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百花洲》2024年第2期|叶杨莉:蓝痣
来源:《百花洲》2024年第2期 | 叶杨莉  2024年05月28日08:15

叶杨莉,女,1994年生于福建永安,现居上海。作品发表于《当代》《上海文学》《西湖》《青年文学》《福建文学》《萌芽》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连枝苑》。现供职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老周约罗令华去万达广场的那个下午,她正看着窗外飞过的一群鸽子,心里想着另一个女人。那女人刚从ICU里出来,医生诊断为车祸特重型颅脑损伤加全身骨折。雇她的女孩在病房哭了一下午,哭得她脑袋发疼。她决定给自己放一晚的假,第二日清晨再上岗。

站在万达广场入口处,罗令华看到了老周的身影。周日夜晚,市民们聚集在这广场上,组成一个个不同主题的同心圆。跳广场舞的穿着统一,排队抖肩。唱歌的拿着音响与麦克风,声音几乎要传至数公里之外。街头蹦迪的人群,音乐声簇拥着一台直播机器。罗令华又看到一群鸽子,被圈养在小小的栅栏内,几个孩童分散其间,掌心攥着花了钱的入场券。他们用这些入场券喂养鸽子。是下午看到的那群?现在却乖巧地栖身在没有笼子的栅栏里。

老周看到罗令华,踮起脚招手,身形像个不倒翁。他身着厚厚的袄子,灯芯绒面料。灯光下,罗令华才发现,他将头发梳成三七开,比起在医院里,显得精神些,又有些刻意。老周自己应想不到这些,许是徐姐暗地里出了主意。

说是暗地里,也是明面上了。老周上月初才来,却适应得极快。这里难得有男人。给病人翻背、抬身、排痰、导尿,他做得熟练又轻松。此前据说他在老家做木匠,靠家传的手艺,活过大半辈子。不知什么原因,他忽然抛去故乡的种种,来到这座城市,选了这一行,从零做起。

徐姐是牵线的人。按她的原话,都是老铁树,接触一下说不定能开花。老周全名周传奇,人不如其名,看不出传奇之处。初次见时,她就注意到他脸上的一颗黑痣,如黄豆一般大,凸于皮肤。痣刚好长在右脸面中,位置极好。左偏一点,面相就多几分精明;右偏一些,又会多几分憨厚。但它正好不偏不倚,就长在脸颊的正中。每看到他一眼,目光都会聚焦于此,像是他的标记。

老周带她进了一家连锁的拉面馆,这家面馆刚开业不久,灯光明亮,装潢很新,与街边的面馆呈现出不同的气质。那光线晃得她眼晕,仿佛刚做了黄粱一梦,醒来到达了新世界。老周点了两份拉面,一份羊肉羊排双拼。账单出来,她凑近一看,百元出头,接近一周的生活费。或许是注意到了罗令华的表情,老周说,这里店租也不便宜,理解,理解。

我没意见的。罗令华说,就是让你破费了。

哪算破费?老周低头笑,手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一包手帕纸,往桌上放。袄子里是规整的衣领,像是熨过。来过这几次?老周问,绽开了眼角的沟壑。罗令华不知该怎么回答,假话是常来,因为一到周末,人人都往这里跑;真话是几乎不来,她过着极为单调的生活。她是常做晚班的人,一到夜里,常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病人有意外情况。到了休息时间,几乎都用来补觉。

你可以到这里干。她说,随便找份工作,厨房、搬运、清洁,都比在那里好。

灯火通明,人群熙攘,这里的确像另一个世界。他们都将医院称作“那里”。是与这里相对的,那里死气沉沉,装满了狼狈的人、狼狈的噩梦。体面、幸福都与那里无关。人在这里,花钱的、不花钱的,都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可人进了那里,天就塌了,坍缩成一具具没有生气的肉体。在那里久了都快忘了,人原本是多么生气勃勃的生物。

十多年前,罗令华刚开始做这行时,第一次照顾的病人,就是位直肠癌晚期患者。人得了癌,体内有了变异的细胞,就无休止地在身体上扩张蔓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病人瘦得只剩七十几斤,骨骼已挂不住脂肪,只贴着一层薄薄的皮肤。那冰凉的触感,至今她还记得。他腹部正中间,肚脐眼附近,被医生划开了一道口,这道口永久地联结着他的肠道。一个人造的肛门,朝内是肠道,朝外则是一个口袋,装着从他身体里流出的排泄物。每隔一段时间,需要有人手动进行更换。

他失去了肛门,只能靠这个口袋维持着身体机能。第一次替他更换人造口袋,她双手抖个不停。怕什么来什么,或许是过于紧张,罗令华还是失了手,将排泄物倾倒出来。那些黏稠物又顺着她的手掌,流至他的腹部。刹那间,一股恶臭荡满整个房间。

他痛苦地轻叹一声,罗令华才抬头,看清了他的脸。一张年轻的脸庞,不比她年轻几岁。可眼窝深陷,某种痛苦几乎溢了出来。罗令华反复道歉,在老护工的帮助下,笨拙地清理残局。那病人除了轻叹几声,始终沉默。

十天之后,他才开口说话。起初他说了自己的过往,他在水利局工作,疾病让他的前途终止。家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放弃了他。第二天他又改口,说家人还没有放弃,前一天夜里,母亲还来床边看过他,要喂他汤羹。他讲起自己积攒的首付,因为这场病全部耗尽。又说未婚妻,说过要陪他到康复,但从来没看到她的身影。罗令华逐渐意识到,他在通过回忆,或是虚构回忆,给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他从不拖欠工资,不知给谁交代过,每隔两周,工资都会准时到她账上。后来她才知道,像他一样守信的人不多。可能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将自己最窘迫的样子展露给对方。他除了要与病魔斗争,也在与自己的不体面斗争。她既是他的盟友,也是他的敌人。那年轻人走后,她也病了一场,在出租屋里挣扎了两日,等到退了烧,又回去了。

往后十多年,那些黏稠物,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她在吃饭、在洗脸、在辗转反侧、举起手的瞬间,都觉得指纹缝隙中,还残留着那些碎片。那时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行做上这么多年。在这里,她见到了身体败坏后的种种状态,见到了生不如死的,也见过起死回生的。到后来,病人的呕吐物、口水、粪便与体液,几乎顺着每一道纹路,流遍了她的手掌,流过每一道指纹。

又想起他了。他已经走了近二十年,若他还活着,也会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人。但他当时已经被判了死刑,谁是判官?没人知道。他连不惑的机会都不曾有。老周是七十年代生人,比他多活了十来年。从这个意义上看,老周真是个幸运的人。

结账出面馆,罗令华走在老周的左侧,余光依然能看到他右脸颊的那粒痣。约一年前,她发现,自己的右脸颊也长出了一颗痣,在下颌附近,没有老周那般显眼。那痣嵌在皮肤里,起初以为是钢笔留下的痕迹,但无论是用水洗还是用手搓,都去不掉。脸上长痣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怪的是这痣的颜色,不深不浅,透着蓝晕。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模糊,又逐渐变大。是病人指出的,她说,罗姐,你脸这里怎么长了颗蓝痣?

她才去问了皮肤科医生。蓝痣不多见,也不少见。但医生说,蓝痣的色素通常扎根极深,尤其是还在生长中的蓝痣,通常是良性的,不用怕。她又问,这痣能激光吗?医生说,蓝痣激光去不掉,要切。动个小手术,切了留个坑,可能还会长。你一把年纪,还担心这个影响美观?她说,不是美观不美观,还会再长大?医生说,这说不准,可能还会大,但也大不到哪里去。继续观察吧。

奥运会那年,罗令华在脸上动了刀,将下颌骨削去一部分。那场手术不太成功,痣就长在动过刀的位置,她怀疑是那场手术的后遗症之一。很长一段时间,罗令华将自己做护工赚的钱,用来修复这场手术的后遗症,一来二去,自己的脸仿佛也一点点地挪了样子,变得陌生。

脸上的痣,从小就有吗?罗令华问老周。老周低了头答,娘胎里带的,很多人说,这个位置有个痣,这辈子都是劳苦命。她回他,瞎说,人人都长痣,有些人脸上全是痣,那是什么命?老周又长叹一口气,劳苦命,说得也挺准。

两人沿着广场转了一圈,没人提出要回去。其间老周很坦诚,说自己家中有三个弟弟。他十五岁那年,父亲因为心脏病去世,家中最小的幼弟仅三个多月。此后他继承父亲衣钵,翻修了父亲留下的两间老屋,靠做木工供弟弟们上学。五年后母亲也生了病,临终前劝他顾及自己的事情,他没放心上。那年开始,人像一把被拉紧的弓,时刻紧绷着身体。二弟读书好,考上了大学,性格内向,毕业返乡做老师。老周将家中的牲畜卖了,加上平常攒下的五千块钱,凑了个整数作为彩礼。踩着世纪末的尾巴,二弟成立了自己的家庭。

三弟没考上军校,当兵复员后,也回了家。三弟女友家很挑剔,觉得他家经济条件不好,兄弟又多,开口要了五万。那年非典的余波刚过,老周歇业了半年,家中几乎没有进账。这五万实在拿不出来。后来女方家说,家中的两间房子,分一间出来,彩礼可以减半。正在发愁间,老周的一位老客户在深圳赚了钱,念在过往交情,大方借了钱。现金在手,女方家没多说什么。亲事最终成了,但二弟心里有了疙瘩,二弟媳也觉得大哥偏了心。但这种情绪还是隐隐的,直到十多年后,才爆发了。家中老屋被政府换了两套房,也在城郊。小弟光棍到三十岁,终于开始谈婚论嫁。对方没有松口彩礼,还多加了一套房。这时二弟和三弟就坐不住了。

小弟是老周亲手带大的,私心来说,他最疼他。小弟自小体弱,没有二弟聪明,也没有三弟强壮。三岁那年,因为老周的疏忽,小弟从床上趴着摔下,自此前脑上添了道八厘米长的疤痕,长不出头发。这让他从小自卑,觉得自己事事不如别人。但在姻缘面前,他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大抵还是屈服于小弟的强硬,也自责于幼年时对他的疏忽,老周答应了小弟的要求,将一套房子过户。二弟和三弟的工作也得做,但房子只有一套。谁能想得到,二弟、三弟、小弟分属于不同的年代,连带着亲情也开始通货膨胀。因着这套房子,兄弟之间闹了几年,直到前两年。

老周是第一拨感染的人群,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那段时间,二弟和二弟媳走动频繁,生病期间,最艰难的时期,出现在医院的只有他们。他一度以为自己挨不过这场病,在二弟的劝说下,他在医院签了字条,把父亲留下的另一套拆迁房,过给二弟一家。幸亏医生妙手回春,他最终康复了,回到家中,人去楼空。他的行李全被搬走,二弟也换了一副面孔,当着孩子面,细数从小到大老周对他的冷落与不公,指责老周作为长兄,从没做到一碗水端平。如今弟兄之间感情淡漠,全都因他而起。

说到这里,老周声音带着哭腔,不知何故,弟弟们都视他如仇敌,没有一个记得他是为了他们,操劳半生,至今还未成家。家是如何散的,他始终想不明白,或许他没有办法像他们一样,把责任再往上面推。那之后,他下定决心,远走他乡,从头来过。选择进了医院,起因也是那年,他总觉得自己见过黑无常。黑无常是谁?把人带去见阎王的使官。迷迷糊糊间,他看到黑无常从门前走过,个头近三米,头戴一顶尖尖的帽子,五官模糊。醒来后身边围了一圈人,有医生,有护士,有院长,也有护工,见他醒来,都欢欣鼓舞。那段时间他记住了一句话,进了危重症病房,人无法与阎王去争夺生命,但有个职业叫护工,他们可以帮助病人快到黄泉路时,更舒适、更体面一点。能做到这点,功德无量,抵得上前半生欠下的债。这话让他记到今天。他觉得自己双手还算巧,心也细,做事学得快,病人也都挺满意他。有些病人躺在床上无聊,还会与他聊聊家常,得知他曾做过木工,还讲起自己新家明年交房,到时要雇他帮忙。这年头,都讲究全屋定制,做木工倒是少见。老周只是听着,心情好了,也就答应下来。

家里的事情说到这里,罗令华也听出了老周的诚心。这诚心透着点坦诚以待的笨拙。哪有人愿意谈这些过往,说起来真是太不体面了。她在家中也有个哥哥,她也曾埋怨他没有尽到兄长应尽的义务。她的手心起了一层汗,自从她离开老家,就几乎和家人断了联系。她家也亲情淡薄,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没人能够说得清,但人们总是把责任推给别人,这是习惯。老周待人的这种笨拙,是把自己放低了,由着对方支配。他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低姿态。老周的前半生,是否都陷在这种笨拙里,以至于,落了个最终被怨恨的结局?

听人说你刚到那里不久,就把自己的钱借给病人,也不管他们还不还?

老周又低头,露出那笑。是借出点钱,但不是借给病人,是借给了五层的那个清洁工,她每天凌晨都在楼下翻垃圾桶。罗令华问,借钱给她做什么?老周说,她说自己家里有困难,妈的,那老太婆,半月前就失踪了。罗令华又问,借了多少?老周说,借了两万。听到这里,罗令华喉咙一痒,笑出了声,她不确定自己笑的是谁,但那笑就冲破喉咙,滚了出来。

病床上的女人闭着眼,身上插满管子。来这里的人都不得不将身体的洞穴全部打开,让管子一根一根伸入身体,再经由这些管道维持着作为活人的希望。和老周道别后,罗令华整晚没有睡好觉,第二天清晨,她就到病房上工。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停止了哭泣,坐在母亲的床侧,眼里没有光亮,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带去了部分魂魄。

几乎每周,都有人因车祸被送到这里。这类病人,护工都害怕接触,因为一进来,他们就处于生与死的边缘。最好的结果,开颅手术顺利,女人清醒过来,睁开眼,过往的记忆还在;但残破的身体需要漫长的修护期,内心世界也一样。她见过因车祸留下心理创伤的人,身体已经开始恢复,心理防线突然决堤,开始寻死。差一点,女人睁开眼睛,但失去记忆,失去智力。她的意识会悬成一道线,延伸到看不到头的终点。再差,就是永远睁不开眼睛了。

罗令华知道,在这样一个靠近死亡的地方,她早已是个心如死灰的人。年轻时,她没和人组建家庭;年老了,更不会有这样的念头。虽然病人常常问她,为什么不考虑找个伴,是不是过去受过什么伤,她也对过往闭口不谈。有人把她当作知己,家中的苦闷都往她这里说,说罢还要劝她,还是找个伴。这种情形下,她就说,看到很多人都在自己面前死去,只觉得生死无常,不想有人来照料自己。关切的病人再问,那你老了怎么办?她回,找个没人的地方静悄悄死去。

但这次,罗令华用了一晚,也未将老周消化。他就像一根突然滑入喉咙的鱼刺,咽不下,吐不出,让人浑身不自在。但她难以承认的一点是,她同情老周,也为他感到悲哀。那天夜里回家前,老周回到保安室取自己的包。门卫递出包时,还替他拍去包上的灰。那包旧得满是破洞,也不知道在地上拖了几回,露出了残破的内里。护工没有专门的宿舍,为了节省租金,一般都会选择住在医院背后的平房,那片未被拆迁的城中村。那里租金便宜,罗令华住了十来年。她提出想看看老周的房间,老周也未拒绝,带着她进了一个房子,接着便往上爬,随后到的,竟是房东加盖的一间阁楼,就在楼梯侧边。这里的锁不太结实,老周也不舍得买个新锁,想到一个办法,便是把身上重要的物件装在包里,每日背在身上。房间里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是倾斜的天花板,人只有弯着身体,才能前进。

罗令华环视一圈,问老周在这里怎么住得惯。老周回,单身汉,住在哪里都无所谓。说话间,他担心罗令华站着不舒服,抬来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罗令华说不出话来,转身想走。

怎么了?老周跟着出去,没弄明白罗令华的反应。

这个老鼠洞,你要住多久?在那个狭窄黑暗的楼梯间,罗令华问他。

老周眼里闪过光。他伸手拉住了罗令华的胳膊,说,你让我搬出来,我就搬。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老周着急地跺脚,眼里竟涌出泪花。我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见你这样的人,你和我一样,都不珍视自己,这也是个病。

这女孩起身,腾出位置给她。罗令华不说话,开始干活。这女孩和竺贞一般大。是叫这个名字吧?这姓不常见。半年前,竺贞找到她,请她帮忙照顾自己的父亲。她父亲患肺癌,肿瘤已经转移到大脑。这姑娘才二十来岁,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七十多了。这事放在那里,也没什么奇怪。但第一周,竺贞就向管理层举报罗令华,原因是她在夜班期间睡觉。一周后,徐姐说有病人发现,竺贞在网上发了视频骂护工。人老了,就没了尊严,谁都可以欺负你。所以啊,有血缘关系的子女才是后盾。竺贞在视频的结尾,以此总结。

收到举报当天,罗令华没有和竺贞争论。与病人家属相处,是一件比照顾病人更困难的事情。她皱眉看竺贞,看她那张年轻,又故作老成的脸,什么话也没说,收拾自己的包裹,走出那间病房。一周后,也就是她看到视频的当天,竺贞又找到她,说父亲这一周恶化得厉害,原本经过化疗,还能有好转的信号,只隔几天,已经没有办法进食了。竺贞用哀求的语气说,父亲指名想要你来照顾,其他人都不要。

病房里,竺贞没有化妆,只戴着一个框架眼镜,头发散在肩上,看上去很秀气。罗令华本想拒绝,随后她就看到竺贞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一头短发,个头不高,大约只有一米五,矮鼻宽眼。她伸出粗胖的手指,往前拉了拉竺贞大衣上的腰带,露出孩童一样的表情。竺贞转过头,垂下眼睛,说,您看到了吧,这是我妈妈,她是个唐氏。

老周是个合格的听众,适时发出了感叹。唐氏我知道,村里就有。很多人都喊他们傻子、智障,其实他们只是染色体多了一条。

罗令华约老周去公园,两人步行一段路,在周日的午后到达入口。入口有一片湖,阳光洒在上面,波光粼粼。老周的嘴角始终向上扬,连那颗痣都带着笑意。他走路摇摇摆摆,头顶白发接着缝隙里漏下的阳光。忽然他向前走了一步,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朝湖中心甩去。那石头竟轻巧地沿着湖面跳了四下,才最终坠入湖底。

那天夜里,在老周说了那话后,罗令华转身下了楼梯,其间还差点摔了一跤。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像是身后有人追着她。等心情平复,她才回头,如她所料,老周就站在那楼下,远远地望着她。她看不清老周的表情,那个身影隐没在冰冷的水泥墙上,被夜色完全包裹起来。

第二日,徐姐来找她说话,似乎还想尽一尽中间人的职责,问一问他们还有没有往下走的可能。

没有。罗令华回答。

徐姐咯咯笑,说,回答这么干脆,老周那里我问明白了,他想照顾你。他是个好人,人格上清清白白一个人。你们很合适,无儿无女,我看你也不是看重物质的人,你就自己好好想想吧,你和他相处开不开心?他在你面前说话,你开不开心?和他过日子,你只会好,不会差。

在其他人眼里,罗令华是个怪人。她没有女护工的温度,不会说些好听的话,来讨病人和家属的欢心。她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没有生活。医院人来人往,每个人身上都背着沉重的故事。每个人静下心,都能像说书人一般,把自己的遭遇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她见了许多,也听了许多。这几年,许多人内心发生了一点变化。每个人都不愿做弱者,即便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活着的最后一秒,也想做一个强者,不能被他人夺走一丝一毫的利益。像老周这种,把自己整个捧出去的人,少见,像濒临灭绝的生物一样少见。

她和徐姐说,我会找老周说个明白。

罗令华盯着老周,你懂染色体?老周答,我自学了一些医学知识,这个也是常识,年轻人都懂。罗令华说,我起初以为,她找人来骗我,这是一个圈套。哪有这样的家庭,母亲是唐氏,看上去四十多岁,父亲已经七十多了,肺癌晚期,半截身体进了棺材。竺贞竟耐心解释了自己的身世,态度很诚恳,好像早已习惯了别人的质疑,而她自己不得不解释身世,小心翼翼,仿佛自己的身世冒犯了谁。所有人都不相信,一个唐氏女性会嫁给比她大三十岁的老头,还生了一个健康的小孩。哪有这样的家庭?

竺贞没有读大学,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两年前她开始拍视频,做直播。那时她父亲还没有被查出肺癌,但已经行动不便,干枯瘦弱。她的第一个视频,拍的就是自己的母亲。镜头下,她母亲总是呆呆地目视前方,偶尔露出微笑。随后镜头一转,是竺贞把一桌饭菜做好,端到母亲面前。她的这个视频在网上获得了很高的流量,有自媒体公司私下联系她,说这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你必须把生活的艰难,准确地呈现出来。随后,自然是她的视频遭到了许多人的侮辱与谩骂,修养好的人,也在评论区说着刺耳的话。

姑娘,按我来说,你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明眼人都知道,唐氏是不能结婚的,你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对于这段婚姻是无知的。你父亲这种劣等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找一个唐氏来传宗接代?你外婆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竺贞回复,外婆去世前,怕没有人能照顾母亲,我父亲是她的家人,只有家人才会真心实意照顾她。

为什么不能送福利院?你父亲这么老了,怎么照顾你母亲?那些人继续追问。竺贞回答,我会照顾我的父亲和母亲。那你的出生真可悲,他们不是因为爱而生了你,而是让你去照顾一个唐氏母亲和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你看你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回炉重造吧!那些人说。

竺贞无言以对。这样的言论太多了。她到后面早已回复不过来。经过漫长的心理斗争,她决定无视这些话,继续做直播。她赚了不少钱,比同龄人多许多。父亲生病后,她的生活一度消沉下去,她无法在医院直播。她停了一段时间,只利用一些琐碎的时间,拍一些化妆或聊天的短视频。有人一直支持她,时常给她打赏;但还是有人骂她,骂她消费自己的父母。

现在情况已经很糟糕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卡在半道上,动弹不得。你能想象吗,每天都在网上看到一些希望自己去死的言论。可竺贞讲这些话时,表情很平静,只有眉头在抽动时,她才像是个活人。罗令华同意继续照顾她的父亲。三个月后,竺贞父亲去世了。

这姑娘现在过得怎么样?你们还有联系吗?老周问。

她说话时,老周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等她把眼睛移向老周,他的眼神又闪躲开,仿佛羞于和她对视。这样的午后,日头正盛,阳光明媚,温暖到她的身体都泛起一丝凉意,她让自己的思绪继续往医院的那些故事上游荡,不要聚焦在此时此刻。

竺贞和老周相反,完全相反的两种人。罗令华讲,那最后几个月,她几乎失去了与竺贞的联系。在周围护工眼里,她已经取代了竺贞,成为病人家属,承担起与病人有关的所有职责。竺贞很少来医院,每次都是匆匆来,拉着她的手道谢,又匆匆离开了,以至于她真怀疑,竺贞有一种能力,随时将自己从痛苦中抽离出去的能力。

竺贞的社交账号开始照常更新,只是她不再拍摄自己的父母,而是专心做起直播。她对着镜头化妆,讲解化妆品的好坏,回应观众的问题。有人要她唱歌,她就站起身,拿起话筒,露出腰间白白的皮肤,对着镜头唱歌。有人问她父母情况如何,她说白天照顾父亲,夜里照顾母亲,只有这一小时能够直播,希望观众多多打赏。镜头下,竺贞很漂亮,就像那些在城市中长大的女孩一样,活泼、精致、自信,相信自己能够逐步走向一个光明的未来。

罗令华关掉直播,什么话也没说。

最后一个月,竺贞父亲身体疼痛越来越剧烈,夜晚用拳头砸头,撞墙的次数越来越多,手脚浮肿,有时昏迷过去,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流出唾液。罗令华判断,竺贞正在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在等待着自己父亲的死亡。因为越靠近那一天,她生活中的阴霾就越散去一点。

父亲去世后,竺贞不再联系罗令华。其间有些她垫付的费用,竺贞也没有还给她。微信头像点进后,是一条杠。徐姐说,她这是拉黑或删除你了。罗令华倒也无所谓,和其他人以为的不同,她和竺贞本来就没有什么深厚情谊。

老周问,没情谊,你还挺愿意帮助她。罗令华说,就是雇佣关系。空闲时间,她一直在看竺贞的直播,只是粉丝人数并未上涨,没有了家庭故事的打底,她的青春与表演都没什么亮点。失去了父亲,竺贞并没有迎来理想中的新生活。唯一一个点赞数超过一万的视频,是竺贞坐在妈妈身边,宣布父亲的死讯。镜头里的竺贞,卸掉了直播时的浓妆,她母亲在身侧如孩童一般四处张望,看到镜头,咧开嘴,露出笑容。竺贞说自己未来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开始玩她的头发,将她的长发一把抓起,贴在自己的脸上。竺贞回过头,制止了母亲的行为。

罗令华和老周说,我不知道这个姑娘未来的人生会走到哪里。她失去父亲,也没有获得解脱,她还有一个傻母亲。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新生活的。

老周说,你不用担忧她,这个小姑娘,很有胆量,我看会活得很好。罗令华说,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也没有担忧她。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小姑娘,因为我理解她。

有些话说出口,就没有咽下的机会。那些还残留在记忆中的片段,被老周扔出的石头,砸得四散开去。过去十年,罗令华已经将自己训练得不会再捡起那些记忆。这是求生的本能,她的反应和病房里躺在床上的病人没什么区别。有时候,病人会用极夸张的方式求生,比如,有个姑娘瘫痪后,全身只有手指能动,在没人注意的时刻,她用仅能活动的手指在病床右侧的铁板上,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符号,有时甚至画到指甲血肉模糊。没有人能懂那些符号的含义,他们让那姑娘在护士和医生的掌心画,依旧没人能懂,只有罗令华看明白了,那个姑娘是在求生。她的手指画出的,是回去,回到健康的时候去。

时间走得太慢,最初那几年,罗令华每时每刻都在往心里挖出划痕,祈求时间倒流,倒流到那个冬天的清晨,倒回到那条潮湿的走廊上。那时,她还在县城百货公司上班,起床后,如往常一样,天蒙蒙亮便顶着寒风走到走廊间刷牙。她租的房子,是工厂宿舍改建后的红砖房,那时刚刚被腾出来,作为隔间,租给百货公司员工、诚心酒家服务员和步行街商贩。那里人员混杂,时常看到混住的男女。

刷牙刷到一半,她听到走廊间隔壁的厕所有声响,那声响闷闷的,听得人心惊。再一屏气,她听到有人在呻吟,有什么东西正往门上撞去。五点一刻,居民大都还没清醒。那间厕所,因为排水问题,早已成了堆放杂物的垃圾堆,从来没人走进去过。好奇,或是担忧,促使她越走越近。她一把拉开了那门,噩梦一样的画面闯入眼帘。一个女人几乎一丝不挂地摔了出来,另一个男人也只穿着上衣。女人的嘴巴上贴着胶布,双手被捆了起来。她认出她是步行街内衣店员工,名叫小琴,她们常在走廊擦肩而过。她也曾在她那里买过内衣,试穿内衣时,小琴还替她选过尺码。罗令华无法判断时下画面的真实性,但她想要采取行动,她举起身边一根拖把,用力向那男人头上砸去。那男人大约受了惊吓,未反应过来,像个泄气的气球,径直倒下。

罗令华没料到,这一下就打中男人的太阳穴,他晕死过去。罗令华的大脑嗡嗡作响,她将地上的小琴扶起,解开她手上的绑带,撕开嘴上的胶布。罗令华还未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刻,小琴就抢过她手上的拖把,向男人的脑袋猛砸数下。随后,小琴竟冷静地开始清理厕所,带走了男人与自己的衣服,并将拖把藏在床底,用一把锁,将厕所间如以往一样锁了起来。

后来,那个清晨的细节变得模糊。人们醒来了,开始说话、走动、刷牙、打铃,四周响起市声,车辆开始启动,街道开始拥挤。太阳升起的光线,打在红砖房的侧边,竟也透着红晕。罗令华问小琴,怎么办?小琴抬头,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她有着二十岁才有的饱满皮肤,这样年轻,一双狭长的眼睛,单眼皮。她说,忘掉吧,走吧。

罗令华说,怎么走得掉?小琴说,处理好,我能走得掉,你就走得掉。时间以那天为界,被劈作两半,一半是过去,一半是现在。罗令华想把这段经历遗忘,当作一场梦,但无数次醒来,都能记得那个清晨潮湿的气息。随后便是春节,那楼里工作的人为了早点回家过年,早早四散开去,那里便成了空楼。她也辞去了百货商店的工作,回家待业。一直到年后,距离那个清晨过去两个月,男人的尸体才被发现。得知消息那天,罗令华给小琴打了一个电话,她早已搬走,去南方的一个城市生活了。小琴说,我已经忘记了,随后就挂断电话。那段时间,罗令华开始暴瘦,巨大的心理负担让她失去了食欲与知觉。

夜里她开始频频惊醒,惊醒时只有一个念头—那是一条生命。尽管似乎没有亲人为那个男人四处奔走,人们早已开始逐渐遗忘此事。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但她在清晨惊醒时,会有一瞬间感受到极度的痛苦。她从来没有梦到过那个男人,小琴倒是时常闯入梦里。梦里的小琴以各种死法倒在她面前。以至于醒来时,她时常恍惚,记忆是不是发生错乱,死去的人是小琴而不是男人。她知道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向所有人坦白一切。很快她强迫自己压制住这个念头。罗令华从别处打听到,小琴在新城市扎根了,和新男友一起创业,开了一家服装店。她自己当模特,常常将服装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罗令华想过死亡,她曾在夜里找了一家公园,就站在湖边,朝湖中心走去。湖水的温度比想象中要凉,越往湖中心走,她就越清醒。最后她爬了回来,夜色下,她又给小琴打电话,把心里的想法全盘托出。小琴沉默了许久,说,我已经怀孕了,七个月了,可能是个女孩。这句话像一道光,从夜幕中刺出来,将她点亮。那一刻罗令华决定与记忆和睦相处,开始求生。

从那一天起,她确实开始了新生活。她搬到这座城市,做了这份工作,每目睹一次死亡,内心竟会平静一点。罗令华对老周说,你说你见过黑无常,我觉得自己倒像个黑无常,别人都怕的病人,我来做。老周沉默着,一声不吭,光线下,能看得到他脸上纵横的沟壑,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说到这里,你可能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关心竺贞。罗令华冷静地说。

新生活的开始总是艰难的,为做整形手术,她把积蓄都投了进去。生活一点点回归正常后,罗令华偶尔会疑惑,为什么自己曾经想要结束生命。能够自由地呼吸空气,没有障碍地进食,稳稳当当地走路,对那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能活着,总归是好事。她不再给小琴打电话,也不再去想这个人。随着时间推移,在一个清晨,当她忽然又惊醒的时候,她明白一个事实,小琴和她,永远不是朋友。这个世界上,知晓这件事的,只有她们两人。年轻时小琴说,我能走得掉,你就能走得掉。她们曾经彼此信任,但随着时间推移,她们慢慢变老。小琴到底过得怎么样,罗令华永远都不知道。或许她和她一样,也在自以为是地开始新生活。但只要她们中的一人还活着,另一人就永远都无法开始新生活。

如果小琴也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段记忆会不会就彻底消失了?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了。两年前,罗令华去了一次小琴生活的城市,顺着记忆中的名字,找到了那家服装店。她走进服装店,老板娘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她问老板娘小琴的名字,对方摇摇头,表情疑惑。死亡会靠意念的力量降临吗?她在竺贞脸上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老周闭上眼,不成立,你在和我讲故事,不成立。他忽然又明白了似的,喃喃自语,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你不怕我?但他没有走开,还留在原地。日头下移了,成了夕阳,夕阳的光将他的头发悉数染白,寒意不知是从湖底,还是从脚下,逐渐升了起来。老周脸上的那枚痣,在夕阳光下竟不那么明显。罗令华说,你权当故事来听,以往我听了太多故事,编也能编出几个。老周说,人活到这个岁月,什么都不怕,就怕有遗憾,“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归根到底还是怕死。那个小琴不怕死,你怕。

罗令华问老周,你怕吗?

老周说,我说过了,在万达那天,你没记住。

日头要落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仿佛有人撑开了一个口袋,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刻,将落日挟走了。四周蒙上一层薄雾,万物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类似电流的细微轰鸣声。罗令华慢慢向着湖面走去,眼前出现了许多人,他,他,他,她,她,她,一张张的面孔,年轻的,年老的,悉数出现了,他们都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罗令华抬起手,摸到自己的脸,她摸到一颗痣,那颗原本从皮肤深处扎根,生长着的蓝痣,竟凸了出来,像一朵微型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