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4年第5期|向以鲜:玄幻青城
“两朝诗影”是四川大学教授,著名学者、诗人向以鲜,于2022年开始连载于《散文》的系列专题,作品历览唐宋诗歌盛世并兼及余波遗脉,以诗人、诗事为经纬,绘就千古诗心在中国文脉中留下的剪影、侧影、倒影、掠影甚或幻影。在风起云涌的诗史长卷中寻绎启迪心智的吉光片羽,从朝飞暮卷的两朝梦华中,捕捉叩慑心魂的绰约风姿。
“两朝诗影”既非唐宋两朝的诗歌史话,亦非通常意义的读诗札记。它既以学术的严正架构为底色,亦保有随笔的亲切和率真,更体现作家在场的介入观照和存在体验,呈现出一种“从心而不逾矩”的自由之美。
现推送2024年《散文》5月刊“两朝诗影”专栏作品《玄幻青城》。
——编者
玄幻青城
向以鲜
南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初,闲居山阴(浙江绍兴)故乡数年,时年四十五岁的陆游终于接到朝廷诏令,差通判夔州。当时身患疾病一时难以成行,一直到次年夏天的五月间,陆游才取道江苏镇江溯江而入蜀。一路流连观察一路写作《入蜀记》,到达夔州时已是冬天。蜀中岁月经历了太多变化,从希望到失望,从热血到意冷,我们的诗人也从一个雄心勃勃深入宋金对峙前线的战士,蹉跎成一个辗转于夔州、成都、蜀州(成都崇州)、嘉州(乐山)等地的地方闲散官员。到了孝宗淳熙元年(1174),陆游入蜀将满五个年头,这年秋末冬初,陆游以成都府路安抚使参议官摄蜀州通判的身份,改为摄知荣州(四川荣县)。
荣州在崇州的东南方向,相距三四百里路。陆游却并没有选择最便捷的行程,而是先从崇州东行回到成都,然后从成都前往西南方向的双流,又从双流起程到达西北方向的青城山,之后又去了郫县、江源、彭山、眉州、嘉州,再从井研到达任所荣州。唐宋时期的官员,更改任所的间隙常常成为其游山访友的绝佳时机,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八九个月,实在是令人艳羡的雅事。
在今天看来,陆游至荣州任所的旅程已经具有几分奇幻的色彩。然而,真正的玄幻之游是从青城山开始的。青城县为传统意义上蜀州下辖属县,因此,作为蜀州通判的陆游要离开本任时,去青城县及县内青城山一带游览视察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淳熙元年的仲冬时节,陆游的双足第一次踏上青城山。从少年时代就向往蜀中风物的陆游,在《东楼集序》写道:“余少读地志,至蜀汉巴僰,辄怅然有游历山川、揽观风俗之志,私窃自怪,以为异时或至其地以偿素心,未可知也。”
《红栀子花赋》是陆游留下的青城初游记——
我早年阅读关于三山五岳的书籍,从中知道世间有座名山叫青城山。到了今年冬天,老天终于给了我一个偿还夙愿的机会。来到青城山中,被此地的神奇景观惊倒,于是我将自己的车马停放在云雾之中。用双手捧起甘甜又清冽的泉水,用舌头舔尝仙草的芳香;让肺肝上的尘土得以清洗,全身的毛骨得以清洁。我走进一片空翠的世界,耳边掠过嗖嗖的松风。
而就在此刻,山中出现了一个童子——
睹一童子,衿佩青青,手持异花,六出其英。以为薝蔔(郁金花)则色丹,盖莫得而强名。
一身青衣的童子,手上拿着一枝奇怪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六瓣花朵。看起来好像是来自异域的栀子花,颜色却是鲜红的。现在是冬天,栀子花怎么会在冬天开花!这红色的花朵,陡然之间为幽静的青城山赋予了一道玄幻光芒。
有着博物学爱好的陆游想上前看个究竟。陆游的植物学尤其是花卉知识相当广博,有《天彭牡丹谱》传世。就他所知,栀子花通常是白色的,而眼前的这朵像栀子花的花,为什么会是红色的呢?
蜀中到底有没有红色的栀子花呢?
宋朝初年的景焕在《野人闲话》中记载了一则故事——
蜀主(孟昶)升平尝理园苑,一日有青城山申天师入内,进花两粒,曰红栀子种。种之,不觉成树,其花斑红六出(六瓣),其香袭人。蜀主甚爱重之,或令图写于团扇,或绣入于衣服,或以绢素鹅毛,做作首饰,谓之红栀子花。
显然,六瓣红栀子花不仅存在,而且还为青城山所独有。景焕之后的宋人张唐英,也在《蜀梼杌》中记载,这种深得后蜀主孟昶喜欢的六出红栀子花,最早出于蜀地的东晋升平年间,和白栀子花开于夏天不同,红栀子在冬天开放,且清香如梅。这个说法,与陆游的奇遇,正好可以相互印证。
那位进宫献花的申天师,名叫申元之。我们在唐明皇遨游月宫而得《霓裳羽衣舞》的传说中就见到过他的身影。如果他在孟蜀时还活着,已经好几百岁了。深山中出现一个持花的小孩已经有些玄幻,所持又是一朵难得一见的六瓣红栀子花,就更为玄幻,而这朵花的来历还和一个活神仙联系在一起……一场玄幻的山中故事,由此陡然拉开帷幕。
申元之,元人赵道一所著《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一书中出现过他的名字。申元之隐显无常,自号田先生。有人说他是魏晋时人,游名山,博采方术,得了内修度世的秘术。唐明皇开元年间,召入上都开元观,与知名道士罗公远、叶法善等人成为宫中道友。这位申天师,还与杨贵妃、赵云容等美人相善。
我推测,由人仙难辨的申天师献入蜀宫中的红栀子花,或许是青城道士们利用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人工培育出来的一种变异产物。在杜甫的《栀子》诗中,我们也看见了这一抹红色:
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
于身色有用,与道气相和。
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
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
这一抹红色,与青城山的另一名称——赤城——相呼应。红色砂岩构成了青城山的另一种副色调。陆游在《将之荣州取道青城》(这应是他为青城山写下的第一首诗作)中写道:
倚天山作海涛倾,看遍人间两赤城。
自笑年年随宦牒,不如处处得闲行。
草痕沙际犹余绿,枫叶霜余已带赪。
归去还堪咤儿辈,锦囊三十六峥嵘。
清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解释说:“青城山,一名赤城山。”陆游这里的“两赤城”,指的是青城(赤城)和浙江天台的赤城。他在晚年所作《风雨》中也说:“新春要觅烧丹处,不住青城住赤城。”
只是一眨眼,童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在迟疑之际,匪夷所思的玄幻场景再次出现:
忽矫首而清啸,犹举袂而长揖,
援修蔓而上腾,擘层壁而遽入,
倏变灭于转盼,久惝恍而伫立。
持花的童子,忽然变成了一只清啸山巅、猿猴一样的精灵,高高举起长袖向着诗人长揖致礼。他的行动敏捷,抓住山崖上的藤蔓飞身而上,攀登峭壁如履平地,出没无常,我们的诗人则恍若置身梦幻之中。
这个时候,又蓦地出现了一位苍老的道士。
老道士微笑着说: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得道之人,只要向自己的内心寻觅,就一定能够做到。人的内心无比广大,有足够的空间上下求索。而现在的你却反其道而行之,丢掉自己的内在天地而追慕外在的浮华之物,去追随一朵红色栀子花,这样的舍本逐末,实在是愚蠢的做法,难怪会被一只猿猴所欺骗啊!
游山的经历玄幻,获得的道理却很实在。
已近知天命之年的陆游在青城山,被一朵红花、一个孩子、一个老人教育了一顿,于是深有感触地写道:“嗟予好学而昧道,有书而无师。虽粗远于声利,实未免乎喜奇。请书先生之言,用为终身之规。”从此,青城山在陆游的心中具有了强烈的人情味,成为诗人的人生导师。
这个身居绝壁的老道士,让我想起两个住在青城的山中人。
一个是西陲大将姚平仲姚太尉。陆游来青城山的一个目的,就是想见见隐居于青城山的姚将军。这位姚平仲在靖康之难中扮演重要角色,后因偷袭金人营寨而失败,骑一匹神行的青骡潜入蜀中,在青城县大面山的石穴中安身立命。从陆游所作《姚平仲小传》中可知,有人曾于青城山丈人观中偶遇过年近九十的姚将军,依然“紫髯郁然长数尺,面奕奕有光”。更不可思议的是,暮年的姚将军仍“行不择崖堑、荆棘,其速若奔马。亦时为人作草书,颇奇伟”——这也太像那个以红栀子花开示陆游的悬崖老道士了!
陆游以为,蜀中生活最为遗憾的,就是自己一直没有能见姚将军。他在《姚将军靖康初以战败亡命建炎中下诏求之不可》诗中感叹:
造物困豪杰,意将使有为。
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资。
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
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
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
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
我亦志方外,白头未逢师。
年来幸废放,傥遂与世辞。
从公游五岳,稽首餐灵芝,
金骨换绿髓,欻然松杪飞。
从姚平仲身上,陆游看见了刺杀猛虎的豪气,也看见了一个失败者的孤独与隐忍。两个壮志未酬的英雄来到同一座青山,呼吸同一片清气,却始终未能见面——烟云千万叠,求访固难知。
而以道身示化的微笑老道士,更像另一个人——陆游以诗托付转呈姚平仲的那位上官道人。在《老学庵笔记》中,陆游说:“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聩,一语不肯答。”这么大的年纪,还能居于树上,以松(松子或松花)为食,总是带着粲然的笑容。上官道人很少言语,据陆游《予顷游青城,数从上官道翁游,暑中忽思其人》一诗可知其少年时代患有耳疾,近乎失聪。
在陆游的记录中,上官道人开过一次金口:
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
这是一段十分朴素的人生感言,体现了一种非常有操守和格局的生活态度。周作人甚为喜欢这段话——
上官道人其殆得道者欤,行事固妙,所说治国卫生的道理,寥寥几句话,最高妙也最切实,我想这或者可以说是黄老之精髓吧。所可惜的是不容易做,大抵也没有人想做过,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是成心在做乱与夭,这实在是件奇事。
陆游为什么一定要到青城山,且一入青城山,就进入了一种几乎玄幻的状态?
《老学庵笔记》中有这样一条记载:
先太傅自蜀归,道中遇异人,自称方五。见太傅曰:“先生乃西山施先生肩吾也。”遂授道。盖施公,睦州桐庐人,太傅晚乃自睦守挂冠,盖有缘契矣。
陆游的先人从蜀地返乡的途中,遇见一个自称方五的异人,直接将先人当成施肩吾,授之以道——这是不是很玄幻?而更玄幻的是,这个施肩吾,也并不是当世之人,传说他是晚唐五代吕洞宾的弟子!
循着这条缥缈的线索,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陆游的青城玄幻之旅的根源了。
这个身负奇遇的“先太傅”,是陆游的高祖陆轸。他在祥符年间被赠大傅官衔,实际并不享有相应的俸禄。陆轸曾出游蜀地学道,沪上学人陶喻之在《两宋蜀士题刻校补》中考证,陆轸修道之地很可能就是青城山。如果此说成立,那么,陆游的青城山情结就可谓良有以也,诗人陆游心中,一定回响着祖先的召唤。
在陆游的描述中,晚号“朝隐子”的陆轸一心向道,且具有很高的道行。陆游在《跋修心鉴》中说:
右高祖太傅公《修心鉴》一篇。初,公生七年,家贫未就学,忽自作诗,有神仙语,观者惊焉。晚自号“朝隐子”。尝退朝,见异人行空中,足去地三尺许。邀与俱归,则古仙人嵩山栖真施先生肩吾也。因受炼丹辟谷之术,尸解而去。然其术秘不传,今惟此书尚存。某既刻版传世,并以《七夕吟》及自赞附卷木,庶几笃志方外之士读之,有所发焉,亦公之遗意也。隆兴二年七月二日,元孙某谨书。
这段所述和前面的记载有些矛盾。《老学庵笔记》中说陆轸在回乡路上被异人当成了施肩吾而授道,跋文中又说他在退朝时遇见空中行走的异人,此异人就是施肩吾本人。
陆游家中确实保存着一本《三住铭》,他在《岁晚幽兴》诗中曾写道:
短鬓元知不久青,况开九帙数余龄。
全家共保一忍字,累世相传三住铭。
时泛孤舟过梅市,却穿双屩上兰亭。
拥炉莫恨无僧在,满院松风要细听。
此诗有条自注:“先太傅亲受《三住铭》于施肩吾先生。授游曰:汝其累世相传,毋忽。因即以传聿、虡诸子。” 所谓的“三住”,即元气住、神住和形住。从现在传下来的《三住铭》来看,其实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不外乎是道教的修炼身性的路径和方法。但得自玄幻与虚空的传家铭,对陆游可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和暗示,也或许是陆游得享高寿的一个秘辛所在。
在蜀中,诗人似乎总有玄幻之遇。在《寄邛州宋道人》诗中,陆游梦见一把短剑从衣袖中闪出,劈出仇恨的鲜血,劈开人间的千古愁。诗中自注:“宋与余在临邛(邛崃)鸭翎铺同遇异人,宋遂弃官学道。”在蜀中偶遇异人,似乎成了高祖流传下的一个陆氏家族传统,所以,在青城山偶遇红栀子花、化为猿猴的童子以及童子的老师,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著有学术专著《超越江湖的诗人》《迷宫与玄珠》《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诗集“我的三部曲”“旋律三部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传奇》等。获教育部人文社科奖、纳通国际儒学奖、四川文学奖等。作品收入海內外多种诗歌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