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3期|西洲:纳林果勒河东岸
隐秘的波马
还有一个星期就立冬了。远山在大块的云朵下显出雪线。从可克达拉市沿着迎宾大道一路往西,走清伊高速到巴彦岱转高伊高速走到墩麻扎,再沿着577国道一直往前,就到了位于昭苏县境内的第四师七十四团。
在出行前,我曾查询过天气预报,得知伊犁河谷将面临大面积降温,而昭苏地区下暴雪的可能性则相对较大。对于昭苏的冬天,我非常了解:大雪说来就来,当傍晚的彤云笼罩天际时,大雪便已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夜晚,昏黄的路灯映衬着漫天飞雪,仿佛光源是一个不断洒落雪花的花洒。次日清晨,雪依旧悠悠地下着,地面已被积雪覆盖,难以辨认道路。寒冷的天气令人瑟瑟发抖!从住处到办公室的短短几百米路程,眼镜早已无法佩戴。围巾带来的温暖使哈出的气体凝结成霜,瞬间眼前白茫茫一片。头发、眉毛乃至眼睫毛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十一月,昭苏的气温突变,让人措手不及。心中忐忑不安,既担忧严寒,又期待着浩瀚无际的白雪。在身着秋裤、裹紧厚实大衣的同时,考虑到深入山林的行程,我还准备了厚实的毛衣与羽绒服。然而,实际体验远超预期,这得益于近3公里长的隧道贯通,从特克斯到昭苏的旅程不再需要翻越冰达坂,不仅节省了时间,更减少了过往的危险,如晕车等令人畏惧的情况。
十年前,我时常往返于七十七团与伊宁市之间。乘车过程中往往不可避免地出现头疼、恶心、胸闷气短等症状。如果车里再有人吃个茶叶蛋,那气味,简直无法形容。熬到车子翻过特克斯达坂,停在一个小小休息站的那一瞬,必须奔向垃圾桶……现在回想起来,仍有少许的胃部不适。
如今,人们无需再经历那曲折的山路。2019年1月,双向四车道的特克斯隧道通车,将这段路程的时间缩短了近一个小时。从高空俯瞰,一辆辆五颜六色的小汽车,瞬间消失在雪岭云杉覆盖的大山之中,远山连绵,雪峰矗立,唯有雄鹰在空中翱翔,这景象着实令人称奇。
远处山中已经下过不止一场雪。晴空下,群山之间,雪洁白清晰——是新雪没错了。天空是雪后无限清新的蓝,一大片云朵簇拥着、低垂着,生动如初夏。只有路两旁、山坡上灰黄的草,落光叶子的树,还有披着一身金黄叶子的钻天杨,才不断提示着人们秋尽冬来。
条田里的细杨树,只余梢头的一点儿叶子,远远看去,枝干柔弱,树梢轻盈,就像孔雀羽毛,只显出尾巴尖上那眼睛一般深邃的孔雀蓝,仿佛双手一拢就可以把它们拢起来插到花瓶里。
在第四师工作了十几年,所去的团场却很少,即使当年在七十七团工作时,附近的七十五团、七十六团,我都没有去过,更别说最远的七十四团了。这个位于第四师行政区划最西南角的团场,在地图上呈一把长弯弓状,是一个水到头电到头风到头路到头的天尽头。这把弓,数十年如一日地驻守在天山脚下,驻守在纳林果勒河东岸。河的西岸,就是哈萨克斯坦了。
到海拔1800余米的钟槐哨所时,乌云聚拢,山风阵阵,雪大概要来了。纳林果勒河近在咫尺,被野草、云杉遮挡,只能听见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对面的山坡上只有一户人家,隐约可以听见音乐声,偶尔一声汽车喇叭声、狗叫声,灰白的炊烟从圆白的房顶袅袅升起,飘荡在黑绿的云杉林上空。
自2017年起,七十四团职工高崇权与他的妻子韦哈开始担任钟槐哨所的守护者。在担任护林员期间,他们熟悉了这片山区的一切,包括种植树木、修剪草地等任务。在执行巡逻任务的道路上,他们曾经历无数次大雪纷飞,亲眼看到过各种野生动物,如野猪、黄羊和旱獭等。一次,他们与一头狼对峙,也曾被一条蛇惊得跃起。在夜晚,满天繁星犹如无数双眼睛在幽蓝的天空中闪烁。火红的狐狸趁夜色偷偷靠近哨所寻找食物……
哨所离团部约10公里,离最近的连队也有8公里。人烟稀少,春天的大风一吹,噼里啪啦,拍打着木门。好像有人来访。
距离钟槐哨所三公里左右,就是当年被挖开的墓葬群,现如今被称为“波马墓群”。1997年10月,七十四团修建木扎尔特边防公路的时候,需挖土铺垫路基。当挖掘机铲斗挖向公路南侧百余米处的高坡时,一铲下去,镶嵌红宝石的金面具、金盖罐、包金剑鞘、金杯、金戒指,镶嵌红玛瑙的虎柄金杯、错金单耳银瓶等文物和织锦、绮绣服装残片、金箔饰、铁质箭镞、铠甲残片一起露出……
遗憾的是,当墓葬被挖开,宝藏露出时,被在场的人哄抢,墓穴也被破坏殆尽,后来经过七十四团和伊犁州文管局的多方努力,花了好几年的时间调查追索,追回了70多件文物。
当我在伊犁州博物馆看到部分实物时,不禁为它们的美所震撼,也为它们曾经的遭遇而感到遗憾。黄金的黄和宝石的红,交相辉映,在馆内灯光和玻璃的映衬下,散发着朦胧而神秘的光芒。
尤其是其中一张金面具,从眉毛至下巴均镶嵌着红宝石,高17厘米、宽16.5厘米,重量为245.5克。面具左侧眉毛已有部分缺失,仅余4个铆合孔。右侧眉毛所镶嵌的红宝石亦大多佚失,胡须上的红宝石一颗未留。面具两侧嘴角微向下弯,显露一丝怒容,与以30多颗红宝石装饰的络腮胡相得益彰,使整个面容笼罩在一股难以言喻的忧郁氛围之中。
伊犁州博物馆展览前言上说,1970年代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曾在波马发掘过20余座墓葬,但发掘简报至今未刊布。而这些文物就在其中一座发掘过的墓葬的东北、距墓坑约1.5米处出土,现场仍可隐约看到当年发掘的墓坑遗迹。
是不是可以说,当时如果再向东北多挖掘一两米,这些珍贵的文物就不会呈现出目前的样子?那根至今仍旧充满谜团,却被很多人证实见过的短拐杖一样、手柄处镶嵌有宝石的器物是不是就可以完美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至少可以告诉我们它主人的部分往事?
《新疆文物》1990年第2期文章提到上文说的1976年的发掘,称考古工作者在(此墓地以东的)波马附近发掘墓葬22座,据发掘资料,墓葬形制、葬式、随葬文物等特点同夏塔墓葬相似,也被推断为战国、西汉时期的塞人或乌孙文化遗存。据1988年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报告,该墓群定名为“纳林果勒墓群”。
云气动物纹锦、卷草纹锦、方纹绫、菱纹绮……在博物馆的灯光下,普通人已经很难辨识出那些织锦碎片的细致纹理,只能借助专家的命名和描述,想象它们曾经的美丽和质地。灯光下,串缀在一块织物上的小金珠闪着幽暗的光。
1997年的10月,昭苏已经很冷了,海拔1800余米的波马,已经落过几场雪。被薄雪覆盖的枯草连绵到仿佛近在眼前的山峦,灰蓝的天空中,苍鹰在盘旋。但土地大约还没有上冻,在挖掘机的巨铲落下前,荒凉的大地之下,埋藏着繁华草原往日的马蹄声声,埋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像草原上的浩荡白云,风吹云散,而神秘的墓葬依然神秘地静默着。
波马,蒙古语意为“边防要塞”。然而,这一称谓似乎并不准确。边防要塞的概念建立在存在边界的前提下,然而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地方并不被视为边界。
一切都悬而未决,一切都归于了神秘。也许,这意外的挖掘和毫不意外的散落,让隐秘的波马更加隐秘,而这也许更暗合了墓葬主人的本意?谁知道呢。
张承志曾在他《辉煌的波马》中写:“每逢来到天山深处,每逢我在夏日里回到波马,我总是遏制不住这种想入非非。天山太美了。我重重咽下一口唾液。天山里的波马呢,我尽力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波马是天山的中核。波马有多美丽,应该是咱们自己独有的一个隐秘。”
木扎尔特河流过
干冷的风吹过落光叶子的河边次生林,棕灰色的爬地松匍匐向前,占领了目之所及的一片又一片平坦的深秋大地。
木扎尔特河从南向北,从雪峰下、峡谷中,穿过雪岭云杉密织的山林,一路山花盛放流水蜿蜒,又奔向了远方的雪峰。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闪烁着一片片耀眼的光芒。迎着太阳望过去,天空蓝得有些发灰,云朵紧贴着山尖,和雪线连成一片。红柳青杨和灌木们在河的一边稠密排布,好像任谁也插不进去一只脚,另一边却稀疏有致,在河水中倒映出优雅的剪影。水中沙渚边缘被薄冰包裹,在流水的浮动和微风的吹拂中渐渐融化,岸边干枯的芨芨草一丛一丛轻轻摇动。
公路的另一侧,红柳的红和沙棘缀满果实的黄筑成一道又一道自然的藩篱,三五成群的红棕马在结了微霜的草地上啃食枯草——我常常对秋冬季节还在草原、山坡上啃食枯草的动物心存怜悯:那一派萧瑟中哪还有什么可以啃食的呢?无非是枯瘦的干柴一般的根茎,几乎贴着地,它们的嘴都要啃到泥土了!但看上去我是多虑了。一群一群的马牛羊在牧人的陪伴下,即使在落雪的大地上,也经常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动物们默不作声,在辽阔的大地上,在粗粝的山坡上,在大雪纷飞中低头啃食。有时风雪模糊了它们的身影,模糊了世界的影子,它们渐渐融入风雪,也渐渐隐匿在原野的尽头——
天气还没有那么冷,但是野生动物们几乎很难见到踪迹,当然,也是因为我并没有走进湿地深处。
偶尔能在河面上看到三两只水鸟的踪影——那也许是野鸭。春夏秋三季这里是野生动物的天堂。大型飞禽蓑羽鹤、黑天鹅、赤麻鸭很常见,小一点的花彩雀莺、灰蓝山雀、北长尾山雀等也时常在林间啼鸣。那时,爬地松应是墨绿的颜色,身下藏着万千生命。
可以想见,春天的此地,湛蓝的天空下,野苹果花的白和野杏花的粉在杨树柳树白桦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树们捧出的一片深绿浅绿嫩绿中,兀自娇嫩。通向人类的远方,有大块深绿色麦田,油菜彼时刚刚冒出的嫩叶恰好可将黑土地铺满,它们一起融入飘带一般温柔的木扎尔特河,在白雪覆盖着的迢递远山的映衬下,那么明艳动人,那么辽阔。
是的,辽阔。没有什么词比辽阔更能形容昭苏,形容高原上的这片湿地。
雪山和冰川孕育了木扎尔特河,河流孕育了这一片湿地,孕育了雪豹、狼、棕熊和北山羊,孕育了苍鹰、灰鹤、云雀和斑鸠,甚至湛蓝的天空和“茂盛”的云朵。
2017年,国家林业局批准设立了木扎尔特国家湿地公园,批复面积4843.92公顷,其中湿地面积就有4102.89公顷。
在我原有的认知中,新疆拥有伊犁河湿地已属罕见,然而在位于昭苏高原的七十四团,竟还藏着一个规模庞大的国家湿地公园,这无疑令人倍感惊奇。
今年7月在福州长乐区闽江入海口南侧的闽江口河口湿地参观,在湿地博物馆查看我国湿地分布地图,在地图的尾巴尖,突然看到木扎尔特国家湿地公园的标识,像见到了故乡的亲人般,眼睛瞬间潮湿起来。
湿地公园里盛开着紫色的马鞭草、五颜六色的大波斯菊,恍惚中,像是身处伊犁大地,只是炎热和湿乎乎的海风,如雨的蝉鸣令人从恍惚中抽身。
闽江河口有红树林和红树林中的蟹鸟鱼虫,木扎尔特有爬地松和松树下的万千生命;闽江河口有高大的杉树、松柏和乌桕,木扎尔特有云杉、青杨和白桦;闽江河口是通往大海的辽阔,木扎尔特是从冰川蜿蜒的磅礴;从中华燕鸥和白鹳滑过的闽江河口往西北偏北五千公里,就能到达群鹰翱翔的木扎尔特。
在木扎尔特,一只白鹭,展开双翅,从河中沙渚点水而起。一群野鸽子,从沙棘林中忽然飞走。几匹棕红的骏马,腾起四蹄,奔向远方。木扎尔特河,仍然淙淙流淌。
小时候看到书上有人写家乡的河,总是很艳羡,那类似广告画片中的河:水草丰茂,河水清澈,流水淙淙,如佩玉鸣銮,白鹭叼起小鱼儿点水飞向菜花黄的远方,从远方回望,河流宛若飘带,蜿蜒向更远的远方。夕阳西下,远山轮廓柔美,倦鸟归林,小村子炊烟袅袅,有人正荷锄归来……
我们的河不是这样,我们的河,不管是大河还是小河,都有陡峭的斜坡,是典型的倒梯形的河。小时候每一家都被派过工,去挖渠,给河道清淤。偶尔有河边出现草地,也是因为河水干枯,才露出了一大片的河床。只有水中的芦苇渐渐青翠,才显出清秀柔美的风韵来。收割的芦苇可以盖房子,编凉席,芦花打成草鞋,钉上木桩,像木屐,走在泥水地里不会弄湿脚和袜子……
年岁渐长,我才意识到,那些关于河流的全部想象,是对江南山水的想象,对书中他人故乡河流炊烟的向往,其实是对江南山水人家的向往。在内心深处的向往中,无疑还包含着诗词所赋予的想象力。芭蕉夜雨、仗藜桥东、杏花烟雨、绿竹潇潇等独特江南景象,也逐渐成为我内心某种隐秘的憧憬。
但现在,我已西出阳关,在西北偏北的新疆伊犁,兵团四师。西北偏北,是洪亮吉所言“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的所在。但西北偏北,有粗犷的大河磅礴,也有婉约的杏花烟雨。木扎尔特河,从深山峡谷,一路流淌出百转千回的河滩湿地,流淌出几代兵团人的饱满粮仓,也流淌出一个异乡人心底的故乡。
也许有一天,在木扎尔特河流过的地方,雪中送别,也可像岑参那般“雪中何以赠君别,唯有青青松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