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3期|蔚蓝:拂晓:时间的秩序
1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村野的拂晓是从鸡鸣声里开始的。这是坐标为北纬N30°04′,东经E116°36′的一座中国南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村庄,一个清明与谷雨之间平常的春日凌晨,时针正指向两点五十一分。
夜至丑时,四野辽阔,苍穹乌蓝,璀璨的星光,斑斓成一条辽阔又遥远的天河。星河之上,一群北归的大雁,伸展着巨大的羽翼、排着整齐的队列、鸣唱着嘶哑苍茫的古歌,缓缓遁入了虚空。下弦月,这朵巨大的白色莲花,最后一片花瓣,正从天宇飘零在苍茫的树林之上。星月交织出的朦胧光线,让林间那些性急并渴望着光明的鸟儿,误以为白昼已然来到,它们不禁鸣叫并扇动着“噗噗”作响的翅膀,飞向残月明亮的地方,歌声在渺渺不见尽头的天地间徘徊回荡,夜的静谧与空旷更加辽阔。
雄雉身体里掌管报晓的古老时间罗盘,开始加速“嗒嗒”地运转。它看不到属于它白昼的地盘,找寻不到躲避天敌的处所,那些陪伴左右的雌雉也去向不明,漫长的暗夜让这小小的生灵心生恐惧,每一个时刻它都在煎熬。黑暗里,每一个来路不明的声响与一闪而过的幻影,让它胆战心惊,仿佛无数个隐藏的敌人,会从黑暗里忽然冲出,将它攻击、撕裂。当浩瀚的天河,流淌着的星光沐浴到它隐匿的角落,它看见了星光下隐约的乌蓝天空、苍灰田野,还有那棵给它庇护的树木,正托着那枚残败的月亮,祖先隐匿在它体内的时针,已清晰地昭示,长夜就要过去,黎明将启。雄雉不自觉地对着太阳将要升起的方向,伸长了脖颈并张大着尖喙,一声声高昂清亮而穿透力极强的啼鸣,从它们的喉管里发出。犹如投下时间苍苍水面的石子,打破了夜无垠的静寂,接着又是一声、千万声的此起彼伏,所有的雄雉加入了预祝新日来临的序曲。
星光给辽阔的天地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更增加了夜的神秘。从暮色里开始生长如丝带一样的雾气,渐渐凝结。夜的清冷间,每一片树叶、草尖、每一朵花蕾,大地上裸露着的一切,都像悬挂着的一颗颗沉甸甸的露珠,倒映着无数枚月亮与星辰。时值仲春,漫野的菜花,仍在绚烂着最后的金色火焰,无数枚小手指一样的青绿菜荚,在燃烧之后的灰烬里隐约可见。千万株麦穗组成的黑黝黝麦浪,在夜风里歌唱、旖旎,把它们令人惆怅的浪涛涌向远方。
青蛙,这些水中的精灵,刚刚从长长的冬眠中醒来,开启了午夜之后的狂欢,与雄雉的啼唱互相映衬。每一片水草丰美并荡漾着星月之地,葳蕤的皆是它们明亮的爱之歌谣。它们与大地万物一样,漫长或短暂的一生,只听从天性的安排。这是这些小小生灵生命里最快乐无忧的时光,而万籁俱寂的午夜,是最适合它们放歌的时刻。它们歌唱、交欢,一串串受精的蛙卵,悬浮水中。在水之温床中,等待孵化与新生。与蛙明亮摇曳的鸣唱相比,小黄蛉的歌声,显然微弱而不值一提,但这些浅吟低唱,给蛙鸣宏大的合唱,注入了温柔的和音,并连绵不息。除去严寒的冬天,田野里都是它们古老又生动的歌声。雌蝶并拢绚烂的翅膀,隐藏在一枚花朵或树叶的背面,却隐不去星光下它们仍熠熠生辉的美丽斑纹。前几日与雄蝶的尽情欢爱交尾,辽阔的天宇是它们的帐幔,无垠的田野是它们的床笫。终于,在一片紫云英盛开的土地,为爱而亡的雄蝶在这里长眠,而一枚枚受精的蝶卵,让雌蝶的腹部骄傲地隆起。它们是一个个待产的母亲,涌起的母性,让它们的面庞沉静而柔美。低矮的村庄与泥土融为一体,如起伏的山峦。锄头悬挂在高高的房梁上,陶罐立在阴暗的角落,木桶张着幽深的大口,牲畜簇拥在笼舍里。农人从鸡鸣声里醒来,翻身又沉沉地睡去。大地如此辽阔、厚实,养育并给予了他们一切,雄雉的啼唱里,他们安然沉睡在大地母亲温暖的怀抱。
时间的齿轮,在万物的枝茎、血脉间不息旋转,即使在幽深的地底,时间仍运行着它的永恒刻度。田鼠,这些大地的隐者,开始了属于它们的时刻,白昼明亮的阳光与无数的天敌,让它们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现在,它们终于可以从被草丛或沙石遮蔽的洞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在确认安全后,发出“唧唧”的呼唤声,走出幽深的洞穴,开始了它们的劳作。它们的身体构造,无疑是自然的杰作。纤巧的体型,可以在低矮密实的草丛、灌木丛中穿梭自如,灰褐的毛发,有着泥土与夜晚的色彩,让天敌很难发现它们的踪迹。在人们眼中,它们是猥琐甚至丑恶的代名词,但那只是人类片面而自负的定义,在上苍眼中,它们的存在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这片大地属于农人,也属于田鼠。田鼠拥有这片土地的历史,甚至比人类的历史更为久远。在人们开垦这片所谓荒芜之地的时候,它们已是这片大地的主人,采集着浆果、种子,捕食着昆虫,一代代地繁衍生息。借着微弱的星光,更借助着敏锐的听觉与嗅觉,它们正采集着披碱草的种子或者提早成熟的麦粒,衔着种子飞奔回它们地下的家园,那里有等着它们归来的幼儿。田鼠的邻居蝉蛹,长达几年甚至十几年沉睡在幽暗的地底,现在外面温暖的阳光正把它们召唤,它们一个个从长梦里苏醒,蠕动着肥胖的身体,丑陋如地底的撒旦。在遥远的时光,它们的父亲、母亲,在产下它们的时刻,生命进入了倒计时,现早已化作泥土,在自然里轮回。这小小的生灵,从生至死,是一段孤独的旅程。此时,它一面用湿润的黏液松软着泥土,一面用强劲的前足挖掘着泥土,祖先刻在它们小小身体里的神秘感应,让它们不停向着外面那个崭新的世界进发,它们开始生命中最华美、绚烂的涅槃。
2
这星夜的辉光,作着一天中最后的绚烂告别。如一个生命,历经沧海,终在谢幕的时刻,如烟花绽放。雄雉的第一轮啼唱,随着星光的渐渐隐去而消散,残月淡成一弯失去光泽的莲花花瓣垂落天宇,隐藏着的黑暗从天际、四野、屋角、叶片……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涌出,占领着被星月沐浴的城池。天地遁入了黎明前至暗的时辰,唯有启明星,开始明亮在东方的天宇,区分着天地的界限。大地之上这些卑微的生灵,在经历短暂的喧嚣与欢悦之后,又陷入了幽暗的深渊与不安,刚刚逝去的星光,恍若一场梦境。时间与万物自有对称的神秘秩序,不早也不晚,彼此呼应着韵律。
不觉之间,无数菜花、麦子构筑的田野,隐去了色彩、骨骼与轮廓,没入黑沉沉的浪涛之中。鸟的歌声早已屏息,把秀巧的头颅藏于华美的羽衣。蛙鸣的高昂、小黄蛉的低唱,消匿在夜海黑色的波涛中。这些小小的生灵,歌声只属于星月或者阳光,树枝摇曳、花影重重,那是它们盛大的舞台。而不见际涯的寒冷与暗黑,让它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禁闭歌喉。它们天性知晓,无涯的黑暗,绝不是歌唱、求偶的良辰,无数潜伏着的幽灵,瞬间可将它们吞噬。
一些事物隐藏着,一些事物浩荡着。黑夜并不能阻止时间运行的秩序,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每一个不息的分秒,它密密不息的针脚,刺透天地的每一个毛孔。微风从荒野掠过,夜海翻滚着浪涛的声响,缕缕草木的芬芳,在大地上弥漫。露珠加速着凝结,并滴落下来。滴在叶面上,发出“滴答”的幽微声响,并溅起一朵朵清澈却看不见的水花;滴在土地上,瞬间不见了踪迹,与大地成为一体。月季、金银花、栀子的花蕾,因清露的滋润终于渐渐绽开羞涩的小口,隐匿在葳蕤的木叶之间,侧耳倾听,幽微开放的声响,在夜色里水波荡漾。油菜、麦子的果实,也因晨露的浸润,不停膨胀着饱满多汁的身体,如一位位临盆的沉默母亲。这些细微的声响,却惊醒了虫子们的梦,它们蠕动着肥硕或纤瘦的肢体,啃食着嘴边的嫩叶、泥土,或者转动一下身子,又进入未完成的梦境。泥胡菜已然成熟的黑色而蓬松的种子,被风带到远方,悄然之间,生命完成了一场史诗般的迁徙,在来年的季节,这些卑微的植物,它们金黄色的花朵将摇曳在另一片滩涂,或是河畔的那边。雌蝶的身体与翅膀正轻轻颤抖,在茎叶天然的隐蔽之所,它将产下一枚枚金色的蝶卵。
幽深的地底,青杨、苦楝、梧桐、益母草,无数植物们隐藏在更幽深黑暗的泥土里的白色根茎,向着更深处蔓延、纠缠,数不清细密河流一样的汁水,带着养分沿着茎干、叶脉流淌,叶片如一片片小手掌一样向着茫茫夜色舒展。蝉蛹,趁着可以逃避天敌的深渊夜色,开始了它们生命向着地面最后最悲壮、孤独而华美的旅程,完成上苍赋予它们的使命。当它强劲的前足拨开最后一层泥土,不用它们现在退化的视力就能感受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展现在它们面前。先是空气里湿润又芬芳的气息迅速将它侵袭,接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聆听到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并伴有露珠清脆地滴落地面,大地微微颤抖。几乎一刻也不停息,祖先镌刻在身体里的警戒与召唤,让它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离开地面这片危机四伏之地,并爬向滋养它的那棵树木,在一处隐蔽的枝叶间,等待着蜕变。
夜晚黑暗的森林里,给了蜘蛛最完美的掩护,它正有条不紊地织结着或修复着它的蛛网。它们是天生的艺术家,蛛丝从它的腹中源源不断地吐出,并用长长的手足沿着蛛丝织成的道路,飞速地织出一张对称而精巧的美丽图案。它们又是天生的杀手,冷酷而嗜血,毫无怜悯之心,用这图案布下的死亡陷阱,等着自投罗网的猎物,随时进行着它们的饕餮盛宴。鬼魅一样的长蛇爬出隐身之所,口中吐着暗夜看不见的火红色信子,在草丛、树枝间滑行。野猫,锋利的牙齿与足爪,以及敏捷身形,让它们成为天生的杀戮机器。正从藏身的各个角落,闪着绿色火焰一样的眼睛,如闪电一样在谷地村野间游荡、寻觅。而同样借着夜色掩护觅食的田鼠们,尽管借助着黑暗、保护色与敏锐的听觉而小心翼翼,却仍逃不脱被捕食的命运。即使隐匿流水或树叶间的蛙与鸟类,也难逃猎者的尖齿与利爪。在这些生灵被捕获时的凄厉叫声里,夜的深渊,很快复归无垠的寂静,而它们再也见不到清晓的阳光。大自然运行着属于它美丽又残酷的法则。
3
黑夜如无垠的海,茫茫看不到尽头,万籁俱寂的浩瀚里,仿佛有什么正在不动声色地孕育、发生。此刻,地球这颗蓝色的星球,正环绕着燃烧的太阳,不停飞奔在没有尽头的浩渺宇宙,星辰如旋转的巨大轮盘。
终于,一点浅白的微光在夜海的寂静与浩瀚间闪烁,它乳色的水波,不息地荡漾着四散开来,那是迎接东方的天际初始若隐若现着的一点微明。启明星渐渐失去了光彩,下弦月如一小块遗失的云朵飘于天际的西边。以曙色为中心,夜色如潮水一样渐渐退去,白昼收复着属于它的城池。大地的事物开始裸露着属于它们本来的轮廓,田野呈现着它的辽阔,一株又一株孤独的树木、一座又一座屋舍在夜的阴影中次第出现,隐匿的河流闪现着青白蜿蜒的身姿。但黎明仍是没有到来,世界还是夜的城池,这些物事朦胧不清的轮廓,与没有退去的夜色有了层次的对比。
雄雉又开始了第二轮的啼唱,但已不如第一轮啼唱时密集如雨点,音色中初始的激昂已由平和的喜悦代替。此时,天空已不是灰蒙蒙星月构筑的梦境,而是东方天际越来越宽广的明亮,在它们小小的头颅里,昨日的记忆正在复苏,它们隐隐地知晓,光明就要到来,清风将吹拂起它华美的羽衣;繁芜的树叶、草丛间,隐藏着数不清的昆虫;那些姿态优雅的雌雉在阳光下欢快地唱歌,这些期待让它们不禁一声又一声地歌唱。而在明亮光点如水波荡漾里,暗夜里游荡的野猫、长蛇,还有田鼠们早已把幽灵一样的身形隐藏在黑暗去往的地方。蛛网在枝叶的空隙间若隐若现,已有不幸的蚊蝇被柔韧的蛛丝捕获,在它们最后绝望的垂死挣扎中,蜘蛛迈着优雅又轻盈的舞步,不徐不疾地走向它的猎物。漫长的结庐而居,消耗了它大量的体力与养分,它急需补充这顿丰盛的早餐。雌蝶沾满露水的翅膀正在微微颤抖,它正产完最后一枚饱满的虫卵,便如一枚花瓣一样飘落地面,它作为母亲的使命已然完成,短暂的生命就此终结,而已然僵硬的翅膀仍显现出斑斓明亮的色彩,在晨曦中熠熠生辉。而叶面上星罗的蝶卵,它们的命运将交给自己。蝉蛹已完成它们从地底至树梢最后的旅程。那么短的距离,于此时纤弱的生命来说,如同一段充满艰险的长征。此时,它有力的腿足紧紧攀附着树干,土黄色的身体在痛苦地轻轻抖动,在它的背脊正裂开一条长长的豁口,隐藏蜕壳之下的墨绿色的柔嫩身体若隐若现,它正在完成最后蜕变。月季、栀子的花苞,因被晨露的浸润,它们红色或白色的重重叠叠的花瓣已清晰可见,午夜微张的小口,在晨曦里轻轻颤动,渴望着灿烂的阳光来临。
第一声鸟啼终于在树林的幽暗间响起,这歌声属于一只栖于枝头最为敏感的鸟儿。漫漫长夜让它们融于黑暗的波涛,不分彼此。白昼明艳的天空、阳光,无数枚树叶、花朵,还有它的伴侣都被夜海黑色的波浪淹没,更有不幸者的生命被天敌的利齿终结,它们小小的身体被恐惧吞噬。但这浩大星球千百万年的周而复始,已深刻进幸存者的基因,它浸在长长的梦境中,它时刻等待着光明的到来。当黎明的微光如闪烁的灯盏出现在无垠夜海之上,一刹那间,如一枚利箭射中了它早就竖起的耳朵与微睁的眼睛,它终于捕捉到黎明将至的细微信息,不禁用歌声欢呼着黎明的如期而至,庆贺着生命的延续,也召唤着它同样被黑夜禁足的同伴。歌声明亮、清澈,仿佛在夜的深渊里沉淀和被清晓的晨露浸润。接着又是两声、三声、无数声汇聚的合唱,它们的歌唱开始了乡村圆舞曲的序幕,汇成一条音乐的河流,穿行过黑夜无垠的寂寥,夜的海洋荡起波纹。
其实,不仅仅以草木的枯荣为坐标来判断节令的变换,大自然的一切都运行着时间古老的秩序,从其间任何的纤毫,可以窥见时光斑驳的蛛丝马迹。时维仲春,绿浪葳蕤,万物生长,空气里倾倒了草木、泥土酿制的醉人蜜汁,大地浩荡着它们一年中最为丰美的时代。群鸟的爱情终成正果,伴侣几乎形影不离,隐藏在树叶间的喁喁低语,还有一个个温暖的爱巢隐匿在枝叶或草丛之间。它们早春时节日日在林间地头不息地为爱激昂而渴望的歌唱,已变得平和、清浅。
群鸟的合唱里,能准确地分辨出属于它们特色各异的音符。“啾啾——啾啾——”清脆、嘹亮的歌声,无疑是丝光椋鸟发出的。这种体型适中,羽色灰白相间的美丽生灵,在南方的故地,它们将作最后的挽歌,在接下来将要炎热的季节,它们将去往更为凉爽的北国。“啾——啾啾,啾——啾——”那属于乌鸫婉转多变的歌喉。经夏至春,它们整整蛰伏了大半年的时光,这短暂又美好的春光里,很难相信它们其貌不扬的小小黑色身体,能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激情,它们被爱情的醇浆迷醉,除去漫长的黑夜,几乎不停息地歌唱、欢爱。而“唧唧,唧唧”单调重复的音节,非麻雀莫属,这些花灰色不起眼的雀鸟,在屋檐下、在低矮的灌木丛上,形单影只地独唱或成双成对、三五成群地合唱,虽不美妙,却缠绵抒情,在春天水色无处不在地浸润下,秋冬时歌声的枯涩,是这个季节丰盈与茂盛的涟漪。布谷,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身的神秘精灵,它有节奏的四声韵律,忽远忽近地从天际里传来,悠长幽远,让人惆怅。
也不仅是雄鸡与鸟儿,在这片被时间支配的自由王国,每一个生灵遵循着自己的天性,尽情演绎着属于它们的生命姿彩,它们一起构筑出晨曦的交响之乐。在星光闪烁的幽暗里,蛙鸣渐渐如涌起的潮水升起,不同午夜的独唱,此时的歌声与树梢间的鸟鸣汇聚成一曲晨之交响曲。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小黄蛉又把它们如水滴一样清澈的歌声加入这盛大的合唱。也许,因露水的湿润,它们在清晓比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鸣叫得更欢畅、更响亮,“铃——铃——铃”悠长的歌声,如小提琴般如泣如诉。
这些天地的精灵,几万年在这片土地繁衍,上苍早已把时间的密码随血液流淌在小小的身体里,敏锐地感知着这片它们生存之地的一切。现在它们都清晰地知晓,那恐怖的黑夜终于过去,迎接它们的将是新的一天。就在那光点生长的地方,那明亮的阳光会照耀大地,这片有天空、花朵、水源、食物和爱人的土地,又将带着潮湿与芬芳展现在它们面前。它们将飞翔在辽阔的碧空之下,绿叶扶疏间,啜清晓之露,爱人的气息与歌声环绕身畔。它们只需在歌唱中等待着激动时刻的到来。
4
如果从苍穹遥望这颗美丽的星球,夜与昼时刻清晰地平分着秋色,一边是茫茫的黑暗,无数的事物隐藏其间,一边是如水波翻涌的亮色追逐着节节败退的夜海。在白昼浪涛的推进之下,夜的幕布渐次后退,同时点点橘红的色彩开始在白色浪涛上闪烁。雄雉的啼唱又开始变得零落,渐渐淹没在群鸟的合唱之中,音色也不如先前的高亢。也许,黎明已真正带着潮湿、芬芳与喧嚣而至,它们为将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松懈。
事物在夜色里若隐若现的轮廓,开始在光影里显现出它们清晰的骨骼、肌肤的纹理与属于它们的本来色彩。远山青蓝,木树翠碧,河流曲折,闪着银色的光,而白墙黛瓦的村庄,如一艘艘大船,正航行在辽阔的碧野上。最后的芥花,火焰一样的金黄正越来越明亮地燃烧,暗绿色的菜荚呈现出纯粹的鲜绿,那些黑黝黝的麦浪,幻化成一片波涛跌宕的青绿之海。青碧的树叶之间,火红的月季、洁白的栀子,半掩半绽的花朵,如刚刚来临的白昼。在树枝的阴影处,蝉蛹终于蜕去了它的外壳,它墨绿色的身体与树木完美地融为一体,天然地防御着天敌,一对浅绿色近乎透明的蝉翼,正等着清晓升起的阳光晾干。而它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蝉。
夜间凝结的露水,从大地的各个角落生长出的淡蓝色茎干、枝蔓,缠绕在远山、树木、村落,飘荡在田野、河流之上,让一切如梦如幻。每一片树叶、每一株草尖之上,无数颗还未消弭的露珠,映衬的星月已从其间消遁,而此时摇曳的是无数片天空、无数朵云树。
鸟鸣于窗,春野的草木芬芳盈门而至,清晓的微光,透过窗格子,如一缕缕光柱映射进灰暗的农舍。先是锄头从长梦里醒来,闪着银色的幽光,接着是陶罐、木桶,它们古拙而褐色的身体,在退去的夜色中越来越清晰地呈现。独居的母亲已经就着微弱的光线,摸索着起床。此时,隐藏在她体内神秘的时钟,每到这个时刻,会将她唤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乡野生活一辈子的母亲,与一只飞鸟或一株植物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如同每日一样,起来就祈祷着孩子们安康,并喃喃自语,“我已活得太久,每天睡下,我不知第二天能不能爬起,但醒来我又念叨着能过一天,余下的每一天都是神额外的恩赐。”说着这些的时候,她面容坦然而安宁,平静的目光中,我寻觅不到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她曾如我们一样,有过人生绚烂的年华,有过无数的梦想与希冀。现在,她皱纹丛生、声音嘶哑,佝偻着身躯,在时间沧海的流转里,一颗心终涅槃成深渊。
早饭很是简单,一锅白米粥,一碟清炒莴笋,还有一份煎蛋。她每日只需一点水与食物,一切都是最朴素的需求。这些食物都是由她那双粗糙的双手种植与收获,每一种食物皆是故人,都知道它们的来路与归去。这个季节,四季豆的果实涨满了汁水,一串串地悬挂在摇曳的枝蔓之上,那些如一只只蓝蝴蝶的花朵仍不停息地开放。莴笋粗壮肥美的茎秆下,是绿如莹玉的心脏。园子外是无垠晨雾中渐渐展开容颜的田野,那里长眠着我的父亲,她一生的爱人,总有一天,她将回到那里去,与爱人永恒地陪伴。想到这,她就心生悲戚与温柔,脸庞圣洁而安然,有着被神抚慰过的痕迹。
5
夜的王国,正丢失着它最后的城池。在东方天宇的上空,绚烂的朝霞如湖水荡漾,乌蓝的天宇幻为湛蓝。越来越明亮的光线以看得见的速度正在驱赶每一个角落残存的黑暗,把它的透明与清澈尽情倾洒。
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里,橙红的朝霞渐渐淡去、散去,不见了踪迹,乌蓝的天宇幻为湛蓝。轻纱似的蓝色薄雾消失在浩瀚的虚空,田野清晰地呈现出它的辽阔与丰饶。金色的菜花与绿色的麦田交错着,是一块块斑斓的巨大彩毯,云朵似的绿树、鸽舍般的村庄点缀其间,蜿蜒而青碧的河流倒映天空,远山苍蓝如水墨逶迤。
月季、栀子,沿着篱笆已然开放出它们红色、白色的硕大花朵,一只只“嗡嗡”的蜜蜂,觅香而至,在它们深深的花蕊里,忘返不知归途。一朵朵那些被夜色遮蔽的事物显现出它们的身影,蒲公英刚开出黄色的花朵,间杂着紫蓟紫色的花苞,蛇床一簇簇开放得四处都是,白色巨大的花盘在风中林立着,一直蔓延到田野深处,勾勒着这片田野暮春的细节。
雄雉开始日出前的最后一曲歌唱。现在它的身影完全在日光下显现,华丽斑斓的羽衣在日光下闪耀,高高的尾羽骄傲地翘起。无垠的苍蓝远空在它的头顶呈现,一株株绿树在晓风中婆娑着姿影,更有那些一只只美丽的雌雉又唱着“咯咯”的歌环绕在它身畔。歌声与午夜时分的期盼、拂晓之时的激动对比,此时的歌声里却满是欢悦,它渴望着的白昼,终于又回到它的身畔。
小黄蛉孤独的琴音,被风的歌唱、草木的生长、飞鸟翅膀滑过的天空、农人的脚步所淹没。青蛙拂晓时的歌唱,告一段落,唯余几声零落。这小小的生灵清楚地知道:苍鹰在天空中盘旋,水蛇如鬼魅一样隐藏在水草之间,还有那么多看不见的天敌,任何时候都会在它们暴露的歌声中,给它们致命一击。它们唯有等待暗夜再次来临时,重复着昨日的狂欢。雌蝶闪烁着斑斓花纹的尸体,正被一群排着整齐队伍的蚂蚁,搬运回它们的洞穴。它们留下的虫卵,隐匿在树叶的背面,在风、雨与阳光的催发下,等待着破壳而出。而沾满露滴,在阳光下色彩绚烂的蛛网上是被吸尽血汁昆虫的尸骸。正孕育着小生命而大腹便便的蜘蛛母亲,在一旁难得休憩。生命在这里轮回,它的血肉、水分、骨骼,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并没有消失。
鸟儿清晓的交响曲也已停止,现在的时间,交给了吹过林间的微风,每一片树叶、每一枝花朵,都在摇曳,浩瀚成一条声的河流,在密林间流淌。也交给了穿透过来的缕缕阳光,无数的倒影与光点在林间跳跃。鸟儿正从林间结伴飞出,黑色的是乌鸫、灰白相间的是椋鸟、花脖子的则是斑鸠,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在天宇中、在田野里、在树丛间,寻觅着虫子、食粮,还有筑巢的羽毛、树枝,美丽优雅的姿势,恍若盛开出一枚枚飘飞的花朵。
蝉,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里,墨绿的身体已变为黑色,浅绿的翅膀幻为透明的羽翼。它立在一根树枝上,长长的吸管吮食着树木的汁液,胸腔有节奏地起伏,开始了短暂生命里的第一次歌唱,同时翅膀在振动,也开始了生命里的第一次飞翔,连同着它激昂的歌声,很快消失了踪迹。大地上的那么多的生灵,它们生命的伊始,饱满多汁的身体,花朵盛开、枝叶舒伸,芬芳氤氲。落幕却是何等寂寥,干涩、枯萎,无声无息地凋零。而蝉的生命,从幽暗孤寂并漫长的黑暗开始,在生命最后十几日,却绽放出最精彩的华章,不息地飞行、歌唱、寻找配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鸣唱的歌声里,倏然从高高的枝头落下,生命同歌声一起消弭。
炊烟升起来了,弥漫着的烟雾里,隐约着鸡鸣狗吠的声音。星星点点的农人,早已在田地间不知疲倦地劳作,晨霭给他们背影抹出优美而朦胧的轮廓。他们都是这片土地上生长并老去的人。村庄荒芜,田野凋敝,却总有最后的农人固守着田园,日复一日耕种着庄稼,唱着最后一曲乡野的挽歌。他们根据古老的历令,并观察着天际的云朵、田间草木生长的刻度、禽鸟飞翔的踪迹,在一场雨水后,决定播下属于这个季节的棉花、大豆。他们都长着几乎一样的面容,苍老、枯瘦,刻满时光的印痕,分不出彼此,仿佛皆是我的父亲、母亲。磨得雪亮的锄头、镰刀,在他们手中翻飞自如,豁口的水桶里,漂浮着张着大口的葫芦瓢,一切还是古诗里的模样。不出意外,他们终归如一株植物、一只飞鸟回到这片土地。世间,没有人比他们更为幸福。
又是周而复始的一天开始了,时间运行着它永恒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