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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4年第5期|白琳:福山(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2024年第5期 | 白琳  2024年06月05日07:03

再次醒来时还是黑夜,她被天台上的冷风刮醒,发现自己身上只盖了一张薄毯。头顶云层深重,摩托车的轰鸣划过夜空,像卢西奥丰塔纳用刻刀在布面“画”下裂口。她在现实和虚构的空间里浮沉,不晓得究竟挂在毛糙的画面还是光滑的背底。夜风呼呼从张开的膝盖中穿过。“打开,再打开。”她听到教授在耳边说。现在她打开了,畅通无阻,却似乎再也关闭不上。一切的希望从身体的缝隙里通通都被夺走。她歪着头对着身侧那片骨灰瓮的残渣发了很久的呆,夜风把灰吹得到处都是,它们在罗马四散。良久,清晨的细节在凝视中显现,天空也不那么黑,远处有了一点白芒,是微现的曙光,从前她只有在这个时间才能好好睡一会儿,但是此刻,她醒了。

罗马城的喧嚣已经荡尽,跨年的焰火表演,遍地狂欢者的呼喊,电子音乐的爆破,天空中的绚烂颜色,都已谢幕。光火短暂崩裂,历史的遗迹仍遗留在地。她原本要带母亲去看这一场烟花,来到罗马之后,母女俩多了一点额外的浪漫,这几乎是她们生活的巨变。早晨她把她从地下室的半截窗沿上取下来,塞进了背包,照常去炸鸡店打工。五年前老板瓦萨里从不在这一天工作,但后来他和一个温州人同居,很快感染了赚钱的毛病。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他说他不开店,只送外卖。晚上九点,他们做完了最后一单生意。九点钟之后,她应该先走半条街去地铁站,A线倒B线,短短几站,就是另外的场景,至少要比现在好。

现在,万籁俱寂,高潮消退,她的双腿慢慢蜷曲,和母亲摆出了一模一样的姿势。生病以来,那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时常就这样蜷曲着在黑暗中哭泣,大约因为疼得紧。那些夜晚她也醒着,静静地,闭着眼睛。等到鸽子在半扇窗户外面吵闹时,她们才会真正地睡一下。一九九八年新年夜,母亲把自己吊上了钢钉,她们住的酒窖陷在地下,吊起来也看不到烟花。她把母亲从绳子上放下,把头塞进潮湿的被子,之后她觉得放松,她不会再在半夜听到压抑的哭泣。

从此之后的每一天都如此麻木。和此时一样地麻木。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进房间,那里一片狼藉。人都走光了,只留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睡在沙发上。她打开灯,在房间里找到几个有提绳的包装袋,把上面的绳子解下,一节一节系起来,打成死结。她把这些黄的红的白的彩灯一样的绳索套上了那人的颈部。窗外的鸽子啼叫不断,他开始挣扎。绳结断了,笨重的褐色家具、鲜艳的软垫,被清晨的冷气浸得毛骨悚然,她没有耽搁,迅疾而执着地压上他的躯体,用手指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段漫长的时间。她垂头压着那人,破碎和混乱也压着她的脊椎。百叶窗未被放下,光线一点一点从地面爬上沙发。房间里变乱的现象和自然规律如出一辙,她想起讲熵增定律的教授的话。宇宙中,每一个独立的系统总是倾向于往总能量最低、混乱程度最大的状态变化。她持续地制造混乱,不用着急,这不是急事。她耐心地用力地掐着他。梦境会消失,痛苦会消失,她又一次离开了她的发射垫,往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平庸的生活在她身后越来越远。鸽子蹲在窗台,不停不歇地叫着,不是咕咕短促的呼唤,而是呜呜地发着长鸣,一口气迁延很久也不肯落定。他停止了挣扎,她带着刀割般敌意的身体还没有完全苏醒,只感到无与伦比的沉重和眩晕,阳光跳上了对面的酒架,她收起了手臂,看到一只红酒杯在地板上碎裂,这时候脚掌才传来一阵剧痛。残酒和鲜血不分你我,将地面渲染得斑驳零落,那些碎片再也无法被拼回原来的酒杯,那些血也流不回自己的身体。因为时间无法倒退。

她起身寻找清洁用具,找来拖把,又取下一条毛巾,想要擦除不堪入目的一切,可是痕迹竟然如此之多,她无从做起。最后她抛下一切走上露台,抓起一把母亲的骨灰吞咽下去,如此她便将终生携带她。随后她搭乘早班地铁回家。那个房间再不是阴暗潮湿之地,她从未觉得那里的空气如此清甜。但是一切都晚了,八点钟她离开家,背着背包直奔机场。罗马的大街上一片宁静,出租车司机在听一档清晨节目,广播里在播放演讲,一个慷慨的声音说:“上主的神临于我身上,派遣我向贫穷人传报喜讯,向俘虏宣告释放,向盲者宣告复明,使受压迫者获得自由,宣布上主恩慈之年。”

太阳已经炽烈,窄小的汽车沿着公路行驶。她把疲惫的头颅靠上薄薄的车窗。

今年应该还有一次大赦。之前还在专心听广播的那个中年男人从后视镜看了看她说。

嗯。她含含糊糊地回答。罗马的景观在倒退。世界的声音都被蒙在鼓里,嗡嗡响个不停。她无心去听教宗的演讲,心里盘算究竟去向何方,爬上脑海的只有福山。她已经离开那个地方十年,对它的记忆斑驳凌乱。

我是一九九五年大赦那一次拿到合法居留的,十一月八日,我一直都记得这个日子,因为那天意大利总统签署了新的大赦令。今年是千禧年,一定还会有一次大赦。

这样的大赦很多吗?她的声音也嗡嗡的,毫无生气。她永远也等不到这样一天。

并不少,每过几年就有一次,我错过了一九九〇年那次,但是我赶上了一九九五年,后来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三月又有一次。

“只要些许仁慈,就能使世界少一点冷漠,多一点正义。”广播里继续说。

他们沉默了片刻。

你是哪里人?过了会儿司机又问。

中国。她说。

我猜也是。司机说,我叫基什,这名字很好记——Kiss,但不是亲吻的意思,你叫什么?

她的嘴唇抖了抖,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大概看出了古怪,也不再搭话,灰蓝色的出租车驶向了一座高架桥,机场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从酒窖到这里畅通无阻,一路上只用了三十分钟。付钱下车时,她指着这个印度人车上一家四口的照片,说,祝你和家人永远幸福。这样突兀的问候让司机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自然而然的讶异,但他还是有礼貌地谢了她。

祝您一切顺利。他在她的身后补充了一句。

她走进大厅,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价格高得离谱,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这些钱有一部分是母亲留下的,想要给她买一个身份。她想了想母亲,觉得自己还是辜负了她的良苦用心。她那么费力地带她出来,一夕之间,她即将再次回去。站在航站楼里,她把证件放进背包,内胆里的一个棱角划伤了她的手腕,原来是一只金色塑料包装的点心。炸鸡店里经常送客人这样的点心,捏碎坚硬的蛋饼壳之后,里面会有一张小纸条。她打开那只点心,抽出里面那张小纸条,上面用意大利文和中文正反面写着:Troverete presto la strada giusta,你很快就会找到正确的道路。她举目前望,阳光已经吞噬黑暗,这个晴朗的早晨已被罪恶湮没。逃逸的号角在她的耳中回响,模糊的对面有飞机在慢慢地滑行,她颤抖地看着,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拥有好运。

大巴车在山上绕了一阵,陈禾耘逐渐看到了福山的面貌,红色的黏土砖搭建的矮房子分散在黄褐色的山沟里,山上贫瘠,即便是四月,仍然衰败而荒凉。风从缝隙钻进车内,嗡嗡作响,半路上后排的女生呕吐的酸味仍然无法散去,这让他也感受到了密不透风的晕眩,几乎不能自持。车从国道上下来,路面开始坑坑洼洼,颠簸得更加凶猛。往山上缓慢攀爬了半个小时,那个女孩子开始了第三次呕吐,这一次只是干呕,她大约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

福山是美院新选的写生基地,这几年省画院的人都来这一带写生,于是学院里有几个老师极力推荐,他同意了,决定亲自带学生下来一趟。他没想到来一趟如此麻烦,清晨六点,他们从省城出发,那时候马路上的路灯都还亮着,高速四个小时,国道两小时,之后就进山。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仍在山间打转。从山腰看,福山确实断崖高起,群峰峥嵘,虽然没有草木的庇佑,但也因此显得阳刚劲露,台壁交错。从绘画的角度而言,山体层次分明、朴实浑厚,如同版画,适合学生临摹练习。有几年他们下乡总是去苍溪水湍、流瀑四挂那类景色宜人的地方,学生们玩心很盛,几乎都不肯老老实实坐下来写生,而福山可算是穷乡僻壤,正好可以让这帮“〇〇后”收心。一路上他都能听到孩子们的抱怨。

坐在车上,车轮碾压碎石的微妙触感始终在下肢震颤,从前这里是一片矿区,爆破频频发生,他想,这些碎石很可能都是当年轰炸出来的。十年前福山发生恶性矿难事件,新闻报道了好长一阵子,现在那个曾经全省最大的金矿已经彻底废弃,停止开采,山下沿途两边尽是简陋的用木板封住的破房,一些老人在坑坑洼洼的便道上坐着站着,有几只狗夹着尾巴从车前小跑而过,路边的几株没有叶子的小树在风中打晃。往山上走,人烟渐渐稀少,村民们的房子一簇一簇分散在山坳里,有些院落已经荒废。这在现在的乡村也很常见,福山本就没有什么可供开垦的田地,再加上矿难之后,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非法矿井也连带被查封甚至彻底炸毁。失去了经济来源,村民们如今大多都去城里务工。

路上停停走走,差不多快到地方时已经是下午,因为是阴天,远处浮动着苍茫的昏黄,暮色已经降临。由于晕车的人越来越多,在一片凸起的平地上他们休整了一番。到底是年轻人,孩子们一下车就被山里清爽盈动的湿润空气吸引,或者说这些年轻人有着无限活力与修复力,他们开始追逐打闹,有些还对着对面的山峰高呼。福山山脉都没有峰尖,远看都是些起起伏伏的缓坡。荒凉蜿蜒流淌,他心中升起一阵空洞之感。山风刮得猛烈,带来沁骨的寒凉。原本他们在城里都已经开始穿单衣,因为进山,他叮嘱孩子们要多穿,但显然都还是低估了这里的温度。放风十分钟之后,他喊学生们上车,几个学生干部赶羊一般把兴奋的孩子们一个个点名塞进车里,他问司机还有多久能到。

半小时。司机说。嘴巴里有吸过烟之后的独特臭味。

学校签约的民宿很快在三角岩的背后显现,司机指路给大家看时几乎全车的人都沸腾了起来。从他们的角度望去,这个写生基地确实超乎意料地好:隐约可见两排灰粉色砖石房屋的屋顶,背后就是向下倾斜的岩石层,房屋周围种植了榉树和云杉,密密匝匝不小的一片,可算是这荒芜山区的绿洲。虽然能看出树木的年龄都还不够大,但矮林已快长成,在灰黄的雾气中现出亮度很低的墨绿色。浓郁冷淡,宛如从尘嚣中抽离。这景致令他忽而想起了意大利的翁布里亚,有一次他去斯佩洛旅行,在山上就看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建筑。咫尺可见的目的地让一路的颠簸和折磨似乎都得到了缓解,他感觉自己也年轻起来,和兴奋的孩子们一样生出了期待。到地方车子还没有完全地停下来,大家就开始从行李架上取包裹下车,巴洛克风格的古典花园墙和弧形的大铁门更使学生们雀跃,他们几乎要忘记来时路上的一切抱怨。

陈禾耘最后一个下车,交代了司机返程的时间,大巴车就沿着来路返回,不一会儿便消失在石壁的一侧。两个年轻人接待了他们,一男一女,是写生基地的工作人员,说老板去村里采购食材了,他们先招呼师生们住下。几个带队老师跟着他们往里走,民宿院落的内部其实非常普通,方形庭院里没有太多布置,除了两栋二层小楼,只有靠近山谷的一边有一排餐厅引人注意——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山下的景致,坐在那里写生也未尝不可。陈禾耘看了看天色,觉得如果下雨,也可以把一部分学生安排在那里画画,他们几乎都不用走出这个院子。

他让老师们先分配房间,把学生安顿好,之后又开了会,重新交代了注意事项,尤其是安全问题。做完这些已经快四点了,他感到十分乏累,就回房间休息。另外两个老师都是刚留校的年轻人,他们和学生没什么区别,收拾好就出门四处闲逛去了。他想,时光催人,一眨眼他已至中年,对万事万物都不太能生出好奇与兴奋了。屋子里的窗户也面向山谷,他烧热水泡了杯茶,站在窗前,看着死寂的山石。不知为何,这里的一切都勾起年轻时的记忆。

快到傍晚终于下起了小雨,山里很快起了雾,院子里的灯也都亮了,他这才注意院角四处都有黑色的路灯,连小树林两边的步道上也都亮着光,这种淡黄的光和蒙蒙细雨混着,有说不出的融洽。西边厨房已经有了动静,传来香味,院子里已经有学生三三两两等着了,他们嬉笑打闹,见了他也只略微收敛,看去各个都活泼开朗。这样的写生课对他们来说就是漫长的出游。一天五十块连吃带住,对现在的大部分孩子而言也都不是难事。可是即便这样,也还是有一些因为钱没办法出来写生的学生,被安排在学校周边的村落进行考察。

晚餐时山里的冷气太过刺骨,山谷边的餐厅里几乎没人,学生们都打好饭回房间去吃了,对他们而言,群聚显然比情趣重要得多。他和两个老师坐下,举头就是谷中的深雾,在雨景中现出青黑色。女老师往身上披了房间里的毛毯,男老师穿着冲锋衣外套,仍然喊冷,说绝对零度以下,几乎就是冬天。服务员搬来了一只烧着炭的铁炉给他们取暖,又端来一只烤盘,除了和学生一样的几道菜之外,老板还特意从山下买了牛羊肉给老师们加餐。他们吃到一半,一个女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玻璃瓶,问他们要不要喝点酒。烧炭的年轻小伙子笑着介绍说,这就是我们老板。陈禾耘吃了一惊,原以为是个男人,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长得很干练,肤质很好,在灯下有古典油画的视觉效果。他惯性地想,这样的色泽用群青加橘黄和白就能调出。女人说酒是自己酿的,网上买的葡萄,味道一般,但是没有添加剂。他们还是谢绝了,她又客套了两句,让他们有问题就找小吴——那个一直忙前忙后的男青年。他们又道了谢,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女人眼熟。

第二天雨还在下,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嘱咐两个老师给学生们布置速写作业。在房间里画完,不许外出。通常带学生出来写生是最麻烦的事,自从他任职系主任之后,就再也没有带学生出来过。安全问题就算不断叮嘱,那些两条腿的年轻生物还是有太多的能量需要释放,多多少少都会引来各种麻烦。

外面确实非常冷,但他仍在山谷前支起了画架。虽然雨雾影响了对细节的摹画,但无论在哪一座山上,云气的聚散变化,山体的显现掩映,都是值得仔细欣赏的景观。他看着细雨簌簌,原本粗糙干枯的山石被浸润,几层云雾凝于山中,也让这片贫瘠之地增添了几分柔和的意境。画画的中间,老板和那个男员工掀起停在门口的蓝色丰田皮卡车车斗的遮雨布,从里面搬下来几大筐蔬菜。想必是前一天采购的食材。他停下画笔,静静地望了他们一会儿,直到小吴也朝他这边望过来,对着老板说了什么,她点头朝他打招呼。

过后她亲自搬来一个火炉,说坐在这里会冷。陈禾耘道了谢。小吴也从厨房里出来,端了一筐绿色植物,边走边埋怨老板买多了。他一边把那些绿条秆平铺在桌面上,一边嘟囔,说小孩们怎么会乐意吃这种东西。老板说这些都是买给老师们尝鲜的。于是小吴就问陈禾耘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菜,陈禾耘摇了摇头。老板就说这个叫核桃花,补脑的好东西,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配上腊肉来炒,或是搭着野葱,出锅很清香,好下饭。四月吃,正是时候。

核桃花应该是前日傍晚下雨时采摘的,确实很多,满满一筐。怕浸了雨水被沤坏,他们拿厨房纸把摊在桌上的植物一点点吸干水分。陈禾耘看着他们在身边忙碌,不知道是不是火盆起了功效,觉得周身暖意融融。他问这山里现在的状况,小吴一一答了,但他毕竟年轻,好多事只知皮毛,又都是些模模糊糊的旧事,都只说得笼统。

十年前福山还是省里有名的矿山,来这里淘金的人络绎不绝,最多时有两万多的外来人口,几乎是省内外地民工最大的汇集地。山下矿区满是小吃店和各种杂货店,村民们几乎坐在家里就能赚钱。现在金矿没有了,大量矿工离去,过去洞主和包工头光顾的饭店空了,镇子里大大小小的店铺也都渐次关了门。县里经济一直都靠福山支撑,矿难之后跟着遭受重创,这几年试着发展了旅游业,才慢慢把这片荒山打造成写生基地。于是这两年又看着好了一点。

福山的私采滥挖自上世纪就开始出名,几乎伴随着陈禾耘的成长期。每隔几年,就有各种事故的消息,大大小小,最后听得人都麻木。十几次的大清理都无法止息的淘金热,到二〇一〇年才有了尾声。那时福山最大的一个矿发生了矿难,原本也不是新鲜的事,从前的新闻都是热闹两天就被埋在更多的新闻里,但是那次事故的后续报道让人吃惊。几个记者从矿工家属那里得知,死亡人数和井下矿工的具体人数被有关人员隐瞒,遇难矿工遗体被藏匿,于是进行了追踪报道,后来又发现了三个抛尸点和两个焚尸点,人数超过百人,有些是残肢,有些是白骨,都是历年来扔掉的被瞒报的遇难者遗体,这才牵出这一带惯有的藏尸销尸案。

十年前这个恶性事件惊天动地,十年后除了福山人外很少还有人能记明白,陈禾耘与小吴一问一答,旨在消磨时光。晾好菜,小吴又取了几只红薯放在炭盆里烤。几个学生闻到香味,也从房里跑出来,聚在边上叽叽喳喳说话。陈禾耘朝那个女人看去,只见她侧坐,望向远山,姿态很美。那感觉有说不出的熟悉,他几乎想要拿笔马上画一张速写。

小吴在一旁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福山的旅游业,完了还不忘打广告,让陈禾耘把这里固定作美院的写生基地,他说这几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写生了,省外的一些学校也来,画院的更不用说。夏天是旺季,山上清凉,又消暑,那些石头里的绿意也浓一点。陈禾耘于是问老板怎么想起来搞写生基地,她笑说也都是阴差阳错,本来只是盖了一排平房租给在这边挖矿的矿工,一间房八十或者一百,然后给做饭,每月能收几百块钱,勉强度日。那时候很多人在金矿拣矿渣,一个月也能换回一千多块钱。后来忽然出了那件事,矿上的人都走光了,她正发愁,恰好那年年底遇到一个懂画画的领导,来扶贫考察的时候给她出了这个主意。当时福山恶名在外,县里极力想要扭转形象,又逢着旅游业的兴起,就四处宣传了一波,还免息贷款鼓励她创业。她就找了人把房子重新修了一下,原本也没指望弄个写生基地,计划是弄个农家乐的。

陈禾耘夸房子建得非常好,很像是意大利翁布里亚风格。小吴问他是不是去过意大利,陈禾耘说自己在那里读过几年书。小吴说那你应该还会讲意大利语。陈禾耘说已经不太会了,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况且当时就没学好。小吴一定要让他说两句,他只能说了两句。

Come stai?Mi fa piacere rivederti.

什么意思?小吴饶有兴味地问。

你好吗?见到你很高兴。

小吴还想继续问,被老板打断,让他回厨房看看锅上给学生蒸的红薯好了没有。都是沙甜的面红薯,好吃。她对陈禾耘说,我们这个农家乐基本上就地取材,吃的都是山里有的,虽然粗了点,但是城里人都还挺爱吃。

院子里的学生越来越多,这些孩子在房间里关了一早上,早都憋不住了,雨势收了一些,快中午的时候几乎停下来,有几个说要去山下的小卖部买点零食,陈禾耘想了想没有应许。天上似乎被压了一层厚厚的湿黄的棉被。山上风云变化快,万一下了暴雨,在这种被炸坏了许多次的地方,泥石流和山体滑坡都很有可能发生,出来还是要安全第一。

中午老板果然给他们炒了核桃花,在山上吃还是别有清新之味的。以前年轻的时候,他也“洋派”过,在海外留学多年,吃惯了西餐,凡事也讲究一点情调,但岁月悠长,人又极易被环境改变,现在他的行为爱好都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国产中年人水准。他总是禁不住要打量那个女老板,因为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一模一样的回溯。这种独特的气息只有有相同经历的人才能够辨析。

两个老师一边吃一边感叹山上的清爽悠闲,男老师说,吃的也养生,虽然看着穷一点荒一点,但是住在这种地方过隐居的生活也不错。女老师问他,要是让他一辈子都这么过他愿不愿意,他想也没想就说不愿意,他更乐意住自己的小公寓,随时随地叫外卖,玩也有玩的地方。两个人细细碎碎地说着,又跟陈禾耘讲了讲周边的情况,陈禾耘觉得自己似乎在听,但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前的雨雾散去,他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记忆的峥嵘形体,但几乎同时也生出了恍惚于多重世界的疲倦。

果不其然,下午两三点钟,雨又一次下了起来,冲得面前模糊一片。陈禾耘把画板收起来,去宿舍看看学生。不能去外面写生,孩子们就只能在房间画人物速写,两个年轻老师各带一队学生。下午换了场地,大家聚在楼里的两间会客室。小吴说那地方就是给学生准备的画室。上午两组分别画了班里的几个同学,下午就不想再画同样的人,没有新鲜感。所以女老师就找来小吴,请他给学生们做模特。小吴大概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很痛快地答应了。

陈禾耘站在画室的后面,看着孩子们拿笔比着眼前的形体,都很严肃的样子。这群之前在外面嬉笑打闹的年轻人在课堂上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铅笔与纸张接触的沙沙的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吃过饭,他总觉得思想不够清明,而在这样的沉静中,仿佛全部的时间,整个宇宙,都从埋葬的过去翻起。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学生的那些年,也曾经在这样一个有雨的黄昏,沙沙地摩擦过锋利的笔头。

他比这些孩子大了整整二十岁。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是在做什么?室内光线不好,开了灯,白炽灯把人物打得惨白,幸好只是画素描,不然这种冷光下的形体完全缺乏表现力。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还在意大利留学时的情景,这才发觉引他回想的并不是岁月年龄,而是室内的陈设布置——房间尽头有一个单独的静物室,透明玻璃,能看到里面摆着的瓶瓶罐罐和朱利阿诺·美第奇、伏尔泰以及罗马青年、塞内卡之类的石膏头像,墙上也挂着不同的画作,大约都是过往画家的作品。房间的中心展示台由两张桌子拼成,上面盖了墨绿色的绒布,小吴坐在桌子的边缘,双腿交叉。原本那些过往都淡化模糊了,可现在它们林林总总地又一次闪回到他的脑海,他不得不想起了一个人,在罗马他唯一能够深刻记得的就只有那个形象。是一个中国女孩,头发齐肩,很冷淡。每次躺倒在两张桌子拼成的模特台上时都平滑如玉,尤其是下面铺着深蓝或者墨绿的绒布的时候,他觉得无从下笔——画已经形成,没有他涂改的余地。从前为了获得柔和,古典油画家常用轻浮石和乌贼骨之类的工具将画面磨平,然后用水冲洗,像制作漆画一样;也用柔软的貂毛笔把笔触之间的痕迹扫尽,用灰色、棕色、褐色、土绿色作画底,用白色提亮分层着色,暗面色层薄涂,亮面色层厚实。而每当那个女孩躺上房间中央的平台,这些要素通通都显现在他的面前,他觉得她比画美。大约因为有同样的感受,给他们上古典油画课的Patella教授总是叫这个女孩来当模特。除了形体,他们也喜欢她眼睛里的空洞。没有更多可供探寻的内容,让画画的人始终捉摸不透。

留学生生活是并不愉快的几年,他才二十岁,离开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声音和城市,不免总是感到失落难过。外国人和留学生的圈子有几个层次,他始终都觉得自己不能够融入任何一个。所以他有一点羡慕那女孩,她可以讲流利的语言,和意大利人在一起通畅无碍。他能够记得的有限的几次的她的微笑,都是在和那些外国人聊天时显现的。

年纪渐长之后,他觉得生命是有趣的,值得回味的。他开始后退,站远了一些来观察他的过去,这样大体关系就显露出来。有时他也会眯起眼睛,忽略细节,看看整体效果,来获得明暗透视。

他向女老师交代了几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原本也应该去男老师的教室看看,他却提不起精神。他站在廊下,对着对面的山道发呆,那辆蓝色皮卡不见了,黑色的铁门紧闭,他心里有些微的失落与荒凉。

晚饭吃得很潦草,大约是受了凉,女老师胃疼,一直待在房间,小吴和女员工做了打卤面,又单独给陈禾耘和男老师炒了香椿鸡蛋。男老师问老板去了哪里,为什么没看到。小吴说山下有个孤儿院,老板每周三、四都去那里帮忙。

晚上八点半,他去代女老师查学生的作业,学生干部收完作业对他说少了两个人,他让他们对一下名单,看看是谁。对出来说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让他们去宿舍看看这两个人在不在,心下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留下来的学委说这两个人是一对,入学就开始谈恋爱。他更觉得头疼。一会儿后去查房的学生回来说,这两个人都不在。他赶忙叫上男老师,把学生集中到画室开会,询问有没有人看到这两个人,大家都说中午还有印象,下午就不知道了。他又问晚餐时有没有人看到过他们,所有的人都摇了头。他问女老师班里的干部,下午上课没有点名吗?学生说没有,女老师和小吴说了几句话之后大家就直接开始画了。

几个班干部已经给两个学生打了电话,但是一直没人接听。陈禾耘冷汗直冒,铁着脸安排学生返回宿舍,一个也不许再出来。男老师没有经验,脸色惨白,他去女老师宿舍详细问情况,片刻之后,女老师就裹着毯子从楼上下来,已经开始哭了,脸上的眼泪糊了一片。

陈禾耘也没有心思安慰她,只让她留在基地看好学生,他和男老师先出去找找。

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问小吴有没有手电。现在早没有这种东西了,小吴说。看出他神色不对,小吴主动询问出了什么事。陈禾耘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又问小吴这山上有哪些地方可能是学生会去的,小吴想了想,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件雨衣,说和他们一起去找,毕竟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对山里的情况不了解,这种天气他也不放心他们出去乱走。

雨扑扑簌簌地下着,很快雨伞就没了作用,他的身上几乎湿透,他们一路往山下走,沿途去了几个游客常去的观景台、还没有关门的包子铺和凉皮店,又去了卫生所,因为男老师说学生也可能是给女老师买药去了,结果都没有。陈禾耘也忽然想起来早上有几个学生想要去小卖部买吃的,那时候他没同意也记不得究竟是谁,于是他们就又在枝枝丫丫的路上到处去看这些小商店。因为下雨的关系,山上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敲开几家问有没有看到两个学生,都说没有。他们在崎岖的山道上歪歪斜斜走了许久,最终一无所获。陈禾耘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十点,三个人泡在透心冷的雨水里,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怀抱残存的希望,打电话给女老师问两个孩子回去没有,女老师还在哭,说还没。

这样不是办法。小吴说,我给老板打个电话,让她上来一趟,她开着车可以打着灯到山上绕一圈。陈禾耘问,从哪儿上来?小吴说老板在山下,就是镇子边刚进山那一片,今天原本不回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拨通了电话,把事情简单说了,对方没有犹豫,让他们就在现在的岔路口等一下,她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陈禾耘问小吴知不知道派出所电话,小吴在手机上翻了一阵,给福山派出所的一个民警打电话,对方询问他情况,他说不清,只得又把手机递给了陈禾耘。

刚刚挂掉民警电话,丰田皮卡就来了。三个人上了车,沿着下来的路又上去,女老板说这一路她来的时候也注意了一下,路上没有看到什么人,从基地到岔路口有四五公里,从岔路口到她来的地方也有六七公里的山路,孩子不太可能走下去那么远,大概率还是在山上。虽然知道不妙,但谁也没有提那些可怕的怀疑。男老师又和她讲了一下大概的经过,她让他们先回基地,等一下和民警一起找,她可以开着车继续在山上绕绕看。

我和你一起。陈禾耘说,两个人在基地等就可以了,都是我的学生,我没法放心,而且这么黑,多一双眼睛也更保险。老板犹豫着没有说话。小吴说,姐,就这样吧,安全第一。

回到民宿,小吴和男老师下了车,她掉转车头,往山顶的方向开去。雨水的细线被车灯晃亮,在夜幕里织网。他们都默不作声,执拗地凝视前方,似乎下定决心迎向一个不可更改的惨剧。上山的车道很不好走,她开得很慢,陈禾耘回头,民宿的灯光愈来愈远,沉陷在黝黑潮湿的深夜。车子在砂石上颠簸,他逐渐有了知觉,这才感到刺骨的寒冷,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衣服泡过雨水之后已经如同浸过冰水的铁块,他直起身,避免身体有更多的晃动——每一次与外物的贴合都是折磨。

她似乎发现了他的不适,打开了暖风,让他把湿掉的外套先脱了。他照做,看向她专注的侧面,如同窥伺时光,以便雕琢它的身体。他本应该集中注意力去看向前方的黑暗,寻找那两个遗失的青年学生,但是他呼吸着逐渐变暖的气流,肺部感到了不适。一种聋聩的悲悔冲破了回忆的残垣,他想起多年前突然遗失的人。那时候他一连许多天都没有再看到过他们,流言沸沸扬扬,几年后等他离开罗马的时候,关于那个女孩子的故事仍是留学生群体里的传说。雨雾营造了高墙,他们在高墙中缓慢移动,她专心开车的样子和那年在展示台上相差无几,在昏暗的光下,显示了一种不可捉摸的神圣和冷寂。他不知道是不是越神圣的地方就越是充满暴力。

车子再往上开,就几乎到了顶。他没想到那里竟然会有一座教堂,黑黢黢地立在山崖的一边。他问她这里怎么还会有这种建筑,她说十九世纪末一个意大利来的传教士找到了这片贫瘠之地,后来就在这里落脚传教,虽然在这样的深山,但附近几个村落的村民几乎都是基督教徒。

他们下了车,沿着最后一条窄道走向教堂,虽然是教堂,近处看却也很像一间庙宇。她说从前这里确实是一座山神庙,建教堂的柱子和砖石也都是后来从旧庙上拆下来的。

神庙被改成教堂,原来东西方都有。陈禾耘看向那个模糊不清的物体,从外观上,它只是一个比平房高一点的四角形建筑,这让他想起罗马遍地都是的宗教建筑。基督教合法之后,罗马人逐渐把所有用得着的公共建筑都改成了教堂。他不信神,除了上课之外他从不走进任何一个朝拜的领域。

据说这座教堂是传教士亲手盖的,是他用废墟上的砖瓦一点一点垒起来的。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后来有一天他失踪了,村民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有人说他偷偷跑回了老家。

二十年怎么会影响这么多人?

不知道,也许那是充满奇迹的二十年……那后面有间修道院,她说,也许他们会在那里。

这里晚上都没有人?他问。

这里也荒废很久了。以前矿上还有人的时候,每周日还有礼拜,现在人越来越少,只有几个比较重要的日子才会有活动。她说着带他向里走。原本有几个修女住在后面的修道院里,但是后来人都走了,住在山上不方便,前几年也都下山了。

这里还有修女?

嗯,其实只是这么叫着,不能算真的修女。有一两个没结过婚的,还有一些死了小孩和老公,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但村里人也挺尊重她们,这些年一直都这么叫。她缓缓地说,在雨地里向前。

传教士除了留下这栋建筑,还有一家不合法的育婴堂,收留一些弃婴,一直延续至今。她一边喘气一边道,这些年很多都是矿区的女人扔掉的孩子。矿上经常少人,也经常有人扔孩子。好多女人就在这里待几年,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后来出了那件事,又丢下一批,都是几个嬷嬷在养。这两年孩子们都大了,弃婴也少了。但现在好多不合法的农民工学校陆续被关,福山这边,那些在大城市随打工父母一起生活的孩子们没学可上,也陆陆续续地回来。几个修女就又把那些孩子收起来一起教育。修女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没有办法教孩子什么,只会反反复复地念同一本书。

那……那些孩子怎么办?

镇子里、村里有一些在家做网店的大学生,有时候去给孩子们上两堂课。

我听小吴说你也去那里帮忙。陈禾耘说,惊觉自己的声音有一些急切,像是要穿透伪装,扒开黑夜的脏腑。

就是能帮的时候帮帮忙,村里人都这样。她的声音很虚无,和雨雾一样逸散空中。

福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时看着很荒凉,有时也不。她停下来,喉咙后面好像还有一团没有吐出的气息,她把它们压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说,这都是不合法的学校和养育院,但好歹是条出路。现在孩子也不少,山下放不下这么多人,也许以后还会搬到这里来。

她指向前方,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孤独的遮蔽物。天空如同伤口一样敞开,教堂的大门紧闭,后边的屋子也都一片黑暗,陈禾耘无法看到那受难者的躯体,他只回想起那人君主一般高坐王座的模样。在罗马他见过许许多多神像,也研究神学,然而他没有额外的信赖这个的力量。他认为每一个人衡量自己的时候,都有无穷的、不可愈合的伤口,治愈唯有靠人类本身而不是神秘力量。

他们一间一间地走过去,希望和失望都在一个容器里上下翻搅。他的声音从喉咙里伸出来,尽己所能地走向远处。他喊了两个学生的名字,没有想到呼声是那么地凄厉。上山的时候他还是抱有最后一线希望的,那时候他渴望、祈求这一条路可以抵达一个舒适、放松的目的地。但是在下得更大的雨幕里,他发现他的道路已经终结,他双脚深陷,觉得有千斤重量坠在其下,怎么也拔不出来。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立于院子中间两条对角线的十字交点,这两条线把他拘得不能动弹,雨水往山下更深的谷底坠落,他忽然庆幸自己站在顶峰,而不必泅游于更加令人窒息的深渊。

他们在院子里反反复复又找了一遍,也企图在上了锁的教堂侧窗看看内部,后来她也和他一起呼喊起来,那两个陌生的年轻人的名字自她的口中发出声音。她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却一遍一遍重复着,仿佛她的人生和这两个青年有了深深的羁绊。陈禾耘觉得那个女人本是一团逃逸的雾霭,现在却被冰冷雨水打落在地面,同自己一起踉踉跄跄。

看了看时间,已经夜里一点多了,他又给男老师打了电话,男老师说孩子还没有回来,福山派出所的人也才刚到,他们现在正在商量怎么找人:先在附近的几个点再仔细看一看,很可能最后还是要再往下走,到镇子上去寻。也许,两个学生下去了,只是晚上没有车上山,所以他们留宿在下面了。我们尽量还是抱希望吧,男老师说,如果要搜沟底,也得等到明天白天。

他们的呼吸都硬邦邦的,这是最不好的猜测,也是最有可能的结果。女老板重新发动了车子,车身突突突地抖动,但是她却没有踩下油门。暖风再一次从排风口涌出来,他觉得身上有黏腻的湿气在蒸腾。先熄火吧,他说,我们休息一下,想想还有哪里。

她照做了,车里开了顶灯,除了这一小团,周围都是无穷的夜。光积聚在他们的身上,陈禾耘觉得他们身处黑色大海的中央。他看到她凭舵而立,凝视着那胀满的风帆,又望着无际的天边。

良久之后,他听到她说,也许还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看看。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5期)

白琳,生于新疆,写中短篇小说,作品见国内各大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