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4年第4期 | 马步升:双调大高原
上阕:从日喀则到珠穆朗玛峰
我曾说过,我的人生有三大恨,其一恨是没有登上珠穆朗玛峰。当然,这是戏言,不过是戏仿张爱玲的三大恨而为之的。别说现在人到中年偏老了,即便在年轻最狂妄最勇敢时,也是登不上珠峰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样励志是可以的,付诸行动后,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乃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说话间,真的赢得了攀登珠峰的时候,而这个时候,恰好不是攀登珠峰的时候,根本不是攀登珠峰的时候,如果说,攀登珠峰需要满足十项个人条件,我是一项都不具备的。
在这个夏季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日喀则,明天一大早就要去珠峰了,我心向往。先前来过西藏,只是朝珠峰的方向远望一眼,然后,怅然而去,而这次是距离珠峰最近的一次。
昨天早上,从拉萨出发,通往日喀则的公路贴着雅鲁藏布江,几百公里路程,中巴车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天气忽晴忽阴,车窗外自然美景一一划过,如同连续看了一早上彩色画片。
大片的青稞地啊!
大片的麦子地啊!
大片的油菜花啊!
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啊!
日喀则是西藏的粮仓,雅鲁藏布江是日喀则的精气神。
中午来到日喀则,午饭时,忽觉脚下不适,低头看,却是鞋底脱落。怎么会出现这种尴尬事儿呢,为了行李简便,受惑于“奥卡姆剃刀原理”,把行李减了又减。这个原理的核心意思是八个字:如无必要,勿增实体。鞋子是实体吧,又是耐用耐脏耐磨品,穿一双就够了吧。不承想,率先出问题的是最不可能出问题的鞋子。咨询当地文友哪里有大型商场,要去买一双新鞋。文友低头看了看我的鞋子,建议我去修鞋铺看看能不能修,因为新鞋肯定会夹脚,去野外不方便。
日喀则还保留着修鞋铺?真是一座烟火人生的好地方。多好的建议啊!一位藏族小伙子开车带着我,一路穿街过巷,走的都是日喀则的老城区,一个意外变故带来一场意外之旅。真是著名商埠,从古代繁华到如今,要不是鞋子坏了,哪有如此耳目之幸。早上有雨,中午天晴,修鞋师傅刚出摊,正在摆放一应工具。我应该是他今天的第一个顾客。说明了情况,他递给我一把小椅子,我把坏了的那只鞋子脱下来递给他。他拿在手里检查一遍,说,能修。我敬他一支烟,他抽烟干活儿,我抽烟和他聊天。他是四川人,在这里生活三十年了,日常的杂活儿他都会干,修鞋修箱包修理家用电器维修摩托自行车,等等,每天平均收入都在五六百元以上。他个头高大,身形壮硕,穿着一身草绿色的仿真军装,衣服上带着汗渍饭渣油点儿,是一个不讲究,似乎也无须讲究的人。小时候,我们把这种人叫“耍手艺的”。顾客只认你的手艺好坏,不管你穿着打扮如何。他有儿有女,在当地有房有车。我的这双鞋才穿过几次,我问鞋底怎么会脱落,他笑说,鞋子高反了。我以为他说着玩儿,他说这种名牌鞋子,最容易高反了,鞋底有气垫,气压不足,造成脱落。反正我不懂得,你说什么是什么。
那只鞋修好了,他让我把脚上这只鞋也脱下来给他,他检查出一点小毛病,都修好了,他只收了二十块钱手工费。这中间,一位年轻的藏族妇女,拉扯来一只拉杆箱,师傅检查后说,能修,二十块钱。藏族妇女撂下箱子说,我过会儿来取。
就这样,中午没有顾得上休息,紧接着,下午与当地文友开了一场以文会友的座谈会,一直到晚上七点半才结束。晚饭后,在街上散步半小时,想着明天要去朝拜珠穆朗玛峰了,赶紧上床睡觉。谁知,却是睡不着,越睡越清醒,自从来西藏后,只有一个晚上睡觉超过了三小时,而且,白天在车上连个盹儿都没有打过。这可咋整?直到凌晨四点,仍然毫无睡意。索性起床,推开窗户,看看日喀则黎明到来前的样子。
所有地方的黎明前都是黑暗的,不过,这个被教科书反复描述过的自然现象,如今,除非在边远乡村,再也无法亲眼目睹了。而在日喀则,我看到了经典意义上的黎明前的黑暗。尽管这是城市,不算小的城市,但属于自然的东西仍然给自然留有某种余地。
说好的,今天早上六点出发,在途经的拉孜县补吃早餐,那么,不如提前出门去。一是认真地看看日喀则的早晨,二是检测一下失眠以后的身体状况。两位藏族司机已经起床了,在院子里做着出发的准备,我给他们每人敬了一支烟,说了几句话,来到大街上。偶尔有车驶过,黎明前的静寂被划破后,迅速恢复后的静寂更显静寂,这是不是就是鸟鸣山更幽的意思。像所有的城市一样,日喀则大街上的两排路灯也一直伸向远方。但似乎所有的路灯,光线只往下走,不向上伸展,灯下的那一坨儿有亮光,灯盏上方的天空更加幽暗,黎明前的黑暗由此便被完整地保留下来,让人们瞻仰自然界原初的面貌。
在街边走了走,不能走远,不远处是两座街边公园,由某两个省分别援建,也以援建的省份命名,这边一座,那边一座,公园入口隔街相望。昨晚饭后散步时,两座公园都进去转了一圈,都不大,精致,优雅。此时,两个公园,一种静寂,正在犹豫是不是进去转转,感觉头脸冰凉,哦,下雨了。
返回宾馆院子,大家都下楼了,准备出发,这一刻,我的决心已定:一起去看珠峰!
本打算昨晚把这几天没有睡好的觉补一补,谁知干脆来了一个一夜无眠,到底还能不能去珠峰,拖累别人,损害自身,在野外,最麻烦的就是这种情况。刚才试着活动了一会儿,感觉没问题,一切小心在意就行了。
中巴车穿过静寂的大街,驶入晨光熹微的原野,透过车窗,只能分辨出来平地和山地,感觉在平地上走了一会儿,便上山了,山陡坡急,一弯又一弯。终于能看清窗外风物了,与大高原众多地方所见略同,山坡上挂着稀疏青草,锈红色的山体裸露出来,细雨过后,青更青,红更红。每隔一段路程,总会出现一片特别山体。岩石好似无根,无所附着,大者如坦克,小者如牛头,一块块悬挂在陡坡上。我在想,一只小鸟,或者一只麻雀,在某块岩石上蹬一爪子,那块岩石就会松动滚落,然后,多米诺骨牌效应发生,遍山飞石,山河动摇,大地改形移位。
然而,这只是灾难片看过后的幻觉,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但不是在所有时间的所有地方。
九时许,抵达拉孜县城。从昨天离开拉萨以后,每走一步路都是我从未走过的路,每到达的一个地方都是我从未涉足之地,而今天,出了日喀则每走出的一步,都是我心心念念多少年,而从不敢迈出一步的旅程。珠穆朗玛峰,这是一座只能让普通人说闲话时说一说的地球之巅,不可公然列入自己的人生梦想中,哪怕只是偶尔闯入梦境,都会让自己感到羞愧的。
珠峰只接受普通人的向往,但绝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的任何轻佻,这是出自爱、责任和互相尊重,如果珠峰像别的寻常山峰那样打出横幅,向天下热衷登山的人遍撒英雄帖:珠峰是所有人的天堂!其潜台词似乎也可当作:你为你的生命负全责。敢于向困难挑战,只代表一种勇气,但期许的勇气与实际的能力之间还隔着一条鸿沟。对于有些人来说,面前的这条鸿沟,可能会是终生的永远都无法逾越的界沟。人啊,都是有边界的,勇气的边界,能力的边界,命运的边界。尽管谁也不那么精准清晰地确定自己的边界在哪里,面对一件未知的事情,试试,大体就可测量出来了。试试,也只能试试。
按原计划在拉孜吃早餐,据藏族朋友鉴定,这家饭馆的藏餐是地道的藏餐,藏面、藏奶茶、藏鸡蛋。其实,除了这顿地道的藏式早餐,我私下还专门给自己在拉孜规划了一项重要决定:如果真的感觉身体不适,我就在拉孜找地方休息,等着朋友们从珠峰返回时,一起回日喀则。这是从日喀则出发时,我已经在完全说服了自己内心以后的决定。
车上是有吸氧设备的,我坚持没有使用,翻越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嘉措拉垭口时,我仍然坚持没有吸氧。不是折磨自己的硬撑,而是不需要。我一路都在自我检查自我检阅,行则继续往前走,不行则停下来。孔子说,勇于不敢。最大的勇敢不是敢,而是不敢,认清自己的局限,承认自己的局限,进退有据,这才是最大的勇敢。
朝着珠峰的方向,继续前行吧。
接下来便是加乌拉山口,海拔五千二百米。山口上,罡风浩荡,经幡雷动。那么多的人,一些是游客,一些是商贩。这里是地球上唯一可以同时观赏到五座八千米以上雪峰的地方。此时,一座雪峰都观赏不到,无穷的冷风推着无穷的雨雾在漫天飞舞,冷风不是将雨雾推开,而是一伙儿攒起送到这里来。雨雾就在眼前飘荡,天地所有都处在浓雾之中。
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地方,无论你年轻年老,无论你身体好坏,无论你是飞扬跋扈型人格,还是优柔寡断型脾气,最好都是一改往日习性,人在高处,应有一种人在高处的样子。什么样子呢,《西游记》中有描写妖精动作表情的两句话可供参考:行步虚怯怯,走路慢腾腾。我再加上一句:说话娇滴滴。总之,不要张狂,无须矫情,把风度仪容仪表什么的,暂时都装进兜里。在高海拔的环境下,为个人的生命安全做出的无关道德人格法规制度的若干变通让步,非但不丢人,而且是一种必须的从权。所有的生命,包括动物植物,都是首先向所在环境低头服软的生命,只有让自己立足下来存活下来,才谈得上改造改善所在的环境。我知道,在珠穆朗玛峰的极顶之地,生活着一种名叫跳蛛的小动物,这也是永久生活在这个海拔高度上的唯一的生命,它们的个头不过黄豆大小,祖祖辈辈高居地球之巅,缺氧,酷寒,狂风,暴雪,所有这些让人类中最勇敢最强悍的人,都不得不为之折腰低眉的事物,在它们那里不过是日常寻常。也许,真的将它们移民搬迁到舒适的环境,比如锦绣江南,对它们而言,未必会是什么幸运幸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众生,一方水土究竟好坏,在那一方水土上生活的众生才是最具权威的,也是最终的裁判。
珠穆朗玛峰就在前面,切勿以为无人区就是荒无人烟,只是人烟稀少而已,沿路要经过几个县,既然设县,现行的一个县所具备的要素肯定是会有的,而且,无人区并不等于生命禁区,在某些方面,很多生命物种比起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强多了。通往珠峰的公路都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地带盘绕,公路两侧时见各种植物在随风摇曳,高出公路很多的山坡上,也随时可见各种植物,家中收藏有多种青藏高原植物图谱,也曾做过一些辨认和研究,要是时间允许,真的愿意深入这些植物的所在现场,与它们一同沐浴生命的荣光。
雨雾迷乱天地,站在加乌拉山口看不见一百零八道拐,看不见归看不见,要通过时,却是一道拐都不能少。也走过一些胳膊肘子山路,十八拐,四十二拐,八十八拐,等等,曾几何时,这些天下险关,千古以来,让过往旅人断魂丧魄的生死关口,如今几乎一律成为风景殊胜之地,同样,这一百零八道拐,一拐一个惊叹号,相当于一篇文章连用一百零八个惊叹号,这样的文字谁有这么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气力,能够一口气诵读下来?只有每拐一个拐,回一次头,一百零八回的回头,身在白云间,天地一同拐。
在一个看似宽阔的沟口,终于见到了珠穆朗玛峰字样,这是攀登珠峰的大本营,所有向往珠峰的人,将在这里整装待发,而且,就我理解和感受到的真相可能是,这是最后一次供你选择的地方,后悔还来得及,回头还来得及,就此打住还来得及。抬头看天,阴沉欲雨的样子,回环四顾,周遭群峰耸立,雪峰晃眼,遍地不毛。继续往前走吧,已经到了这里,心心念念多少年的珠峰触手可及,干嘛又要临阵缩手呢。
接下来的通道都处在一条谷地中,两边陡坡上危岩竦峙,缓坡平滩上乱石横陈,一棵草木都没有,最亮眼的风景是在浩荡罡风中激情澎湃的五色经幡。从宽敞的山坳一头扎进逼仄的山坳,正前方是珠峰,巍巍赫赫,高悬头顶,左侧的山峰没有坡度,就像一个身躯伟岸的人直立于身旁,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山坡以上部分被乌云严密笼罩,让人无法感知山峰的实际高度,右侧的山峰相距稍远,一抹阳光抛撒于峰顶。峰顶上有白雪,陡坡上有几条壕沟,这是雪峰融水的划痕,现在没有水流,只有几处被水浸湿的凹槽,黑黢黢的,与邻近山体的颜色不一样,像是面孔上的胎记。
风来了,雨来了,先前也是有风的,这里的四季,可以没有任何别的,但风是不断头的,此时来到的风更为猛烈。一路都在酝酿雨,天色似晴还阴,欲雨无雨,而此时,风送雨来。雨是小雨,刚好淋湿天地人的那种雨。有点冷,内地深秋雨天的那种冰冷,有一件防风衣就可以对付了。放眼望去,林立的玛尼堆遍布缓坡。是的,是林立,苗圃的那种林立,每一个玛尼堆都不高大,将几颗手掌大小的卵石摞起来,三五颗,七八颗,十几颗,不等。仔细观察,摞起一个小小的玛尼堆绝非易事,没有任何粘料,卵石光滑,一颗裸石承载着另一颗裸石,层层攀高,将危如累卵的成语用到这里,再也贴切不过了。可是,在风吹雨打中,却无一个玛尼堆垮塌。心力,技巧,神性,什么词汇用到这里都不为过。
海拔五千二百米,到此为止吧。珠峰是人类的珠峰,但珠峰却不属于所有的人,珠峰只属于极个别极其特殊的人,只有他们才可能登珠峰而小天下,更多的人,与珠峰能有一眼之缘,便是终生之幸了。
在别的地方游览,人们都在极力避免走回头路,从珠峰返回日喀则,却必须走回头路。我甚至觉得,在这条路上,如果不走回头路,注定会是一种遗憾,终生的遗憾。路还是那条路,映入视野中的风景却截然不同,恍惚间,居然无法准确判定,此情此景,究竟是初逢还是再会,天上云聚云散,地上山高高水长长,一条山路一百零八弯,一弯一片天。在一处平地休整时,忽见前方天空出现一条彩虹,从这边山坡,搭在那边山坡,仿佛一道凌空拱桥。真个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伙伴们纷纷掏出手机要拍照时,那道彩虹倏忽不见了,晴空默默,大山昂昂。我在当天的旅行日志中写道:
只是一眨眼,一道彩虹挂在天边,一头是一堆杂乱的云,黑白相间,有厚有薄,一头却是一堆云,至黑的云,大山一般沉重的云,沧海一般幽深的云,地狱一般峥嵘的云。调适一下视角,揉揉看累了风景的眼睛,要细看这一条横空出世的彩色精灵。就在这当儿,彩虹欻然不见了。怎么可能呢,我以为是错觉,下死力瞪大眼睛看,到底是没有了,只见黑云更黑,白云更白,浮云之上浮现出阳光的华彩来。我诧问,彩虹呢?近旁的同伴漠然说,没了。
在高原上,最动人的风景其实是天空。高原是静谧的,永恒的静谧,好半天不眨眼的静谧。而天空却是动态的,如同在电影院,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一个画面便换成了另一个画面,而这个画面也许表现的正是一个大反转,比如由哭到笑,比如由生到死,比如由晴转阴。
夜幕深沉时分,已经能够感知到日喀则的气息,而恰在此时,头顶一阵惊雷滚过,闪电划破夜空,如大河决堤,雨瀑如夜幕,覆盖了天地间所有亮光。
这就是大高原啊,这就是地球的第三极啊,静则顶天立地,动则惊天动地。
下阕:冷风冷雨中的大渡河源头
大渡河的源头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哇尔依乡的一条峡谷里面,从久治县城到哇尔依乡,距离为一百二十公里。在现行交通条件下,这个距离,听起来不算远,真的走起来,也不算近。
久哇路段是省道,用心用力修筑的公路,路面宽阔平整,来往车辆也不多,作为一个乘客,尽可放心凭窗观景。正是一年好风景,刚入秋不久,在海拔较低地区,秋老虎还在时时咆哮,而久治县境的大部分地区,海拔都超过了四千米,此地本来就是一片多雨的高原,今年的雨水又格外多,来到久治几天了,几乎无日不雨,我们每天在雨中,看天地、看湖泊、看河水、看草原、看古迹、看牦牛。
啰嗦这么多,究竟要说什么呢,说的是,在这样的中高海拔地带,只要天阴有雨,哪怕是盛夏,天气都会变冷。这几天,久治很冷,以至于许多当地人都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而这,也正是久治一年的最好时光。久治的草地很好,普遍都好,草厚而密,覆盖着平地坡地,即便在高山陡坡上,也很难看见裸露的地皮。
县城通往哇尔依乡的公路就穿行在这样的广阔天地间。我说的还不仅仅是这些,这么说吧,久治的初秋相当于低海拔地带的深秋,草木已经停止了生长,处在半荣半枯之间。率先枯萎的草木,只是身形委顿了,色泽暗淡了,并没有死亡。而草木所在的地形不同,用术语说,草木处在各自的小地形中,低洼背风地带的草木,依然保持着原本的风韵,无风时挺拔,有风则婀娜,枝叶依然青绿,颇多茂盛气象。高峻迎风地带的草木,则过早地耗尽了精气神,枝枯叶黄,任由风吹雨打,飞鸟掠食。
在如此的季节转换中,放眼望去,无边的草地如同一幅铺天盖地的油画,连同那条通向无尽远方的公路,都成为巨幅油画的一部分。
公路两边是风景,公路本身也是风景,尽管冷雨凄凄,间或还有冰雹君临,但在这样季节错杂的时间空间里,万事万物何尝不可视为难得一见的风景呢。公路是通达之路,但久哇公路却必须迈越五道高山垭口,依次是:札拉山垭口4239米,桑赤山垭口4054米,红土垭口4037米,乱石头垭口4207米,隆格山垭口4398米。
在红土垭口,我们停车一次,因为这里视野开阔,与年宝玉则雪山之间是无遮无拦的洼地平地,可以观摩年宝玉则雪山的全貌。不到现场的人,无法真切体会在这个季节里,红土垭口到底有多冷。给你这么说吧,不是冬季那种冰刀割人脸的刚性之冷,而是风针砭骨之生冷。垭口也是风口,甚至可以说,本来是风之路,因为人的参与,拓宽推平了风道,车辆在平直的硬化路面上,跑得更快更平稳了。风也一样,一股股风在水泥路面上,划出凌厉的尖叫声,飞驰而过。这是带着锯齿的风,划过路面时,捎带着,将路边的人,划一下,又一下,虽不见行人衣服被划破,而每个人都尽力蜷缩着身体,抖索着嘴唇,在盛赞年宝玉则之美丽。
到了隆格山垭口,更是要停车,这里是唯一可以膜拜年宝玉则主峰的所在。年宝玉则有无数山峰,一座山峰比另一座山峰又高不了多少,观赏者所在位置的海拔不够,或角度有问题,真正的主峰便会隐身其它山峰之间或身后,只有站在隆格山垭口上眺望,年宝玉则的主峰才会暴露真身。
原来,年宝玉则的主峰是被许多山峰夹峙在中间的。隆格山垭口的海拔更高,风更大,雨更大,也更冷。而此时,人体感觉却比在红土垭口那里舒服一些,根本的原因大约是,终于看见年宝叶则的主峰了,刚才在红土垭口时,那里的冷风冷雨,已经让我们懂得了,吃得奇苦,方见奇景。
到了最高处,同时也意味着要往低处走了。下了隆格山垭口,就是白玉寺。隆格寺和白玉寺,都是这一片地界的辉煌大寺,过了白玉寺,就该拐弯了,拐到通往哇尔依乡的路上去。在大高原,在草地,在大高原的草地,乡镇之间距离几十里上百里,都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
风还在吹,雨还在下,通往哇尔依乡的道路是一条县道,比刚才走过的公路要窄一些,路面上的坑洼也多了一些,相应的,车速也得慢下来。对于以看风景为主要目标的闲人来说,慢一点,未必不是好事。这是一条河谷道路,有些地段河谷宽一些,有些地段河谷窄一些,以一个县境为视角,我们是由繁华走向偏僻的,而一般的惯例是,好的自然风景一般都在偏僻地带。这条河谷名叫马尔曲,正是大渡河发源后,汇合了许多溪流以后形成的河流,名动天下的大渡河,在这里已有了雏形。马尔曲谷地是牧人的夏季牧场,河谷两边的山坡上,涌动着大群大群的牦牛。牦牛是久治县最重要的产业,一个县在册的牦牛多达40万头。其实,知情人说,远不止这个数。具体数量到底有多少,这不是闲人关心的事情,这么说吧,在久治的大地上行走,无论在哪个方位,只要是人眼看得见的地方,一眼望去,要是看不见一群牦牛,那就得赶紧看看地图,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中午时分,终于到达哇尔依乡了。这是一个深嵌在河谷的小镇,一条大路旁边,公共设施、商店、民居,或一大片,或一长溜儿,一应俱全。乡政府要安排炊事员给我们准备便餐的,大家都说,找大渡河源头要紧,少吃一顿午饭,没什么。
哇尔依,不用说,这是藏语音译,大意是四家结合地带。据说,很早的时候,这是四个藏族部落各自拥有牧场的结合部,仅从地名本身来说,这里便适合成为大河的源头,人烟相对少嘛。这天是周六,藏族乡长没有回家,专门在等待我们。这很让人不好意思,乡长轻松一笑说,这有什么,我们基本上没有周末的概念。乡镇干部的工作生活状况,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多年来,我去过的乡镇不少于二百个,地跨全国的东南西北中,他们很少有正常的周末休息,都被各种各样的工作占据。既然是周末来了,说什么客气话都是多余,乡长开车带路,我们紧随其后。
冷风似乎小了一些,冷雨还是那么急迫,而此后再也没有平坦的公路了。一条土路,伸进河谷,在杂色牧草的包围中,向逼仄幽深处蜿蜒。路面上到处是水坑,炕大的水坑,锅大的水坑,碗大的水坑,车轮碾压上去,大水坑的泥水可以泼出去很远,小水坑的泥水飞溅而起,将车身砸得啪啪响。从行驶在前面的车辆中,可以断定自己乘坐的车辆,早已成为泥车了。
奇怪的是,下了这么长时间的冷雨,草地上的鸟儿依然很多,时而窜上空中,时而隐没草丛,估计它们也是无奈何了,为了一口饭,鸟儿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潇洒自由。忽而,一只大鸟从草丛中飞起,带起一大团水雾和一串破碎的声响,落在一座独立的土丘上。我说是老鹰吧,开车的是一位藏族司机,他可不是普通的司机,曾担任邻县林业局局长多年,对高原的动植物堪称门清,其实际水平,肯定是超过了我见过的许多颇有名气的动植物专家,因为他从小生长于高原,以后又长年摸爬滚打于动植物研究最前线,如同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兵,对兵法教条也许没有记住多少,实战技能可不是在操场训练出来的那种。他笑说,那是大鵟。他接着说,大鵟也算得上猛禽,但是比较笨,反应迟钝,掠食成功率很低,好不容易捕到食物,又保护不住,往往被别的猛禽夺走,比如猎隼吧,就是它的死对头,个头比它小几号,但灵敏凶猛,经常把大鵟打得只有仓皇逃窜的份儿。
趁着车速慢,我再看了一眼那只大鵟,它是不是食物又被别的猛禽夺走了,饿得受不了,趁着猎隼一类猛禽,在窝里躲雨的空当,出来觅食了?在无关乎个体利益时,人与人之间客客气气,可是,在困顿时,尤其在生死交关时,谁曾见过几个客气君子。鸟类也一样啊,我见飞鸟自由无羁,飞鸟却为争一口食而毛羽乱飞。
好了,这就要说到大渡河源头了。这条通往大渡河源头的水坑路,感觉极其漫长,其实只有三四十公里,因为极其难走而感觉极其漫长。再难走的路,再漫长的路,只要走,向着目标不舍地走,总会走到的,再无路可走了,大渡河源头也到了。我们老家把沟壑峡谷的最里面部分,一般叫沟掌,在这里,索性也把类似的地形叫沟掌吧。在沟掌停车,雨水更加稠密,冷风从窄沟里溜出来,更冷。藏族乡长遥指山坡高处的一片牦牛说,源头就在那里,不是路好走不好走的问题,纯粹没有路。他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他带来的这些客人,哪个又是爬山人呢。我们这一方的组织者,可以把话直接挑明了说,风大雨大,山高路滑,又是四千米以上的海拔,不愿爬山的人在车里避雨,愿意爬山的人,能上到哪儿算哪儿,千万不要勉强,出门在外,安全至上。
有人查看了一下海拔,停车之地,已是四千三百米。没有人愿意留在车里避雨,包括女性。客人主人,一共十人,朝着大渡河源头爬去。
确实是爬,从后面看,每个人的身体,几乎都与脚下的草地构成脸对脸重叠的姿势。雨大风烈,不打伞吧,很快就会成为落汤鸡,打伞吧,又是逆风,平添无数阻力。两相权衡,还得打起雨伞。翻过一个小山岗,一条水流从高处悬挂而下,水流所经之地是一道浅沟,沟里砾石磊磊,这就是襁褓中的大渡河的样子,名叫旦千卡。
沿着最初的大渡河追溯它的出生地吧。旦千卡河沟看起来相对平整,走起来可是千难万难的,几乎没有可供落脚的方寸之地,水流、砾石、沼泽,塞满了只有两三米宽窄的旦千卡。只得转着圈儿,拐上草坡。杂草丛生的草坡,大部分都是自己不认识的草,也许只有此地的牦牛能将这些草认全了。多年来,多少次行走大高原,也认识了一些大高原的草木,准确地说,认识其中的一些花儿。金露梅我是认识的,去年夏天,困在祁连山地一个月,与金露梅日日见面。这面山坡也许是海拔过高,不是金露梅的领地,只有零散几朵,在冷风冷雨中,依然韶华绽放。红景天我是认识的,大高原的浪游者,少不了这种抗高反神药,它们生长在高海拔地区,然后,被人用来对抗高海拔。我虽然没有服用过抗高反药物,可在我的眼里,红景天永远是那么红,在风打雨拍中,一团红景天,一片艳艳红。还有高山柳,只有一尺身高的高山柳,还有高山绣线菊,真可谓,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用它们的枝条,尽力拓展自身的领地,在杂草围困中独立寒秋。还有野韭菜,占地不多,可供立身,便已足够。
寻寻觅觅间,眼前哗然一亮,犹如雨过天晴:雪莲,一株、两株、三株。可惜的是,这个季节不属于雪莲。雪莲像是所有的韬光养晦者,避居一隅,周边杂草滔滔,她不去随声唱和,也不混迹其中凑热闹,默然、漠然、孤独而高傲,在静待属于自己的时光。
此次大渡河源头之行,我犯的最大错误是穿了一双皮厚底更厚的皮靴,以往的几十年间,出野外是常事常态,从没有穿过这么笨重的鞋子,而这一次,几乎是神鬼作祟,在出门的那一刻,忽然,甩掉轻便的旅行鞋,换上了这玩意儿。这玩意儿自重超过了五斤,长时间在泥与水中浸泡后,每走出一步,都像是年轻时给双腿上绑着大号沙袋练腿功。此时,在湿滑的草地上行走,一是往往够不到应该踩踏的比较理想的落脚之地;二是脚步沉重,非但不会增加与地面的摩擦力和粘合力,反而容易打滑。这两种因素,都在尽可能地消耗着本来就不怎么充裕的体力。几位从小生长在大高原的同伴已经接近目标了,我距离终极目标,直线距离大约还有五百米,而这是一段最为艰难的地段。看管牦牛群的那位牧人,骑着一匹黑色大马,在山坡上来往奔驰,雨雾缠绕着一人一马,好似电影中某种侠肝义胆的情景。一人一马来到了我的跟前,那一刻,我很想跟人说话。他的装束是藏族,我只会说几句极其蹩脚的藏语,那是藏族朋友教给我说着玩的,他们教我时,一脸憋不住的坏笑。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就像汉语中若干不好的语言一样。我也从来不敢轻易说这几句藏语,除了与藏族好朋友玩闹时说着玩儿。我给骑马的牧人打了一个只代表友好不表示任何另外意思的招呼,他也给我还了一个同样的招呼,但他的神色却是明明白白的善意。我以为,他不懂汉语,事实上,他不懂汉语,也不懂藏语。他是一位不幸的哑巴。从他的比划中,我明白了,他既是牧人,又是这片草地的管护员,因为翻过这道山脊,那边就是另一个县的草地了,他负责将越界的牧群赶回去。
牧人骑马奔驰在雨雾缠绕的草地中,我继续向目标艰难行进。没有穿厚衣服,穿在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冷雨更稠,冷风更烈,在迎风的山坡上几乎难以立脚。我又返回旦千卡河谷。这只是一道山间凹槽,两岸合拢在一起,估计只能扣住一个高个头的人。凹槽中,风头的刀锋总是钝了一些,低头细心查看大渡河的原初状态吧,一涓细流在砾石间蹦跳,在草丛中游荡,而其目标却无比坚定,冲下山去,走向宽阔,走向遥远,然后,奔流到海不复回。
在如潮的冷风冷雨中,我恍惚想起,多年前,我曾去过大渡河的尽头。也是一个秋天,我去瞻仰乐山大佛,那天大雨如潮,经典描述中的大暴雨,给大佛洗浴都显得水量过于凶猛的大雨,大佛脚下,三水汇流,大渡河、青衣江、岷江,各自突出山地重围,于此激情相撞,那可是海天茫茫的气象啊。
大渡河在华夏大地上的大江大河名单中,屈居十名开外,然而,其水量却与第二大河,我们伟大的黄河相颉颃,在大渡河源头到河口的雨水浇灌下,心头的河流也在浪奔浪涌。
还得格外交待一下,大渡河源头的海拔为4580米,岩石下涌出几股泉水,然后,一路接纳无数涓流,再然后,成为华夏大地上的一条廓然大河。
哦哦,还得赘述几句。
在黄昏大踏步走来时分,无论心里多么流连,我们也不得不踏上返回县城之路了。依然是风,依然是雨,风是冷风,雨是冷雨,就在夜幕合盖天地之际,路边草丛中忽地飞起一物,高踞一根电线杆上,昂头向天,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事情。
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大鵟。
马步升,甘肃合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发表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近千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集《纸上苍生》等10部。曾获中华人口文化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多项,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和骏马奖评委,曾任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今日中国生态文学委员会常委,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甘肃省作协名誉主席,甘肃省社科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