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4期|安宁:一个大学老师的教书手记(节选)
一
上课前十分钟,看到窗外的桃李湖静寂幽深,一树桃花探出湖心小岛,在水里映下倒影,犹如含羞少女,粉红娇嫩,恬静可人。柳树已经生出鹅黄的新叶,微风吹过,柔软的枝条在水面划出细细的涟漪。有学生抱着书,绕湖而过。一对情侣牵手在湖边散步,女孩子时不时仰起头来,眯眼看天上悠然飘过的云朵。阳光洒落下来,晒得人心里暖融融的,犹如一只猫靠在你的手边,不停地蹭着脑袋。
再远一些的草坪上,已经铺上了一层绿意。绿色犹如水波,沿着阳光流淌,最后与冬日的枯黄交融在一起。草坪上的迎春花开得最是灿烂,一丛一丛,是校园里最耀眼的明黄。麻雀们呼啦啦落下,啄食一阵草籽,又呼啦啦飞过半空,落在枝干已有绿意浮起的高大法桐树上。
操场上传来热烈打球的声音,还有欢快的喊叫声。那声音也是年轻的,朝气蓬勃的,充满了青春的激情和喜悦。
我在这样的叫喊声里,开始上课。
二
给理科班上第一堂写作课,照例要做一下调查。
62个学生,均为大一新生,喜欢读书的有8人,占比12.9%;喜欢写作的有2人,占比3%。问几个学生,为何不喜欢阅读,分别回说:没有时间,看不下去,没有兴趣。他们除了中学时代老师推荐的一些书目,就只对动漫、电影、网络小说、科幻小说感兴趣。也有一些学生,小学时读了许多作品,但一升入中学,就被作业和考试压得再也没有闲暇读书。想想有些悲伤,在最应该打开视野,形成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年龄没时间读书。而当他们走入大学,有了时间,却也失去了阅读的习惯。学生们暂时还不会明白的是,一个人一旦失去阅读的习惯,影响的不只是当下,而是漫长的一生。
大学写作是学院面向全校开设的必修课,旨在提高学生的文字表达能力,但我认为,若想让大学生文通句顺,首先应该培养他们的阅读习惯。
我真希望走在校园里,到处可见的是抱书安静行走的青葱面容,而不是插着耳机,边走边聊的手机族。
三
午后,正在上课,无意中瞥见窗外大雪纷飞。立刻让学生拉开所有窗帘,跟我一起安静欣赏这狂飞乱舞的春天的雪。正好讲到观察,于是叫起一个学生,描述他看到这突然而至的飞雪,会想起什么。学生在窗前呆立片刻,挠挠头,回复我说:什么也没有想。我问为什么心里会是空的?雪难道不是降落人间的精灵吗?他回复说:可能因为我家在黑龙江,从小就对下雪习以为常……
我即刻改叫一个云南的学生,来描述他眼中的雪。果然,刚读大一的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如此浪漫温柔的雪。寒假之前,他已经在北疆历经了人生中第一场雪,是一个夜晚,他刚刚吃完火锅,从店里出来,就兴奋地看到天空中正有雪花静静飘落。雪在路灯的照射下,呈现出梦幻般的色泽。他站在雪地里,被这飞舞的精灵迷住,抬头看了许久。而此刻窗外洋洋洒洒大写意的雪,在他的心里,跟那晚路灯下诗意的雪,又有着完全迥异的美。他被窗外的雪召唤着,甚至想要冲出去,与漫天席卷的雪花融为一体。
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他的讲述吸引着,将视线投向窗外。好像他们跟他一样,第一次看到这天地中的精灵,它来自凡尘之外,因为不舍得落入淤泥,便跟随着风,不停地在半空中飞旋,像有无数只鸟儿,在天地中,深情呼唤着已经离去的冬天。
四
正是饭点,食堂里的喧哗声,几乎将人淹没,所以一边吃饭,一边跟三个研究生讨论开题报告,便需要高扯了嗓子。
女孩小悦一毕业就会乖乖回房价高到全国有名的合肥老家,打算在那里生活工作。另外两个女孩阿楠与阿婷,家都在呼和浩特,于是她们俩便跟小悦开玩笑,建议她留在这里,因为本地政府刚刚发布了大学毕业生半价买房的新政,她可以找个男生假结婚,过五年离了,把房子卖掉,一人分一半走人。小悦便说,那我爸妈宁肯打残我的腿,也要把我拽回合肥去。大家都哈哈大笑,我却听出外地人对呼和浩特这样一个边疆城市的偏见,犹如我那些山东同学,听到我选择定居在这里,总是一脸同情,好似我住在荒无人烟的戈壁,又悲催地天天骑马上班。
几乎,问起我的学生毕业后理想的去处,无一例外都是城市,而且是一二三线城市,最差也是市一级的地方。愿意回到县城的学生,一般是为了公务员的编制,或者无奈之下,在省城找不到工作,才选择打道回府。
但年轻人不知愁滋味,在我给阿楠分析开题报告的时候,阿婷和小悦聊得热火朝天,以至于我的思路总是被她们打断,忍不住叹气,问她们能否小声点交谈。两个女孩一吐舌头,立刻将声音降低了八度,但笑声并未停止,照例溪水一样,一股一股流淌过来。
结束后,三个女孩陪我去学校北门打车。刚刚下过一场急雨,天空上蓄满了乌云,乌云四周折射出奇异炫目的红,仿佛厚厚云层的背后,隐匿着一轮巨大的太阳,它耀眼的光芒,正化作万千锋利的剑戟,刺向乌云。
风吹过我们还没有皱纹的面庞,三个女孩嘻嘻哈哈地跟我说着闲话。高高的旗杆上传来空灵的声响,空气湿漉漉的,可以嗅到花朵的清香。这样美好的黄昏,犹如一首微醺的小诗,让我想永远浸润其中。
五
学院忽然告诉我,一个来自甘肃肃北的蒙古族男孩阿文,留级到了我们班,问这个学生近来心理怎样?我非常吃惊,因为一个学期快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学生。于是立刻要了他的手机号码,约好了在食堂见面,边吃边聊。
本以为他会提前去旋转小火锅那里等我,没想到,我等了他一个小时,饭都吃完了,他还没有来,而且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学生,有些生气,问了上一级学生,说他几乎不来上课,除了班主任的课偶尔来一下,基本见不到他的身影。而且他性格古怪,不怎么喜欢与人交往。这一年来,宿舍楼道里从来没有遇到过他,好像是搬出去住了。之前他的母亲被学院领导要求过来陪读半年,却依然没有挡得住他两次留级的命运。
我一方面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一方面又对他生出好奇。于是查到他母亲手机号码,打了过去。手机是在最后一刻接通的,电话那头是个说着并不流利的普通话的女人的声音,告诉我说,阿文是办理了一年病休,所以留级,因为留级后大量挂科,导致再一次留级,于是便到了我所在的班。早晨她还给儿子电话,他说自己在上课,所以她相信儿子现在没什么事了。做母亲的笃信自己儿子,我也没有办法,而且她语言表达不清,只好聊了一会儿,大致问清阿文母亲在电力局、父亲在公安局工作等一些信息后,便挂掉了。
晚上8点钟的时候,阿文终于回了我微信:老师,实在对不起,见面前我洗了个澡,看还有时间,就睡了一会儿,没想到睡死过去了……
我哭笑不得,想训他,又想起学生处老师的评价:他说话慢吞吞的,也不知是反应慢,还是天生性格如此,但是感觉上这个孩子挺善良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于是只好无奈道:那就周一再约吧。
一直到凌晨12点,我打算关机睡觉的时候,也没有收到他的回复。特意看了一下他的一寸照片,穿蓝色竖条纹的衬衫,带有些笨重的框架眼镜,头发不知没有梳好,还是天生飞扬,右边翘起一角,刘海儿齐齐地一刀剪下去,好像娃娃,脸瘦而长,神情有些拘谨,肤色黝黑。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孩呢,我看着这张照片,想。
六
晚饭跟学生小何在食堂吃饭,聊起爱情与婚姻。小何的父母在她才一岁多的时候,就离婚另组家庭,她跟随父亲、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妹妹一起生活,母亲在离开她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她曾去见过母亲两三次,但每次都觉得像是母亲家的客人,陌生而且局促,坐不多久,就慌乱地想要离开。等到父亲将分担抚养费的意思,通过中间人传达给母亲后,小何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好像每月打到账户的钱,在一点点地将她和母亲之间原本就不亲密的连接,变得更为疏松。而今读大学的费用,也是父母共同承担的。她因此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该如何偿还母亲的这份付出,并对考研始终心怀犹豫,怕加重父母的负担,怕继母说话给自己听,怕家里又起狼烟。
“我好像从未对爱情产生过兴趣,我一直希望毕业后,离家远远的,一个人过,可以谈谈恋爱,但永远不要结婚,因为我觉得如果父亲没有结婚,跟我两个人过,或许我们更为幸福。”小何惆怅地说。
或许,这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心仪的男孩,能让你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不过如果你真的希望一个人过,就找一份好的工作,有一份好的收入,这样也挺好的。毕竟,现在离婚率那么高,单身的比例也不少,每一种情感状态,都不足为奇。
说完这些,我便关掉面前的火锅按钮,注视着沸腾的清汤慢慢平息下去,犹如一场爱情,由热烈转为平淡,成为清平可触的寡淡人生。
七
下课后,跟班里的团支书阿芮坐在操场高高的天蓝色看台上,聊起她最近的烦恼。
秋天的风徐徐地吹过,带来跑步的年轻学生们轻微又有力的脚步声。那声音沿着环形的跑道飘着,像细小的波纹,拂过人的耳畔,又与周围白杨树叶哗啦哗啦的声响融汇在一起。温暖的阳光从深蓝的天空上洒落下来,将操场的每一个角落,包括灰暗的水泥地、高高的篮球架、偶尔发出叮当声响的栏杆、以及跳跃的学生的鞋子,都一一照亮。世界仿佛瞬间被一束光轻柔地笼住,一切都散发着诗意静谧的气息。
阿芮的烦恼,除了考研、工作,还有爱情。其中最让她伤心的,则是因为大二时重新竞选班委,跟班长习习积下的矛盾。两个女孩都聪慧美丽,是我非常喜欢的学生,偏偏因为此事以及平时班里工作分配的琐碎事务,产生重重矛盾,以至于几天前阿芮因为宿舍重新分配产生的问题,想跟习习当面好好聊聊的时候,习习在微信里一口拒绝,说不用聊,她们彼此没有什么好聊的。
阿芮说她真的很想跟习习聊聊,哪怕不聊班里的事务,只是像普通同学一样轻松地闲聊片刻也好,她不希望以这样尴尬的关系结束大学生活。而且,她也不想争什么荣誉,如果习习高兴,她甚至可以让出这个团支书的职位,可是,习习却连聊天的机会也不给她。
我一直认为,如果阿芮跟习习不是班委,她们会是很好的朋友。我开玩笑说:你们两个女孩,一个是哭哭啼啼的林妹妹,一个是端庄大方的薛宝钗,都很让人喜欢,却因为性格不同,彼此之间总好像隔着一些什么。
等阿芮倾诉完烦恼,我一一帮她化解这些积压的情绪,并答应再找习习聊聊。正说着,一个男孩将球踢到了高高的看台上,恰好落在我们脚下。阿芮捡起来,将球抛出一个优雅的弧线。球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一颗心终于去掉了负累。
等阿芮陪我走访完学生宿舍,夜色已经降临。我们走到学校北门,见一个孤独地弹吉他的男生,面前放了麦克风、音响、供听者放零钱的盒子,在秋天夜晚的风里,正唱着一首温暖的民谣。我和阿芮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一对年轻的情侣也停下自行车,依偎在一起安静听着。
老师,过几天,我就找时间跟习习出去逛逛街。在安静的吉他声里,阿芮这样柔声对我说。
八
晚上接近十点,将一个学生训了一通。
我刚刚给她联系了一个实习单位,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就一个社会问题做一项综合调查。大约学生文字能力不强,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将分配的问题简单一说,就发给了我。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想做样本采访,还是单纯让我回答问题,再或将领导分配的任务直接交给我做。但我看到她发来留言的第一眼,是觉得这个问题太难,希望我来帮忙解答。忙了一天,已经浑身疲惫不堪的我,立刻生了气,噼里啪啦将她批了一通。第一,明确告知她,没有考虑别人的时间和感受,不应在别人休息时间打扰。第二,没有将问题说明,让人误以为她推脱工作给别人,大家都如此忙碌,谁有义务为她做事呢?第三,已经是文科的研究生了,为何在组织语言文字能力和做人处事方面,还如此不妥?
事后想想,我原本不应生气,要么保持沉默,直接拒绝回答,要么等第二天心情好了再回复,可是我却好为人师,忍不住想要直接告诉这个学生,应该怎么做才是恰当的。否则,便感觉像放虎归山,作为老师失职。
又想起前几日考完试后,批改作业部分,发现有一个学生没有交作业,原本,按照别的老师的做法,会直接判定学生作业分为零,但我还是本着负责的态度,微信学习委员,询问学生为何没有上交作业,得到的回复是,学生说他已经做完,但忘了交了。这当然不能让我信服,这表明要么他上课完全不听课,因为我一再询问,并强调作业分占50分;要么表明他根本没有完成,完全将我布置的作业视为无物,轻视这一门课程,并以为可以轻松逃掉。很快,学生加了我的微信,确认自己的确是忘了交了,然后很快回宿舍拍照给我看所写作业。但我看到照片,却愈发气愤,认为他在欺骗,拿了过去的作业忽悠老师,因为他的作业稿纸,竟然是类似高中语文试卷上的黑白方格纸,我马上问他怎么回事,学生老实承认,的确是高中时代的废纸,但是自己特意带过来用作演算习题的草稿纸,当时找不到纸了,就写在了这上面。我当然半信半疑,谁会时隔一年,还将高中的几张废纸带过来大学用呢?但最终我还是心软,选择勉强相信他的解释,但也只是给他六十分及格而已。
同事冬先生提及一个学生,因为忘了交作业,下课后追着他交作业,但最终他还是一路快跑甩掉了这个学生。不能让这个学生得逞,就要惩罚他,让他永远记住此事,即便他一生恨我,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吸取教训。冬先生这样说。
九
今天开班会,发现已经大三,但大多数学生还处于迷茫状态,不知道究竟该准备考研、考公,还是工作,再或出国留学。即便打算考研的同学,也只是因为别的同学都在考,所以他(她)也被裹挟着,跟着考研大军麻木地向前走。
但也不乏一些独立意识较强的同学,很快确定了未来的方向,并开始为之努力。一个来自深圳的女孩,在为出国备战雅思,如果考不上,她希望最差去香港读书。一个学霸男生,在争取保研名额,但因始终成不了入党积极分子,心情有些抑郁。一个家境优越的女孩,打算毕业后旅行三年,再考虑工作。一个英语不好、惧怕考试的女孩,打算不考研也不考公,而是专心寻找工作,并为此积极地准备实习。一个正在致力于创业的男孩,打算考入大城市读研,如果考不上,就给自己时间去大城市闯荡几年。还有一个挂科太多差点留级的男生,终于补完了所有课程,并开始准备考公。
我并未期望一场班会就能改变什么。大三是分水岭,学生们不再热衷于社团活动,转而有了各自的想法。或许,我再耐心等待几个月,到大三的下半学期,大多数的学生就会最终确定自己的方向。
班会后,拦住团支书阿芮和班长习习,让她们陪我到食堂一起吃饭。三个人都点了米粉,又一起买了一份小笼包,而后边吃边聊起过去的两年里,班里一些学生的趣事,也包括彼此的爱情经历。完全没想到,两个女孩曾在工作中造成的隔阂,竟然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慢慢地消散。习习说到高兴处,还提出三个人一起拍照,她要发给妈妈看看,这难得的相聚时光。
饭后,两个女孩送我到北门口打车,深秋的风吹过来,把人冻得瑟瑟发抖。但三个人却因这场并未事先预约的食堂晚餐,心里暖融融的,仿佛教室里刚刚送达的暖气,在身体的深处,欣喜地汩汩流淌。
……
—— 全文见《草原》2024年第4期
安宁,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山东人。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有《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等。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中华宝石文学奖、《草原》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