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内卷社会的逆袭叙事及其情感结构 ——基于男频修仙网文《凡人修仙传》的考察
来源:《文艺理论与批评》 | 施畅  2024年05月26日23:37

“逆袭”指作为下位者的个体通过各种努力实现自身地位的跃迁。它既是当下社会的流行词,也是网络文学中常见的叙事母题,尤其以卷帙浩繁的男频修仙网文为代表。男频修仙网文大多讲述一个出身底层的平凡少年通过不断修炼而实力大进,一路披荆斩棘,最终取得辉煌成就的故事。尽管修仙与武侠共享这一叙事母题,但二者的区分还是很明显:“修仙小说写的不是江湖侠客寻仙访道的故事,其核心是由人修炼成仙的过程,没有也不需要侠的存在——修仙者与游侠儿拥有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气质与行为方式。”男频修仙网文多为热衷打怪升级的“小白文”,不仅有着规模庞大的受众群体,而且还颇受海外读者的追捧。倪湛舸认为,当代修仙(修真)小说之所以能够成功出海,是因为“自我修炼”(self-cultivation)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主题之一,也是新自由主义席卷全球背景之下每个人的共同命运——作为新自由主义主体,人们自我克制(self-possessed)、自我治理(self-governed)、自我进取(self-enterprising),不断提升实力以应对无尽的挑战。

故事世界(storyworld)是由叙事唤起的、具有可扩展性的幻想世界。本文采取文化社会学的分析路径,着重考察故事世界内部人物的经历、观念及情感,并将故事世界理解为各种社会观念缠斗、交锋的场所。诚如英国文化研究学者斯图亚特·霍尔所言,大众文化是“创造总体性的社会观念”的场所,是“意指的政治”彼此争夺、诱使人们按照某些特定的方式观察世界的竞技场。本文的研究对象是以《凡人修仙传》(以下简称《凡人》)为代表的男频修仙网文。笔者所关心的不是修仙网文中的斗法过程或爱恋纠葛,而是尝试理解修仙世界中人们的行为逻辑与情感体验。本文循着以下问题展开论述:竞争激烈、阶层森严的修仙界,对于一个出身平凡、资质普通的修仙者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如何做到“修炼尘世中”,“终究平凡不平庸”,如何实现自身实力的跨越式发展?个体逆袭的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社会心态与情感结构?

一、日益内卷的修仙竞争

个体自踏足修仙界的那一刻起,就被迫卷入了一场以“进阶”为根本目标的修仙竞争。这场竞争不仅异常激烈,而且是高度一体化的,不允许失败和退出。倘或在这场高度内卷的修仙竞赛中“卷”不赢,轻则地位不保,重则被残酷灭杀。个体只能深陷其中,利用游戏规则挣扎求生,防止下滑,力争向上。《凡人》动画剧集一开篇,主角韩立参与七玄门入门测试,其考核内容就是在规定的时间内登顶危崖。未经世事的韩立惊讶地发现,在攀爬过程中,部分领先的候选人会故意阻挠后来者,甚至不惜痛下杀手。他意识到,今后的旅途不啻一场漫长的攀登,不仅异常凶险,而且难称公平。陨落者比比皆是,但也并非全因努力不够或技不如人。要抵达山巅,既靠实力,也靠运气。

矗立在修仙个体面前的,是一个庞大的社会分层体系。依照修为境界高低,修仙者们被划分为三六九等,如《凡人》人界篇中修仙者的修为按等级可分为“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高阶修仙者在实力上“碾压”低阶修仙者,因此在社会地位上远胜后者。高阶修仙者视低阶修仙者如蝼蚁,一言不合,一击杀之。其次,修仙者的修为等级通常是“可见”的,除非采取特殊手段刻意隐瞒。在武侠世界中,武功高手通常深藏不露,即便貌不惊人也可能身负上乘武学。而在修仙世界中,修仙者可以通过“神识”迅速察觉对方的“灵力波动”,从而判断对方的修为等级究竟在何种层次。最后,修仙界森严而可见的社会分层,构成了人们认识世界、定位自身的一种基本方式。在他们眼中,世界就是一个大梯子,自己就是应该往上爬。于是,修仙成为统摄性的单一赛道,每个人都卷入其中,难以挣脱。人人都在这条唯一的赛道上奋力飞驰,想方设法提升自己的修为等级。

“修仙资源的累积”是提升自身修为的关键所在。武侠与修仙在“积累的逻辑”上有着明显的分野:武侠遵从“技艺积累的逻辑”,主角在机缘之下掌握了某项特殊技艺(如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并在之后的观摩和对战中不断内化领悟;修仙则遵从“资源积累的逻辑”,即通过培育、交易、掠夺等手段实现修仙资源的持续积累。技艺的积累并非越多越好,贪多求全容易杂而不精,而资源的积累则多多益善,没有止境。由于优质资源的稀缺性,尽管后期个体修为提升了,但资源积累的难度也变大了。因此,修仙者的修为进阶之旅,亦是修仙资源积累的漫长过程。

这里有必要引入大卫·哈维用以批判新自由主义的关键概念——“掠夺性积累”(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掠夺性积累”表明了一种“损不足以奉有余”的集中过程,其前提为高度的私有化与商品化。就私有化而言,储物袋等道具为修仙者提供了储藏物资的随身空间。只要韩立愿意,他可以开山凿石搬走整座洞府,甚至将一整座元磁山收入囊中。就商品化而言,修仙者可以通过交易所、拍卖会交易物品,以灵石(修仙界货币)购入,或者干脆以物易物,还可以“以承诺换资源”。擅长交易、信奉契约的韩立被房伟称之为典型的“交易人格”。在私有化与商品化的基础上,韩立发展出一套“生产—贸易—军事”三位一体的资源积累路径。凭借能快速催熟灵草的神秘小瓶,韩立有了近乎无限供给的灵药资源。他一方面炼制、服用丹药以改良自身体质,另一方面用这些灵草灵药交易购置自身所需的其他资源及装备。除了生产和贸易之外,军事掠夺也是快速获取修仙资源的途径之一,其重要性在修仙中后期愈发凸显。

优质修仙资源的稀缺性,注定了修仙者将对其展开不懈的争夺。考虑到修仙界既灵气稀薄又资源匮乏,小到洗髓易筋的丹药,大到灵力充盈的地盘,都是修仙者觊觎、争夺的对象。修仙并不是一场“公平游戏”,凭借勤修苦练成为人上人并不现实。修仙资源的重要性远超个人资质与天赋,韩立正是靠大量服用自制筑基丹来弥补自身“伪灵根”的先天不足。换言之,谁能够最大限度地攫取并占据修仙资源,谁就能在这场修仙竞赛中占得先机。修仙者通过斗争获取优质修仙资源,“杀人夺宝”于是成了常见的桥段,而在这些资源的加持之下,他们又能够涉足更为凶险、回报也更为丰厚的斗争。换言之,修仙导致争斗,争斗又成就修仙,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斗争的落败者不仅身死道消,而且全身家当也尽归他人。这一点与电子游戏中的“爆装备”相似,却在武侠中很少见——有道德感的侠客在获胜之后往往不会痛下杀手。

二、修仙丛林的慕强心态

修仙世界不仅是一个实力至上的分层社会,还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危险丛林。在魔道六宗侵入越国、七大派奋起反击的混乱时期,修仙者的争斗厮杀已成家常便饭。此时长生成了修仙的次要目标,迅速提升实力并让自己在动乱中保全性命,反倒成了修仙的首要目标。动画剧集中,在结丹修士李化元(主角韩立的师傅)为守护心仪之人凭一己之力挑战元婴修士的那一刻(也即低阶挑战高阶),他会想起自己入门第一天师傅令狐老祖对他的告诫:“弱者就该低眉顺眼,强者才能予取予求。不管是权力、地位、力量,哪怕是别人的人生,只要想要,全都可以抢过来。这就是这个世道的法则铁律。想要活得久,就必须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并没有听从这份告诫,而是慨然出战,力竭而亡。

“慕强”或者说“实力至上”,是修仙丛林中的流行心态。修仙界容易令人联想起社会达尔文主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或者英国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所谓的“自然状态”。霍布斯意识到,如果没有法律、道德和社会的约束,人类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严酷的现实是,人们只要追求各自的利益就会与他人产生直接冲突,从而陷入“每一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在修仙的游戏中,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中间地带。《凡人》以一场名为“血色试炼”的大逃杀,将修仙丛林的残酷法则展现得淋漓尽致。“血色试炼”名义上是各派选拔弟子采集灵草的竞赛,但也默许弟子之间的争夺与杀戮。初出茅庐的韩立在血色禁地中经历了数场至死方休的苦斗,才终于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修仙者自我提升的根本动力,来自一个残酷异常的竞争环境——“不进阶,即陨落”。面对“恐怖如斯”的高阶修士,如果放弃竞争选择“躺平”,那么陨落的不幸迟早会降临。修仙之道犹如攀登山峰,人人必须奋力攀爬,放弃攀爬或者稍有懈怠,都会被狠狠惩罚,尤其是那些怀璧其罪但又能力平平之人。如此一来,修仙者必须狡黠又强大,“同时效法狐狸和狮子”,防止自己落入陷阱的同时又能够抵御强敌,如此方能在斗争的修罗场中幸存下来。弱者只能任人宰割,所有心慈手软之人终将被淘汰出局。然而,参与竞争为的只是增加少量的进阶概率,却要冒失去所有幸福的风险。随着韩立修为的不断进阶,不少高阶修士在韩立的挑战下一一陨落,部分被击杀的高阶修士甚至都不太清楚冲突的具体缘由。或许《凡人》最重要的教诲是:权力是转瞬即逝的,即使是最强大的人,一旦变得懒惰或是无意间行差踏错,也会遭受灭顶之灾。任何人都毫无安全感可言,即便是高阶修士也不例外。修仙者尽管内心清楚却往往有意忽视一个事实:失败就在距离成功的不远处,眼前既有的生活可能是一种假象。

修仙界的残酷竞争,必然导致人们对“实力至上”的普遍信仰,因此修仙界弥漫着一种普遍的慕强心态。强者予取予求,弱者委曲求全,世人则惯于拜高踩低。大家依据实力来确定各自的社会地位,并根据实力的消长来重新调整各自的位置。有“今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的由弱变强,也有“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由盛而衰。前者如持续跨越式进阶、最终纵横天南的韩立,后者如那些因得罪韩立而遭到报复的门派,例如曾为大晋十大魔宗之一的阴罗宗在接连折损多名元婴长老之后一蹶不振,迅速被其他宗门蚕食瓜分。

慕强心态的结果之一就是令个体以成败为唯一衡量标准,而不太在乎声望与美德。为了攫取胜利与成功,个体更倾向于不择手段,毕竟道德上的考虑会让修仙者变得脆弱,而不太在乎道德的人更容易立于不败之地。因此在《凡人》中我们很少看到有人真正关心正义,也很少看到有人路见不平而出手对抗奸邪。魔道与七派大战爆发在即,燕家堡竟然暗中投靠魔道,并借机开启大阵血祭大批无辜的修仙者。目睹这一切的韩立远非见义勇为之人,他毫不犹豫地抛下自己的女伴并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考虑到他堪堪自保的有限能力,或许我们无法对他的“跑路”过分苛责,不过见义勇为的念头确实从未出现在他的选项之中,除非他迫不得已或是有足够的胜算。早年间施医救人反遭被救者威胁的经历令韩立暗下决心:“没有足够的好处和十全的把握,下次自己决不再出手救人。”

慕强心态的另一个结果就是窄化了人们对自身、对世界的认知。一旦遭到不公正的待遇,个体更倾向于将之归咎于自身的等级低微或实力不够,故而当务之急就是“自我提升”,然后再拿回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者索取那些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如此一来,个体就容易形成一种报复性的“逆袭心态”:自己弱势时的隐忍与发奋,是为了自己强势时的爆发与回击。韩立缺乏足够的背景或后台,面对那些声名显赫且资源丰沛的“世家子弟”(比如鬼灵门少主王蝉、六道传人温天仁)的缠斗与追杀,他并没有足够的胜算,经常落荒而逃。不过当他实力大进之后,也不忘将曾经的对头狠狠踩在脚下。因此,男频修仙网文亦可视作“底层被压迫者的胜利”这一主题的反复变奏。

慕强心态还会导致我们对竞争失败者缺乏关注与同理心。网文读者往往代入的是主人公的视角,只是俯瞰那些意外陨落的修仙者,不太容易对他们戛然终止的命途产生共情。网文作者对这些失败者一般很少着墨,有时甚至姓甚名谁都无暇顾及。我们不关心他们从何而来,将往何去,有着怎样的野心,又有着怎样的不甘。在作者与读者看来,这些人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要么对自身实力估计过高,要么对他的对手过分轻视(因为主角总是刻意隐藏实力以扮猪吃虎),要么由于贪婪而对主角拔刀相向。有人甚至会幸灾乐祸地反问:“实力不够,为什么要出来丢人现眼?”慕强心态的盛行,导致弱者的渴求与感受不曾被听见,失败者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三、修仙个人主义及其后果

20世纪90年代以来,社会价值观发生了多元化、个体化、世俗化和物质化的深刻嬗变。人们开始追求世俗的成功,普遍相信靠个人奋斗可以突破社会阶层的壁垒,相信全体社会成员是在同一套经济与社会规则之下相互竞争,胜者有望实现阶层跨越。王玉玊认为,这正是以《斗破苍穹》(天蚕土豆著)为代表的修仙升级文流行爆火的时代背景。项飙认为,当前社会有一种乐观心态,觉得自己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行了,如果跑不快而落后那是自己的责任。人人积极参与其中,是因为“他们还觉得自己在这个游戏里面,能够玩下去”。

尽管修仙竞争日益内卷,修仙丛林危机四伏,但韩立显然认为自己还能在这场修仙游戏中“玩下去”。韩立秉持“修仙个人主义”的信念,勇于直面残酷的现实,努力应对接连的挑战。韩立的“目标”是个人主义的,体现为一种唯我主义的“自利”。他关心的是自身而非政治、社会和群体。他不谋求霸权,毫无统治野心,只盼增强实力,不断进阶,最终抵达实力永续的“永生”。韩立的“路径”同样也是个人主义的,体现为一种不依赖他人的“自助”。韩立坚信,与其依靠别人,不如自己想办法。个体在修仙世界中的沉浮荣辱,不能指望他人的同情与援手,而是得靠自己的智慧与力量。个体被教育要用最小的时间和精力来得到最大的收益,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在你失败的时候提供有效的“兜底”。总之,秉持修仙个人主义的个体会把全部心思花在自身等级进阶之上,为了最终能在激烈而残酷的修仙竞争中脱颖而出。

在个体层面,修仙成败取决于某种“自我技术”,包括身体改造、发展规划等。米歇尔·福柯所谓的“自我技术”(technologies of the self),即“它使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就身体改造而言,修炼本就包括修仙者对自身身体的升级改造,个体不断服食丹药以伐毛洗髓,让自己的身体处于最佳状态,借此增加突破瓶颈以及斗法制胜的概率。就发展规划而言,摆在修仙者面前的是若干有待点亮的“技能树”,个体有必要对各项技能的学习与提升做出合理规划。韩立并未依赖于某种单一的修仙路径,而是采取“多元分散配置”的策略。除了基础功法之外,他也在符箓、傀儡、阵法、炼器、驯兽等方面多有涉猎且造诣不俗,从而促进个体实力的全方面发展,也为自己在临战对敌之际留出制胜大招。

如果说修仙是一份工作,韩立就相当于一名自由职业者,既是自我驱动的,也是自我掌控的。韩立自己设定目标,自己控制进程,自己寻找工作的意义和动力,而非只能被动地完成由他人设置、控制的任务。换言之,韩立不是复杂机器中的微小齿轮,他事实上成为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所谓的“功绩主体”。韩炳哲认为,现代社会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功绩主体,就好似你自己成为自己的雇主,无论鞭策你自己,还是放弃你自己,都只跟你自己有关。韩炳哲判断,不断试图超越自己却又永远无法抵达终点的功绩主体,最终不可避免会走向精疲力竭与自我毁灭。但韩立有摆脱倦怠的一揽子解决方案:修炼时,通过“金手指”获得灵草灵药的无限补给;工作时,通过分神之术驱动傀儡帮忙做杂务;战斗时,通过“万年灵乳”随时随地瞬时恢复体能。更为重要的是,勤勉工作总有正向回馈,修炼瓶颈总能意外突破,这令作为功绩主体的韩立免于内卷社会所带来的停滞感与倦怠感,从而始终保持一往无前的昂扬状态。

功绩主体的特征之一是“成败只能归因于自己”。成功自然值得庆贺,而落败只能归咎于自身——埋怨自己为何没有身具灵根,为何错失仙缘,为何为心魔所困致使大道难以通达。对富有进取心的修仙者而言,迟迟未能突破瓶颈顺利进阶,意味着对自己的人生丧失控制,伴随而来的是难以克服的低自尊与羞耻感。个体更倾向于反躬自省,将其归咎为自己“没天赋”或“不够努力”,而无力将之转化为一个公共议题(如修仙资源分配不均)。作为封闭权力结构中孤身奋斗的原子化个体,成与败都只能归结为个人努力的差异。

在社会关系层面,修仙个人主义表现为对组织和社群的有意疏离,也即从各种修仙体制、修仙机构中“脱嵌”出来。韩立有限的集体主义观念体现于原生家庭或最初的小团体(如七玄门挚友、黄枫谷同门),而自此之后,他就很少表现出对特定组织或社群的认同感。黄枫谷危急存亡之际,韩立被作为弃子无情抛弃。这段不愉快的经历让他对师门心灰意冷,决心不再依附于任何组织,而是做一个“社会上的人”(散修)。与“兼济天下”的宏愿相比,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更为务实的“独善其身”。除非是迫不得已的自保,抑或谋求重要修仙资源,否则就不值得冒险出手。韩立深知,联盟是脆弱的,纽带是易断的,人们只能依赖自身而非组织。

不过,韩立并非就此远离了体制。严格意义上讲,他与体制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在享受体制带来的便利的同时又不受体制的束缚。韩立一方面通过体制获取情报和资源,一方面却又极为审慎地与体制拉开距离。在他看来,正式加入某一修仙机构并担任特定职务固然好处不菲,但也颇多束缚,且难免琐事缠身,耽误大道修行,故而得不偿失。韩立对公共事务避之不及,即便不得不出任某一机构的高级职务,也坚持只做名义上的“客卿长老”,避免牵扯过多的精力。我们似乎可以指责韩立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批评他逃避作为社群成员的义务。不过结果证明,恰恰唯有如此,才能令个体不被俗务杂事拖累。“一个人如果拥有所有必要的资源,这些资源可作为使其他人提供给他所需要的服务和利益的有效诱因,那么他就免于依赖于任何人。”

在历史解释层面,修仙个人主义表现为“去历史”或“去政治”。历史主义(Historicism)可以理解为一种关于共同体的宏大叙事:你生而带有一种历史,你的生活故事是更为宏大的社会历史的一部分,其中也蕴含了无数他人的故事。金庸武侠小说就带有一种明显的历史主义解释:小到一个武林门派,“我XX派百年基业不可就此毁于一旦”;大到中原武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很多时候,个体经验、感受、情绪在这一解释框架中被认为是不重要的、不相关的、不具有公共性的,与宏大历史叙事存在相当的距离。

修仙个人主义对历史的理解方式,构成了对历史主义的一种挑战或者说反叛。当魔道大举来袭、黄枫谷兵败撤退之际,韩立犹如弃子一般被宗门无情抛弃。他苦涩地意识到,门派兴亡荣辱背后是各方势力对修仙地盘及资源的争相抢占,元婴期高阶修士将自己置身事外,而低阶修士则成了这场不义战争的无辜炮灰。自此之后,所有一切都被剥离了意识形态幻象,他对门派、师长、同伴等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现实经验告诉韩立,让别人去争斗吧,自己是时候换个活法了,大可不必做他人的棋子、无谓的牺牲。这一刻既是韩立的“清醒时刻”,也是后现代主义所预言的“宏大叙事的消亡”时刻。那些原本坚固的意识形态分崩离析,意义与价值无可挽回地衰落。个体不再关心政治,也不再关心历史。在韩立看来,当代人无须为历史负责,个体不必背负历史的重任(如拯救门派于危急存亡、将门派发扬光大),而是只须为自己负责。修仙个人主义令个体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除了实力增长之外,再无可与之相提并论的价值追求。这本质上是一套倡导“自我决策、自己负责”的新自由主义价值观。

四、逆袭之道:实用攻略与神奇方案

《凡人》中,出身强势宗门、世家大族的少部分人占据、享用修仙世界的大部分资源,可以出生就走捷径,大部分人穷其一生都被困在山底,修仙成了他们向上攀爬的唯一绳索。这正是“凡人修仙”故事的吸引力所在: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如何通过各种努力来实现自身地位的跃迁?在传统武侠中,主角的逆袭一般凭借美德(侠义之心)和机缘,且机缘的降临通常以美德为前提,例如《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而在男频修仙网文中,光靠美德是不够的,凡人逆袭既靠故事人物逆袭的“实用攻略”(包括自致技能与人物策略),也靠作者化解矛盾的“神奇方案”(包括天赋技能与作者策略)。前者强调故事主角对自身命运的掌控,后者则强调创作者对叙事的操纵。在二者的助力下,主人公克服倦怠、摆脱内卷,从而实现跨越式发展。

第一,自致技能,即主角后天习得的各种技能。正所谓“技多不压身”,韩立对技能学习展现出高度的热情。包括炼丹、炼器、阵法、符箓、傀儡等在内的各项技能,他都乐于尝试,并尽力做到精通。作为学习者的韩立擅于自我规划,在不耽误修为提升的前提下,合理分配时间,促进各项技能的均衡发展。均衡发展的好处是综合实力较同阶修士更强,实际对战中出其不意的额外技能往往是克敌制胜的关键。譬如越皇宫之战,倘或韩立没能预先布下颠倒五行阵留作后手,那么对战黑煞教教主究竟鹿死谁手就殊难预料了。

第二,人物策略,即主角采取的处世之道及临场策略。在竞争激烈的修仙丛林中,避免厄运的最佳办法就是预见所有可能的偶发事件并快速应对,也即“谋定而后动”。修仙网文《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言归正传著)借主角李长生之口总结了凡人修仙的三个生存之道:第一,谨慎行事,切忌惹是生非;第二,隐藏实力,让对手低估自己;第三,打不过,赶紧逃。这也正是韩立奉行的处世之道,他素来谨慎行事,很少行差踏错,也注重隐藏实力,常常扮猪吃虎。更重要的是,韩立没有《龙珠》《海贼王》《鬼灭之刃》等日系热血少年动漫主角的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热血少年遇强则强,挑战强大的对手反而会激发自身的无限潜力。临敌对战之际,韩立一旦意识到事不可为,就会选择“跑路”。在他看来,挑战一个显然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无异于以卵击石。这种勇气并不值得褒奖,反倒更像是盲目和愚蠢。

第三,天赋技能,即主角被作者预设或赋予的某项技能,助力主角获取成功。天赋技能相当于“金手指”,包括无限供给(《凡人》)、前世记忆(《斗罗大陆》)、随身指导(《斗破苍穹》)等。韩立的天赋技能之一是“无限供给”,早年意外拾获的小绿瓶可以源源不绝地提供快速催熟灵草的灵液,这就相当于他被赋予了“快速催熟灵草”的技能,这为他今后漫长的修仙竞争提供了稳定而充裕的丹药资源。韩立的另一项天赋技能是“随身指导”,即作者有意安排前辈高人以“随身携带”的方式为主角答疑解惑,如大衍神君、天澜圣兽等。天赋技能体现了网文的“游戏逻辑”,也即网络文学对电子游戏预设规则的借用。

第四,作者策略,即作者对情节的刻意安排,借此帮助主角摆脱困境。韩立在遭受围攻时苦苦支撑,幸得结丹修士雷万鹤出手相助,这属于“机械降神”式的“意外之喜”;韩立为躲避战祸与追杀,通过古传送阵逃离天南,这属于濒临绝境时的“紧急出口”。作者策略相当于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德·威廉斯所谓的“神奇解决方案”(magical solutions)。基于他对19世纪欧洲小说的观察,主要有两种方式能令主人公摆脱困境:其一是“意外之喜”,譬如一笔意想不到的馈赠、心爱之人的妻子意外死亡(例如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其二是“远走他乡”(威廉斯称之为“帝国”),走投无路的主人公被迫出走大英帝国的海外殖民地(例如盖斯凯尔夫人的《玛丽·巴顿》)。诚如威廉斯所言:“没有什么总体方案可以解决那个时代的社会问题,有的只是个人性的解决方案——通过获得遗产或是移民来得到拯救,通过某种及时的洗心革面来解决问题。”倘若小说叙事过度依赖“神奇解决方案”,难免招致批评。英国文学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就曾辛辣地讽刺小说家们“为了实现小说的意图常常操纵叙事”:叙事要么像受雇于主角的杀手,随时准备把主角不敢干的黑活干掉;要么像惩恶扬善的救世主,给连遭厄运的好人奉上财富,叫洋洋得意的恶人倒大霉。不过在威廉斯看来,“神奇解决方案”映射出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深层次“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尤其频繁地出现在支配性意识形态与作家实感经验发生冲突之际。在小说中就表现为必须依靠“神奇解决方案”的出场来化解广泛存在的冲突与矛盾。

一方面,神奇方案可以视作“例外向常态的妥协”,即突破世俗的“例外”状态最终转变为被世俗接受的“常态”。想突破世俗的束缚,但最终往往又与世俗妥协,这体现了作者的情感挣扎。以《简·爱》为例,家庭教师简·爱与罗切斯特相爱,但由于二人地位悬殊,且后者尚在婚姻关系中,这是一个难以被世人接受的“例外”;之后罗切斯特的妻子意外身亡,他自己也被烧瞎了双眼并失去了一只手,加之简·爱又获得了一笔意外遗产,二人地位一降一升,看上去似乎更匹配了,故而不被世俗接受的“例外”转变为可以被世俗理解的“常态”。就《凡人》而言,平凡小子韩立的猝然崛起,确实是一个“例外”;但考虑到小绿瓶设定所带来的源源不断的稀缺药材,韩立的成功就不再是难以接受的“例外”,而是一个可以理解的“常态”。再比如《斗罗大陆》,唐三在历练过程中惊奇地发现了自己的显赫出身。人们在解释唐三为何能够一步一步走向人生巅峰时,会自觉地“合理化”他的成功——难怪他能成功,他家世并不普通,他爸爸是封号斗罗,他妈妈是万年蓝银皇。在情感结构中,“世俗的真理”并没有被真正突破,反而又一次被验证了它的颠扑不破。

另一方面,实用攻略提醒我们“成功是可以复制的”,这为资质普通而又渴望成功的我们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凡人要想逆袭,唯一可以紧握手中的就是这份实用攻略:既包括高度理性的规划意识,全面发展,勤勉为之,也包括“打得过就打”的掠夺思维,以及“打不过就逃”的避险意识。男频修仙网文似乎在暗示读者:只要熟习攻略,逆袭并非难事,困局总有解法,自己的命运必将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种对实用攻略的信仰,体现为一种昂扬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但这更像是凡人逆袭的当代神话,毕竟故事主角要想实现逆袭,实用攻略与神奇方案二者缺一不可。脱离了神奇方案的实用攻略宛如空中楼阁,所有技巧与策略都效用大减。正如没有小绿瓶的加持,韩立修仙早期根本无法突破瓶颈,毕竟“无限供给”的神奇方案是韩立一步步走向成功的最大依仗。

逆袭叙事对实用攻略的强调,很有可能导致一套固化的“攻略化思维”。个体努力钻研制度体系,为的是寻找漏洞、寻找捷径、寻找高性价比赛道,以便更好地提升自身实力,进而在竞争中胜出。韩立无时无刻不在计算:自己进阶的概率究竟有多大,以何种方式能够有效提升这一概率;对头的实力究竟有多强,凭借自身战力是否能够战胜他。韩立试图弄懂修仙的全部门道,不断调整自身去适应规则,同时努力寻找规则中的漏洞与突破点(譬如“伪灵根”之人如何实现结丹),以此服务于自身的奋斗目标。当攻略化思维成为支配性逻辑,它会将批判的剑锋指向自己,“如果没成功,一定是我攻略做得不够”。这一逻辑令人“反求诸己”,默认了制度体系合法性的同时削弱了个体的批判性思维能力。然而问题在于,真实的人生充满了失误和受挫,但攻略化思维所追求的是生命历程中的每一步都“成功”且“正确”,它会迫使我们以一种近乎狭隘的方式面对人生的岔路口: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固然可喜,但也更容易陷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巨大恐惧之中。

余论

从修仙网文的类型演变来看,修仙世界同样经历了一个逐渐“内卷化”的过程。以《凡人》人界为例,天地灵气不断流失,修仙环境与修炼条件早已大不如前。尽管如此,但只要主角肯想办法,总能找到有待开发或资源更为丰沛的区域。然而,晚近以来的修仙网文,“末法时代”成为普遍设定:古时候山川地脉灵力充沛,人兽修道成精并非难事;而末法时代,天地灵力稀薄乃至枯竭,各种大道古经遗失湮灭,修仙悟道难度陡增,或成奢望。可见,末法时代的修仙世界,其设定更为“内卷”。如果说实用攻略与神奇方案在韩立那里还行得通,在末法时代恐怕难以为继。

如此一来,似乎也就不难理解当代修仙网文的多元化发展趋势了。奋斗逆袭不再是修仙者的唯一目标,修仙个人主义也不再是修仙成功的必要品质,有时不参与竞争甚至“躺平”也能顺利进阶(如猫腻《大道朝天》)。王玉玊观察到,在部分“女性向”的修仙文中,主角并没有一味信奉慕强的逻辑,譬如《我的徒弟又挂了》(尤前著)的主角祝遥就反对“弱肉强食、排除异己”的社会运行法则,她常怀善念,尊重生命,赏罚分明,并尝试拥抱人生的无限可能。逆袭的可行道路一旦被堵死,“反类型”的修仙故事也就呼之欲出了。主角不再一味追求提升实力,而是别出心裁、打破常规。譬如“修仙与吐槽并重”的《从前有座灵剑山》(国王陛下著)就是一个典型案例。面对庞大严苛的社会分层体系,主角不再谨小慎微,而是不按常理出牌,另辟蹊径,且频频吐槽,以轻松搞怪的游戏心态与制度体系见招拆招、斗智斗勇。有网友如此评价道:“主角智商超高、情商感人,言行完全跳出正常套路,面对传统意义上的两难选择总能找到‘第三条路’,千古难题迎刃而解。”这构成了对内卷社会的封闭性制度体系的挑衅与反叛。

总之,男频修仙网文构筑了一个高度竞争、日益内卷的修仙世界,也刻画了慕强及个人主义的普遍心态。当一切都在期待并鼓励我们成为人生赢家时,所有的蔑视以及践踏失败者的逻辑都似乎成为必然。男频修仙网文的主角反抗的基本上是强者对自己的压迫,而非剑指修仙制度本身对弱者的不公与压迫。以“升级”为支配性逻辑的男频修仙网文复刻并强化了当前世界的现实境况与不良心态,更多展现的是一套暴力掠夺、赢家通吃的竞争实践,其局限性在于“没有超越性的共同追求”,“导致权力和力量到达巅峰之时,就是极度空虚之时”。然而晚近以来修仙网文的多元化、“反类型化”也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主角在修仙历练中仍能坚持情怀、不忘初心,并常以戏谑、调侃、吐槽的方式对现实予以迎头痛击。修仙目标不只是升级,修仙世界也远不止一种生活方式。或许我们有必要提醒自己,人生与修仙相似,不应只是循环往复、难以挣脱的轨道,而应是充满无限可能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