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4年第2期|左左:尘埃下(节选)
左左,本名左鹏翔,山西大同人,著有长篇小说《断琴》,中短篇小说集《重逢》,诗集《永恒的流逝》,散文集《寻找另一条河流》等。曾获乌金文学奖。《尘埃下》为“煤都三部曲”之一。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
地却永远长存。
——《圣经·传道书》
1、墙
整堵墙的墙皮剥落,露出红色墙砖。
那红色新鲜如刚出生婴儿的皮肤一般红润,又如小鸡拱破蛋壳,终于看到外面的世界,显得十分好奇。但分明落满沧桑,历经无尽岁月覆盖,质地已不再如初般坚硬,仿佛有风一吹,便要化成粉末。插入墙体的铁栏杆锈迹斑斑,表皮变得脆弱,丝丝缕缕,稍一用力,便折成几截。岁月让坚硬的铁变得不再坚挺,被一阵阵风吹瘦,飘落在荒芜之处,化为尘埃。
而那真正的花朵,从墙里探出头来,开得正艳,它们爬上生锈的铁花瓣,迎着阳光,笑得灿烂。当初那个砌墙的人,会不会早于墙体衰败,魂魄已像一颗尘埃游荡于荒野之中了。破败的墙下,坐着几位老人,他们目光呆滞,失去灵动,像一尊尊雕像。他们是退休的矿工,一生都在地下躲避阳光,如今可有大把时间消费阳光了。但他们如那墙体,破败的细胞正源源不断地脱离他们的躯体,有一天,也会像生锈的铁栏杆,稍一用力,就会全身折断,化为一堆尘埃,融入那宽广无垠的大地之中。
更多的墙已倒下,那是矿工居住的石头屋,还有围着院子的石头墙。灰黑色的、密密麻麻的石头屋曾爬满整个山坡,从沟底望去,层层叠叠,你推我挤,从山脚一直延伸至山腰。它们随心所欲,顽强地占领一切有利地形,沟沟岔岔布满它们的身影。它们是丑陋的、卑微的,坚硬丑陋的外表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那些被垒成墙的石头,曾和矿工荣辱与共,历经酷暑和雪霜,为多少血肉之躯遮风挡雨,他们之间的情感是深厚的。那些石头墙,被飞扬的煤尘浸染,一律为灰黑色,像一个个堡垒誓死保卫着里面的矿工之家。有绿色从那些灰色之中挣脱出来,是一些杨树和矿工栽种的花草,它们为那灰色的背景增添了一丝生机,以至于不让人彻底绝望。
那些坚硬的墙、曾与矿工生死与共的墙、曾抵御无数风雨雷电雪霜的墙,如今全都倒下了,深深埋葬在葳蕤的杂草之中。站在对面山上观看,仍有一些墙体坚强地立在那里,露出白花花的内墙,整个山体不再像矿工居住时的灰色样子,绿色植被正逐渐占领整个山坡。也许这才是自然的风貌,把自然的一切还给自然,才是对人类最大的救赎。
2、楼
整栋楼落满黑色的尘灰,砖体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如一个得了重病的人,脸色开始灰暗。曾经的窗明几净开始颓废,玻璃逐渐破碎,露出一个个黑洞,像老人的牙齿日渐稀少。虽阳光明媚,但看不出一丝生机,似乎已经被死神牢牢困住,正耗尽最后一口力气。
走在楼底破损的水泥路面,偶有说话声从楼道里传出,定神听之,却若有若无,又似有饭香从门缝里飘出来,仔细闻之,却被那穿堂而过的风吹散了。两边的荒草告诉你,这里确实是很久没人走过了,矿工们搬走后,也只有流浪狗在这里出没,它们邋里邋遢,在杂草中慌乱地窜跳,饥一顿饱一顿破败地生活。特别是那一只,刚生了几个狗娃,自己都瘦得胡子拉碴萎靡不振,不知它如何去喂养自己的孩子们。
但还是可以看到拄着拐杖的老人,一瘸一拐吃力地走着,问之,说是附近村里的,楼房都空了,他们住了进来。一位大娘从某单元门出来,径直走到对面的菜园子里,随手摘下几根黄瓜和一把豆角,又在旁边拔了几根葱。在破败楼房前面的空地,被篱笆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几块菜地,蔬菜长势喜人,和外边的野草一样茂盛。但这些绿色远远抵挡不了四周萧条的气息,正被无边无际的破败围困。
更多的楼已倒塌,那曾是矿工居住的最好的房子,在高高的山顶。山顶是个平原,为了改善矿工居住条件,几百栋三层小楼拔地而起。有人说那是高山上的别墅区,但因条件限制,楼房没有煤气,还得烧炭,这里弥漫的,是真实的人间烟火。你也许想不到的是,沿着山沟一路前行,绕过几个大弯,沿路都是灰色的石头屋和灰色的楼房,路上的景色同样让人失望。当爬上一个接近四十度几百米长的坡路之后,山顶却是另一个世界:望不到尽头的平原,满眼绿色,远处横亘着几个村庄,眼前就是由这些三层小楼组成的两个大居民区,这是矿工的新居。他们仿佛生活在天堂之上,与外界无关,这里有菜市场粮油店、饭店超市、药店书店、理发店凉粉店、医院棋牌室、照相馆糕点房、缴费厅牙科诊所、婚庆司仪牌匾印章、家政服务等,应有尽有。
他们望不到山下的世界,山下也望不到这里的繁华。不经意间,所有的繁华都倒下了,一切都倒下了,曾经走过的路也被凌乱的石头和荒草掩埋,多少人世的繁华已变成荒无人烟杂草丛生的旷野。那些曾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楼房,先是门窗被卸掉,露出一个个黑洞,然后楼体被部分拆掉,一半坍塌一半仍旧立在那里,地震一般,废弃的水泥砖头堆满楼下的平地,然后被一车一车拉走。不久,楼群被夷为平地,露出被楼群遮挡的荒原,无边无际。
一瞬间,所有的欢声笑语消失在黄昏下的荒原。
如今,这里栽种了槐树和柳树,还有白杨和一些灌木,一排排一行行,就如当年的楼群一样秩序井然,在矿工们搬离之后,它们将在那些废墟上扎根,生存下去。
3、街
街一直躺在那里,走过的人都下落不明,曾经拥挤的肉体,被时光从一个空间挪到另一个空间。繁华躲藏,只把这些残墙断壁和一砖半瓦留下来,支撑着老街的门面。
且让我想象一下二十年前,这里聚集了南来北往的人和车马,人声鼎沸,那座二层酒楼里人头攒动、觥筹交错,酒肉的气息让路过的人迈不动脚步。百货商店出来的人面带微笑,手里拿着满意的布匹,准备到附近的裁缝店做几件象样的衣服。小孩子嘴里吃着糖果,欢蹦乱跳,满心喜欢。一位母亲给孩子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小人书,孩子边走边看,入迷得很,完全忘却了天正渐渐变黑。几位住店的客人,刚从国营澡堂出来,洗去了几天来的劳顿和烦忧,准备到对面的理发店去理个发。寺庙里的钟声传过来,香火正旺,香客进进出出,不断在俗世和净地之间转换角色。夜幕下,游客们在街道上漫游,沿街店铺灯火通明,这条靠近大山的街道,从未如此繁华过,一时间各色人等在此驻留。
这只是幻觉,是过去岁月的影像,而眼前的现实是一条破败不堪的街道。沿街是空洞洞的房屋,豁牙露齿、走风漏气、颤颤巍巍,一股死亡气息弥漫空中。房梁和窗棂已经腐朽,稍有风吹便会垮掉,塌陷的房顶落在屋内,长满杂草,有的只剩下骨架,犹如骷髅。水泥路面磕磕绊绊,凸凹不平,荒草沿路边蔓延,凌乱的电线挂在街边的电线杆上,落着几只麻雀。胜利浴室和新华书店,只剩下水泥门面顽强地立着,维护着最后的尊严,而内里早已塌掉。在一堆房屋塌陷的废墟上,生长着几株高大的蜀葵,粉色的花瓣开得烂漫,透过繁茂的枝叶可以看见裸露的房顶,几根椽子像一个人瘦弱的肋条,背景是蓝天白云。
我记下这样一些巷子:帐铺巷、辰楼底巷、河盖湾巷、打更巷、三成店巷、染坊巷、草市巷、雀儿沟巷。还记下这样一些名词:综合商店副食品门市部、国营理发店、新华书店、东风影剧院、胜利浴室、国营商店等。所有的巷子都破败得难以收拾,如捧在手上的一堆动物内脏,理不清头绪。但仍有一些房屋坚强地立在那里,贴着春联,透过玻璃,你会看到一位老人给另一位老人在理发。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把我领进他的院子里。上世纪五十年代结婚后就搬到这里,六个孩子都在这里出生。老人说。他又指着一个破落的院子,说文化革命年代,这个院子经常开批斗会,这些房子都是民国时代的,前几年儿子陪同一个台湾学者曾在此考察过。孩子们都离开了,他和老伴将终老在这里。老伴每天去附近的教堂,他一个人和一只猫在家。去年那只狗被路过的车撞死之后,他把它埋在后院,哭了好几天,后来这只猫来到了他家。
抬眼望去,四周都是倒塌的房子,荒草正渐渐吞噬着一切。如果不是被列为保护区,早已如那些矿工居住的石头屋一样成为废墟。这条街是通往矿山的必经之路,在过去,许多马车要经过这里去沟里的煤矿拉煤,晚上住在这里,第二日去拉,拉上煤后,仍要在这里住一晚。
这便是口泉老街,因泉得名,但却依煤繁华。
有多少情侣曾携手到这里购物和游玩,一转眼,那逝去的青春就如这里的破败一样不忍目睹,让无数有情人叹息韶华易逝,人生易老。我曾因公差无数次进入这破败的街道之中,那个我要办事的地方就坐落在街道中一处破落的院子里,院里杂草高过人头,一片荒芜,每一次进入,仿佛都在经历一场聊斋的鬼怪故事,致使我离开院落之后,一直怀疑那和我说过话的女子是否真实存在。
如果在冬季,站在白雪皑皑的坤云山上,观望白雪覆盖之下的口泉老街,一派又硬又瘦的样子,不见有活物和烟火,一切都在冬眠之中。夕阳从对面的七峰山上一路滚过,雪山斑斑驳驳,寺庙红色的墙体在夕阳下更加明晰。
4、山
整座山仿佛被鳄鱼撕开几个口子,露出白花花的内脏。
远远观之,如地震塌陷一般,走进细看,那山体已被吞掉,露出内部的纹理:黑色、紫红、白色、暗灰,不同颜色的石头拥挤在一起,横着、躺着、立着,姿态各异。山体虽被人类毫无秩序地开发,但山体内部石头的层次还是清晰的,一层挤压一层,一层推着一层,一层是一种颜色,一层是一种纹理。整座山,就是这些不同颜色的石头按照一定层次堆积起来的,如一个巨型怪兽被解剖,所有的内脏裸露在世人面前。
工业开发,整座山的内脏几乎被掏空。
你看到亿万年前,地壳变化引起背斜岩层经历了怎样被挤压的痛苦而高高隆起,从上到下的层次就如一本厚厚的名著,每一页都是亿年的丰富。山的表皮是薄薄的沙土,沙土之上是绿色的植被,沙土就是这个庞然大物的皮肤,植被就是它的毛发。当年那些岩石被挤压堆积成山后,还没有皮肤,皮肤是一粒一粒尘埃堆积而成的,堆积了亿年,把那些赤裸的岩石一层一层遮盖。然后是种子被风衔来,落在沙土上,长成这些毛发。山体的破败,让亿年的秘密显露出来,人类的极端开发破坏了自然生机,一座寺庙就在左右两侧断崖之中生存下来。不知是岌岌可危的寺庙阻止了山体被开发,还是人类的良知猛然清醒,或是其它因素,总之,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已肢体不全了。
这就是蛤蟆山,多么形象,就像一只蹲在河流旁的蛤蟆,观望着山口之外的世界。根据这座山的形象改编的民间故事流传至今,那个蛤蟆变成的女子把善良的种子播撒在人间,劝人为善的文化一直根植于这块土地,但工业文明的发展给自然造成的伤害是永久的,是永远无法抹平的。
而南山,是另一座普普通通的山体,在整个矿区,叫做南山北山的山有无数座,只是根据地理位置命名而已,并没有实质性意义。数年前,我曾和父亲爬上对面的南山游玩,我们坐在一块岩石上,父亲说你看这世界好大,只可惜被浓烟遮盖。他用手指着谷底一个向阳的山坡,说那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原来一直就生活在那浓烟之下,那些山坡上的石头屋只有在此时才有了一个整齐的步伐,灰色手帕样的屋顶一律朝向我们,显得有了些体面。当然,我知道,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是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他们出门就会碰到随处堆积的垃圾,左拐右拐,扭来扭去,脚下的路被雨水冲刷的垃圾填满,一不小心,就会来个人仰马翻。但站在山高处,是不会看到这些的,高处真好啊,看不到人间的污浊和琐碎,只有那淡淡的云和轻轻的风。
可是现在我已无法回到当年和父亲坐过的那块岩石观赏这一切了,工业开发,把整座山体从中挖开,修出一条通往山顶的路来。站在这边,望着那被挖掘机挖出的深深壕沟,隔断了通往回忆的路,一切都回不去了。
5、新 城
当春风再一次吹过旷野,这里已没有阻挡它们的房屋了。
它们再不用斜着身子穿过那些街巷,俯下身贴着院子飞转了,也不用肩负着掠走那些房前屋后高出人头的垃圾和顺手卷走那随处丢弃的塑料袋的重任了,更不必为刮起的黑色煤粉形成黑色风暴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不便而不好意思了。它们可以自由自在,毫无思想负担和顾忌,像飞瀑一般轻松地从山顶倾泻下来,一路高歌向着山口奔涌而出。即使在严冬,那带着飕飕声响的风、如刀一样锋利的风、像武林高手一般身手敏捷的风,也只能孤芳自赏了。
山坡上那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灰色而令人绝望的石头屋被浓浓的绿色覆盖了,没有覆盖的也恢复了自然风貌,这些石头完成了它们为矿工遮风挡雨的历史使命。曾被垒成墙、盖成房的石头,和矿工相依为命、厮守终身的石头,见证了它主人一生的悲喜荣辱。它们的隐忍和负重,它们的卑微和命运,成就了一代一代的矿工,无数矿工把肉体和灵魂潜藏在地下,把那些修成正果的煤从母体中剥落,然后运送到地表。
矿工们陆续把那些石头屋推倒,能带走的都带走。
树没办法带走,就只好和它告别,用手拍拍那树干,老朋友了,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这下我们都走了,只有你孤零零地站在这里,风里雨里一个人成长。或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倒塌的房屋和院墙,一脸复杂的表情,两眼茫然,什么也不说。狗也带走吧,一起去住楼房,洗澡有太阳能,做饭有天然气,生活质量会大大提高。但总有一些狗留下来,不知是主人不愿带它们,还是它们不愿走,总之胡子拉碴地跑来跑去,狼狈得很。
是的,该告别了,尽管有些难舍,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矿工,一辈子住在这石头屋里,和那些石头有了相当深厚的情感,不情愿离开。但四周已是一片废墟,水电都没了,那些风总是不打招呼地吹进他们的院子,摇着他们的窗户,喊着他们快些走吧,走吧,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劈柴生火捣炭,烦不烦啊。
一夜之间,那些石头屋就消失了,矿工们喜迁新居,住进了新区,一水儿的新楼房,气派得很。他们开始了另一种体面的生活。我忽然觉得幸福,见证了历史在眼前发生的变化。那些矿工是幸福的,他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新楼房里,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实实在在的好啊。我相信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们的脸是虔诚的。在那些山沟里,大大小小的煤矿有几十座,几十年了,他们都是生活在那烟尘蔽日的环境里。习惯了劈柴,习惯了挑水,习惯了在那黑黑的池子里洗澡,习惯了在那些垃圾中生活,习惯了那风卷着煤尘和塑料袋刮过矿区的春天,几十年了,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他们本想就这样生活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结。
可一夜之间,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居住在这个亚洲最大的居民区。楼下是繁茂的花草树木,还有活动广场,各种健身器材应有尽有。楼顶是崭新的太阳能,太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当年的石头屋基督教堂现在已变成装修一新的楼房,好几层。老年活动中心、图书室,还有数都数不过来的沿街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医院、学校、影院……俨然一个中心城市的规模。
十几个矿的矿工和家属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加多元包容的新区,就如十几条河流汇成的大河,里面充满了不同的信息元素,它们相互融合和碰撞,最终融为一体。
蓝天之下,新一代矿工在新世纪有了前所未有的新姿态。
这是一座新城,矿工之城。
6、河 流
记忆里,我一直走着,在接近正午的矿山,路旁的阳光灰白而恍惚。
我曾是山上唯一的阅读者,也是最后的、孤独的阅读者,寂寞像那山顶上无边无际的平原一样空旷而辽远,像夕阳下的雪野一样冷漠而孤傲,也像那从矿井下运送到地表乌黑的煤一样散发着隐藏已久的气味。但阅读可以化解这一切,可以防止一颗心被冰冻和麻木的可能,我就想,脚下几百米深处是隐藏着巨大能量的煤,那些煤如我一样,一直在生存的界面修炼自己,等待重见光明释放能量。矿工下到几百米深的地层去触碰那些沉默了亿年之久的煤,和它们促膝谈心,就如我深入到文字的内心一样虔诚。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唯一在这荒山秃岭里寻找河流的写作者,河流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不停地上到那荒凉的山坡去寻找一条死亡很久的河流,我实在无法给出明确的解释。盛夏酷暑,身子有一种被炽热的沙石熔化的感觉,植被都有些发蔫,一副副干渴的样子,山上的植被并不能遮掩这些沙石,有些捉襟见肘,裸露的沙石散发着灼热的气息。脚下踏着高温岩浆冷却后形成的岩石,寸草不生,这是岩浆死亡之后留下的遗骨。能够感觉到当初的岩浆是多么热烈,带着无比的热爱和赤忱以及多种来自地球深处的元素来到地表之上,然后又以无比的决绝冷却下去,凝固成这灰黑色的岩石。
在接近山顶处,我发现了河流的痕迹:一堆堆鹅卵石被冷却的熔浆包围着,如一颗颗鸭蛋光滑圆润,那曾是河流中的石头,历经无数个日出日落之后,被河流冲刷成现在的样子。在河流中它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太阳的光线折射在它们身上,光影斑斑,如梦如幻。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把它们彻底从河流中抬到现在的高度,它们被高温的熔浆包裹着,从此高高地活在山坡之上。在不同的山体之侧,我找到了它们浑圆的身体,多数镶嵌在冷却的岩浆之中,也有一些裸露在沙石中,抚摸它们,就如触摸当年的河流一样柔滑,甚至看到了河流滑过它们的留痕。如果说万物有灵,那么这些浑圆的鹅卵石会不会是当年河流的灵魂化身,河流在那场突变之中失去了生命,但河流的魂依附在这些石头上,一晃亿年。
这样看来,这片土地之下蕴藏的巨大的煤,是亿年前无数树木的残骸了,这座座山峰就是它们的坟墓,那些尸骨经过物理和化学的变化,变成这黑色的蕴藏着巨大能量的煤,那些树木的灵魂附着在煤上,等待机缘。经过矿工开采,它们的魂魄重返人间,化作一缕缕烟火,释放出火热的激情,温暖着人类。那些灰烬,是灵魂燃尽之后的残留,也许这些灰烬才是那些树木最后的残骸,煤只是它们以另一种形式或状态存在着,是树木被逼迫隐匿在地层深处,闭关修炼,只是时间太久了。我觉得我该像那煤,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修炼再修炼,直至忘了年月,再出世,自身和过去发生质的变化,然后像煤那样释放蕴藏的能量,直至化为灰烬。可现实的河流太大太强劲,每个人都无法沉静下来,被那流水推得离了地,随波逐流成为一个最不想但又不得不面对的词语。
不经过沉潜的生命是无法厚重的,就如煤一样,不经过深深的潜藏,静静的坚守,就会过早地枯萎。
其实那条死亡亿年的河流和这些修炼成型的煤是有渊源的,那时候,河流平静地流过那片森林,滋润着沿岸的树木和花草,还有那些游走在河流两岸的动物们,当然还有水中的游鱼和躺在河底的石头。这样和谐的生活不知过了多少个冬夏,它们没想到总有一天会分别,而且是永久,久到遗忘一切。河流可以渗入泥土,流入他处,或蒸发到天空,然后随着白云降落到世界的其它角落,树木却不能,河底的石头也不能。当山川巨变之后,河流化作另一种状态,飘走了,就如神话中一个人化为一团烟雾一样,树木和石头被深深地埋在地下,从此不见天日,开始了永无光明的生活。河流还是河流,构成河流的元素没有变,树木变了,它们失去原来的面貌,由翠绿变成焦黑,由鲜活变成坚硬,如铁一般不再为这个世界心动。如今,那些被开采到地表之上的煤,面对从天而降的雨水,或是冲洗它们的流水,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感觉,恐怕它们还记得那水,可那水却不认识它们了。还有那河底的石头,现在被举到高高的山上,它们只能享受那来自天空之上的雨水了,当年流经它们身上的那些水,会不会从遥远的天边随着云彩飘来,落到它们依然浑圆的身上,它们的见面会不会感慨涕零。
煤要感谢矿工,否则它们将永远沉睡,虽然已经沉睡得太久。矿工们要用一生的时间和它们在一起,在深深的地层之中,厚厚的煤层紧紧地簇拥在一起,你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呼吸,或它们齐刷刷的眼睛。割煤机是矿工开采煤的工具,成片成片的煤被割下来,就如伐木工人用电锯割开树木一样,这时,你可以想象成机器在分割树木的尸骨。无数的骨头叠压在一起,割下来的已不是一棵树木的骨,而是无数树木骨头的聚集体。
你或许还能感受到当初那森林的涛声,黑压压的一片,包围在你的周围,朝着你呼气。
7、回 来
是的,又一次回到这里,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每一次回来,都会觉得将人生在外消费了一大把,然后回来接受这片刻的寂静和伤感,那么温暖,那么不堪回首。我承认我是为寻找疼痛才回来的,这种痛是苍凉的、无边无际的,让人不忍放弃,仿佛有一种魔力,被牢牢罩住。静静地立在暮色中,匆忙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当所有的纷杂渐渐远去,一个人似乎才会更接近这荒芜的内核。那些曾经和我共事和生活的人们,他们的呼吸和影子正一个一个从这里剥离而去,一切都远去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十年前故地。
我无法说出此时的感受,任何文字都如那荒草,一堆堆、一片片,葳蕤而忧伤,仿佛失散了魂魄。
顺着那条街往下走,两边的店铺和人家消失全无,所有的建筑好似一下子拔离地面,不翼而飞,只留下满眼的蒿草占据原来的位置。那条水泥路仍旧漫长,一直延伸到山脚之下,就是这条漫漫长路,消磨了我十年青春。顺路走下去,那两棵高大的槐树一半已干枯,像魔爪伸向天空,把被夕阳染红的云层撕成丝状网络。每年春夏之交,槐树便开满白色花朵,十里飘香,走到它下面,总是陶醉,想象着和心爱的人坐在开满白花的槐树下,迎着夕阳,相互偎依。
而现实是我每每走在酷热的午后或寒冷的深夜中,夏日午后的阳光热烈,两眼内外都是白花花的阳光,我艰难地走着,路的倾角接近四十度,我需要弓着腰向上爬行。我听到自己大声的喘息,根本无暇顾及那两棵高大的槐树,浪漫更无从谈起。我必须在灼热的阳光下坚持走到山顶,然后去给孩子们上课,我的寂寞一路铺展,直至进到教室里。那时的夕阳和今日没有区别,云层之下是火红的圆球,慢慢坠入那遥远的山野。我的学校在山上,山上是高高的平原,视野非常开阔,不至于被两边的大山夹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但也就是这样的高原之地,让我感到无边迷茫,我望不到视野的边界,当我望到远处的村庄在冒着袅袅炊烟,还有南山之上的几百座矿工坟茔的时候,我的心还是有了一丝着落,伴随阵阵温暖。
我知道矿工们都搬走了,留下这荒凉的山野之地,我为时代变迁之巨大感到震撼,正是如此巨大的变迁让我的心有了巨大的悲痛之感。曾经人流熙熙的水泥路上,如今我一个人走。夕阳下的荒草正渐渐由翠绿变暗,几百间沿街店铺、人声嘈杂、生老病死、浓厚的烟火气息,此时变得如此寂静,时间是最大的魔术师,不经意间就把所有的道具撤下去,换上这满眼的荒凉,而只把我一个人丢在舞台中央。
我忽然非常地想念,想念的事物却并不具体。
那个酒店二楼的一间,我曾和你们一起畅饮,窗外是空旷的原野,梯田一层层,绿意盎然或雪野茫茫。窗外的景色依然,人却散去,空留一副骨架立在那里,站在二楼,仍旧是那一间,满地碎石。十年后,我再次遥望窗外,夕阳依旧那么美丽,但四周的寂静把我的心掏空。
……
(选载完,全文刊于《黄河》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