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3期|杨逍:烟柳白鸽
织锦台的汉白玉护栏上时常站着两只白鸽子,一左一右,就像早先镶嵌在护栏上一样。烟柳每次从将军巷里出来,抬眼就能望见它们,而这二位却永远仰着头望着人群熙攘的秦州城。阴雨天的时候,烟柳若是看不见它们,心里总会泛起一阵失落。有一回,她专门去看鸽子,往台阶上走,这二位丝毫不理她,可当她快要够着它们了,它们却呼啦一下飞走了。烟柳直愣愣地站在护栏旁,望着它们,竟又觉得这两只鸽子不是她一直能看到的那两只。
烟柳花店开在市三中的门口,左边是王伟宇的顶上理发店,右边是老蔡的秦州呱呱店,一排十几个店面,生意都是冲着学生来的,当然,有些店面立住了牌子,便有了为全秦州人服务的自傲。也有好几家店来来回回换了几次招牌,直到现在最东头还有一家在装修,要将一个水果店改成牛肉面馆。
老蔡的店起初是老两口卖早餐给学生娃,等快手和抖音火起来,老蔡头就将店里的事儿动不动拍个视频发上去,没想到关注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就重点拍蔡儿妈吃饭的视频。蔡儿妈尚不到五十,年轻的时候略有风姿,现在虽然胖得有点走样,但脸上一经化妆,再用美颜滤一滤,竟有了摇人心旌的韵味。烟柳每次看完视频,都要盯着蔡儿妈的脸出一阵神。蔡儿妈忙的时候,一边戴着一次性手套抓捏着呱呱,一边就自豪地对烟柳飞媚眼:“你个瓜女子,盯着我看什么?”烟柳说:“您年轻的时候到底有多美啊!”蔡儿妈说:“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女子哟,那是你觉得姐姐亲呀。”烟柳就捂着嘴前仰后合地一阵疯笑。蔡儿妈的店里只摆了三张桌子,来客大多都两三份地带走。早上馓呱呱的时候,老蔡头来帮忙,等过了中午,老蔡头就提着鸟笼上了南郭寺。早高峰过后,老蔡头开始拍视频,每个视频的开头,蔡儿妈都要用秦州话说:“我阔(又)来了。”然后其他的内容就是各种吃,老蔡头只拍蔡儿妈的上半身,背景也移来换去,在烟柳的花店里就拍了十几次,王伟宇的理发店也是拍视频的重要“阵地”。蔡儿妈成了秦州城的网红后,就开始专营秦州呱呱。烟柳偶尔吃一次,觉得不好吃,她也弄不懂那些慕名而来的人到底是为了呱呱还是为了蔡儿妈,有时候她也能觉察到一些人眼里的失望,但过几日他们照旧还来。
烟柳知道她夸蔡儿妈美的时候蔡儿妈不会意识到她的另一层意思,但她知道只要蔡儿妈高兴,她的花店就能跟着沾光,有时候她也挺感激他们,要不是沾了网红的光,花店估计早就关门了。
烟柳花店的生意主要还是针对三中的学生,她经常会备一些单束的玫瑰、百合或郁金香。王伟宇给她出过主意,他说学生们买花图的就是个姿态,不讲究品种,只要价格低,花束包扎有新意就有买卖做。所以每到花季,烟柳就把工夫花在了野花上。秦州城最不缺花,玉泉观的丁香,南郭寺的玉兰,胡家大宅还有繁盛的凌霄,女儿沟有大片的牡丹,等樱桃花开了,她还会去中山梁折樱桃花,顺带掐些她也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这些花花叶叶配起来,她再跟着抖音上的视频学着包装好,取个雅致的名字,遇上过节,生意倒能红火一阵。
有些胆子大的男孩子进店来叫她花儿姐,她也满口答应。等买花的男孩走了,烟柳就一阵出神,她的儿子明年就要上高中了,也是这般年纪,不知道他听见同学叫她花儿姐会怎么想。儿子的成绩不怎么好,或许勉强能考上高中,烟柳从过完年就和老蔡头他们商量着想办法将来给转到三中。烟柳倒也认识三中的几个教师,但一提到转学的事儿他们都摇着头表示无能为力,后来还是蔡儿妈通过熟人联系上了学校的一个领导,好歹算是答应下来了,但儿子一天没进到学校,烟柳就一天也不安宁地担心着。
蔡儿妈说:“男人既然不是一张好宣纸,总能当擦屁股纸用吧,这样的大事,非得要你操心。”烟柳听了也只管抿着嘴笑,心里却涩涩的。蔡儿妈又说:“男人既然没个卵用,要男人作甚。”烟柳只好说:“蔡哥练书法,也没个卵用,还不是要练嘛。”蔡儿妈说:“你个死女子,倒在这头儿等着我呢。”蔡儿妈因为老蔡头心血来潮练书法的事儿和老蔡头吵过好几次,但蔡儿妈越是反对,老蔡头越是上心,老蔡头背着蔡儿妈报了一个书法辅导班,学了几次,让蔡儿妈知道了,硬是撵着书院将学费要了回来。两口子做着呱呱,偶尔也会因为这事吵起来,老蔡头说:“钱也赚了,就得培养点儿艺术气质,将来在老家整个书院,蛮有情调的呀,你一个吃货,懂个屁。”蔡儿妈一听这话就高声大嗓地吼:“你一个卖呱呱的呆货,撑死了写出来的字也还是呱呱样,你看人家小贺,艺术气质是娘胎里带来的。”蔡儿妈一提起小贺,老蔡头立马就松懈了。老蔡头不止一次在烟柳面前夸过贺晓峰,烟柳不知道老蔡头练书法是不是受了贺晓峰的影响。
花店开了三年,老蔡头两口子吵架常常会落到烟柳身上,让人觉得烟柳和贺晓峰才是一对天偶佳人,但他们谁都明白,贺晓峰其实就是一个影子——只能证明烟柳的儿子有个爸爸而已。老蔡头说:“咱怎么能和小贺比,小贺一幅画值五千块呢,咱是啥,咱就是个呱呱么。”老蔡头说着,倾着身子瞥一眼烟柳,烟柳知道他们会看她的脸色,就故意在他们吵架的时候埋头专注地侍弄花草。贺晓峰什么时候来过花店,烟柳有点记不起了。贺晓峰的事,烟柳总是有点混淆不清,他像个游魂一样飘荡在她的生活里,落不到地上,也升不到天花板上。蔡儿妈隔三岔五问的时候,她往往前拉后扯,把去年的事儿说成今年的,又把今年的拉到前年去,蔡儿妈就说她脑子坏了,但烟柳知道,人一旦刻意疏远一些事情的时候,事情本身往往会出现一些幻象。可当真记不清了么,那倒不是,只是她不愿意明明白白说出来。
那幅卖了五千块的画儿,也只有烟柳心知肚明,但贺晓峰却一直觉得是自己的作品值那个钱。贺晓峰从不把他画的东西叫画儿,而叫作品,他总是说,这世上再没有比绘画这门艺术更难的了,所以他就建议老蔡头练书法,千万莫沾惹绘画,他也从不在老蔡头面前展露技艺,对他而言,“小儿科”的书法他只需随口指点两句,就足够老蔡头练上一年半载了。“别人的十年之功,我三年就超越了,等着瞧吧,不出五年……”贺晓峰与人喝酒,常常放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但“不出五年”之后的话,早已经变成了十多个版本在小圈子当成笑话流传。
贺晓峰喜欢画画,他送给烟柳的第一件礼物就是贺晓峰画烟柳的肖像画,虽然并不太像,但是也有七八分神韵。因此烟柳对贺晓峰极是敬仰,她被他红火的生意背后异于常人的艺术气息所吸引。可贺晓峰到底是因着什么而专心投入了画画,烟柳解不开这个谜底,但她能感受到,他其实并不是追着所谓的艺术去的。他混迹于家装行列,不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是生意不景气,还是他想着在艺术圈子里拓展他的生意,烟柳就有点想不透。他们究竟有多久没有坐下来认真说一阵话了,这个烟柳实在记不起来了。他的声音遥远得像山中的野毛桃,像寺湾里的野瓢儿,像他们家菜园里那棵早已砍掉的甜核小杏儿,只能通过回忆,才能反刍出一点儿缥缈的余音。
荷花、牵牛花、夹竹桃、栀子花、茉莉花,还有丁香和玉兰,它们一朵朵快要干枯的时候,烟柳就将他们做成干花。玫瑰和玉兰这些大朵的花倒挂起来容易自然风干,风干不是暴晒,需要放在通风的背阴处慢慢干燥。烟柳将这些花儿在后窗挂了两排。半个月或二十天后,花儿弹起来沙沙响,烟柳就将多余的花茎剪去,找一些各式的托盘,将花朵粘上去,再用玻璃罩子罩起来;或者是将木百合的茎秆配在荷花的干朵上,用一些漂亮的酒瓶做插花,而像丁香啊、茉莉啊、洋桔梗等一些繁盛的小花,她就在网上购买专用的透明盒子装起来,学生们倒是喜欢干花,小女生们过生日,大都会买上两三样,在朋友圈晒出来,竟不像是烟柳这样的人能做出来的。
有几个年轻的女士喜欢做干花和插花,偶尔到烟柳店里来,买点烟柳做的花儿,或者和烟柳商讨大半天,慢慢竟也形成了一个小圈子。王伟宇说烟柳做干花也是艺术,可烟柳不喜欢艺术这两个字,她反驳:“随便什么都叫艺术,那艺术就太不值钱了。”王伟宇说:“是在辩护咯?”烟柳就红了两边的脸,她知道她不是在辩护,但又解释不清。就说:“你一个名牌大学生,偏又学了理发的手艺,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不上那个学?”王伟宇说:“早点出来理发,又有什么用?”烟柳想说可以多赚点钱,但转念又想人家又不缺钱,便不知道如何作答了。只好专心做她的干花。
烟柳在网上买了干燥板、密封袋、海绵,她要将蓝色的星空菊和粉色的非洲菊做成压花。花朵早就剪好了,烟柳在干燥板先放上薄薄的海绵,再放一张衬纸,小心地将鲜嫩的星空菊间隔开来铺好,再在上面铺一张衬纸,放一片海绵,一张干燥板,然后又在上面铺上非洲菊,这样一层一层地铺上去。王伟宇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直到烟柳将做好的花层放在两片模板之间,王伟宇才伸手过来给她穿螺丝,两个人几乎是头碰着头,烟柳能闻见王伟宇身上淡淡的类似于烟草的香水味,她瞥了一眼王伟宇,发现他的眼睛正盯着她的胸:衬衫的口子敞着,深蓝色的胸衣上有一只红色蜜蜂的刺绣。她想和他开句玩笑,却又觉得不好说出口,也真是诡异,她突然有种奇妙的好感,就像情窦初开的害羞和期待。她压着花层,王伟宇拧第二个螺丝的时候,她手一松,花层就散落了一桌子,王伟宇说:“怪我,怪我。”烟柳就看着王伟宇一阵发笑。她想,多么好啊,三十岁的年纪,脸上既有少年的青涩,又有中年的沉稳,不抽烟,喜欢喝点儿小酒,但又从未见他醉过。她发现,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怎么抽烟,谦虚而有礼貌,“真好。”烟柳说。王伟宇讶然地望着她,她又说:“我想起来了,正好在中间放一层蔷薇。”
将墙角的蔷薇搬出来,剪去茎秆的时候,烟柳就在心里问自己:“我三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烟柳对贺晓峰的三十岁倒是印象深刻。那时候,烟柳跟着贺晓峰在秦州城里做门窗生意。门店租在花鸟市场的西边,一溜三间,过了马路就是兮河风情线,站在台阶上,能看到不远处巨大的赵充国雕像,时而有羊皮筏子慢悠悠地从下游上来,那时候她总觉得这个城市有股说不清的怪异,一切都像人工湖上漂着羊皮筏子一样让人莫名地惆怅而感到滑稽。那时候她不喜欢这里,听着别人讨论房价,她也会在心里暗暗地嗤笑,她隔三岔五老想着回到秦岭镇去,她觉得那儿的山才是真正的山,那儿的水才是真正的水,从不会有把眉毛画在嘴唇上的轻浮。贺晓峰雇了五个工人干活儿,烟柳除了接送五岁的儿子上幼儿园,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大家做饭和管账,贺晓峰也一切由着她。有了钱,贺晓峰就在她的怂恿下在老家盖了一院房子。她当时想着,秦岭镇距离市区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住在城里哪有住在镇上舒坦。公公也赞同烟柳的想法,说他累了一辈子,临老了哪儿都不爱去,就想着能在自己的老窝里安静地死去。贺晓峰就遂了他们的意,说路得一步一步走,饭得一口一口吃。
新房子落成后,他们举办了盛大的乔迁仪式,镇上来了不少亲朋好友,四个姐姐、姐夫和外甥们也都来了,女人们在厨房里传花接菜,男人们在上房里喝酒划拳,一直闹腾到深夜。烟柳把孩子们和姐姐们一个个安顿妥当,就在上房里给喝酒的人端茶倒水,大家都夸烟柳会持家。大姐夫说,晓峰这样的人,就得烟柳这样的女人管着,贺晓峰也说,这些年多亏了烟柳。大家就劝贺晓峰给烟柳敬酒,烟柳没喝过酒,但经不起一群醉汉的怂恿,就喝了两杯,姐夫们借机不依不饶,也都一一给烟柳敬酒,十几杯下去,烟柳就有些晕晕乎乎。深夜里,照看着大家东倒西歪地睡去了,贺晓峰就拉了烟柳的手出了院门,两个人走到巷道外的槐花崖,在一摞摞麦草中间,在无尽扑鼻而来的槐花香气中间,他搂住了她,他说高兴吗?她点了点头,他说谢谢你,她也点了点头。他们像初次见面的青涩少年一样慌乱而紧张。他们躺在麦草里,满天的星星看着他们……后来,烟柳总觉得他们在那一次将一生的话都说完了,那个夜晚就像他们新房子的房脊,左边的檐水会从牡丹溪流到嘉陵江,右边的檐水却能从花石河流到渭河,烟柳时常想,或许就是宿命,一个汇进长江,一个却要奔向黄河,两不相干啊。
烟柳比贺晓峰小三岁,当她三十岁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去向长江和黄河的路上各自走了不远的一程,回头尚能望见背影,但贺晓峰再也没回过头。那时候贺晓峰已经像个完完全全的中年人,总是斜叼着烟用切片机切割铝合金,烟灰常常掉在裤子上。他的生意也开始走下坡路,工人只剩下两个,贺晓峰不但要出去拉关系跑订单,回来还要和工人们一起干活儿,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酒也喝得越来越多。每到晚上,他就约一大群朋友在房子里喝酒,喊声震天,因为这个,他们常常吵架。有一回,烟柳当着七八个人的面掀了他们的桌子,贺晓峰上来就扇了她两个耳光。每次想到这两个耳光的时候,烟柳的心就会突然一紧,然后一阵心慌气短。
花层又被烟柳弄乱了,几朵非洲菊散了出来。王伟宇说:“这次怪你哦。”烟柳说:“不做了,不做了。”说着就松了手,刚刚压紧的花层又一次散落开来。烟柳到花店后面去侍弄那一排倒挂的玫瑰,王伟宇隔着花架说:“有心事?”烟柳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王伟宇说:“有什么不懂,懂也得装不懂。”
王伟宇一个人整理花层,将烟柳之前没分布均匀的又重新摆置,把一些薄的花叶挑出来,用衬纸两面一夹,装进密封袋。烟柳在花店走了一圈,又回到王伟宇身边,看着他。王伟宇突然问:“你怎么想的?”烟柳“啊”了一声,说:“什么呀?”王伟宇说:“你和他啊!”王伟宇抬起头,盯着烟柳。烟柳红了脸,愣了片刻,转身拿了一个之前做好的玻璃瓶干花,说:“你看这个叫白芷,好不好?”王伟宇说:“这样耗着,也挺没意思的。”这是王伟宇第一次正面和烟柳谈这个话题。
其实,压根儿就不需要想明白,这样的日子确实过得挺没意思,但又能怎么办呢?将要四十的人,也不是谁离了谁活不下去,但离吧,带个孩子要找个知己的良人就跟一夜暴富的概率差不多一样低,而男人们一转身就有年轻的女子牵着手,眼前的例子比比皆是,这世道不知怎么了,乡下的男人荒草一样长着,而城里的女子却又一点儿不吃香,又有什么可离的资本。老蔡头还说等蔡儿妈吃饭的视频热度减下来的时候,就再做一个“蔡儿妈说情”的栏目,指不定就又能火起来。老蔡头两口子倒从没问过烟柳和贺晓峰的事,他们倒是看得明明白白,却从不加一句意见。就像烟柳对老蔡头两口子的事儿也看得明明白白一样:他们看起来和气一团,但每月的流水两个人都平分,老蔡头在外面干什么事,蔡儿妈心里亮清,却从不多问。日子到底该怎么过,烟柳看得明白,却做不到。“路得一步一步走,饭得一口一口吃。”她用贺晓峰的话回答了王伟宇。
“世上的路又不是只有这一条。”王伟宇说。
“人啊,走着走着其实就只有一条了。”烟柳说。
两个人又头对着头一起做压花,这一次是王伟宇压着花层,烟柳在四边穿螺丝。
“总能遇见对的人。”
“逢寺挂褡,那是野和尚。”烟柳说着,竟把自己也惹笑了。
“你说,怎么个逢寺挂褡?”
“一只脚在牡丹溪,一只脚在花石河。”
“那岂不就崩裆了。”
“你个小屁孩,别胡说。”
突然,一个声音说:“说得好。”两人一看,是老蔡头正拍他们做压花的视频呢。老蔡头说:“这个视频肯定能让花店火一把,逢寺挂褡也有妙处。”烟柳一听就急了:“老蔡,老蔡,不要乱发。”老蔡头说:“你怕呀?”烟柳说:“怕什么,我有什么怕的。”老蔡头说:“对呀,人家小王都不怕,你怕什么。”王伟宇说:“有什么怕的。”烟柳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王伟宇提高了声音说:“你真怕?”烟柳看着王伟宇,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老蔡头最终还是将视频发了出去。烟柳毕竟比蔡儿妈好看,老蔡头的粉丝一下子增了三百多个,下面的评论一边倒地说烟柳花店是夫妻店。老蔡头也没辙,只能任由大家瞎说。烟柳看着评论,心里慌了好一阵,但也有些评论惹得她忍不住发笑。
第二天早上,烟柳才看见贺晓峰在半夜一点多将这条视频发在她的微信上,但没多说一句话,烟柳能猜到他的意思,却故意装糊涂,也没回复。烟柳打消了让老蔡头删视频的想法,也没再看过评论,心里却突兀地多了一点傲气。
来买呱呱的人看见了烟柳,连女人们都说老蔡头偏心,将人家水嫩嫩的女子拍土气了,便有人到店里来挑些花儿,男人们发现并不是夫妻店,竟也有些无端的高兴。烟柳的生意着实好了一阵。
第四天的下午,正下着小雨,一溜店面都没什么客人,老蔡头去不成南郭寺,就拉上烟柳和王伟宇打纸牌,老蔡头喜欢“斗牛”,可烟柳觉得太费脑子,她其实早就学会了,但开牌了总说又忘了。比起打牌,烟柳更喜欢一个坐着发呆,尤其是这种雨天,天上地下都湿漉漉的,细细的檐水丝线一般落下来,街上安安静静,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盯着灰蒙蒙的南郭寺,烟柳就会想起织锦台的那两只白鸽子,棉花一样白,比汉白玉还白。它们是一对儿吗?应该是一对儿,她见过它们相互喂食,相互啄毛,但她凭直觉认定它们不是一个人养的一对儿,而是来自不同的方向,那么它们的主人想必也了解它们的爱情了。它们会不会有爱情呢,烟柳觉得有,鸽子比人要深情些吧。那么,王伟宇是深情的人吗?就这样想到了王伟宇,想到了他害羞的样子,想到了他在理发店相亲的时候被她撞见时的尴尬,想着想着,烟柳的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潮湿的温暖,怎么说呢,就像是猫的尾巴轻抚在脸上,心里酥痒痒的,自然而然的,烟柳就会想起别的一些隐秘的事,那些事让她脸色红润,皮肤发烫。
老蔡头说:“那就抽王八吧。”
这种小孩子的游戏,烟柳知道王伟宇也并不喜欢,但两人又不好拂了老蔡头的意。三个人就在理发店里玩起牌来。老蔡头问王伟宇:“电力公司那个梁家女娃儿怎么样了?”王伟宇说:“还在聊。”老蔡头说:“你小子别一山看着一山高,那个娃儿我看着蛮好的。”老蔡头又问烟柳:“你觉得怎么样?”烟柳说:“白白净净,只是两个眼角下垂着。”“这有什么,五官蛮整齐的,我看比蔡儿妈年轻的时候好十倍。”老蔡头从烟柳手里抽了一张大王,说:“再漂亮点儿,保不齐要当一辈子王八。”烟柳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去年她和儿子去贺晓峰的画室,打扫卫生的时候,看到地上一缕一缕的长头发,她故意将长发扫在贺晓峰的眼前,两个人盯着头发沉默了好一阵儿,烟柳最终没有捡那些头发,但直到出门下楼的时候,她的腿还在发抖。
牌在他们手里抽来抽去,烟柳说:“不祥。”老蔡头说:“你呀,人家小王都没意见,每次都是你这一关过不了。”烟柳想了想,还真是的,王伟宇交的女朋友,她还真一个都看不上,不是个子太矮,就是走路不正,还有一个说话嗲声嗲气,一张口就让人觉得是千万只蚊子在头顶飞。烟柳扑哧笑了一声,对王伟宇说:“怪姐姐咯,打了光棍别算在我头上。”王伟宇笑着说:“那就等烟柳姐离了,我娶。”老蔡头突然尖叫起来:“好啊好啊,你小子是王八。”
王伟宇和烟柳都没在意,老蔡头一说才发现王伟宇抽到了王八。按规矩该打胳膊,老蔡头竖直了大拇指和中指,将王伟宇的胳膊拉起来,撸起袖子,在王伟宇白白嫩嫩的胳膊上用狠劲打了三下,胳膊上登时就出现了一块红印。烟柳拉起王伟宇的胳膊失声说:“老蔡,太狠了吧。”老蔡头再看烟柳的脸,发现竟是煞白的愤怒。老蔡头说:“不玩了,不玩了,打不疼又有什么意思呢。”老蔡头丢下牌就赌气出去了,边走边说,“这样护犊子,老子还不如练字去。”
雨下得大了点,烟柳望着来来回回晃荡着的玻璃门好一阵尴尬,她没想到自己这样失态,更没想到老蔡头会因此而生气。烟柳倒不为老蔡头生气担心,只是想着她这样太冒失了,她知道自己的脸又红透了。王伟宇痴痴地笑着,也不把胳膊抽回去,任由烟柳那样拽着。烟柳摸了摸那三道红印说:“老蔡也真是的,对你这样的娃儿下这样的重手。”王伟宇说:“我这样的娃儿又不是娘炮。你摸摸,起疙瘩了。”烟柳边摸边吹气,说:“疼不疼?”王伟宇笑着说:“又不是刀割。”烟柳说:“老蔡就是个呱呱,怪不得蔡儿妈防着他。”
这时候门外进来一个人,没打伞,将黑色冲锋衣的帽子扣在脑袋上,他站在地上,仰了仰头,将帽子抖下去,烟柳才看清是贺晓峰。王伟宇像被针剜了一样将胳膊抽回去,烟柳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两只手就像雕像一样悬在了半空。
“理发。”贺晓峰说。
王伟宇慌慌乱乱站起来,问:“理个……什么样的发型?”
贺晓峰坐在大镜子前的转椅上,抓了抓乱草一样的头发,眼睛却盯着镜子看烟柳。烟柳拿起沙发上的手机站起来往出走。开门的时候,贺晓峰说:“就理个和你一样的,毛寸。”
烟柳轻轻跳到台阶下,仰着脸任由那雨水流进嘴里,她想起了家里的房脊,想着自己的脸若是能将这雨水明明白白地分开,她就能知道自己究竟该要什么样的生活。但晶莹的雨水闪着银光,硬硬地打在她的脸上,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烟柳甩了甩头发,快步跑进了花店。昨儿刚买的栀子花就要开了。
烟柳拿了毛巾擦了擦头发,就坐在门口看雨。她这时候很想知道,贺晓峰是真的喜欢画画吗?他说过路得一步一步走,饭得一口一口吃,可现在,他这是几步并作一步,狼吞虎咽起来了。是那幅五千块钱的画儿惹的祸么?她觉得是,却又觉得不是,她虽然不懂画儿,但贺晓峰的所谓作品她觉得生硬,死板,太像印刷的塑料画册上的风景画了。她专门去看过本地的画家在万寿宫的展览,但观展的人所说的工笔、大写意、小写意都和贺晓峰的画完全不一样,大写意画得稀里糊涂,她看不懂,可工笔那样细腻,她倒是很喜欢,她记得有个女画家画的玉米,连那根须都清清楚楚,画面又那么干净,她说不上哪儿好,但就是让人看了还想看。可贺晓峰那张五千块的画儿,她看了就想起早些年浅浅的人工湖上漂着羊皮筏子的情景,她也说不上哪儿不好,但就是觉得俗气,她决不会在房里挂上那样的画。王伟宇托了老蔡头买了那幅画,她一点儿都不知情,老蔡头说贺晓峰也不知道谁是买主,还是有一次老蔡头说漏了嘴,她才逼着王伟宇拿出来瞧了瞧,她说不值,非要让老蔡头给退了去,但王伟宇说他觉得值就值了,不是钱的事儿。她大概能猜透王伟宇的心思,却又不好点破了说,那幅画最后去了哪儿,烟柳也再没问过。可贺晓峰却把这件事当成了他画画生涯中的一件大事,逢人就说他的画儿卖了五千块。“只要作品好,还是有慧眼。”贺晓峰当时这样给老蔡头说,老蔡头说:“只这一件精品就胜过了秦州城里百分之八十的画家。”烟柳听他们谈论画儿的时候,她就有点可怜贺晓峰。她不知道除了画画之外,贺晓峰用什么谋生,但给儿子的花费却从没少过,也时常听说他请客吃饭,他过的什么样的日子,烟柳一概不知。
两个年轻的女孩将衣服顶在头上,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烟柳看清了高个子的那个是电力公司的梁家女娃儿,叫梁小琪还是梁小齐,烟柳记不太真切。她们在理发店的门口站定,梁家姑娘侧着身子向花店看了看,烟柳看到了她湿漉漉的眉眼,又觉得与上次见面的印象有点不一样,倒是一个清俊的女子,完全配得上王伟宇。两个女孩进了理发店。烟柳盯着即将盛开的栀子花蕾,顺手一把掐掉了。
理了毛寸的贺晓峰从门口进来,人比先前精神了不少,烟柳就喜欢这种发型,想着一个过了四十的男人,就得这样齐齐整整明明朗朗的清爽。烟柳将栀子花攥在手心里揉来揉去,目光落在蓝色的花盆上,她喜欢蓝色,也喜欢蓝色的星空。
贺晓峰点了一根烟,站在门口将花店齐齐看了一遍,又转身望向远处的南郭寺。新修的南郭塔耸立在山顶,从花店的位置,他看不到骨瘦如柴的杜甫像。
烟柳起身到后窗去看倒挂的玫瑰,贺晓峰突然将她抱住,她无端地挣扎,他便越发粗暴起来,他将她抵在墙角,撕开了她的衬衫,两颗扣子落在了地上。她说:“不,不能这样。”他压根不听,他像一个陌生的粗莽大汉控制着她,她大声喊:“不,不,不……”一个装置干花的玻璃罩子从花架上跌下来,啪地一声碎了一地。他放开了她。他说:“回家。”
他们从没有像这样安静地一前一后走在织锦台的路上。雨下得小了,烟柳打着伞走在后面,贺晓峰依然将黑色的风衣帽子顶在头上,他比以前胖了,走路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轻盈。爬山虎爬满了织锦台,绿油油的苔藓顺着墙根长了一片。贺晓峰的画室是两室一厅的楼房,烟柳和儿子住在平房里,进门的时候,烟柳又想到了浅浅的人工湖上漂着羊皮筏子的情景,她觉得可笑,竟笑出了声。
烟柳系了围裙在窗口做饭,贺晓峰坐在小凳子上抽烟,儿子小时候的奖状贴了半面墙,桌子上还放着他们做门窗生意时一家三口在兮河边上的合影,他搂着她,另一只手按在儿子的肩膀上。
贺晓峰不吃荤,烟柳的菜就只做了醋溜海笋、糖醋白菜、秦州酒碟三样。做紫菜蛋花汤的时候,儿子放学回来了。小伙子长得和贺晓峰几乎一样高了,嘴唇上长了一层毛茸茸的胡子。他见到贺晓峰先是微微一惊,继而又显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也不说一句话,径直拿起筷子吃饭。贺晓峰问他最近在学校怎么样,他也只是嗯嗯地答应着。贺晓峰答应给他买一架无人机,假期的时候带他到秦岭去飞,他也不惊不喜。烟柳想,儿子毕竟是长大了。
吃完饭烟柳又去了一趟花店,一个熟人打电话说要四个花篮。老蔡头的呱呱店和王伟宇的理发店都关了门。送走了客人,烟柳坐在花店里想给王伟宇发个信息,她想知道他在哪儿,在干什么。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孤独,但字一遍遍输上,她却又一遍遍删去了。她细细环顾了花店,又想起了白天的事,仍然感觉到不可思议,烟柳盯着那个墙角,身上竟出了一层冷汗。
烟柳估计着贺晓峰离开了才起身回家,她想要不是来一趟花店,她不知道该怎样和贺晓峰困于一室。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织锦台上的灯像浮萍一样吐着银光,烟柳终于拨通了王伟宇的电话,她突然紧张极了,连呼吸都粗重了起来,铃声响了三下,她又挂断了。一只鸽子擦着柳梢,哗啦啦地飞上了织锦台,在汉白玉的护栏上落定,望着灯火辉煌的秦州城。
烟柳没想到贺晓峰竟然还在,依旧坐在那个小凳子上抽着烟,他站起来,想说话,却又什么也没说,长出了一口气又坐了回去。两个人熄了灯面对面坐着,一个坐在小凳子上,一个坐在床边上,有一会儿,外面的灯光照在烟柳的脸上,烟柳移了移身子。贺晓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照不亮他的脸。
儿子打电话说晚上跟同学去睡,烟柳挂了电话叹了一口气。他们又坐了一个小时,其间贺晓峰出去接了两次电话。烟柳上床睡觉,贺晓峰低头玩手机。后来烟柳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被电话惊醒来,她看了看是王伟宇,就挂断了。她发现房子空空荡荡,贺晓峰的气息已经散去了。
织锦台上的灯依然亮着,那两只鸽子早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