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4年第3期|雷默:断舍离(节选)
筱青在和郭嘉结婚前是不喜欢小孩的,她尤其看不得孩子的哭闹,碰到那些无理取闹、声嘶力竭哭喊个没完的孩子,筱青总会厌恶地说:“真恨不得掐死他!”
郭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着实惊了一下。按理说筱青作为女人,应该在天性上比男人更愿意亲近小孩,怎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念头?但郭嘉也没好意思当面问。那时候两个人正处在热恋期,宽容失去了应有的分寸,意见相左时总会下意识地把让对方不快的想法隐藏起来。
结婚之前,郭嘉一直没有和筱青讨论过长远的打算,比如两个人结婚后打不打算生孩子?出于筱青讨厌孩子,做丁克家庭,郭嘉是有这个心理准备的,但如果真的没有孩子,以后会不会后悔?等等这些问题,两个人都没有触及过,郭嘉心里有点犯怵,害怕一谈论这些问题就把筱青吓跑了。
他们是在计划生育年代长大的,在家里都是独生子女。等他们长大了,计划生育的政策突然就废除了,先是放开二胎,过了几年,放开三胎的政策也紧随而来,从禁止到鼓励,也就一瞬间的事儿,这让好多人都缓不过来。多生孩子一跃成为举着喇叭大力倡导的事,好多年轻人却不想生孩子了,这真是奇怪的悖论。
筱青有个远房表叔,生了一大群女儿,当时她婶婶为了生一个男孩,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到处东躲西藏,躲避计生委的抓捕。在筱青家还没造好的房子里,他们也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房子只盖了一层,水电也不通,他们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白天大门紧闭,晚上只能用蜡烛和手电筒取光。有一天,一个村干部路过房子,无意间瞧见里面有人,便向筱青的妈妈打听房子里的陌生人,这把全家人都吓坏了,他们连夜去通知婶婶。在黑夜中借着手电筒的光,筱青看到了婶婶笨拙、肥胖的身体包着一件弹力内衣,从简陋的床铺上费力地爬起来,她的肚子大得像一个西瓜,把本就紧身的弹力内衣撑成了一个球,裸露的肚皮上爬满了龟裂的花纹,如蛇皮一般,筱青突然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恶心。
表叔选这个房子作为藏身之所是有考虑的,因为房子建在山脚下,筱青的爸爸在房子的旁边挖了一个地窖,地窖是用来储藏过冬的番薯的,里面长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烂番薯气味。表叔在里面铺上地砖,放了一张行军床,打算在危急关头作为临时避难所。那天晚上,他们转移到了地窖里,战战兢兢地躲了一晚,最终没等来黑夜中到处闪烁的手电光,也没等来搜捕队的狗叫声。虚惊一场后,婶婶就生了,又是一个女儿!表叔抹着眼泪说自己没有生儿子的命。之后,他们竟然把这个女儿送给了别人家,婶婶好几次当着大家的面,惋惜地说,这是她生过的最漂亮的女儿。这假惺惺的赞美让筱青觉得别扭和难受,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刻意躲避着这个婶婶。
郭嘉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他喜欢孩子,尤其是那种襁褓中的婴儿,柔弱得让人心疼,看到别人抱着呆萌的娃,不管认不认识,他都爱凑上去逗逗小孩,这和筱青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两人在孩子这件事上默默地角力,在内心里都希望自己的行为能在无形中多多少少地影响到对方。两个人有点像一条钢丝的两个端点,只有各自慢慢地向中间靠拢,才能在生育孩子这件棘手的事情上维持良好的平衡。
结婚后,郭嘉和筱青确实过起了潇洒的二人世界生活。那段时间里,他们碰到假期就出去旅游,即使不出门,两个人也会在家里过得自得其乐。只是郭嘉渐渐发现结婚前后还是略微有所不同。两个人在热恋的时候,郭嘉经常叫筱青“田螺姑娘”,筱青听得心花怒放,偶尔也会自己做做饭,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要化作仙女为你洗衣做饭。结婚以后,两人住进了新家,厨房几乎没有了用武之地,吃饭基本都靠外卖,换下来的脏衣服也从来不用手洗,用的都是洗衣机和烘干机。少了洗衣做饭,郭嘉觉得再叫筱青“田螺姑娘”似乎在暗示和提醒她什么,渐渐的,叫她“田螺姑娘”的次数也少了下来。
两个人开始独立生活,但两边的大人还是不放心,他们默契地岔开时间,一到周末就拎着大包小包去儿女家,活像去做全职保姆。即便像巨婴一样被人照顾,郭嘉和筱青也都不喜欢对方的父母,总觉得他们的到来,让原本和谐的小家庭失去了平衡。
郭嘉喜欢用新潮的家电,在米家下单了很多智能家具,有洗地机器人,智能音箱,智能电扇,智能灯具等等,他有一个宏伟的规划,准备把家里所有的电器都替换成小米,那样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筱青虽然谈不上勤快,但她有轻微的洁癖,因而对这个计划很赞同,尤其用了小米的洗地机器人后,免去了她弯腰的劳累,尝到了甜头后,她也和郭嘉一样,过起了透支的生活。
婚后,两人磨合了一段时间,倒也相安无事,各自的生活逐渐恢复到了以前的常态。郭嘉做的是外贸工作,经常要去外地考察货源,为避免筱青一个人孤单,他特意给她买了条泰迪犬。两个人都打算把那条小狗当儿子养,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筱青犯了严重的哮喘,咳得死去活来,去医院一检查,发现过敏源就是动物毛发。治好了哮喘,两人只好把泰迪犬送人。
那次病愈后,郭嘉每逢出差都心急火燎,总想着早点回家。有一回在北方遇上大寒潮,他办完事即刻往回赶,但一回到南方,下了飞机发现同样也冻得厉害,感觉像被冷空气一路追杀。这还没什么,郭嘉担忧的是筱青,哮喘之后,筱青特别怕大降温,一咳嗽就担心那种喘不过气的感受又死灰复燃。郭嘉觉察到筱青的性格在病愈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变得像只慵懒的猫,对自己愈发依赖。每次出差回来,她都会搂住郭嘉的脖子不肯放手,还会羞赧地说,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晚上睡觉还是会害怕,大门和卧室的门都会反锁起来,睡觉前会再三确认窗户是否锁上,晚上稍微有点动静,她就睡不踏实。郭嘉本想把丈母娘叫过来住,但又忍住了,他想万一丈母娘住习惯了,不肯离开了,这就成了麻烦。这事儿让筱青自己去说,以她的个性,肯定也开不了口。郭嘉适时地提醒了筱青,一个人真正长大都是在为人父母以后。筱青的眼睛顿时亮了,她说她妈妈原来胆子比她还小,生了她以后确实胆大了不少,至少和别人没什么差别。
婚后第二年,郭嘉跟筱青提了生孩子的要求,让郭嘉没想到的是,筱青竟然默认了。两人对未来的孩子充满了想象,说最好生个女儿,眼睛像郭嘉,眉毛像筱青;生个儿子,最好什么都像郭嘉。郭嘉说,鼻子还是像你好,我的鼻子不够挺刮。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两人预设了很多种可能,既有女儿,也有儿子,或者双胞胎女儿,双胞胎儿子,甚至龙凤胎。那段时间,郭嘉的生活作息很规律,戒了香烟,推掉了社交应酬,可老天像跟他开玩笑,每个月,筱青总会准时地迎来她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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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完,全文见《收获》2024年第3期)
【雷默,1979年生于浙江诸暨,现居宁波,著有《追火车的人》《大樟树下烹鲤鱼》《这里白昼,那里夜晚》《水手》等,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郁达夫小说奖,茅盾新人奖,丁玲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