到这血腥的场面都癫狂了,我们不停地抓着铁笼的四壁,尽管没有空间让我们挣扎,也还是震得笼子发出声声巨响。尖叫嘶吼声不绝于耳,断了我最后的希望。
搬笼子的男人和女人朝着我们咒骂,将笼子摔在地上并踹了两脚,想让我们停止吼叫,却不想这一举动让笼中的我们更加疯狂,在这没有缝隙的空间里,竟挣扎出大的骚动。许多猫已经吓疯了,死死地倒挂在铁笼的上壁,爪子都抓烂了也不肯罢休。
“一群死猫,看你们蹦跶到明天!”女人恶狠狠盯着笼中的我们。
“什么明天?搬完就干,等到明天被查吗?”男人白了女人一眼。
“妈的,一点都不让人休息!”女人朝着笼中的猫啐了一口痰。
“他们是要把我们活剥了吗?”布偶颤抖着向我发问。可我哪里知道答案?我又何尝不是要被活剥的猫?不等我作答,布偶发出凄厉的尖叫,被女人一把从笼子里抓了出去。布偶不停地挥舞他的四肢,伸出尖锐的爪子在空中一阵乱抓,可尽管他所有的指甲都伸了出来,在女人的跟前也不过是只弱小无助的猫啊,甚至连她身形的五分之一大小都不到,连抓伤她的机会都没有。凄厉的尖叫划破了黑夜的宁静,所有的猫都吓得瑟瑟发抖,可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布偶被女人毫不费力地抓在手里。
“这只猫还挺好看!”女人扯着布偶的脖子将他的头掰到面前,而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布偶张大嘴,连呼吸都快要停滞,无助地看着女人那狰狞的狠笑。通常人类夸猫好看,就是喜欢他,说明这个女人应该是喜欢这只布偶,意味着他有一线生机!我极力在笼子里对着布偶大叫,想给他勇气,也给自己勇气。女人快步走向铁桶旁打开开关,旋转起来的铁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只那么一甩,布偶便被女人扔进了旋转的铁桶内,并快速盖上了盖子。布偶用他所有的力气凄厉惨叫,只听见刺耳的叫声和他身体撞在搅动的铁桶壁上发出的撞击声混在一起,直叫人头皮发麻,酷刑持续了两三分钟,布偶便没了叫声,只有那肉体被铁桶搅动的闷响声在耳边回荡。见布偶没了动静,女人等了一小会儿,打开铁桶盖,红色的血雾随着铁桶运转散发出的高温飘了出来。布偶的皮毛被搅得粉碎,渗着血的周身还能看到身体在微弱地跳动,没死透,可布偶的脖子已经立不起来,瘫软在一边。女人戴上手套,将铁桶里的布偶拎出来扔进最近的水池里,接着转身朝着铁笼走去。所有的猫都在朝笼子的最里处躲避,可这最后的挣扎看起来就像个笑话。又两只猫被抓出扔进了铁桶,又是一阵凄厉的嘶吼,几分钟后便没了声响,接着也被扔进血池里。
叫声,搅动声,伴随着昏黄的灯光,一切都显得不真实。我想起有次家里停电,巨人因为怕黑,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门外的一点点动静,都会使巨人受到惊吓。她将我裹在怀里,闷得我也快要喘不过气,嘴里小声念叨些我听不懂的咒语,似是想将邪魅驱逐。我觉得有些好笑,平时胆大的她竟也有这么胆小如鼠的时候。后来电恢复了,她又掀开被子,抱着我一阵手舞足蹈。原来巨人也只是刚工作的小女孩,也有许多不可诉说的脆弱。
好像是将我带回家的第二个月,她的家人知道她养了我,在电话里同她激烈地争吵了起来。她说,她花自己的钱,没用家里的一分一毫,为何要数落她,为何要将家里的贫穷怪罪在她的头上。挂了电话,她抱着我哭了好久,她告诉我挣的钱大部分都上交给她爸妈,供她弟弟读书和补贴家用了,自己只是养了我这只小猫,怎么就成了败家的罪人了?难道他们不给她爱,她就不能有爱吗?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能安静地躲在她的怀里,偶尔用头蹭蹭她沾满泪水的手臂。后来的几天,巨人都闷闷不乐,可她看到我还是会扬起嘴角,她说我是她生命里的一束光。我开始对自己感到生气,不该为了和那心高气傲的鸟儿逞一时之气,落到如今的田地。
从白天杀到黑夜,从黑夜又杀到白天,他们杀红了眼。猫猫们已经叫不出声了,眼睁睁看着同伴们被一只只送上刑场却无能为力,确实,连自保都是不可能的事,又何必在死前浪费力气呢。我也放弃了挣扎。终于我被抓了出去,我拼尽所有的力气奋力一搏,却还是被扔进了冰冷的铁桶,铁桶上黏腻腥臭的血水混着毛发将我堵得呼不了气,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脖子也被扭断,五脏六腑也已被搅成了一团,还好我的皮肤算完整,若是巨人能见我最后一眼,应该是能认得出我这具尸身的。也许有这最后的一丝期盼,我还没完全死透,被那戴着橡胶皮套的恶爪一把丢进了填满我同伴尸首的血池中。
被关在车里的时候,一只三花对我说过,他的身体里有一颗芯片,因为他贪玩,怕他丢失,他家的巨人就在他的体内植入了一颗小小的芯片,能定位他在哪里,就算他忘了回家的路,他的巨人也能找到他带他回家。所以他跟我说,只要坚持下去,他家的巨人就一定会找到他,会找到我们。
好像美梦成真了,尽管我的双眼已经化作一摊脓血,我的双耳被搅成一团烂泥,我也好像听见了有人闯入厂房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来寻我的巨人,她好似在疯狂地寻找我的身影,可我已经呼叫不出,我努力用还没断掉的筋骨拨动浑浊的血水,哪怕能冒出一小颗气泡也能让我爱的巨人感知我的存在,终于眼前一片光明,是我的那束光来领着我走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