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4年第5期｜别鸣：过滩（节选）
再过两天，就是元旦假期。魏畅骑行扯旗岭路，车河如被大坝截流，阻塞不前，鸣笛声此起彼伏。他手撑电动踏板车，左穿右插，车把支架上的手机频闪，七个催款电话，都未接听。连续五天的冻雨和风雪，今晨终于住了，城里街道上积不住雪，狗啃般黑白斑斑。对向汽车大灯刺眼，魏畅扭头避光，见街边一戴口罩女子在风里翻滚，双手死扣鲁记生鲜店大门，两个男店员拉拽不开，她双脚拖来荡去，红衣纠缠，露截腰腹。魏畅喊了一嗓，快新年了，莫惹火上身。店员一收手，红衣女撞开店门，冲向保鲜货柜，伸手拿菜。
闯店红衣女其实他认识，右颊有颗红痣，举止泼辣，也是峡江后代。魏畅心目中，苗佳宁是和红衣女截然相反的女子，书香门第，温和有礼。眼见红衣女肆无忌惮闯店，魏畅好似得了启示，拿定主意将欠款再拖下去，托苗佳宁在桃李堂发声。他将车暂时靠边，在手机屏幕摁字：亲们稍安勿躁，约定苗妈妈馆，亲自出面解决，晚八点不见不散。今年九月，开办两年的苗瞄手游公司，又折腾关张了，魏畅只好第五次创业，租下桃李堂，开办苗妈妈少儿国学馆。开课没半月，遭遇流感肆虐，无法继续，家长在微信群刷屏投诉，电话不断打来讨要退款，魏畅只能在群里天天作揖。所有款项都在苗妈妈账上，房租装修费课时费，每笔都经她过手，连买支笔也报她知晓。
离八时还有十分钟，硬着头皮让苗佳宁顶包，魏畅感觉实在窝囊，待会儿去高铁站搭两小时动车，再转三小时大巴，躲回兰溪老家，避了风头再说。天上黑云镶着光边，沉甸甸像灌了铅。扯旗岭路算僻静小街，这晚堵得蹊跷，汽车不断轰上人行道调头。魏畅骑到旁边避让，手机屏幕频闪，未接来电已十一个。眼见八时已过，他赶紧在群里留言：苗妈妈馆马上到，稍等片刻，抱歉抱歉。昨天转发到群里“苗妈妈讲古”公号文字，他还没来得及看，这时心烦意乱，随手点开：……乃舍萌于四方，以赠噩梦，遂令始难驱疫。疫，疠鬼也。魏畅读了开头一句，就头皮发炸。“苗妈妈讲古”本由他申号做推广，苗妈妈苗沅却要亲手操持，六十七岁老太太退而不休，成了网红教授，经常在电视和网络上开讲国学课。因为苗佳宁的缘故，魏畅本科时就往苗家跑得勤，苗沅招他读硕士研究生，争取全额奖学金，等他毕业后又不断投钱给他，经营网吧、做DM杂志、开房产中介，苗妈妈背后有力把持，魏畅只能怪自己火背，无一例外坚持不过两年，一而再关停，血本无归。魏畅好些次被苗妈妈挖苦得抬不起头，但她下次依然掏钱投资，有时他也感到苗妈妈管得太细，但想一想毕竟花她的钱，也没什么好抱怨。这一回，魏畅本来借苗妈妈名声办国学班，拉大旗作虎皮，下决心再博一回。
魏畅将电动踏板车停在桃李堂前，绿漆石膏柱仿造竹丛，卷闸门紧闭。群里家长不太信任，纷纷要求现场直播。魏畅举手机，开摄像头说，我已到桃李堂门口，现在去见苗总。他左手擂响卷闸门，没有回应。再看微信群里，有家长回话，魏老师你教我儿子作文要情感真挚，跟上时代，儿子刚说了，都快迈入新年，这套假装老板不在的把戏过时了，你还是赶紧退钱吧。家长们七嘴八舌，说别趁过两天放假想耍赖，再不退钱就报案。扯旗岭路上，车河已散，行人渐无，冷风飕飕紧刮，魏畅无处躲避，直打寒战。他硬着头皮，直播继续，擂门直喊。又拿另一部手机拨打，连连点头，表示苗佳宁已接听。群里听不见手机对话，魏畅马上转述，苗佳宁的妈妈咳嗽发烧，呼吸短促，今早住进中北医院，苗佳宁状态不佳，主动隔离，实在不便出镜。群里家长渐渐沉默。魏畅赶紧留言：已请苗总进群，大家和她聊，我去帮她买点日用品。
魏畅沿街骑行，鲁记生鲜店仍亮灯，红衣女子右手提大黑袋，装满青菜蒜苗，左手捋理大红皮草上衣，如火烈鸟羽毛蓬张，与两男店员隔口罩对骂。红衣女也是小老板，在街对面开屈家羊肉馆，魏畅上次去吃羊肉锅仔，和她搭了几句，她已改名屈幂幂，左一口大哥右一口老板，力荐新菜，不肯叙旧，他倒也理解。此时，屈幂幂趁他电动踏板车经过，抢身一跃，红影晃动，手撑马路护栏，穿街而过。羊肉馆门口，她左手举串钥匙，右手提满袋菜，得意炫耀。生鲜店两店员隔在街对面，冲她指指点点，骂声剧烈而含糊。大路空旷，偶见公交车摇晃而过，魏畅单手发微信，缓慢骑车过铁桥，大江两岸璀璨商圈，此时黑灯瞎火，仿佛无人。中北医院烟霭缭绕，楼顶四字闪烁。他刹住电动踏板车，数住院部窗户灯光，七楼第十三排。傍晚时医护发来视频，苗妈妈已得救治。他在群里又编发好几段，继续往前骑，经过一家大卖场，路边横七竖八停满车，一些身裹雨衣、脸戴口罩的人，推着堆满米菜油的购物车狂奔，手忙脚乱往汽车车厢塞。
魏畅心里不踏实，叉腿停车，又看手机。微信群里刚下一阵红包雨，好些家长发红包安慰苗佳宁。魏畅拇指快划，让苗佳宁不断发抹泪抱拳表情，说起苗妈妈感染入院经历，群里家长纷纷询问症状。又让苗佳宁诚恳回话，因对孩子高度负责，才决定临时停课，多多谅解。再发哭泣表情。群里话题被引导转换，七嘴八舌讨论流感预防。魏畅往高铁站方向骑行，街道无人，夜黑如墨，路灯亮如异类。他感觉骑行在另外的时空，周遭变幻无穷，仿佛透明水体，自己被包裹其中，无力而沉沦。转过前方弯道，滔滔江水其声可闻，两岸魆魆剪影，更如置身江底，呼吸滞阻。
过了两个路口，魏畅无法挤上行车道，才明白先前扯旗岭路堵车原因，成千上万车辆抄近道往二环线汇集，无数暗红尾灯闪烁穿插，像被捅了巨型蜂窝的蜂群乱舞。往高铁站方向最后一个入口，大概还有两公里，魏畅晃荡绕行，满街车灯如星河，曼延视野尽头。绕道大型广告牌后，男人们面戴口罩，站一排小便，像旷野里的逃匪。魏畅停车，挤进去撒尿，枯草丛露出大湖一角，湖风不断扫荡，腹部冰凉，额头生疼。魏畅下午已给兰溪老家打过电话，妈正和姨妈办年货，魏畅没说明天要回，担心她万一激动，守在村口苦等。这些年，只要他往苗家跑得勤，妈妈就会怄气，责骂他不成器，他怎么都解释不通，只能说时代终究不同，自己谋生确实不易。
接近夜半，车河依然拥堵，他从缝隙穿过，夜空中灰云浮动，车辆密集如江底休眠的鱼群，渐渐不再动弹，无声无息。高铁站灯光昏暗，他混入人流，趴在电动踏板车龙头上，边等待边刷手机。微信群里，有家长艾特魏畅：快回桃李堂，照顾她啊。他只好在群里艾特苗佳宁：日用品已买好，暂时堵在路上。又让苗佳宁发言：傍晚医护发来视频，妈妈正在吸氧，状态尚可，你先放心。家长们看见他们群里对话，又不断为苗佳宁加油。微信里，魏畅和苗佳宁像两条久别重逢的鱼，只能用嘴安慰，貌似相濡以沫。转眼凌晨两点多，发动机轰鸣，人声喧闹，将他惊醒。他听旁边轿车里有人喊，因冻雨封路，进出城通道暂时封闭，等除冰作业完成后再次开通。有人朝夜空大喊，有人趴在汽车盖上，垂头叹息。有车开始调头，魏畅跻身其中，走走停停往回骑，缓慢熬过往返堵点，骑进市中心，迅即畅通。魏畅再拐进扯旗岭路，远远看见竟有人遛狗，驶近看清，是红衣屈幂幂，牵的不是狗，是五只白山羊，羊也戴竹编嘴笼，类同口罩。先前那两口罩男已不见踪影，鲁记生鲜店大门上锁，羊在门前啃吃菜叶，屈幂幂手拿钥匙，无所事事模样。魏畅骑车经过，白山羊受惊，躲闪窜动，屈幂幂拽住绳索，身体转半圈，睁大双眼瞪他。
十多年前，峡江居民搬迁时，她家住兰矿船队宿舍，她还叫屈少莲，大概十三四岁，右颊红痣艳丽。不像魏畅他爹挖煤坑道坍塌，惨死井下，她爹曾是峡江有名的领江，掌控航道通行，收入不错，风传是老资格的万元户。大坝蓄水，兰矿停产，他家和魏畅家属于同一拨，就地分流，搬入新村。矿区单位过活的人，集中改行务农，过程不易，屈少莲她妈头脑活络，拉劝好多人合作养山羊，魏畅妈也曾养过两只。2010年，大江蓄水175米，高峡平湖，航道自此大变，领江过时无用，她妈托人找关系，让她爹进兰溪渡口开汽渡。2016年7月9日，汽渡遭遇坠江事故，追责索赔，五天后他爹上吊寻短，母女不知去向。听说她妈后来病故异地，有人曾在东莞见过她。
魏畅将电动踏板车停桃李堂门前，实在太困，不想动弹，便伏在车座打盹。直到有人戳他，恍惚见屈幂幂右手牵羊，左手执赶羊棍，戴口罩冲他喊，找死啊，外边睡，不怕着凉感冒？魏畅耳朵嗡嗡作响，只得拉起桃李堂卷闸门，将电动踏板车推进停好，反锁了门，拉开简易床，裹着棉被，一时又睡不着。他心里复盘晚上的来龙去脉，遇见屈幂幂抢菜耍横，临时起意借托苗佳宁拖延，无奈让她抛头露面，关键是自己没走脱，现在想来更是难堪。
次日午后两点多，魏畅才醒来，腿脚蹒跚，饿得头晕。举手机划拉一会儿，发现家长们聊得火热，什么喝茶喝热水最有效，什么待在家里就安逸，内容驳杂，情绪亢奋。他沿扯旗岭路骑车觅食。商铺关门，暂停营业。魏畅路遇几个老人，正摇头摊手说，家里少菜缺米，赶紧出来补充。魏畅将电动踏板车调头，灰溜溜往回骑，总不能饿晕在街头。幸而看见屈家羊肉馆门开一缝，屈幂幂手牵五只白山羊正侧身而出。魏畅骑电动踏板车冲过去，屈幂幂说，莫又惊到羊。魏畅双脚叉地，求她炒份盒饭。屈幂幂抬手拂红痣，说，没营业啊，正出来遛羊。魏畅哀求说，都是峡江后代，照顾照顾。屈幂幂驱赶羊群进门，魏畅被晾在路旁，启动电动踏板车欲走，她开了大门说，五十块一份，羊肉盖饭，加青椒还是加胡萝卜？她换上黄围腰，戴黑袖筒，胸前印着：全羊宴团年饭，现宰现杀，现烤现炖。魏畅实在饿极，顾不得价高，将两部手机摆餐桌上，边等饭来，边看群里动静。从早上开始，家长群基本转换功能，成了生活交流群，家长们不断传递消息，光莆邨大药房有退烧药，琴缘路有卖菜摊等，争论流感怎么有效预防，暂时忘记苗佳宁和他的存在。魏畅又看另一部手机苗佳宁微信里，医院护师发来住院视频，苗妈妈已能吃饭喝水，下床慢走，冲这边挥手说：小魏你要解脱了，且再忍一忍。魏畅诚惶诚恐，感觉罪人一样。魏畅最近个把月守在桃李堂，没去那边小区。前天，他电话得知苗妈妈发烧咳嗽，赶紧拨打120联系医院，救护车到她家楼下，接苗妈妈入了院。邻里都知道，因为苗佳宁的缘故，魏畅多年对苗妈妈侍奉如至亲，苗妈妈对他也关爱有加。只有他自己清楚，苗妈妈一直心怀芥蒂，总会有意无意提醒，他必须信守当初承诺，代替她女儿养老送终。
屈幂幂端一盘胡萝卜羊肉盖饭，放他面前说，你在这趁热吃，免得浪费一个餐盒。魏畅狼吞虎咽扒饭，屈幂幂站他身后，窥探他两部手机，看屏幕显示内容。魏畅饭呛进气管，边咳嗽边遮挡，提醒她别偷看人手机。屈幂幂说，你手机放我家桌上，这叫偷看？莫名其妙。门口冒出几个爹爹婆婆，隔得远远喊，有没有菜卖？家里着急开伙。屈幂幂漫天要价说，胡萝卜十二块一斤，西红柿十一块一斤，蒜苗十块一斤。爹爹婆婆一听就炸，说这价瞎喊，想钱想疯了。屈幂幂说，本就留自己吃，菜叶还要喂羊。爹爹婆婆咕叨几番，渐渐散去。魏畅扒完盘中饭，门口一大妈去而复返，冲屈幂幂招手说，把菜卖我，家里存菜不多，一大家人要开饭。屈幂幂说，照我出的价？大妈说，快称了卖我吧。屈幂幂卖了她一些菜，拿纸笔算账，对魏畅说，跟我帮忙，免你饭钱。魏畅说，我忙得很。屈幂幂说，你有屁事，帮几天忙，就管你几天饭。
屈幂幂拿钥匙说，节前对外预订现杀全羊宴，眼看行情不错，除这五只羊，还订了一车活羊，操心羊群总要喂几天，扣下对街鲁记生鲜店钥匙，好说歹说每天弄点蔫菜叶就行，不承想进出城通道暂时封闭，运羊车被拦，无法进城，要砸手里，这损失得靠卖菜赚回来。魏畅说，人家店里的菜，你怎么卖？屈幂幂说，我和鲁老板已谈，现在他隔在城外，菜肉鸡蛋不卖就搁坏，我帮他看店清货，按我定价卖，按进价转账老鲁。魏畅说，随意涨价，怕不合适。屈幂幂说，睁眼瞎啊，解决人家吃饭问题。魏畅说，那我白干？她瞪眼说，饿死你！扯旗岭路空荡无人，屈幂幂翻过马路护栏，跑到鲁记生鲜店前，摸出钥匙开门。屈幂幂说，你负责把门，我负责收钱，眼睛盯紧点。
三天里，卖空生鲜店存货，肉菜蛋价格被屈幂幂翻了三倍，附近居民仍络绎不绝购买。第一天忙完，魏畅就不想再干，他腰酸背痛打白工，还管五只羊吃喝拉撒睡，自己只能混个肚圆，必须再讲条件。屈幂幂骂魏畅白眼狼，让他滚蛋。第二天清早，她又跑到桃李堂门口，猛擂卷闸门，叫醒魏畅开门，告诉他再不来干，她就去招零工。魏畅说，那你去招。屈幂幂甩头就走，一会儿又转回来，对魏畅说，我分你一成，客人网上下单，你负责送菜。屈幂幂有准备，道路仍在疏通，人们无端焦虑，她转网店卖菜，魏畅不断被指派，骑电动踏板车送菜上门。第三天傍晚，生鲜店里销售一空，屈幂幂见网上订单还不少，将所赚收入拿出，照进价转给生鲜店鲁老板，又联系市内生鲜调货渠道。
时值假期最后一日，雨夹雪天气，当晚屈幂幂从冰箱取出先前剩余羊肉烤好，再煮锅白羊汤，待端上圆桌时，魏畅已趴桌上酣睡。屈幂幂摆好碗筷，将魏畅摇醒，连说恭喜发财，递上红包利是，乐滋滋斟上两碗土酿黄酒。魏畅打开利是，只有一张百元钞票，更加精疲力竭，内心有一万匹羊驼在奔腾。羊肉就酒，越喝越有，屈幂幂右颊红痣更艳，不断自卖自夸，峡江白山羊，号称百草仙，爽口味美。魏畅想她是常年推销说溜嘴，自己只管闷头狠吃。他累得家长群都没精力搭理，每天只和医护保持微信联系，苗妈妈在医院好转，已不再低烧。微信群里依然热闹，从催款群变成交流群，家长们操心每天饮食，在群里不断刷屏相关信息。也有个别家长给苗佳宁私信留言，说家里有困难，急需退款用钱。等魏畅看见留言时，已过大半天，对方也没紧催。
屈幂幂酒晕上脸，说算了算卖菜账，这样干一个月，保底挣一百万，挣够这一大笔，就去开连锁羊肉馆，一直开到北京上海广州，就叫“屈的羊”全国连锁，拉风涨脸。魏畅犯嘀咕，啥时候按承诺分他收成？他开口直说，照你这算账，三天起码过十万，先分我一万五。屈幂幂嘿嘿笑，端碗说，都在酒里。魏畅说，我可累垮了。屈幂幂说，实话实说，收入已作订金，打给渠道那边，明早五点半开始，每天定时送生鲜到店，先干再说。魏畅说，这不地道，继不继续干，首先都得分成给我，其次这钱挣得烫手，是否再干我要考虑。屈幂幂说，你能不能不穷酸样，有点做生意模样。魏畅说，都是没根没基的峡江后代，老家淹在江水下175米，魂都没地安放，你装什么精？屈幂幂端起碗，与他喝干又满上。她说，没根没基，更不能扯淡，过去矿区收入一般齐，兰矿子弟对钱没概念，等停产搬迁出来，吃了好多没钱的亏。魏畅说，你爹当领江，当年可是挣大钱，都说有船过峡江，他把脚盆放满水，丢根稻草用手点，点稻草过，船就过，点稻草沉，船就翻，我们小时看见你爹，知道会作法，不敢靠近。屈幂幂说，别听人瞎吹，领江就是人家船过峡江，请他上船，指航道，绕暗礁，收几个带路钱。大江截流后航运疏通，领江自然淘汰，以前我爹挣钱容易，喝酒打牌乱花销，转行开轮渡，出事故被拉垫背，我妈和我躲债跑路，遭了说不完的罪。魏畅抿口酒说，我现在也欠着债，急着要钱，你不要拉我垫背。屈幂幂擦擦眼角，连拍桌子说，我说哥，我们打小在兰溪口放羊，白山羊成群结队，过江滩埋头吃草，碰到什么就吃什么，一整天云朵般漫过去，一直吃到大江边，喝到江水，吹了江风，再想回头的事，这叫过滩羊吃碰头草，现在草都碰我们头上了，不该一路低头吃下去？等吃到江边，该回头时，再回头。
土酿黄酒有后劲儿，屈幂幂往他肩上靠，搂住他脖颈，不断厮磨。魏畅正犹豫不决，母亲打来电话，他趁机溜出门外。母亲又来叮嘱，照顾好自己，健康最重要。雪风扫过，魏畅酒劲儿上涌，泪涕直淌，连说，都保重，都平安。魏畅想起过滩羊吃碰头草，以前听母亲讲过，意思和屈幂幂不太一样。再回屋里，屈幂幂皱眉斜睃他，说，你手机里那姓苗的女人，没见来过，天天微信，不放心你啊？魏畅刚和母亲通完话，有些心不在焉，随口说，大学同学，你见不着。屈幂幂左右摇晃，拍他肩膀说，金屋藏娇，那是稀客？还是堂客？魏畅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将她面前酒挪开。屈幂幂酒上头，说起过去旧事：我家来过一个稀客，我爹出事前一天，我爹的领江老师傅，专门从重庆来看他，八十多岁老汉，那是相当威武，让我爹跪起，用烟袋杆抽他，说峡江领江的本领，一百多年传了四代，断在我爹这一辈手里，对不起列祖列宗。魏畅有些走神，想起自己父亲挖了一辈子煤，从来沉默寡言，死在井下，也没留下能说道的经历。屈幂幂说，我爹请了一天假，陪师傅吃肉喝酒，取五百块钱孝敬，喝过早酒送师傅上了回重庆的客轮。其实，当天那班汽渡出事，是船跳板绞链松了，和我爹关系不大。魏畅说，不这样说，当时有定论，酒后驾船出事，凭你的嘴翻不了案。屈幂幂翻脸说，我爹都已上吊死了，把我家都逼惨了，我就要说给你听，说给你同学听，我家不欠任何人。魏畅站起身，像盯苍蝇一样，盯着她右颊那颗红痣说，那是我离死最近，看见身边人死得最多的一次。他拉开餐馆门，咔嚓踩冰碴儿，往桃李堂走。零星雪花落脸上，两边小区楼房门窗紧闭，灯光晦暗，整条扯旗岭路寂然无声。进了桃李堂，魏畅坐在拼合小床上，给苗佳宁发微信说，本来不想提，我遇见那个领江的女儿了，就是七年前暑假社调，客车掉落峡口江里，就是他爹开的汽渡。
他躺了一会儿，再看家长群里动静。从下午开始，群里发言连续刷屏，开始是纷纷传说，班上有孩子家里感染流感，大家担忧，不断求证，估摸到底是哪个孩子家，到晚上确认，是女生思思家，全家五人去了医院。魏畅赶紧翻看苗佳宁的微信记录，昨天私信留言，说家有困难，急需用钱，正是思思他爸。他心里一紧，查了查银行余额，退了他这一家，其他家只怕就拖不下去。辗转反侧整晚，第二天早上五点，他还是用微信转账，将一万八千元学费退给思思家，再三发鞠躬道歉表情，祝愿他一家健康平安。
魏畅开了卷闸门，顶着凛冽寒风，骑电动踏板车到鲁记生鲜店，冷藏运输车已停门前，屈幂幂正指挥运输工人下货。魏畅绕门旁停车，屈幂幂看见他，眼波流转，掩饰不住得意。魏畅帮忙分类摆货，骑车送菜上门。上午送货间歇，他抽空看家长群，思思家拿到退款的信息已刷屏。他反复盘算，如用自己积蓄退款，缺口太大，无钱心慌，不现实。中午吃饭时，屈幂幂告诉他，已暂租这家生鲜店，干满一个月，看收入情况，再说分成。魏畅说，需拿点菜，送熟人亲友。屈幂幂说，拿得不多，就没问题，菜价单在群里多扩散，让更多人来下单。魏畅在家长群里发话，会一家一家单独联系，依次退款，大家静待通知，力争尽快奉还，在此期间为各家免费送菜，作为补偿。家长们一看开始退款，不再多纠缠，送菜是各家急需，纷纷点赞。
假期一结束，快递小哥复工，社区组织团购，鲁记生鲜店不再俏销。魏畅每天为家长送几趟上门菜，牵五只羊吃菜拉屎，辛苦程度大减。屈幂幂时常拉他扯闲天，就是一句不提分账。家长群里，大家仍关心入院者情况，思思家五人康复迅速，问到苗妈妈时，魏畅替苗佳宁回答，病情总体向好，偶尔还发“苗妈妈讲古”公号，视频差遣他，去苗家取日用品，放到交接区，由医护集中收取。其实，魏畅几次话到嘴边，想问苗妈妈银行卡密码，一想时机实在不妥，估摸自己也是痴人说梦。
一月七日，上午十点多，魏畅骑电动踏板车，按惯常给家长送过上门菜，回到扯旗岭路口，在路边叉脚暂停，看手机新闻通报，大雪封路已疏通，进出城交通即日恢复。魏畅正想下一步打算时，接到屈幂幂电话，她心急火燎说，快看发你的微信，有一张菜价宣传单截图。屈幂幂紧追着问，看没看清楚，是哪个群被截屏？魏畅一看就知，是家长群截图，菜价单是他发群里，还鼓动家长们截图转发朋友圈，扩大影响。魏畅说，看不清楚。屈幂幂说，在桃李堂门口等你。魏畅有些忐忑，又觉得应该坦然，加速往前骑，鲁记生鲜店大门关闭，对面羊肉馆也紧锁。桃李堂前，屈幂幂戴墨镜，口罩遮面，大红皮草上背双肩包，身旁竖巨大行李箱，五只白山羊拴绳胡乱绑树上。魏畅还没停稳，屈幂幂拉下口罩，右颊红痣颤动，气喘吁吁说，上午市场监管又来人，我以为没证据，没想到被哪个用截图举报，坐实说我哄抬物价扰乱市场，要顶格罚款一百万元。魏畅有些木然，隐隐觉得举报在意料之中，听这罚款数额，也不感到惊讶。路上一辆金杯厢货按喇叭，屈幂幂拉行李箱，边跑边说，我躲一阵去，五只羊送你，算抵你收成。魏畅阻拦不及，见她窜上车，厢货轰鸣，转眼不见。
魏畅摇头叹息，想自己做生意总是烂尾，忍不住想象苗妈妈这时在，会将他又批成一堆废柴。他将五只羊关进桃李堂，下午出门看动静，一群穿制服人员已到，见生鲜店和羊肉馆大门紧锁，水电不转，里面无人，立即张贴处罚告知书，通知紧急封账。魏畅骑电动踏板车，在附近转到天黑，再回桃李堂。他趁夜色遮掩，牵五只羊出门，找路边野草嚼两口。屈幂幂人间蒸发，电话微信均联系不上，去向不明。羊歇在小教室，魏畅半夜躺矮床，想起母亲当年也养过的那两只羊，最终去哪了，半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那时屈家母女躲债远遁，拉劝大家养羊的屈母，自家七八只羊都弃养不顾。
他拿起手机，翻看与苗佳宁的聊天记录：2016年7月9日上午8点53分，苗佳宁发来一张羊群漫过峡口江滩的远景照片，两岸青山对峙，黄浊江水奔腾，羊群埋头吃草，时而张望。苗佳宁写道，马上就过江，离兰溪还有多远？
往下滑动，下一条聊天记录，已是2023年9月17日晚上11时52分。他发给苗佳宁：我快撑不住了，第四家又在我手里倒闭了，我不想活成我父母辈那样的人，重蹈他们的命运。
大学三年级暑假，班上社会实践调查活动，班长苗佳宁选在魏畅老家兰溪附近，调研峡江号子的历史与现状。按照魏畅后来对苗妈妈的说法，他俩是二年级上学期好上，参加校园社团活动相恋。魏畅忙不迭打前站，提前回家联络安排。七月九日清晨，魏畅往兰溪口等待汇合，班上四十名同学挤乘当地班车，将从大江对岸乘轮渡而来。母亲也趁早牵两只羊到江滩吃草，陪魏畅在坡上，看着对岸汽渡起锚。眼见还没开到江中心，班车停在最前一辆，像砧板上滑溜的活鱼，沿着没升到位的跳板，缓缓溜入大江，水花扑通，瞬间不见。魏畅和母亲拨苗佳宁手机不通，六神无主，七慌八乱，绕道上游卜庄河渡口过江，来往奔忙呼救。在魏畅无数次想象里，他在一家招待所依然见到同学们，他们客车尚未出发，苗佳宁坐房间里，手持毛笔，早课临帖，一丝不苟。当日下午，班车打捞出水，一具一具摆在码头清点，都是暑假来诗祖祠搞社调游玩的学生。他母亲坐坡上,边哭边唱丧鼓，跟魏畅死了一样。
接下来两天，家长们连续收不到上门菜，网上有鲁记生鲜店被重罚新闻，又炸群议论。魏畅再想让苗佳宁发声，已然不灵，家长们说绝不能接受哄抬菜价的黑心行为，苗妈妈馆不仅参与其中，自身账目也不清，拖欠培训款项。有家长提议，集体投诉举报。魏畅在微信群里束手无策。魏畅想起母亲讲过，羊过江滩不管什么草都会吃，过滩羊吃碰头草的意思，是它不会选择，埋头吃去，往往就会中毒，生病，死去。他隐身桃李堂，白天睡觉，饿了就泡快餐面，晚上遛羊，四处寻觅路边野草。
由于社区排查驯养野生动物，他不敢再放羊出门。五只羊憋在室内，斗角干架，咯吱直响，羊粪堆积，气味刺鼻。魏畅着急上火，正琢磨如何安置，意外收到苗妈妈微信。羊群簇拥之中，他读这信，如命定的见证。苗妈妈写道：
小魏你好，你见信时，应是命运变化之日。此番鬼门关我走了一遭，只想放下过往，你我从此不再相见。过去种种，促你践行誓言，将你羁绊苗家，不外乎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年前，我办好退休，佳宁办妥留学，计划用大半生积蓄，母女海外游学逍遥，她顾及班级集体，加之你盛情邀约，带队赴诗祖故里。未罹难而逃生者，唯你一人。你再三哭拜，愿肝脑涂地，照顾我余生。知女莫若母，佳宁既已去，你其中算计，我不愿揭穿，只惧孤独终老。将佳宁遗留微信交你，让你常代替女儿，只言片语解我孤单，无外乎让你入吾觳中，喝问差遣。一味投钱给你，享受叱责之乐，也算孤老恶趣。你求仁得仁，亦复何怨。《怀沙》结句：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望你一切如愿。
魏畅大汗淋漓，分开顶角山羊，五味杂陈，思绪混乱。多年来也算深知苗妈妈脾性，她如今写下的这些，魏畅此前并不是没有想到过。急拨医护电话，一直忙音。等到下午三时，医护来电话说，苗妈妈午睡醒来，正吃水果，今晚就能出院，要在家养护，暂不和外界接触，如果他实在想见一面，晚上七点到医院门口，能隔着车窗招手。
魏畅无心照料羊群，将它们放逐街旁，骑电动踏板车赶往医院，白山羊碎步追逐，渐行渐远。中北医院大楼，灯火通明，他肃立街对面。再联系相熟医护，说发他微信是苗老师所留，另外苗老师已将平生所有捐出，助力医疗研究。魏畅继而惶恐不安，只能等待，旁有同日出院家属，大家隔远站立，沉默无语。湖风刺骨，树影婆娑，魏畅恍惚站在峡江汽渡上，空旷街道如同江面，过往种种，皆抵不过此时惊涛骇浪。轿车从医院驶出，已过夜晚八时。家属们站街对面，纷纷招手，魏畅全身痉挛，泪涕齐下，苗佳宁从他身体里直冲而出，推搡他追车而去，不断呼唤：妈妈，妈妈。轿车那抹颜色，渐渐吞没在冬夜迷雾里。许久，雾里穿出五只白山羊，茫然四顾，低头啃草。
魏畅在湖边徘徊往复，还是掏出手机，网上订了明天上午九点高铁票，准备回兰溪老家。他骑上电动踏板车，打算前往高铁站，在候车室待通宵。车行路口，等待红灯，魏畅从后视镜里，忽见车后一溜白线，五只山羊排列纵队，羊蹄翻飞，亦步亦趋，追赶而来。他有些走神，绿灯迅即亮起，不由自主加速而去。再往前走，拐过弯道，他忍不住又从后视镜窥探，山羊队伍渐小渐远。下个路口等红灯时，那一溜白线又缓缓逼近，魏畅鼻头一酸，继续骑行。一路快行，抵达高铁站附近，他将踏板车停好，转身蹲到路口，心想那群老伙计估计找不到方向，赶不过来。高铁站如巨大吸附体，将光亮尽数吸纳。魏畅眼前灰暗，内心本如黑石，此时随着红绿灯不断变幻，渐渐躁动起来，心头恍惚燃起火苗，伸长脖颈，一直张望。他不时摁亮手机屏幕，看时间变化，情绪紧张，想到羊群如果赶来，恐怕也无法照料。
魏畅蹲得双腿发麻，捡了块硬纸板，垫着屁股刚坐下，远处路边一溜白线，猛然跃入眼前。手机显示晚上10点47分，这群老伙计一路狂奔了两个多小时。五只白山羊渐行渐近，大概相距十多米，它们看清魏畅目瞪口呆坐在路边，散开队形，扎入路边，择草而食，饮洼脏水，趴在土堆喘气。魏畅走近，羊们原地不动，抬头看他一眼，就各忙各事，似乎并不熟识。魏畅缓缓转身，轻手轻脚离开，埋头走出一百多米，再回头看时，五只白山羊又呈一线行进，摇头晃脑，白背轻耸，紧跟他身后。
魏畅只好犹如头羊，率领这支羊队，绕着高铁站转圈。他先寻到一处自来水池，有了干净水源，让它们饮好水，又领它们到远处荒地，找到大片鲜草，等羊群散开就食。五只白山羊饱腹之后，卧在他周围，此起彼伏咩咩叫唤，羊唇微张，露出门牙，仿佛笑容。深夜时分，魏畅在高铁站外，僻静人少处，找到一处暖风口，又寻来一叠硬纸板铺垫好，为羊群弄好窝圈。他自己绕到玻璃墙内，睡在一墙之隔的候车厅长椅上。
第二日上午七点，魏畅被手机闹钟震醒，坐起看时，玻璃墙外羊群或站或卧，羊眼眯缝，一动不动，不知是睡是醒。他摸到卫生间简单洗漱，再回到座椅处，准备隔墙看着羊群，算是告别。手机振动频繁，是家长们又在微信群刷屏，竟然纷纷艾特他，握手热茶拥抱系列鼓励慰问表情。魏畅往上翻，源头是昨晚十一点多的一段热搜视频：高铁站旁的都市牧羊人。短视频里，乘客摄像头里的自己，面容苍白，蓬头垢面，步履蹒跚，被这群白羊簇拥，在草丛里，在水洼旁，在泥路上，徘徊流连，找不到方向。
玻璃墙外，五只白山羊望着墙内的魏畅，不断绕圈，开始咩咩叫唤。几名穿红背心的环卫人员，手持清扫工具赶来，正在商议如何处置。魏畅不得不绕到墙外，连番好言解释，只能再次带领羊群，往站外荒僻处而去。魏畅边走边看手机，离开车时间还长，手指随意划去，家长微信群里又在刷屏，鼓掌鲜花礼炮表情密集，集体欢腾。他赶紧看源头信息，“苗妈妈讲古”公号文字居然更新了。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5期）
别鸣，现居湖北武汉，中国作协会员，小说作品见于《花城》《长江文艺》《作家》《大家》《小说界》《山西文学》等，部分作品入选2023收获文学榜、2023年中国中短篇小说排行榜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