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3期|许艺:落合
人生苦短,我们近得慌张,远得寒凉。
——《曼陀罗日记》
1
九月底不是北海道的好季节。她早先就知道这一点的。
在上野公园的樱花树下坐了一整天。黛青的枝条纤巧婀娜,被灵秀透亮的叶子点缀着。没有花都这样美,有花会是怎样的美呢。一心只想着花,就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意思了。这个时节距离今年的樱花和来年的樱花一样远。就像明知道是一道跨不过去的沟,不知不觉还是伸出了一只脚,跨也跨不过去,退又退不回来。可有时候人就是会这样。一个人有千万种可能的活法,就像一个故事有千万种不一样的讲法,不过,落到一个人的每一天里,却只剩下这一种,好像其他的千万种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不是吗,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它们的存在永远没法验证,于是就只剩下眼前的这一种。
去不忍池的大殿前洗了手和脸,顿觉清凉。她买了一枝新鲜的小黄菊,换下鬓角隔夜的那枝。硕大的乌鸦旁若无人地盘旋或栖落,冷眼望着焚香祈愿的人。她不信教,人们虔诚的表情让她感到彻骨的孤独。一只乌鸦迅疾地从头顶掠过,伴着挥动翅羽的风声传来它凌厉的鸣叫。
“去北海道吧。”不知怎么就起了这样的念,这与乌鸦毫无关系呀。九月底不是北海道的好季节。“去北海道吧。”
新千岁空港空空荡荡,头发斑白的工作人员用职业微笑迎接她,她循例鞠躬还礼。脚踩在地毯上默不作声,只有背包摩擦防风衣的声响。去往小樽的火车上指定席和自由席都没有坐满,她拣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窗外草木葳蕤,高大的树木开枝散叶,沉默地接受低矮灌木的依偎。铁轨在草木丛中小心探寻着出路,火车顺从地压上去,发出古旧木门似的嘎吱声。像是用无限的耐心穿越漫长的时光,却并不急着抵达何处。老太太佝偻着虾背起身,试图拉下乳白色的卷帘,可每次都没法准确将卷轴两端别进倒扣里,“哗啦”一声,卷帘又回到了窗顶。老太太脸上条状的阴影也跟着飞过头顶,阳光重又射向她的脸,照亮雪白的头发和精心描画过的红唇。不知岁月把什么留在了她的背上,她无时无刻不得不低头负住那重荷,再也不能抬头看清头顶的卷帘。她极力将手伸向高处,在可能的地方摸索着,第三次尝试将它拉下来。她转过脸去不再看那老太太,将头靠在窗玻璃上。透亮的阳光照穿了她漆黑的头颅,她感到了实实在在的虚空,连头颅本身都变成了硬邦邦的透明玻璃。她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摸出裹着黑丝绒布袋的硬皮本子。
那一个个悲伤又甜蜜的日子里,我是花。你也是。没有泥土。于是,我们只好一直是种子。
扉页上是熟悉的字迹……可它们说着陌生的话。像小时候长在家门口的那丛马兰花,不用眼睛她都认得出来它们。这些笔画和纸页在一起太久了,边缘泛出苍老的颜色。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不懂得,但“悲伤又甜蜜”五个字像倒捋一遍马兰花刀刃般的扁叶子,她的心被划开一道口子,后知后觉地、缓慢地渗出血来。她在阳光里闭上眼睛,再一次将头轻轻靠上车窗。像流血不止的人小心应付波浪般袭来的疼痛,她一点点地吸气、吐气,在一波与下一波的间隙里艰难喘息。
开头和结尾本就该如此吧,像人的一生那样。她重新抚摸那一沓厚厚的纸页。那么,从中间开始吧。
憋了一周的雨终于憋不住了,赶在周五下起来。风裹着土腥气拍打窗户,告诉我你来不了了。草果在煮沸的锅里颠簸起伏,我气你不早些来,非要赶在今天去参加什么志愿者活动,去养老院看望孤寡老人;又气这雨。手切牛肉化了冰,软塌塌地贴在盘底。
可你敲起门来。敲门声毛毛躁躁的,是你!
你淋透了。我说:“下雨你还来!”
“我馋嘛!快点快点,毛巾……”
我呵斥你别叫嚷,你一进门就吵得我耳朵痛。
“啊呀牛肉哎!”你说着捏起一片丢进锅里,汤汁溅起来。
我嫌你不讲卫生,推你去洗手。
晚饭吃了很久,你嘁嘁喳喳说着学校里的事儿。后来我没再听你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你的嘴开开合合地忙活。我心里很静,静得乏困。
喝汤的时候我偷偷兑了你不喜欢的姜汁。淋雨了吃点姜好。你竟一点没尝出来。“不准放生姜——我讨厌那股中药味儿!”是谁每次一见我要切姜就这么嚷嚷的?
不吃姜?她快想不起来这事儿了,每次忙的时候去吉野家吃午饭,她都会夹一些浸成粉红色的姜丝,有时也磕一个生鸡蛋浇在烧肉上面。
父亲做饭从来不知道放姜。自然,父亲的饭做得不怎么好。但从前她并不觉得,那是最熟悉的味道,没法用香不香来评判。她和父亲就着灶火的光亮或月光,端一碗汤面或干捞面。有时父亲和她一样坐一只小木凳,更多的时候就那么蹲着。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她上中学之后吧,寄宿制中学一周才能回家一次),父亲总会在她把第一口喂进嘴里的时候,问一句:“香不?”
“香。”
“比你学校食堂的香吧?”
“嗯。”
父亲这才放心地吃自己的。
“你同桌是男娃还是女娃?”
“女娃。”
“女娃好。男娃吵闹,影响你学习。”
“嗯。”
从花店回来的路上去了香河。这人工河做得有模有样了,我们坐在河中央的长堤上,看远近游泳的人在碧水中浮沉。水草和小鱼让我们的脚底发痒。
“见过大海吗?”你忽然问了一句。用的是柳桥镇方言。
柳桥镇。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学期放假你都问我:“一起回去吧?”我总说忙,没时间。
“没见过大海。”我用柳桥镇话回答你。柳桥镇的口音,这辈子想忘也忘不掉。
十三岁那年母亲离世,我知道在哥嫂家里待不长了,除了小心看嫂子的脸色继续待在这里无处可去,便主动从学校退学回家。放牛挑水割草拉车,我干嫂子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干得动的和干不动的所有活。两年后,嫂子攥着三千块钱的聘礼,要我嫁给张家老三,那个和我同班念书后来跟着父亲在镇农贸市场宰猪的同学。我哭,闹,绝食,最后还是当着两家人的面戴上了张老三买的订婚手表。嫂子放心了,我跑了。去过温州的鞋厂、福州的灯泡厂,后来又跟着一起打工的去了深圳——被骗了。逃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就剩手腕上一只表,脚上还穿着拖鞋。逃票回到省城,在一个叫满福楼的餐厅端盘子。一个月后老板选我在前台收账,我很高兴。过了几天他跟我说:“做我的情人吧,别让我老婆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跟“情人”这个词面对面,那年我十七岁。我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就那么熬着。没几天老板娘结清了我的工钱,另给了三百块钱:“走吧,别让我在这城里再看见你。”我去建筑工地刷过墙,在宾馆门口站过门迎,寒冬腊月穿着小立领的猩红旗袍向客人微笑鞠躬,后来在人民医院门口的招待所当清洁工。我嫁给了老板的堂弟,他相中我吃苦踏实,也没有娘家拖累不要彩礼,我相中他念过高中,对我好。我以为苦日子到头了,却发现自己染上了肝病。他喝醉了抱着我哭,说他家三代单传不能断后,孩子一生下来就有肝病他可怎么活。我舍不得去做人流他就打我,用烟头烫我——给我贴止痛膏,你总问我脖子后面的疤,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问呢。办了离婚证从民政局出来,他塞给我两万块钱,说对不起我。我不怪他,他是这世上唯一让我过了两年好日子的人,我感念他。
“等我挣了大钱,一定带你去看大海。”你歪着脑袋笑呵呵的,好像下个月就能出发了。
“嗯,你真孝顺。”
“哈哈……”你笑得差点掉进河里。你说“孝顺”是对老年人用的。
我说我大你十四岁,足够给你当妈了。你的笑声把河里游泳的人都吓到了。你张开手臂轻声唱:“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
如果我生下那个孩子,现在该是个小学生了……那样,我就不会开花店,也不会认识你了。那样,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仰起酸痛的脖子,把这个问题拿来问自己。车厢里悬着北海道今年的新宣传画,紫色的薰衣草在山坡上铺展,毛茸茸的,像刚出烤箱的起司蛋糕。
大约还是读书吧,她想不出来别的可能。三岁那年,母亲过世了。这是她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全部,后来又从旁人嘴里零碎听到一些,她不敢拿这些闲话去问父亲,却因为困惑和困惑的不可解而冷淡过父亲一阵子。冷淡归冷淡,终究还是过去了,不跟父亲说话又跟谁说话呢。“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我也算有个交代了。”向谁交代呢,父亲却是从来不说的。他极少提及母亲。哪怕是在清明和祭日的时候,该烧纸烧纸,该扫墓扫墓,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像侍弄原本就该那样侍弄的庄稼。母亲没有留给她痛苦或欢乐,她不过是几张小小的照片而已,一个她没什么用处的普通称呼而已。除去念书,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连梳辫子这样的心都没得操,父亲总是把她的头发剪成假小子,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就只剩下念书,从一年级进校门她就是第一名,不管学校有多大、班级有几个。大学里可不一样了,要加德育分,唱歌跳舞她一样也不会,更不敢去加入什么学生会,就只剩下去养老院洗衣服剪指甲,或者去孤儿院上几回课。毕业的时候拿到了硕士研究生保送资格,那么就读;导师见她是坐得了冷板凳的人,又建议她直博,那么就直博。博士毕业的时候刚赶上一个国际合作项目,她就出国做博士后。什么时候出站呢?不知道,分下来的课题一个接一个,科研经费也够生活了。问题是,不读书干什么呢?
不知是谁掀开了半扇窗户,风携着植物的气息灌进来,几张用细绳悬在过道处的宣传画翻卷着。离她最近的一张写着:美瑛——世界上最美丽的小镇。查了列车时刻表,刚好有十五分钟时间换乘。
那么,去美瑛吧。
2
这一回的感冒真顽固。我不得不停了日常药专门对付流感,还是发了两天高烧。幸亏有你,买药递水还做了五顿饭:四餐青菜煮面条,一餐白米粥——厨房被你搞得一团糟,跌碎一只汤勺。“饭真的比实验难做千千万万倍!”
你说我头上散发着药味儿,我知道那是虚汗。可你非要给我洗头,“你就这么躺着——放心,我不会跌碎你的脑袋,有脖子拽着哪!”
脑袋果然没有跌碎,可我的床湿了一大片。你还在冲水,说沫子没冲干净。
水声泠然。你弯着腰,跨到水盆左边,又跨回右边,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跌入恍惚之中。满眼炫目的光晕里我变成一只衰老的大象、一座嶙峋的山峰、一截颓废的土墙。而你,是一只灵巧的猴子,攀住我粗短的矮腿、缠绕的藤条和风化的基底跳跃而上,捡拾、嬉笑、拍打、叹息……
你问我是不是又发烧了,我不应。你奓起水淋淋的一双手,用自己的脸贴贴我的额头、脸颊、脖颈,“没发烧呀?”
我伸手抱住你悬在我上空的脑袋。
“啊?干吗?”
“……”
“攥疼我耳朵啦……嘻嘻……”
“做我的女儿吧!”
“啊?哈哈,又来了……你够老吗……哈哈哈”你吐着腥甜的气息。
“做我的女儿吧……”
你不懂得我的绝望和恐惧。
绝望和恐惧?她一边把笔记本塞回黑丝绒套子,一边满心困惑。看着黑丝绒套子被背包的拉链一点点锁进黑暗,她的心感到一阵钝痛。“你总是什么都知道,而我总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了什么而绝望恐惧呢?”
火车沿海岸线前行。
海水随着天空的变化——一会儿是深蓝,一会儿是灰青,只有与海滩相接的白色浪花是不变的,像宽阔裙摆的柔软镶边。她眯起眼睛,望向海天相接处,那距离遥远得令人疲倦、空虚。是谁穿着这么宽大的一条裙子呢?这么想着,就觉得这列火车是一只白色的爬虫,不紧不慢地沿着裙摆的褶皱弯弯曲曲地爬行。
“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她会唱的关于大海的唯一的歌此刻又浮出来。
稀疏的乘客把头扭向窗外,从各自的角度卑微地望着大海。文明就是学会克制内心的欲望,让自己的……合乎高雅的规范。这些习惯了孤独和压抑的老年人,这些正学着习惯孤独和压抑、缓步走向老年的青年人,他们都默默注视着大海——不文明的大海。潮涨,潮落,平静的正午,大海从不克制自己的欲望、愤怒和热情,它是拒绝接受人类文明驯服的一种存在,它自说自话,表达着自己的文明。
人们望着它。
“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
她重新拉开拉链,黑丝绒光滑冰凉地触到她的手指。
你很快在我身边睡去,鼻息沉沉。而我,如干枯蜷缩的树叶在火焰的上空颤抖。我用尽全力做风,希望将这树叶吹离危险的火焰……
不知你梦见了什么,咕哝一声翻个身,将半边肩膀压在我胸口。我屏住呼吸,等你醒过来自己挪开,或者再翻回去。可你就那么沉沉地睡着,迫使我用肋骨承接你消瘦的肩骨。实实在在的硌痛。我感到幸福,默默流泪。
晨起,你喊我。不见应,趿拉着拖鞋出来,见我睡在沙发上。
我说沙发上凉快一些,我开了窗。
你用梳子划拉几下自己的乱发,又跑来给我梳头。我该拒绝,可我没动,闭着眼。
“呀,白头发!”
我让你拔掉。“不行呀,白头发拔不得的!拔一根长三根。”
“瞎说。”
“真的,我爸说的!”
你低下头来,碎发散落在我脸上,伴着似有若无的奶香。你用牙齿咬断了白发递给我看:它被你的食指和拇指轻捻着,无助地旋转。
在你上下牙齿相触发出轻响的瞬间,我的心像石锁坠到了湖底。
“你该找个男朋友了。”
“啊?干吗……”你的脸上浮起僵僵的笑,像你第一次站在花店里,问我:“请问,要雇临时工吗?”
“你不小了,该找个男朋友了。”
“哎,我饿了我想吃包子——”我攥住你的手,连同你捏着的梳子一起攥住。我又说了一遍,你长大了,该找个男朋友了。“你们恋爱,感情稳定了就结婚,然后生个孩子,这才是——”
“怎么这么啰唆!你又不是我妈……”你生气了,挣脱我。
不,你不是生气,你不会生我的气,不管发生什么。我想,你只是感到慌乱。
可总有这么一天的。
我的心慢慢往湖底的淤泥里沉。
总有这么一天的。尤其是当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很少和男孩子说话,从来只有女同桌,一想到要和男班长交涉就宁可放弃奖学金的时候。
可我要怎么和你说呢?
总有这么一天的。我……希望那一天早些到来。
我希望你幸福,像所有幸福的女子一样。
此刻,她的表情再一次僵硬了。“恋爱”“结婚”,这样的词语不是贬义词,可一旦它们要指向她,她的本能反应就是逃。正和同学聊着,忽然加入进来一个男同学,她就立刻噤了声,站一会儿,裹着全身闭锁的毛孔轻轻走开。“不要男娃女娃混在一起,嘻嘻哈哈的,让人看见笑话。女娃就该有个女娃样。”虽然全无必要,但父亲还是会说。女娃样该是个什么样儿呢?不知道。她知道大一进校就烫大波浪、会化妆的女孩是很多人谈论的一类女孩,但她从没把自己往那方面想过,仿佛她们本该就是她们那样,而她也本该就是她这样,留着从小父亲为她剪的这种短发,偶尔穿一次裙子就像抢了别人的衣服。
一日你清晨打来电话,鼻音浓重地说:“我梦见你死了……可等我赶到的时候只有一大丛黑色的花,就是你给我看过的那种花。旁边有人告诉我,你变成它们了。”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这多好,我成花仙子了。”
“哎,你知道有多奇怪吗?好像我早知道你会变成花,我竟然都不怎么悲伤。但我一直在哭,因为你没等到我来就变成了花,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变的,我在梦里竟然因为这个很生气,特别生气,所以一直哭。哈哈……你听明白没,我都不是因为你死了而哭,是因为我没看见你变成花的过程,看我是个多没良心的人啊……”
“……是啊,你个小没良心……”
“嗯……不过我醒来难受了一下。好在梦是假的!好了不说啦我要起床了,拜拜!”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如我空茫的心。
有一回我在花店忙到很晚,两个店员都走了。我一时兴起,用花枝编了花环,插一朵玫瑰给你戴上。成捆的鲜花泡在营养液里,你站在中间笑得很傻气,还问我美不美。“不美,像狗尾巴草。”你笑得直跺脚,问:“那你该是牛尾巴草?”
“不是。我是一种你没见过的花。”我放下剪刀认真看着你,“黑色曼陀罗。”
“花还有黑色的啊?”
我画了一朵给你看,你说,像喇叭花。我说不对,喇叭花是唱歌的,曼陀罗从不唱歌,它有毒。
你不肯当狗尾巴草,要我重新封一种花给你。
送你回去的路上,风卷着树叶和垃圾在前面带路。我们竖起衣领缩紧脖子。离开我十步远,你就重新变回一个沉默拘谨的孩子。你把双手缩进袖管,胳膊像小树上的两条枝丫,让我担心秋风随时会吹折它们。
或许,你是曼珠沙华。有花无叶,有叶无花,生生世世,两不相见。
曼珠沙华?她同样没听过这种花。但“曼”字让她莫名地安心,这“曼”是曼陀罗的“曼”,她混沌地愿意是这种花,虽然她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
“她竟这么爱哭……”这是她所不知道的。她只知道从前她待她极好,核桃一个个钳出一道裂缝装起来让她带到学校吃——虽然有时候凶巴巴的。也知道她是好学上进的人,三十岁的时候还自考了专科文凭,有时也去她的学校,溜进教室听中文系的课。每次说起听课这事儿她都很窘,说那是闲得无聊。
看见她蒙在鞋面上的两片白布,我知道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开了。
有人说是跳井,有人说是冬天井边结冰失足滑落,无论如何,她的父亲最后是从井里捞上来的。
“难受就哭出来。”看着她一滴眼泪都不流,我的眼睛干涩得很。午夜了,她睁着眼,问我:“他们说,那年我母亲是因为和门口卖西瓜的多说了几句话,被父亲打了一顿。第二天一早,她跳井了——还是这口井……你说,会是真的吗?”我呆住了,像兜头浇了一桶六月的井水。柳桥镇的六月,嘎吱一声揭开木井盖,冷气就凉悠悠地升起来。人们常把西瓜放进水桶降到井底,再拿上来时会冰牙的。可现在是严冬。严冬的井口会冒出温吞吞的白气,在井口结一圈茸茸的霜花。我胡乱地连同她身上的棉被把她揽进怀里:“孩子……都过去了。”
出门的时候我要剪掉缝在她鞋上的白布,她不肯。我说:“对你父亲最好的纪念不是这个,而是把你的头发留长。”
人生不是只有无尽的往事,更有无尽的未来。
3
小樽是个安静的地方。运河倒映着蓝天白云,无声流淌,河沿匍匐着一蓬蓬精致如盆景的水生植物——只是没有花盆,就那样随意生长在河沿上。像运河一样安静的老人背靠石砌的矮墙,画油画或水彩。卖小玩意的老婆婆也靠着矮墙,不吆喝,静静看着她出售的橡胶小人骑巴掌大的小铜车遛圈儿,一圈又一圈。
“你到来之前,浪漫的小樽运河独自浪漫了一百多年。”就是这句宣传语,让她想要来小樽。
黑丝绒套搁在河边的石阶上,有种说不出的和谐融洽。离开车还有两小时,她坐下来解开绒套。
寒暄过后,三个人都没话可说。朋友端起茶杯轻啜。杯子都满着,我无事可做,也跟着端起茶杯。
她盯着我的朋友看,眼神像一只突然激动起来的小兽,激动却又无法摆脱那纯良温顺的本质。那眼神本身就是一幕纯粹的悲剧。电视里正播一个科学实验,炸毁大烟囱的慢镜头一次次被重播,烟尘滚滚,让人心烦。
“外国人真有创意,会想到做这样的实验……”朋友低声自语,轻轻摇头。
“可我觉得外国人很无聊!外国人总是这么无聊。”她胸脯起伏,跟着来了这么一句。
“嗯?”朋友专注地盯着电视,没有听清刚才的话。
“年轻人总是别出心裁……”我忙说道。“哎,对了老吴,你上次给我说的那个经理叫什么来着?你看你来了就瞎聊,正事儿还没谈呢!”
“……你别这么功利行不行,老朋友见面不能叙叙旧啊?你以前可不这样。明年会议花卉都从你这里拿,我跟他们说好了的。”
“您日理万机,我是怕耽误您的宝贵时间嘛……”
她用力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尽那热茶,很响地咽下。“我先走了。”
“啊,这么快就走啊小姑娘?”
“……”
“再见。”快到门口了,她才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句。朋友慵懒地起身,眼睛还盯着电视,这次换了只玻璃瓶,倾倒摔得粉碎。
“楼道有一盏触摸灯坏了,台阶……”我紧跟出来,还是没赶上,她重重地磕上门,把我的声音夹断在门缝里。我重新打开门,扁扁的亮光从门里透出来,照到她刚刚踩过的台阶上。
她一次灯都没有按,漆黑中脚步沉闷地交叠着传来。
孩子……你还年轻,你不能明白,这世界上除去女人就只剩下男人。与男人暧昧也是需要激情的。而我,身心疲惫,心里只剩下一小口活命的泉水。只是,你能明白你为什么要生气吗?我似乎希望你能明白,可又怕你明白过来。我想此刻你只知道自己很生气。
朋友偏偏聊到很晚,送他离开后我思忖再三,还是写了条避重就轻的信息:“我看你状况不太好,注意身体。”想想总觉不妥,先删掉“我看”最后又删掉了前半句,只发了“注意身体”。你很快回过来:“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我身体很好。相当好。睡觉。”
你在等我短信,不然不会这么快;你也安全抵达了,正准备睡觉。这样就好。接下来,失眠的长度会告诉我,因为你今晚的难过,我有多难过。
前后的好多页都被撕掉了。像当年一样,她陷入困惑。“生活不是小学生造句,没有那么多‘因为’‘所以’。更多的时候只有结果没有原因。接受就是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忽然就不叫她周末去家里吃饭了,并雇了新人在花店兼职,她说读博士就不用再打工了。起初她以为她在逗她,还是去。她一句话不说,冷冷地等着她离开,她要走了她却把一包水果或别的塞给她,不等她走下楼梯就哐一声把门锁上。那一阵子,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乞丐,讨要比食物更多的东西。连她都觉得自己有点纠缠不休的时候,她发给她这样一条短信。这是她对此唯一的解释,可这算什么解释呢。
“非常抱歉,打扰您一下!”她抬头,先看到一张素描,然后才看到作画的人。一位衣着休闲的老年人。他解释说,看她坐在河边的样子很动人,就画了这幅素描,请她原谅他的不礼貌。她拿过来看,近旁的河水和对岸的仓库温情脉脉,画面中的人物只有侧影,长发蓬松略显凌乱,手里捏着厚本子。和头发比起来,捏着本子的手画得极细致。她说着感谢,一面把素描叠在本子上找钱给他,他摆摆手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收藏这张素描。”
她笑笑,说不介意,并感谢他对她的赞美。小樽运河独自浪漫了一百多年,过客万千,有谁能知道画中人是谁呢?
去车站的路上经过花店,她用翻译软件查了曼陀罗和曼珠沙华。搽着胡萝卜色腮红的店员告诉她,两种花店里都没有。但她微笑着把她往店外请,指指对面一户民宅,那里种着一丛满身缀满大团白色花朵的植物。
“原来是这种花……”九月,曼陀罗开得正旺。“这样的花也会有黑色的么,你骗我的吧——纵便有,我这辈子有缘遇见么?”她请路人为她拍照。
曼珠沙华披着黑夜般的长发,耳边别一朵娇嫩的黄菊,站在白色曼陀罗树下。套了黑丝绒的本子补丁一样贴在她胸口。
4
火车从小樽站出发,傍海行驶,水鸟如冷傲的士兵列队站在堤岸。疾驰的火车没有引起它们丝毫的不安,倒是乘客们发出克制的唏嘘。
心脏敲成一只破鼓,我打着颤凑到门前。透过门镜,她愣头愣脑地立在我眼前,两只手淘气地背在身后。
“有事吗?”我想好了才开的门,一步跨出门外,把自己镶在门框的正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后背发出来的。
她立在两步之外盯住我。我告诉自己的两只脚:不要退。“我待会有事要出去一下。”我祈求屋里的灯光强烈地从后面射出来,让我可憎的脸面浸没在黑暗里。
她的鼻孔一张一翕。我感到胸膛变成了台风袭来时坚硬的堤坝……“没事就回去。”风浪让我肋骨疼痛,我闭紧牙关,把突然降临的咆哮咬碎在齿间。一,二,三……我屏气凝神在心里念着,我数到十,我一定要数到十。数到十又怎么样呢,放她进来还是对她大喊一声“滚蛋”?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自己一定要数到十。
“我有事!”她叫一声。我瞬间忘掉数到了几,只是本能地迎向她的目光。毫不意外,我看见了她眼中满盈的泪水。
“我学会了……”她转身跑下楼梯。
我听到身体里传来碎裂的声音。
蓝色塑料袋噗啦作响。一只刚刚剖去内脏的鱼张大嘴巴,以为自己还活着似的毫不惜力地翻腾,叫喊着水,水,水。淡淡的血从切口流出,浸染了银白的肚腹。
……那是一天午饭后吧,我誊写一列账单,她像章鱼一样挥舞着两条腿仰面躺在沙发上,缠着我做最新一期的心理测试:“最喜欢的颜色?”
“弱智加无聊……蓝色吧。”
“嗯。蓝色太忧郁,我喜欢桃红。最想见到的历史人物——我最想见到孙悟空,你呢?”
“你脑子坏了吧,孙悟空是历史人物啊?”
“啊?哈哈……下一题,你最爱吃的一道菜。”
“清蒸鱼。”
“不是吧,你不是老说鱼太腥吗?”
“做好了就不会腥吧——别吵我!又写错一栏……闭嘴!”
她记得这一天。细想,这是她们倒数第三次相见,这之后她再没有去过她家。
出国前一年的冬至她忽然拎着一盒饺子来了,就在她实验室的楼下。生活真是无理可讲,若不是她巴巴地跑来送什么饺子,她根本不会出国。
“芹菜牛肉馅儿。”她这么说着,却并不递过来。她也不伸手,就那么站着。
“有男朋友了吗?”
她扭头就走。她喊住她,把饭盒塞给她。“没有就没有,这么一校园的同学呢,还能没个合适的。慢慢找,用心——”她不等她说完,就往楼里冲。
这一次,她不再喊住她。她用食指抠那蒙住饭盒的塑料袋,憋住火辣辣的眼泪。是失望,可她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失望。她停下来,不转身,说:“我要去日本读博士后了。”
“为什么?不许去日本——”
“已经定了!”
什么时候定的?就在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导师告诉她这事儿有一个多月了,她一直没往心里去,不知怎么在此刻却说起这个。导师说到这个项目的时候,她想到要离开,即刻就想到她。她一定不会让她去异国他乡的。她在心里默默想过无数次,想得最多的场景是,她去向她告别,一听到“日本”这个词她就凶巴巴地责备她,甚至扬言要去找她的导师拦下她。然后——然后,她们和好如初。
“导师说我可以去日本”,这话出口时却变成了“我要去日本”。
她想都没想回答说:“不许去!”她的眼泪就涌出来,嘴里却说:“已经定了!”
她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呵斥她阻止她,只是那么站着。她慌乱了,不知该如何收场,胡乱地说出一句:“你凭什么不准我去!”
“什么都不凭,就是不许去!”这是她们对话里熟稔的问答。可她忽略了时间,那是以前。
“你又不是我妈!”
没有应答。
她觉得她等了很久很久。最后,像个说错了台词的蹩脚演员,除了逃离舞台她没有更成熟的救场办法。
那之后她去过花店,但没有进去,只在对面的书店里看着客人进去,买一捧花或溜达一圈空着两手出来。对那些空手出门的人,她怀着无可名状的嫉妒和愤恨。她也去过她的住所,坐在花圃对面的长椅上,看那亮着灯光或没有灯火的窗口。大多数时候窗户都是关着的,她坐一会儿就离开。有时窗户开着半扇,她就会坐很久,等着看她什么时候来关窗。却一次也没有过。她在那窗户另一边任性叫喊的日子像冰块掉进了水里。当回忆里那个任性的她变得可疑、陌生的时候,她认为眼下的自己才是正确的、真实的,那个无故被宽宥的她是个犯错的人。现在,一切恢复正常,她回到了没有认识她以前的样子:严谨、克制、理性、提防陌生人、彬彬有礼——或者说,用统一的面孔对待所有人,不再有如她那样的例外。哪怕告诉她离开的日子,也不是给她“例外”的特权,“我是真的要去日本。”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仿佛有人站在对面,质疑她说错了台词的那一幕演出。
5
到达美瑛的时候已是傍晚,错过了从火车站出发的最后一班车。四季彩丘的宣传画贴在墙上,看起来很鲜亮。问询处的人慢悠悠又耐心地介绍说,此处花期已过,美瑛近旁有个叫美马牛的地方,那里或许还可以看到。“等你到了美马牛,得到晚上了,有花也看不见了呀!”她向那人鞠躬致谢,推门离开时那人笑着说:“花儿年年开放!”她也笑了,应一句:“花儿年年开放!”
美瑛是个小地方,干净得像刚从打印机里出来的图画。路边散列着风格各异的独栋小楼,都是开了很多年的老店,门脸上标着店铺开张的年代。借着渐次亮起的路灯,她一家家看过去。“呀!”她本能地张开鼻孔,短促地吸了一口气,这家店竟和她同岁呢。大小不等的方形窗户开在杏色的墙上,一点看不出老旧的样子。她若是看见了,准会叹息吧:“我看起来可比这房子老多了!”想着她说话的声音,她忽然觉得异常疲倦,便在路旁的石椅坐下。身后的民宅透出暖黄的光亮,门两旁的花草浸没在这烟雾一般的光晕里,静静的。她拿出雪印牛奶和蓝莓饭团,就在这里吃晚饭了。
“过年,回来吗?”
“不。”
“好。”
“暑假回来吗?”
“说不准。再看吧。”
“好。”
“好”是在说什么呢,说她不回来好,还是说她告诉我不回来了就好,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好,可我还是对她说:好。
“杳无音讯”这个词语说的不是我们,我没有理由感到悲伤。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思念,也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想见到她。但我知道,我喜欢去机场送她。在安检门前,我可以无所畏惧地拥抱她,紧紧地,像很多人在那一刻所做的那样。
这个我熟悉的人,这具我陌生的身体……我绝望地用力,不敢看她的脸。
在随后无数次的回忆中,我都想不清她是否也拥抱了我。她的双手是垂着的,还是环住了我?有时候在梦里,我清晰地看到她苍白皮肤下青蓝的血管、她鬓角的碎发,真切感受到透过她的双层雪纺衫渗到我指尖的体温。以及,每每从梦中初醒时的难过和一再回味时的幸福。
——不,不是喜欢,而是沉迷,哪怕只有一次——她披垂的长发,深陷的肩窝,腥甜的气息和耳廓的绒毛……是的,沉迷,我沉迷于送她离开。看她后退着走远,向我挥手说再见。
再见。再见不是别离,是承诺和约定。
蓝莓饭团有这么酸的吗?她用力吸着剩下的一点牛奶,驱赶嘴巴里的酸味儿。斜对面的加油站终于驶来一辆车,仿佛不是来加油,而是为了叫醒那闲等的工作者,像剥橘子那样把他从夜色包裹的黄晕里剥出来,回到美瑛小镇的油枪跟前。也顺带着剥出了她。她整整包重新折回火车站。两排银杏树黄得像被蜂蜜淋过一遍。她讨厌银杏树,哪怕它的叶子在秋天真的很好看。臭烘烘的银杏果一不小心就砸在头上,真让人恨不得削尽头发才能除了那臭味。真想不通,就不能分开种吗?她甚至觉得,那些把雌雄银杏树栽在一起的人,是存了心要让银杏树难堪的。你不是有好看的秋叶吗?我就让你臭烘烘地结果子,看谁还愿意走近你。
晚上六点天已完全黑尽。钟声响起的一刻,站前的小钟楼铃音骤起,四面喷出水晶帘一般的水柱。路牌上用英语写着: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小镇。在钟声里,她走进小站的候车厅。站里值班的老人头发雪白,却不是位热情的老人。他冷漠地查票,没有表情地指引她进站。
车笛鸣响,火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开动了。这是一辆相当老的火车,跑起来咣当得厉害。除去车头,这列火车只有一节车厢,连列车员也没有。
这趟车上全是学生。看样子约莫是高中生了,却咿呀唱着童谣。一个女学生背着书包,手里拎一个方格子的手提小布包上车了。她在最方便看车门的地方坐下来,将书包放在另一个位子上,低头写字或抬头看一眼车门。几个男生嬉闹着上车时她挪开了书包,不一会儿又把书包放在了座位上。女孩儿齐刷刷的刘海刚到眉毛,耳边垂下细细的两缕头发,随着车身摇晃轻抚着她的脸颊。
七八个学生站在过道上,按节奏一前一后摇晃着手中的拉环,倒像是在舞蹈。有人故意唱错音调或牵着拉环晃向相反的方向,惹得笑声四起,像一串金色的小铃铛彼此碰响。最后上车的男学生四下里看了看,坐在两位女同学对面。她们欢喜地笑着向他打招呼,一个极胖,另一个黑黄的脸上长满雀斑。
我不怕疼痛,但我怕夜晚……漫长的夜,灯管发出的光让我心烦。
转移到肺部了。我开始咳血。迟早的事。
我是有毒的人……那毒一定是黑色的,混在我的血液里流遍全身。我注定没有亲近的人,我会毒死一个想从我腹中出生的婴儿——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想看见你——可连同我的眼睛都是有毒的,我不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是有毒的人,不知道我用带毒的眼光怎样贪婪又绝望地看着你。
字迹凌乱,污渍斑驳,她看不下去了。
接到电话的那个下午她一直待在在实验室里。那会儿她刚刚扔掉便当盒,小心地拧开稀有气体的阀门。
“让我来给你演示一遍怎么开阀门。注意看,你不想被炸死的对吗?”每次站在这个比她高出很多的深蓝色气罐瓶前,她都会想起实验室那个傲气的管理员第一天对她说话的样子。她回应他:“是的,和你一样。所以我提前学习了它的使用说明。需要我来向你演示一遍吗?”她对自己那天的回答很满意,管理员讪讪地离开了。可手触到阀门的一刻,她每一次都还是会在心里重复这一套问答:“你不想被炸死的对吗?”那天下午,她刚在心里问完这句,手机响了。对方简单地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和结果,然后询问她详细的邮寄地址,以及国际邮件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多年的科研经历让她沉着冷静,思路缜密,她清楚地回应了电话那头的所有询问,还礼貌地说了谢谢和再见。当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响声,她扶住深蓝色的气罐瓶让自己站稳。过了很久,她看见自己的手正紧紧攥着阀门。
“你不想被炸死的对吗?”
“是的,和你一样。”
如果没有这个电话,一切都会是平常的。她将会拧动阀门,听到咝咝的气流声,接着,仪器开始工作,一颗颗小珠子在气流的作用下悬浮起来,高速旋转,红色的电子显示屏上数字跳跃变化着。
整个下午,她的思绪都如那些旋转的小珠子。实验室里的仪器从未像那天那样冰凉、坚硬,散发着金属和油漆的味道。
火车停了两分钟,没有人上下车。司机独自一人在短短的蓝色布帘后面驾驶,他将头稍稍侧过,从短帘后看一眼车门,重新鸣笛启动。
她将头扭向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却看到了映在玻璃上的那个男孩儿。他白色的衬衣小尖领洗得有些发软了,俏皮地微微卷起来。他不紧不慢但投入地说着什么,偶尔蜷曲一下手指,然后又张开来,一边说一边自己笑起来,声音像鲜浓的牛奶。对面的两位女同学过分殷勤地附和着,跟着他的笑声笑。
恍惚中,她觉得他的侧脸像极了她的一个表哥。很小的时候,有一年正月里他跟着大人来她家串亲戚,大人们猜拳喝酒的时候他用老式自行车载了她,去柳桥镇的大戏场放风筝。正月里哪儿来的风筝呢,现在想想她也觉得奇怪。可这是真的。空落落的戏台上什么也没有,灰扑扑地哑着,偌大的戏场子里就只有她和表哥两个人。风筝总也飞不起来,一次次从刚高过戏台瓦檐的地方飘飘摇摇坠下来。可她还是很高兴,记住了那一天。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表哥。
唱童谣的几个学生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又嬉闹着收拾书包准备下车了。齐刘海的女孩儿匆匆瞥一眼,有些犹豫似的,轻轻开合着手里的书。
学生们一边告别一边走下车去。她朝月台上望着,看是否有人上车。
火车再开动时,车上只剩下三个人,像三颗不慎撒落的芝麻,掉在一张大饼上。那女孩儿正埋头往书上写着什么,右边的一缕头发贴在微微侧过的脸上。她从车窗上看着那男孩儿站起来,拿下挂钩上的帽子,理理衣领背好包,端端正正浅坐在群青色的丝绒座椅上。
以前,最怕听你说“那时候,我和某某经常在一起。”我会绝望地想到,会不会有一天,你也这样跟谁提起我,就像你彼时在我面前提起另一个曾与你相熟的人。
——此刻,你远在异国……你这个人,你是真实的吗?
多希望你云淡风轻地跟谁谈起我。一个曾经的熟人,无关痛痒的过客。
“那时候,我和她经常在一起……”若能听到你这样说起我,该有多幸福……那会是这世上,关于我最温暖的结论。
几分钟后,火车复又动起来,虚张声势地摇晃着,咣当咣当。短帘背后的驾驶员默默无声,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独占了白日里众人争夺的玩具。而她,是偶然落到这玩具上的一枚草叶,此刻,正奔驰在广阔的田野上。窗外是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黑夜,这只有一节车厢的火车驶过黑夜,又驶进同样的黑夜。她徒劳地张着眼,什么也看不见。群青色的丝绒座椅空空荡荡,没有温度,没有味道,没有呼吸,瓷白的金属镶边像发簪紧紧箍住那群青。
她望着那座椅。
从那男孩儿方才张望过的窗玻璃上,她看见自己的帽子映在上面,在挂钩上摇晃,刚好在他适才挂帽子的地方。她别过头去,浓重的夜色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手拉手摇晃着,女孩儿的手提小布包此刻拎在男孩子手里,他们朝着与列车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与火车之间留下寂静的小站,依稀看见站台上竖着一块青白的石料,上面写着站名:落合。
一声呼啸,火车驶进了隧道。耳膜被忽然改变的气压鼓荡着,发出一声轻响。飞逝而过的隧道灯划过眼睛,每隔一段就亮起一盏,流星般从眼前刺过。又像小时候燃一支黄香捏在手中,轻轻摇颤会划出金亮的、转瞬即逝的线团。
她开始流泪。再也不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