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出发·小说专号 《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朱霄:鼠
本期《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的十一篇小说可以看作今天大学青年写作的十一个观测点。读这十一篇小说,能够读到许多亲缘近亲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在努力辨识青年人对过于容易习得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说,是写作者向这个世界确认他们认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几乎所有“青春期”写作都可以被定义成不同的“惘然记”。这十一篇小说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在大学创意写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写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办”的时刻,青年写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觉悟到所谓写作恰恰应该从“不这么办”开始?今天大学创意写作迷之自信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许正是写作的天敌。
朱霄的《鼠》像一个尚存热力的肉身。对于微细卑琐的生命还抱有真诚的兴趣,大概是〇〇后写作者内里能量充沛的优势。小说选择了清淡的叙写方式来进入往往被视为污秽而被嫌憎讥讽的鼠类世界,采用一种一滴水落到另一滴水中般的写法,写妥雪莲的无奈而不做道德指摘,写“我”对妥雪莲的同情但不做无用的劝阻,写尹晟和妥雪莲的靠近取暖而无意将其视为真正的爱情。有着人的体温的写作,或许是甘愿在不知道属于哪一部分的时候便站在无名者的一侧,悲悯的抒情本身也是一种对抗坚硬世界的力量。写作对于个体而言都是或大或小的精神事件。我们看到青年写作者仍然相信着文学是精神世界的漫游和探险。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平
新叙事模式下的人物书写实验
朱国华
【朱国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国际汉语文化学院联聘教授。】
小说《鼠》打破了传统的叙事套路,让十年前与十年后双线并行,描绘了两个底层女性的人生故事。作者刻意将现实的生活与十年前的故事相互呼应,在文中埋下时间差异的线索,最后于末尾收束,制造了一定的戏剧效果。其中,第一人称的“我”正是连接前后的关键要素。“我”既仿佛是十年前与尹晟婚外恋的服务员,又是当下劝说妥雪莲的领班。从一个经历者,最终成为他人苦难的见证者。小说中暗含人物变化,但略去了人物成长空白的十年,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间。
事件发生的场域集中在酒店,转移了婚外情、家庭矛盾的地点。文题为“鼠”,将酒店地下从业人员以鼠作喻,勾勒了酒店从业人员的具体事务、生活状态,同样也肯定了小人物努力寻找安身之处的精神。小说的情节并不新鲜,但能够在此基础上挖掘新的叙事模式尚属可贵。除此以外,琐碎的细节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观感,难以抓住主要情节,存在进步空间。纵观整篇作品,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由浅入深,虽笔力仍属稚嫩,但也能看出其创造故事的能力,可存未来期待。
鼠
朱 霄
【朱霄,〇〇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在读。曾在《中国校园文学》《作品》《香港文学》《广州文艺》《特区文学》《文艺报》等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作品若干篇,并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感受岭南”粤港澳大湾区高校征文比赛特等奖等奖项。】
酒店里多了新鲜面孔,像水滴落进来,悄没声儿又消失。
这座建筑很高,除了一二层连通所建的大厅,没有一丝天然光亮。进门处的昏黄日光折断在了外侧的几根承重柱上,呈不规则形状铺开,停止前进。巨大的水晶吊灯成为人造的太阳,楼内确然显得金碧辉煌。台阶前的荧幕上滚动着殷红的“今日满房”,崭新的商店马上要在功能区开放,离去不久的客人已经预订好下月入住的房间。前台小姐不小心撒了一沓晚安卡片,被客人不轻不重的敲桌声震了一下,顾不上收拾,转而先为贵宾办理登记入住。
半吊子阳光、地板上某处顽固的污渍,以及郭主管绷开一颗扣子的外套、报栏里搁了三四天的旧报纸,都显示今天这里和过去的每一天都一样。
毕竟她走了,我们还在这里。
一
昨晚十一点左右,尹晟才匆忙赶到酒店。这次培训,单位在市里最好的酒店订了统一的商务标间。这地方建成不久,环境好,服务员也专业。房间号6410,进门是两张单人床。断定第二天还会有人来,尹晟心里就有些不大舒坦。当夜,收拾好躺下已经将近十二点,他早晨在床上磨蹭,拿起手机才看到临时通知:这回他中了头彩,独享一间房。
尹晟有轻微的洁癖。上次开会,和办公室的小沈拼住几天,光是对着外卖垃圾就发了两通火。这在新员工中很受欢迎。他虽然也还算是年轻,但总在饮食起居上端着个传统的派头,不大看得上这些东西。头一回嫌人家没有及时扔,第二回又说桌子上洒了汤汁。小沈刚入职,不敢吱声,许是怕他回来给下绊子,后面都夹着尾巴做人。直到最近几天他帮忙跑了趟政府办公室,搞定了个盖章文件,办事挺利索,尹晟这口气才算顺下来。
他不爱去办公室签章,一般都差人去。单位之间距离不远,但想过去得经过办事大厅,总能见着几个柜员。尹晟结婚前交往过一个女友,过去就在这里工作,现在已经从柜员晋升,有了单独的办公室,但偶尔还能遇到。因为彩礼的事情,他们当年分得并不愉快。订婚前商量好了八万,临婚期改口成了十万,双方父母险些闹到法院。这三两下错过了时候,后来相了几年亲才结婚。总之,他们之间见到了打招呼尴尬,不打也并不好看,倒显得他小气。干脆就避开,估计那前女友心里也这么想,照过一次面后再也没见着。
妻子在他出门前灌好了保温杯,里面的水已经喝尽。杯子用了两年,上面还粘着女儿买的贴纸。有一张脱落了半截,留了个难看的胶疤,闲时抠也抠不掉。房间里有速溶咖啡、绿茶红茶包,就是没有热水。尹晟拧开两瓶矿泉水,倒进壶里烧,又寻思开水一时不能入口,打算叫服务员再送几瓶上来,掺成温水解解渴。
尹晟家就在市里,离办公的地方不远。但单位订了酒店,他自然要来。这城市近两年在发展旅游业,酒店多了,各方面水平也在提高。他以前爱回家,现在反而喜欢住酒店。去年有一次提前回家,想着能给家人惊喜,结果不单是电饭锅里少了他的一碗饭,女儿见了他也没什么好气。过了几天才说,妈妈本来答应她第二天去游乐园,他一来,就没能成行。尹晟才知道,妻子平时做两个菜,但如果家里只有她和女儿,她更多的是带着孩子出门吃饭。女儿当然更喜欢下馆子,下意识不怎么待见他。一时间,尹晟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如在酒店里等着服务员送晚饭来。
他已经三十五岁,在单位是个职级不高不低的主任。学历所限,没什么晋升空间,尹晟安心在这职位上躺了四五年。考进来的研究生巴着他喊领导,但心里都明镜似的。那时候尹晟羞于摆谱,琢磨出人家其实不怎么看得起他,就失了刚开始拿捏的机会,再没能有个小领导的样。眼见着这两年的科员一个一个调岗升职,他心里有些羡慕,但更多的是惫懒。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眼不见为净。
这回在职培训,内容轻松,上头还来了两三个科长。刚好最近办公室没什么事,尹晟也被列入了培训名单。他们这次来都住悦海酒店的南楼,在A、B两个区混住。估摸着隔壁都有同事,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懒得去打招呼。
手机显示有新消息。
“小尹,上回叫你拿去盖章后送交的文件还记得吗?李科长看了最终版,细节好像有点问题,得和你这边再核对一下。”是宋副科长发来的。
按照流程,上次的文件发过来的时候,得打印出来拿到市政府办公室签章提交。他想到这东西提交路上可能经历的曲折,心里就颇有些烦躁。所以叫同事王娟打印好,没怎么细看就给了小沈。
消息来得突然,尹晟后背冒出点虚汗来。
二
客房部的郭主管打电话过来,叫我给南楼A区四层的客人送几瓶水。今天楼层的两个服务员忙得脚不沾地,也不能怪她找上我。在系统里查了一下房号,是昨晚入住的6410,政府单位的熟客。趁客运电梯没人,我从楼栋的地下室上来,转了两趟,到得比平时还快些。
事实上,悦海酒店不允许服务员出现在客运电梯里。对这些人来说,楼内贴着墙根走,大厅里绕着周长走已经成为常态。生活习性类鼠,尽量在地下活动,只等着客人打来电话,竭力维持某种微妙的平衡。我倒也不是故意破坏规矩。这座城市适合旅游,客人也多,悦海经营十年,已经成了市里的老酒店。有些东西不比以前看得重,这是默认的事情。员工用梯坏了十天没人来修。大前天经理突击检查,胳膊夹在电梯里头拖不出来。没受什么伤,但人受了惊吓,当天下午就休假没来。前天我有意无意绕过去三四次,仍然不见维修工上来,就甩手不管,今天员工们只能试图把自己隐入客运电梯,但清扫员显然未曾想到,自己的清扫车笨重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
房间正对着电梯口,垃圾桶上的烟灰缸今天还没清理。婷婷恐怕巡完楼就忙着照应三层的几个VIP。我右手有点旧伤,使不上劲,四瓶水不大好拿,于是把它们兜在原本的塑封里提着。现在就搁到地上,弯腰对烟灰缸吹气。白沙和烟灰吹起来一点,但沙子裹着的痰液纹丝不动。此刻手里没有硬卡片,我琢磨等会儿过来或者在群里通知婷婷收拾。
酒店内廊铺着厚厚的地毯,放水、吹灰的动静并没有很大。但客人估计是算过时间,背后的门忽然响动起来。我不得不提上水,回头去看。
一个长相斯文的男子站在门口,身量中等,松松垮垮地穿着酒店的浴衣,腰上的系带正匆忙地下滑。他的头发还没干,顺着发缝往下滴水,眼睛都有些雾蒙蒙的。这男人怕是戴惯了眼镜,长着一张短宽的阔面脸,鬓边的头发不自然地折进去窄窄一条,像是被镜腿长期勒着,仔细瞧鼻梁和太阳穴还有隐约的肤色分层。
这装扮其实很眼熟。我寻思。
他伸了两只湿淋淋的手出来,我把水一瓶一瓶地拆出来递过去。男人大抵没想到竟拿来四瓶,顿了一下,把先到手的两瓶往怀里拢了拢。
“原来还能一次送四瓶,上次来怎么只有两瓶?”
这回是四层的标间。但前两次他住在五层大床房,我在某处长门前立岗时见过。
“您单位订房次数多,这回是酒店赠送的。”
他笑起来,说了声“谢谢”。门合上时,我险些磕到脑门。
制服系到了最上面的纽扣,胸口有点勒,我解开一颗透气。这种熟客的工作最不好做,得随时准备好口头应付的那一套。另外几个领班对常来的单位如数家珍,我晋升晚,只有个模糊印象。这时候才想起来早上原本是要去北楼检查卫生。悦海的客房部分了南北两边。南楼主要接待来开会的机关单位,北楼则是平时的散客,两栋楼的三四五层连通,方便走动。散客大多数是来旅游的,比这边的常客好应付得多,但得在卫生上下点功夫。悦海长期缺人,这段时间里,实习生妥雪莲负责一整栋北楼的对客服务,卫生上就难免出纰漏。
从四楼南北互通的走廊过去,走廊清扫员留下的碎屑尚未清理,客人丢到门口的外卖包装盒也没有及时提走。上周有人结婚撒了一地的亮片,今天的走廊还有角落在闪闪发光。四月是旅游高峰季,北楼三百多间客房住了三分之二,甚至有大床房强行住五个人的情况。各种标配用具不够,妥雪莲就得在七层楼间飞跑,来回添床送东西。这事情说难也不难,但也算不上容易。添床得看力气,送东西得看眼色,现在都讲究培训够时长才能上岗,这点大不如从前。
走到C区,6478的门大敞着,我停下来探头去看。
“领班!”妥雪莲迅速从行李置放架上起身,着急地拍了拍工服上的褶皱,声音有些沙哑。洗手间就在房间门的右首边,隐约能看到维修师傅的背影。我装作没看见她的动作,指了指外面的走廊。不等我说出什么,她就胡乱地点头。
“等这边维修结束了,我就去做常规卫生。”妥雪莲小声说。她很瘦小,脸上冒着几颗痘,眼睛看起来有些羞怯。
这话堵回我习惯脱口而出的说辞,点了点头就打算离开,临走又瞟了一眼行李架。这东西在房间近门位置,设计成方凳样子,上面绷了层厚海绵垫。服务员如果在监工,坐房内椅子得罚钱。但死规矩锁不住活人,大家就坐到行李架上。这导致从去年起,做监工时坐行李架也扣两百。
“徐姐等一下!”我不追究她,她倒是朝我追过来。
师傅大概在修洗手台,突然有丁零哐啷的敲击声。我转过身来看她。
“姐,最近能给我安排一天休息吗?有点事想回家一趟。”妥雪莲紧张地扫了我一眼,眼睛又垂下去,十足的小服务员味道。她一米五左右,我得稍微低点头看她,然后就注意到她的右手连同袖口沾了几道墙灰,她蜷着指尖,似乎正忍住不用左手去蹭。
她是隔壁城市一所学校送进来的一批实习生。读书晚,今年才满二十。生物制药专业的职校学生,进不了什么药厂,统一都成了服务业的预备役。闲聊了几次,清扫员们都知道了她的来历。同期悦海收了两个人,一个已经退学离开,只剩下她还得干半年。职校和悦海之间有些合作关系,每年都送人进来。况且实习生工资低,更没什么福利,酒店也乐得收。
我思忖,妥雪莲是替了今天段大姐的早班,大概率能把后日的中班换给大姐。调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最近她显然有点心神不宁,排班已经改了好几次。劲头足的时候能给别人代班,有时又忽然有急事,取消个一两次。就像今天代班,明明是早晨,她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时,脸色却有些灰败。
没空多想。电话又在响,我不松口只吊着她,故而摆了摆手,迈开了步子。
三
培训四天还算顺利,和相邻单位的同事们吃了几顿饭,关系处得挺好。但尹晟不如别人轻松,这几日还心有余悸。头一天的时候,他接到宋副科长的消息,险些以为自己闯了大祸。文件没过目就拿去盖章签字,等着挨顿批都是轻的。要是误了公事,他都没地方赔罪去。工作这么长时间,虽然没什么功劳,但尹晟一般都谨小慎微,没犯过这么明显的错。事后不禁又在心里给前女友记了一笔。
这文件本来是盖章后要交给李科长的。人家拿到后,一眼就看到几个错别字,动了点气。检查错别字这活儿就该在尹晟这一关解决掉,结果他以为跟平时工作差不多,没动什么脑子就递了出去。办公室里的起草人年龄大了有点老花,尹晟竟也把这茬忘了个干净。好在李科长是体面人,听说他在培训,就自己修改好,发了最新版本过来。尹晟没挨着骂,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电子版发给王娟,叫她重新走一遍流程给送过去。
事情到今天已经处理妥当,但早在办公室里传开了。每年新人入职的时候,他胡萝卜加大棒地警告工作要领,苦口婆心地叫他们认真看每一份文件,到头来自己翻了车,指不定这些人在背后怎么笑他。尹晟想起来就心烦意乱,简直希望这培训越久越好。
今天开完会略早,比平时早一个小时结束。悦海的规模很大,客房楼旁边就是悦海会议中心大楼。尹晟从会议中心出来,婉拒了同事去人工湖边散步遛弯的提议,直接回房间休息。
南楼在大厅靠右,A区又在四楼靠左。除了大厅是锃亮的白色暗纹地板,酒店内部走廊地毯都是规律的菱格,看多了叫人头晕。两边都是房间,屋内既已有小阳台和落地窗,走廊就毫无自然光可言。悦海酒店客房楼内的灯因此长期亮着,但选择的是偏黄的色调,且平日不舍得全部打开,故走廊内颇有些昏暗。
电梯口是建筑“凸”出去的一块褶皱,对面是他的房间,侧面紧邻着一堵墙,通往下一条走廊。从结构上说,这样才能“凹”回去,延伸出新的走廊。但这墙不能太突兀,所以放了个枣红色的置物桌。上面的文件篮里摆着今天的报纸,还有本地当月的文学刊物。尹晟从电梯晃悠出来,正无事可做,忽然产生了点兴趣,就拿出一本倚着墙翻看。
“打过电话已经十几分钟了,现在才来开门!明明说得很清楚,会议马上要开,有很要紧的文件要进去拿,你们这是什么工作态度?”一个音调很高的男声突然在走廊里炸开,听起来怒气不小。
“耽误您的时间不好意思……”一个慌张的年轻女声,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就你这个能力,怪不得只能在这儿当个服务员!你懂什么叫重要文件吗?”说话者手里似乎拿着提包,还有闷重的拍打声响起来。
尹晟一开始单是吃惊,这会儿就多少有点看热闹的心思。他把杂志合上,稍微从墙角侧过来一些,看到墙后的走廊不远处立着一男一女一高一低两个身影。低些的女子穿着米色的服务员工服,在一串房卡中翻找,终于确定一张,上前一步刷卡,“嘀”了一声,高点的男子马上进去摔上了门。
悦海酒店的服务员很少出现在人前。尹晟在这里前后住过三四次,偶尔才会见到她们走在角落,看过去,马上能收获一句应时问候。这些人的步伐总是很轻快,脸上也都带着微笑。平时如果忘带房卡,只需给客房中心打个电话,大概两三分钟就能见到上门的人来。无一例外,她们都是从某个角落忽然冒出来,解决掉问题,走两步就消失不见。
过去,尹晟讶于服务员的上班模式,更猜不透这栋楼里究竟有多少个人隐在暗处,时刻等待召唤,细想甚至觉得害怕。这是他头一回亲眼看到开门服务,却是差点发生冲突的情况。客人进门后,那服务员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门口木愣愣地站了几秒。尹晟见了方才的热闹,这时候陪她一起呆怔着,似有些没看够。愣罢,她往尹晟的方向走过来。这个服务员个子算是比较小,也看不出头发有多长,包裹在深蓝色的发网里面,和其他面容模糊的服务员没什么两样。几张串在一起的总房卡连同链条在手里叮当作响,并着年轻女孩手腕上的一串彩珠晃人眼。走近了,尹晟才发觉她的眼圈泛红。
他忽然就起了点恻隐之心。
那女子正要经过,尹晟横过来,冲她挥了挥手。原本想安慰两句,但兴起突然,还没想出用什么词来讲。服务员站住,有点呆滞地转过来,一时没什么反应。
尹晟有点尴尬。他示意对方等一下,马上掏出自己的房卡刷卡进门。四下找了找,看到靠门桌上有昨天同事给的俩橙子,也不管合不合理,就拿出来送给人家。他紧接着憋了一句“别在意这回事儿”,被自己的沙哑声音暗惊了一下,又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
服务员抿了抿嘴唇,捏紧了橙子,低头道了声谢。
四
妥雪莲昨天下午两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当天的晚安水果是橙子和香蕉,有两间房临时退掉就没送。但多出来的水果没在工作间里,来上夜班的段大姐就疑心她偷拿,仿佛自己吃了亏,专程下客房中心一趟来告状。
妥雪莲刚从中心离开,段大姐后脚就跟了进来。我正忙着接前台打来的电话。晚上有几个房间要退,明天九点还会有新客人进来,所以得尽快清扫。我边听边在记录本上写下房号,眼睛还不由自主地看着段大姐在办公室里转悠。
七八年前,悦海的客房中心还设在旁边的综合服务楼里,位置挺宽敞,视野也不错。几个经理开会讨论,认为服务员回客房中心办事太不方便,不如直接改到客房楼。虽说如此,我们心里都门儿清。那里后来被改成了领导办公室,客房中心挪到了客房楼的地下一层。这酒店建得早,停车场设在外面广场。地下的房间之前是布草换洗仓库,如今在角落里收拾了一间出来,安置成了客房部文员和服务员的总部。
搬过去的时候东西不多。几个文员抬了一台电脑,一台微波炉,又请维修工帮忙扛了冰箱和桌子过去。弄好以后倒叫人惊觉,原来四百多间房的大酒店,客房服务竟能由这么小的一间屋子撑起来,但倒确实是方便了工作。上班时间,服务员都蛰伏在地下的洞穴里,时刻准备着被传唤出去。悦海像个巨大的鼠窝,能随时倾巢而出,也能迅速减员淘汰,完善它的服务体系。故而,身边的同事越来越少,我也终于从服务员干到文员,甚至混到了如今领班的年纪。
地下室里阴冷。办公室门口还能看到粗大水管转弯的凸起。快到秋季,段大姐还穿着夏季的米色工服,这会儿自己搓起手来,眯眼看向小桌子上的签到表。三年前酒店就启用了企业微信定位签到,在此之前,整个服务系统的员工都得准时来中心签到签退。因为习惯,这个传统就一直延续了下来。我放下电话,转向段大姐。她见我闲下来,抖擞精神,先在裤子上抹把手,在靠边的凳子上落了座。
不出意料,她给这事情添油加醋,甚至上升到酒店运营的高度。我早就发觉,只要回到地下室,这些服务员都灵动了许多,一改机械的微笑,更像是平时生活里能见到的人。实际上,基本每天酒店采购的水果都会多一些,在送完当日的份额后,品相好点的就会退还到中心办公室,第二天继续装盘。更多时候,送上楼的水果就别想再看到,服务员肯定会瓜分。前几年,还会有维修工每天下班前先去服务员休息室,趁人不在拿剩余水果,一提就是一小包。被拿了水果的服务员也不敢吭声,毕竟是自己克扣下来的,只会在下次加倍小心藏匿。今天段大姐这么着急,显然是没在休息室看到剩余的份,认为妥雪莲全给拿走了,心里不舒服。
我委婉地告诉她,妥雪莲下班的时候把两碟水果拿到了办公室,放进了冰箱。我又建议她拿一些回去,找补说妥雪莲也拿了俩橙子,剩下的放到明天的话,品相也不够新鲜。
段大姐的儿媳妇最近怀孕挑嘴,水果在外面买起来又太贵。她知道我给她留脸,忙不迭地起身,不好意思再讲什么话,但也没忘拿个袋子装走那两盘橙子和香蕉。出去时不小心在门框上蹭了一下肩膀,斜斜沾了点灰。她伸手拍了两下,没拍掉,干脆扭身走了。
我瞧着,忽然想起上次在客房前见到的妥雪莲,她那时手里也沾了些墙灰。酒店房间里都贴着素色的压花墙纸,罕能见到这些东西。但修理盥洗池的维修师傅往往会要求服务员带着扫帚,及时把修理时的土灰清理掉。明天也有两三处要修,但妥雪莲的排班时间已经修改,正巧到了她休息的时候。方才下班前,我试探问她具体的理由,却见她神色恍惚,口中单说是要回家一趟,没有说是什么事情。当时的我来不及琢磨她反常的表现,前台的电话已经重新响起来,倒错过了询问的最佳时机。
五
可能因为突然留了心,尹晟后来又见到那个服务员好几次。过去负责南楼的是个面善的大姐,他已经认识。现在的这个服务员倒是新鲜。大概是干得没多久,见到客人也不敢打招呼。路上遇到,就停在原地,目送客人离开。
那天,服务员收了他的橙子,倒也和他说了两句话。原来她负责北楼的楼层服务,但南楼的人有点急事走不开,她就从北楼匆匆赶过来,导致误了人家的时间。这女子家是本省邻市的,才来两个月,也确实没什么经验。一时半会儿被人为难,没法有个资深服务员式的反应,实属正常。
来往间他们熟悉起来。她二十来岁,限于学历,只能从服务员做起。这是大酒店,经理都硕士起步,部门再往上还有更高的董事。服务员接触不到这么多,只知道自己上头是领班,还有个胖胖的主管,偶尔客房部的经理还会来巡查。他们也并不能每次都聊很多,尹晟多数时候要靠自己的常识补足一些细节。她总是进门没多久就被领班叫走,去给其他客人送生活用具,忙得脚不沾地。有的房间里多住一个人,就要加张小床,得从仓库申领折叠床,再拖到房间里,展开铺好,非常费劲。客人多的时候,她一天得加三四次,累得话也不想说,来送饭就默默给他把筷子放好,叮嘱他吃完了打电话给客房中心,中心就会通知她来收。一来二去,尹晟嫌麻烦,干脆保存了她的电话号码,不再通过酒店服务中心中转。
培训最后一天的晚上,他们其实已经处在半放假的状态。办公室群里也开始活跃,尹晟难得高兴。他给妻子女儿打去电话,问她们的晚饭吃了什么,妻子用视频拍过来家里的饭桌,尹晟甚至感到几分陌生。女儿明年准备上小学一年级,妻子已经在谋划给孩子报名口才班和书法班。她同他讲,她单位老张家的女儿去年上了央视的儿童节目,一点儿也没露怯,孩子必须得从小抓起。
尹晟听得脑壳发昏,一边搪塞她,一边隔着屏幕逗弄孩子。但女儿逐渐对手机失去兴趣,扭头去看电视。妻子也像是有些疲累,早早挂了电话。
今晚送餐来的还是那个服务员。这次来得很快,大概是刚好有空档。尹晟之前看她端不住大碗的汤面,后来就专挑米饭来点,私心以为洒了也比较好收拾。结果,在七月的天气里反而看到她的手冻得通红,一碗盖浇饭也端得胆战心惊。
尹晟赶忙从床上下来,接过晚饭。他很有些震惊地问服务员,大夏天的怎么冻成这样。她嗫嚅了半天,说是刚才给客人带去冷风机,又用了太多的冰块,一时半会儿暖不过来。三言两语中,尹晟才慢慢弄明白。有人嫌房间里的空调制冷不够,找酒店提供冷风机。冷风机运作前要先加冰块。她没什么工具,中心提供了一大袋子冰块,就只能用手一把一把地放进去。冻得受不住,骨头痛得没办法,得两只手轮着来,导致现在都不怎么灵活。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新毛巾。妻子在他出门前给他装好,说酒店的毛巾都不怎么干净。但他其实也没用过几次自带的。尹晟叫服务员等一下,自己用热水淘洗了毛巾,从洗手间出来递给她。
女子慌乱地缩手回去,口里说不用,等会儿就下班了,回宿舍就能暖和,何况夏天气温高,过阵子就好。尹晟好歹当了几年办公室主任,尽管没什么威严,但平时习惯了劝新职员注意身体,不由分说地把毛巾覆在了人家手上。
服务员年轻,脸上还有几颗痘痘,细看原来长得也不错。从尹晟的角度,单能看到一点翘起来的鼻尖和饱满的额头。她忽然安静,垂着眼帘,这时候才让人注意到她睫毛根处影影绰绰的一个黑点,随着眼睛的睁闭忽闪。
房间里的灯光很暗,他想起那个最后没能结婚的前女友来。
六
妥雪莲简直是十年前我的翻版。
我二十一岁进来,是当年酒店落成后的第一批员工。那时候的悦海宾馆以市里最高接待水平自居,打着高层入编的旗号招入了相当数量的人。报名考核,再活动活动关系,甚至连进来的普通文员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小领导亲戚。本来是五星的豪华酒店,后来因为常常承包政府开会的住宿,慢慢降了等级,风言风语才散了些。
在关系户的名额之外,还有几个服务岗的活动空间。二○一三年,文化水平还没能卷到现在的水平,面试成了选美大会。我虽然个子不高,但长得不错,尽管只读到高中毕业,也就这么混进了悦海酒店。当时将全副身家挪来这座城市,就算后来和家里断了联系,还是能一直混到现在。同一批的人走了不少,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去处,就留下来。十年日子熬出了点名堂,二○一几年的时候,我也还坐在行李架上看师傅修洗手台,几年后却已经能吆喝服务员起身了。
这周郭主管休年假,几个文员轮番休息,导致我连轴转,一直没什么时间去问问妥雪莲的事情。她休假回来那两天有些颓靡,后面倒是恢复过来,上下楼步子都轻快了许多。我支使她一天内在楼层和地下室之间来回跑了十几趟,搁在婷婷或者大姐身上肯定要拉脸,她也没多说一句。头发似乎比平时扎得高了点,正面还能看到发网上的蓝色蝴蝶结,显得颇为俏丽。我琢磨不出什么缘由,意欲在吃饭换班时探她一探。
到了时间,她按点下楼。褪去脸上公式化的笑,妥雪莲也像是回到了一个安全的窝点。她从桌前绕到我身边,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像过去无数个等待换班的时刻。我没预兆地开口问她,自己却先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注意到小房间里刚切过水果,有股黏腻腻的果香。这味道和地下室本身的潮气混杂在一起,我猜过几天就会在墙上生出新的霉点。
“家里有点事,”妥雪莲轻描淡写,“但已经结束了。”
我把笔搁在桌上。椅子的扶手掉了点皮,我揪了一下,竟扯出更大一块破口。她语气里有几分郁郁,也并不像是愿意填补细节,让我有种不上不下的尴尬。
妥雪莲坐在转椅上,转了方向,这时候靠我更近一些。她看出了我眼里的窘迫,张了张口,貌似不在意地说:“我妈妈结婚了,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我吃了一惊,觉出自己询问的不妥,却不知说什么好。如若是在楼上面对客人,我近两年还从未有过如此无言以对的情况。但偏偏是此刻在地下室,情绪更敏感,嘴却笨了些。一时间,我便只是直愣地去看妥雪莲,试图在那张脸上找出其他的表情。
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很快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转移了话题。我没什么演技,何况正陷在方才的信息里,难能做出回应。她自己去摸桌子上的几个小番茄,递给我一个,自己却并不吃,捏在手里摩挲。好在门口忽然有了些窸窣声音,听起来像有老鼠在窜。妥雪莲方才如释重负,告诉我,可以换班吃饭了。
七
尹晟把手机搁在床头,沉默了半晌。
“先休息吧。”他没清嗓,这话听起来有种黏稠的质地。
届时,服务员的手里已经攥满了汗。她有点不敢直视男人的面孔,移开目光,看向床头规律地喷着水汽的加湿器,电视节目正演到了要紧处,靠近玄关的烧水壶响起了沸腾之声。
悦海酒店自开业以来,号称满足所有客人需求。南北楼的四个区中,每层的尽头都有两间套房。房型价格偏高,淡季也在千元以上,平时主要提供给有结婚、接待需求的客人。套房内,客厅、卧室、两卫加阳台,基础设备一应俱全。每天还会有服务员“开午休”“开夜床”,也就是在午休和夜晚提前准备好适宜休息的环境,换新布草,方便客人回房入睡。
尹晟不止一次听那个服务员讲起套房的规矩。在她的口中,这类房间的对客工作格外多,但毕竟人家有钱,客房中心至少有四成的时间忙着处理这些VIP客户的需求。平常的服务也罢,还有更为奇葩的事情层出不穷。拿前段时间来说,有位套房客人嫌冰箱不够大,中心叫服务员去库房给换一个新的大冰箱来。当时那人住在五层,她求爷告奶地找了三四个清扫员一起去抬,还有个半路闪了腰,过后两天都没来上班。
尹晟过去觉得悦海住着舒服,哪听说过这种事情。他隐约觉得不对,却又陪着服务员一起谴责那些过分的客人。他们在一起的状态从拘谨转向熟稔,甚至日益如胶似漆。那段培训结束已经有三四个月,尹晟基本享有了她为数不多的休息日。酒店是调休,并不受制于周末。他得以在某些工作日里重回悦海,甚至次数愈加频繁。服务员过的日子逐渐在他面前清晰起来,她在他面前也愈加自然放松。
一段时间里,酒店昏黄的走廊灯光,晚上准时敲响的门铃,她不允许开灯的娇嗔,甚至脊背汗湿后的触感,混杂成了迷蒙的记忆。他不乐意她在过短的时间里反复谈那些惯于支使人的客人,惩罚似的掐她的胳膊,服务员就笑叫着闹。她的声音有点沙哑,竟叫人更生出更进一步的想法。他们在长时间里尝试聊天,却又不得不对视就发笑。尹晟难以在这种场面中想起家里温和的妻子,以及孩子明年要上的什么兴趣班。
他们这次在套房里见面。她照例敲了三下门,礼貌问询房内是否有人。半天没有回应,就直接刷卡进门。服务员先把手里的酸奶水果整齐放在客厅,动作有点缓慢,但也还算利索;再打开近门洗浴间的射灯和镜灯,接好净水,开启烧水壶;进一步打开廊灯、客厅的房灯,以及吧台上的加湿器。拉好客厅两层厚重的窗帘后,她朝卧室走。里面大概开了床头的阅读灯,影影绰绰地投了点光在门口,却见尹晟斜靠在床头瞧过来。
服务员疲惫的脸上现出好笑的震惊来,旋即变成意料之中的欣喜。她自然地坐到床的另一侧来,慢慢仰躺下去,侧头去看尹晟。他凑过来想摸她的手,却听她吃痛地叫了一声。
尹晟支起上身看她。服务员的胳膊肘支在床上,右臂明显有些肉感,不自然地弯曲着,在空中晃悠。两个人相对无言。过了会儿,她先开口。
今天有客人想要硬一点的床,中心的文员叫她去仓库找了床板,预备安置在客房的床垫上。两个二十几岁的服务员一起抬,都没什么力气。进门是侧身进的,她落在后面,没看到前面的路,一扭一磕,手当即就肿了。郭主管给了她一包冰块,敷了一会儿,消了些肿,不那么吓人了,但仍是疼。但今天酒店满客,主管叫她继续值班,忙不过再叫她来帮忙。大概休息了两三个小时,她晚上就被派来给尹晟这间套房“开夜床”。
那双和前女友像极的眼睛里流出点眼泪来,很快就干在面颊上。已经是秋天,房间里没开空调,不热,但有点闷。说出的话也像是忽然砸到了地上,接不住,也没什么办法不叫它落地。
八
妥雪莲最近在琢磨辞职。
最初发觉她这个想法的是婷婷。她们两个平时在楼层工作,偶尔也能遇见聊两句。这话转头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十个服务员八个想辞职,何况她只是实习生。这情况我见过很多,去年旺季的一个月里走了四个,进进出出,最短的干了一天。这城市不大,酒店工资也低。一个月两千五,月休四天,还得日行两万步,自然没什么人能坚持。
我没有提前给她准备辞职的审批单。妥雪莲现在干了快半年,在这个时长走的倒少些。大多数人一时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大概还会拖一阵,或许想通了压根不走也未可知。
悦海客多。昨天中午经历了一家能源公司的会议客户退房,空了几十间,晚上又住得满当当。我休息了一天,今日上班就面临着一堆细琐的杂事,不胜其烦。
“6219换个服务员来!空调还是不制热!”
电话接起来,对面口气很冲,是刚才接过的电话。这半边楼都是散客,大多是来旅游,住不长久,维修工也都疲于应付。6219住了一家人,据前台说是来度蜜月的,还给送了蜜月套餐。就是不清楚怎么带着孩子来度蜜月,我们在背后也不便议论。当时叫了妥雪莲去处理,现在又来电话,估计难缠。我匆忙把工作交给另一个领班,又给工程部的王师傅去了个电话,自己从员工电梯走捷径赶上去处理。
还有几步,就听到什么东西砸到地毯上的闷响,似乎还夹杂着细碎的哭声。门虚掩着,我敲门进去,先瞧见了妥雪莲细瘦的后背。她在玄关口站着,后脑勺一缕头发落到脖颈。灯几乎全都开了,影子缩成一团被妥雪莲踩在脚下。我一边分神想她今天束发不合格,一边越过她转看向屋内。
6219是大床房,看架势是住了一对夫妇和一个孩子。床单很乱,被子团起来丢在一边,是已经住了一晚。这会儿女人坐在床沿,男人在靠窗的椅子上坐着,他怀里还有个正哭的小婴儿。地毯上滚着个塑料玩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我估摸是逗孩子用的,局面大抵还不算太糟。
三十几岁的女人,穿了条深蓝色的丝绒长裙,化着有些浓的妆,一看就不好惹。但我瞧着她似乎并不生气,倒像是强撑着的气势,脸上尴尬胜过了其他情绪。
“空调不制热,噪声还很大,怎么派个不顶事儿的来?”女人说。
听语气,不知道妥雪莲又怎么惹了她,我忙赔上笑脸道歉。墙上安置着中央空调单个房间的开关界面,设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房间确实并不暖和。已经到了深秋,基本每个客人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开空调制热。我细听也能听到些噪声。
“我刚才已经通知了空调师傅,马上来给您修。您看现在方便吗?”我刻意扬了扬语调,转头示意妥雪莲出去。但她目光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向男人怀里的小孩,听了话也没什么反应,我暗暗咬了咬牙。
“你们这服务员来这儿多久了?”女人没回应空调的事,冷不丁地转了话题。
我以为她嫌妥雪莲办事不熟练,赶忙找补:“您别生气。这是我们这儿的实习生,不太熟悉流程,下回您这房间有什么需求,我们给您派其他服务员来,或者……”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那婴儿大声哭闹起来。妥雪莲仿佛突然被惊醒,慌乱中朝里走了两步。但旁人自然快不过母亲,女人赶忙奔向孩子,从男人手中接过,抱在自己怀里晃起来,口中不断念叨着。那张上着浓妆的脸忽然慈祥起来,显不出一点方才的刻薄。我目睹了这过程,下意识觉得妥雪莲反常,转身推了她一把,却发现这女孩忽然站得极稳,压根没有出去的意思。
男人的脾气似乎要比妻子好些,目光却来回在妥雪莲和我身上拉扯。我下意识觉得不舒服,但也只能站着等他反应。那小孩哭声慢慢小下来,女人见我们也做不了什么,都得干等维修工,就主动示意我出去。转向妥雪莲,女人顿了一下,却叫出了她的名字来。我听得真切,确然是有雪莲二字,大意是叫她留下。
她没听清楚,但大概觉得自己非得做点什么,有点恍惚地走到玄关处,出手关了壁灯和顶灯。
窗帘没拉开,房间瞬间暗下来。那女人愣了一下,我闭了闭眼。
妥雪莲才反应过来,急忙又开灯道歉。这时候像是重新活了一遭,嘴巴笨拙地嗫嚅着。我还在猜测她们之间的关系,以为要继续一起忍受客人的怒火,结果这女人专注于怀里的孩子,气性也不如方才大。她抬头深深地看了妥雪莲一眼,说等维修师傅来了再通知她开门。屋里的男人保持沉默,往窗外出神地望。
今天的妥雪莲太过蹊跷,我动了点气。原本是很简单的事情,不知道她怎么闹到这个局面,甚至要找我上来帮她善后。
出了门,妥雪莲走在前面,步子有些急,脚上略大的胶底黑布鞋发出夸张的声响。我追上她,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本来酝酿着问她怎么回事,却瞧见她转过头来,眼眶不知什么时候红透了,有些骇人。
她知道我要问什么,先开了口,说,那女人是她妈妈。
九
尹晟已经有两周没见到服务员。
他没有明确地提辞职的事情,但他知道她能理解。万事需得磨过心里那关,尹晟这段时间没去悦海,打算晾她一阵子想清楚。但他自己也没能弄明白这段关系的走向,甚至就算对方辞了职,他也不知自己这边又该如何收场。快到十一月份,单位事情一大堆,尹晟脑子里来不及琢磨,干脆搁在一边,心里不忘但也不念。
不去悦海,下班就得回归往日的生活。但最近的菜要么少盐要么多醋,米时多时少。他要是提出来,妻子就回他不如自己做饭,堵得人没话讲。她心里装着什么事情,尹晟也看在眼里。家里孩子没什么问题,估摸着是和工作有关。他觉着有点厌烦,硬生生挨着等她开口,一直撑到周四晚上。
六点下班,半小时到家。屋里没开灯,尹晟进门险些被绊一跤。初冬,天黑得已经很早。玄关鞋柜处的几双鞋比往日还乱些,最近妻子常穿的一双高跟鞋还有一只脱在远处。尹晟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他摸索着置物架旁边的开关,灯亮了。一抬眼就看到妻子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直直地看过来。
尹晟骇了一跳,心里有些发虚。“你怎么不开灯?吓死我了。”他把手里的提包丢到长沙发上,脱了外套,问她:“小欣呢?”
妻子动了动,从身下取出手机。“送去她外婆家了。”声音沙沙的,像是好久没说话。然后又补上一句:“我有话跟你说。”
尹晟觉察不对,转过来仔细瞧她。
妻子和他结婚六年。比他小一岁,面上看起来和二十七八的女性差不了多少。当年他也是相亲遇到她,接触几天后,觉得她性格文静,处着感觉不错,也就一路走过来。妻子家庭条件不差,没要彩礼。他们家好容易遇到这么个媳妇,急赤白脸地把人娶过来,第二年就生了小欣。
她的脚很小,冬天供暖,这会儿就没穿袜子,蹭在沙发上。她的眼睛还在往他脸上看,像是藏了许多情绪在里头,半晌没有继续说话。
回顾最近半年的事情,尹晟渐渐有点心虚。短暂地考虑了一下被妻子戳穿的结果,忽然就被逼至此处。他给自己壮了口气,强行道:“我也有事跟你说。”
走过来,尹晟蓄力坐下,探手去摸那双细白的脚。妻子颤了颤,往回缩了一下,他尴尬,就把手收回来,压在屁股下面一坐。
“我失业了。”幽幽地传来一句话,带着些细微的哭腔。
尹晟心里正在打鼓,听到这声音,猛地抬头去看妻子。还没太反应过来,心却已经重重地落下来。
原来是失业,不是其他。
大概是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妻子的眼眶瞬时红了个透。“这几天在裁员……我找了经理好几天,他都……他都避着不见我……”她嘴瘪着哽咽,泣声欲大,话也续不下去。他凑过去揽住妻子的肩膀,出声安慰她。妻子转过来,把头埋在他怀里,尹晟清晰地感受到毛衣一热,大概有泪水沾上来。
妻子一贯冷静,平时说话做事都干脆利索。这时候却像是憋得久了,眼泪止也止不住。手中握着她似乎清瘦了许多的肩膀,尹晟有些惶然。
她跟他的这六年,家里一直在还房贷,开头又急着生了小孩。他的工资占大头,但妻子的工资还主要应付着平时买菜等花销,两厢平衡着。现在还有不到三个月过年,并不是公司招人的时段,考编制的年龄限制也马上只剩下一年;小欣明年上幼儿园大班,马上要进学前班,周围的小孩儿都报了兴趣班,女儿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房贷刚还清,但车贷还得两年;今年的年货得从奖金里抠出来,还不知够不够,甚至还有过年走亲戚的礼钱……
他有些后悔摆阔去住那次套房。
“你要说,什么事?”她眼睛明显肿着,还连着打哭嗝。这时候缓过来点,还惦记着他刚才的话。
“没什么,就是办公室里的事儿。”尹晟僵硬了一瞬,打着哈哈。看她不信,又补一句:“人家王娟找着对象了,条件好得很,怪不得当时没看上你表弟……”
妻子擦了擦脸,勉强露了点笑。尹晟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见客厅空地上的一个塑料鱼塘。今天孩子不在,里面没灌水。他想起刚买来的时候,他一脚踩进去,出溜好远,把小欣气得直哭。
“别想了。赶明儿把孩子接回来,晚上咱出去吃饭。”尹晟说。
十
妥雪莲和她的母亲摔摔打打纠缠了十多年,前段时间终于断了联系。6219的两个人结婚几个月,孩子却已经一岁多。我不置一词,妥雪莲却主动提及,对方非要等孩子出生才答应结婚,这时候养了几个月就来度蜜月。我猜测大概是因为得了男孩,她冷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妥雪莲在奶奶家里长大。母亲没结婚,二十岁不到就生了她,丢给那男人的妈,自己就一直在别处工作。去年大概是准备安定下来,生了孩子,快四十岁终于嫁进了别人家的门。我听这故事,回忆起之前短暂的一面,倒觉得她母亲比那丈夫看起来厉害许多。妥雪莲看出我的心思,说,单是做给外人看罢了。在婆婆面前,这女人喘不出一口大气。她做服务员半年来一贯温和,这会儿的语气却又冷又尖。我讶然。
因着母亲结婚,她得回去料看。但人家嫌妥雪莲的身份尴尬,自然不怎么待见她。眼见当年差点成了儿媳的女人结婚,老婆子怨不得自家儿子,转来把气出在孙女身上。她未曾想过这般两头受气,倒成了真正的多余人。读书不怎么出息,现下更没什么钱。亲戚们看她在家里大概是出不了头,连应付的话都懒得来几句。
隔日,我看出妥雪莲有话要说。我就主动扫了办公室的地,耽搁到最后,和她一同去客房部开例会。一路上却相对无言。她是实习生,来了其实也只是坐在后面凑数。而我,还得汇报最近的工作情况,挑几个不痛不痒的错处。我琢磨了一路告谁的状,没再分神想她的事。快走到会议室时,她才扯住我,小声说她过两天要办离职,越快越好。实属意料之中。
主位上的经理嘴巴张张合合,侧面坐着的郭主管衣服撑开了一个纽扣。我抠了抠桌子上的某处污渍,觉出是什么贴纸留下的印痕,放弃摆弄。这十年来,我从最末位慢慢坐到主管的另一侧,前面的这几个人却似乎分毫未变。下面的服务员来了又走,走了也可能复返。往后面望过去,几个服务员看起来都有些木然。妥雪莲低着头玩手机,瞧不出什么情绪。
悦海酒店给员工分配宿舍。从客房楼走出来,沿着内湖转个大半圈就能到宿舍楼。算是很方便,但一般来说干两年结婚以后就会搬出去住,而没有这个念想的人也就一直住着。可以说,这栋建筑破坏了客房楼与地下室之间二选一的必然联系,让大多数“鼠类”有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服务员们在宿舍里时刻等待着重新前往地下室,某种隐秘的期待横亘在不到半里的路上。我和妥雪莲宿舍离得近,离职前一晚,她来找我聊天,我干脆留了她同睡。
妥雪莲的睡衣印着浅色的碎花。我看她躺下,被子拉上去盖了半张脸。
母亲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在奶奶处也失了居所。据她所说,那传闻中的生父并不靠谱,已经有几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这次实习结束回去,拖着读了几年的书也得毕业了。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妥雪莲有些茫然,但声音还算平静,似乎还没能接受人生忽然走向彻底的自由。
我动了动,掀开一点被子,屋里没有其他的响动,却惊了妥雪莲一下。她睁圆了眼睛去瞧上下铺之间的隔断板。顿了顿,我问她辞职后的打算。
妥雪莲的思绪并没有跟着我的话头走,转而谈起自己这段时间在酒店有了一个交往对象。
人家有个好工作,年龄比她大了点。她说他长得挺规整,有点胖,是家里妈妈都会说有福气的长相。最重要的是对她好。相处时间很短,但感觉两个人的性格很合得来。那人能记住她爱吃的水果,能记住她力气不大,偶尔还能帮忙拿东西。每回见到他,都能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更重要的是,她被客人为难,他甚至还能出面解围。半年来,两个人关系愈加如胶似漆,近些日子更是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大概过不久就会结婚。她或许会跟着对方做点生意,也可能不做,在家里做全职主妇。这话听来极为刺耳。我忍不住打断她,试图叫她想想自己当下的境况,未果。
说着话,妥雪莲的目光渐渐有些涣散。对方家庭条件不错,虽然还没有见过他家人,但料想家教和本人同源,都是温和的调性。他平时出手大方,她有什么开销都是他来付钱。如此种种,听起来确是良人。
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有些压不住的记忆上涌,一时难以对她说出点道理。在我看来,妥雪莲实在应该继续留在酒店。这里长期缺人,虽然待遇并不够好,但至少能当个落脚之处。在悦海酒店,待得越久,大抵越难离开。不光是经理和主管,我亦对此深有体会。
年轻的时候容易上头。十年前,我进酒店不满一年,甚至因为一个男人同家里决裂,当下仍然张不开口去挖这愈合多年的疤。这时候只能不痛不痒地说几句废话,不晓得她有没有听进去。干躺了半天,妥雪莲却从背后覆过来抱住我。她的身体很柔软,但又隐隐有些力量。
我猜她懂。男女间的关系不定,过段时间被抛弃了也未可知。
十一
妻子好胜,这段时间忙着求职。即将到来的年关对职场影响颇大,似乎没有什么空缺,反倒是服务业的需求一如既往。她在家里坐了几天,狠了狠心,先去了一家饭店咨询,后来托人打听了一个距家稍远酒店的餐饮部,决定年前去做两个月前台。工资比之前低了一千,但短期性价比相当高。搭上这段时间,能匀出口气,给明年的去处留点思考的空间。
她忙,尹晟亦忙。过去妻子比尹晟下班早一个小时,但现在反倒是晚了更多,引得小欣也发觉了异常。刚开始的时候,他连续去接小欣放学,但孩子撑不到他下班,老待在保安室里也不安全。两个人一合计,换了孩子姥姥去接,也顺便带回姥姥家吃饭。后来,孩子不得不暂时交由岳母教养,两口子才真正得了一点空。
家里落了清静,但同样也陷入可怕的沉默。下班再没有什么热菜端上桌,尹晟回来还得先给自己糊弄晚饭。冷锅冷灶,好似这屋里从未开过伙一般。妻子在餐饮部有员工餐,还要分一半时间值夜班,顾不了他。尹晟自己又嫌每天折腾麻烦,经常随意搞点挂面速食之类。偶尔早晨起来,身侧的床甚至连一丝热乎气儿都没有,叫人恍惚。不到一个月,他忽地消瘦下来,竟也没有人注意到。
妻子越来越辛苦,他是下了决心要收敛的。但家中人气慢慢消了,下定的决心悄没声儿地散了。不只悦海,这座城市里太多隐秘之所,让他同那服务员私下的见面食髓知味,愈发频繁。
服务员年轻,也很少同尹晟讲起自己家里的事情。大概家人亦并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尹晟偶尔会小心绕开敏感处问她,反倒是她避之不提。对于和尹晟之后的事情,她面上表现得不急,只是心里终究按捺不住。情到浓时,女子攀他的肩,磨着他问询接下来的打算,得了个含糊不清的吻。辨不出尹晟的想法,反而被带跑了思路。
隆冬季节,他们急着钻进各种各样的房间里避寒。一件羽绒服不够热,两件总能暖起来。小至标间、大床房,大至经济型酒店和舒适型酒店,都在实践中了解个透彻。在其他方面,尹晟牵着她,但在挑选酒店上,她比他熟练。一时间,尹晟仿佛也成了这座城市的鼠类,不愿走在大路中央,避着光朝着各种洞穴去。
对于这段关系结束的时间,尹晟态度暧昧。服务员咂摸出味儿来,猜到了他不欲继续下去,但这话又不能他来提,非要千转百回地落在她头上才算体面。
想明白以后又难过自己这一关。她过去是循规蹈矩的姑娘,尽管不爱读书,但还没有预见到走上这条道路。刚开始认识尹晟时,她羞得没法同客人打招呼,现在却能拧住他的耳朵娇嗔。为了之后的事情,他们热热闹闹地吵过几次,最后又冷冷清清地收场。两个人心中互相怨恨着彼此,认为全是对方拖着自己下到这地狱里来。但又因为对方的存在,这秘密才得以同人共享。像是在地窖里钻着的鼠类,非得在冬日囤下足够的筹码,又在现实中握住更大的主动权。
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尹晟在一段关系里餍足,也确实打破了服务员的平静生活。他没有再去问她辞职的事情,自然也不知她在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妻子失业的事情已经让尹晟有些羞赧,既然自己没法给对方一处避风的地方,那更没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实际上,他也没什么本事,还总在学历上吃亏,连建议都难能提出几个。
悦海的工资不高,但另觅他处显见也并不是必然的选择。她有些难处,但终究是成了迷障。
十二
妥雪莲办离职手续的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她的妈妈和那个男人还住在6219,妥雪莲已经急匆匆地离开了悦海。我体谅这种关系,提前去帮她给实习证明盖章。几个领班还没能得空讨论,郭主管就拿着客房部的印章进门,一锤定了音。
印章磨损严重,但她的手很稳。压了大约五秒,移开以后,悦海酒店几个字清晰浮现。我把这单薄的纸折好放进文件袋,打电话叫妥雪莲下楼来取。捏着这张单薄的纸,我颇有感慨。曾经有多想给自己盖上那个离职章,现下就多想留住她。郭主管话少,看我做罢这些,才提醒我收回酒店发给妥雪莲的胶底鞋和头花。
6219比预料中住得更久。这周频繁叫过客房服务,我原本猜想这女人大概是觉得自己亏欠大女儿,变着法子想见面沟通。但后来值班去过两趟,才知道原是那男人主动叫的服务员。连续两次都半裸着上身来开门,女人总恰好不在。孩子在屋里睡觉,男人看到我就忽然松弛下来,又带点失望。我觉出些不舒服,没法不去庆幸妥雪莲的离开。
随着深冬来临,这座北方城市再次进入旅游旺季,酒店里的工作也就愈发忙碌。高层终于把智能酒店的规划提上了日程,打算在年后引进智能设备。以后客人能直接通过AI唤醒窗帘、灯光等等设施。服务员欢呼未来少了“开夜床”和“开午休”的活儿,却并没有预料到明年紧随其后的裁员和降薪。我怜爱眼前这些姑娘的天真,又碍于自己的职位不能明说,心里左右为难。但好在餐厅的规模扩大,大概率会把她们调到餐厅那边继续做服务员,只是待遇不如当下,也难保障工作时长。
毕竟日子总得过下去,悦海也总有余地饲养这地下的“鼠群”。
除夕夜满房。
我拆了一盘装好的水果。一如往年,橙子有些泛酸,但还算清甜。
和尹晟的聊天记录停在了每年一次的客套问候,家人的微信这两年反倒重新活跃起来。我一一回复了消息,又点开列表里的酒店VIP分组,套上模板发出祝福。
再往上翻翻,这十年一眼望到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