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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4年第3期|草白:流水与盛筵
来源:《黄河》2024年第3期 | 草白  2024年06月05日07:13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门人,现居嘉兴。写小说和散文。著有短篇小说集《照见》,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艺术随笔集《静默与生机》等。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上海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奖项。

春夜,某公园内。一行人推挤着、叫嚷着,也跺脚和大笑,路过杂树林,路过绿地,路过荷塘。一点两点的灯影落在水面,他们驻足、观望,好似在水里寻找水,寻找酒,寻找晃荡的醉影。

“我没有醉。”有人摇晃着身体说。

“我还能喝。”有人大声嚷嚷道。

歌声被酒意召唤来。先是清清淡淡,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继而大声、猛烈、夸张。酒是流入腹中的歌,而歌是沸腾、欢乐的酒。这一夜,他们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快意,迫不及待。有人的胳膊、手臂忽然添了重负,那是酣醺者不胜酒力靠了过来。

这支踉跄的队伍,一步三摇,晕了,醉了,继续晕着醉着欢乐着,忘乎所以着。春夜,连空气也在开启酿造模式,原料为虫鸣、花香、水声、月影、树荫,时间为即刻,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皆在眼前凝聚、催化、发酵。

春风沉醉、人影恍惚,如在水边,如在舟中。

夜幕刚刚开启,时间的指针比任何时候都走得慢,晃晃悠悠、有气无力。他们穿过公园,走过白石桥,走在去往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座桥上。有多少水,便有多少座渡水的桥。酒后的路,盘旋曲折,弯弯绕绕,怎么也走不完。公园的内部还藏着一座公园,藏着亭台楼阁、绿树繁花。

他们究竟去往何方?

大概连自身也不能清晰而明确地知晓。他们上桥,下桥,轻飘飘地走,踉踉跄跄地走,没有目的地,也可以说,任何一间酒肆、一处公寓都可以成为下一个目的地。他们的身体仍在渴望一场大醉,此前饮下的只是序幕,是开端,还有第二幕、第三幕,最好是永无休止地饮下去。最好是月下簪花、花间置酒、对酒当歌,最好是映雪堂上、赏雪饮酒,但这个春夜没有雪,只有花,琼花似雪,樱花也似雪,拂了一身还满。

有人开着同伴的玩笑,捡拾地上樱花簪于对方的发上,有人将一空枝和一掌落花抛入流水之中。他们寻找月、花、酒、歌声,大概也在寻找真相和秘密。为何是酒,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酒是希望,是振奋人心的秘密,是神秘的河畔小屋,是绽放蚕豆花与宝石花的原野。

“能不能,再来一杯?”一个声音自身体里喊出,很快便应者云集。他们不要烂醉如泥,不要昏天黑地,不过是想要“一壶春酒且醺酣”“三杯入喉意正高”的感觉。雨晴风暖烟淡,他们走在饮与未饮、醉与未醉之间,一切都已开始,一切还尚未开始。

有些酒,此时喝十分迷醉,下一刻饮则寡淡无味。有些酒,一群人喝宛如“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独饮则青灯照壁、滋味全无。天、地、人、时间,此间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有多少人年轻时曾走在这样的夜里,走在茫茫然不知何往的旅途之中。世上之事,惟春夜和美酒不可亏欠,不可辜负!

九岁那年,第一次喝酒。父亲酒杯里的酒,被我偷抿了几口。不过是几口暗色液体,灯光下黑乎乎的,和可乐的颜色差不多,居然那么厉害,像有东西试图控制我,旋转我。

除夕之夜,外面鞭炮噼啪响。屋内,我的脑子也嗡嗡响,就像一台通电过久、负荷过重的机器,随时可能瘫痪。我不得不扶着墙壁走,沿着栏杆走,试图走到二楼房间里,让自己坐下,躺平,消失。

屋里欢声笑语,他们在大声说话、走动,电视机里的人也在大声说话、走动,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似乎也在说话和走动。

可我不能说话。

我不能告诉他们,我醉了。生活中,我从来没有使用过“醉”这个词。我会说饿、游戏、玩具、做梦,但没有说过“醉”。这是一个危险的词,它不属于九岁孩童,就像鲜花不属于黑脸粗腰的壮汉。

我甚至能想象得出,当我说出“我醉了”这几个字时他们或将出现的反应。不是责怪、打骂,而是弯腰大笑不止,可能还会模仿我的醉态,让我恨不得钻到墙角落的谷仓里。除此之外,他们还会趁机让我唱国歌、朗诵古诗、翻跟斗——这其中随便哪一项都会让内向的我尴尬不已。

一个大人喝醉酒后可以做许多事,兴高采烈之事,比如打架,摔东西,胡乱给人电话,等到第二天酒醒,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就是为了做那些事才让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那个除夕夜,当他们在尽情大笑、玩乐时,我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躺在无边的黑暗中,好似被热闹的新年、被喜庆的人群抛弃。醉,原来就是一个人躲进玻璃房子里,什么都看得见,却什么也触摸不到。

我睁眼盯着天花板,似乎我的目光能透过水泥板看到头顶的星空,看到星空之外的宇宙苍穹。其实,我晕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酒是显影液,它能让一个人变身好多人,分裂出无数碎片,所有碎片都在进行艰难的自我辨认、自我诘问、自我周旋。我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地?下一刻,又将去往何方?

这个夜里,我的词语离开我,那些精心准备的形容词、名词、动词就像纷纷飘落的雪花,还没落地便自行融化了。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的话是凌乱的珠子——线绳被割断,珠片滚落一地。

当一夜睡梦过后,所有自己又回到同一个身体里,清醒了,相安无事了。就像潮水退去后,大海把沙子重新交还给沙滩。

祖父饮酒,有时与他的牛,有时与他的影子。黄酒贮存在泥封的坛子里,像一尊黑脸小神,默而不语。启封前,没人知道里面藏着什么。而白酒很香,打开酒瓶子,香气便满屋子乱窜乱撞,像顽童不管不顾。

夜里饮酒,香气弥散得更远。

酒是睡梦的接引器。有酒,便是良辰。有酒,便有梦境。白酒、黄酒、米酒,只要是酒,祖父都喝,来者不拒。加了红糖的酒,加了鸡蛋的酒,加了中草药的酒,他也喝。只要是酒,由粮食酿造而成的酒,由时间发酵来的酒,他都喜欢。只有喝了酒,身心才放松、舒坦。一日辛劳被酒抚平,由酒抵消了,体力因此获得庇护和保存。

祖父不仅自己喝酒,也给牛饮。它是他农忙时的伙伴,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做脱了力的牛亟需补充体力,祖父所能想到的滋补品就是酒,加了红糖和蛋液的黄酒,鸡蛋花在棕色酒液中丝丝缕缕地绽放,浓郁、馨香、甜蜜。

酒足饭饱后,祖父摇椅上一躺,醉眼迷蒙,开始讲故事。家里没有广播,他也不认识几个字。那些故事不从书上来,不从广播里来,它们来自哪里?无人知晓。它们可真够无厘头的。穷人从山上背回的石头会化作满坑满谷的金子,一株怎么也砍不碎、伐不倒的望郎树原来由痴情女子所变,还有被塞进竹笼里的鸡雏到了后半夜居然会跑出来,叽叽喳喳乱叫,好似喊魂。

只有一个解释,这些故事都是祖父喝下的酒变的。只要有酒,好故事就会源源不断而来。都是那个世界发生的事,人物有地主、长工、恶霸,有樵夫、农民、商贩,有田螺姑娘、仙人、玉皇大帝,情节是发财、破产、否极泰来,主题是扬善抑恶,惩治忤逆,宣扬人间正义。

酒气氤氲,于暗夜中闪闪发光的民间故事也长出毛茸茸的触须,逗人发笑,也让人惧怕。就像脑后嗖地吹来一股凉风,或射来一支利箭。屋里很暗,点着蜡,或干脆一团漆黑。可祖父的嗓门大得不得了,像躲在喇叭里说话,像躲在无数人的嗓门里说话。我们叫他轻点儿,别被墙壁那边的人听了去,别被夜游神听了去。他还以为我们叫他再大声点儿。于是,他的嗓门变得更大,喉咙里好像住着一面破锣鼓,震得房间窗户嗡嗡作响。

说话时,唾沫星子满天飞。白胡子上蘸了酒液,宛如镶了闪亮的细钻。祖父的牙齿所剩无几,脑子也不太灵光了,做什么事都丢三落四的,但不妨碍那些故事自己长了翅膀飞出来。

我很怀疑,它们都是他借着酒劲随口瞎编的,就像从春天的树上摘下一片树叶那么容易。他的灵感来自酒,动力也是酒,不然,不喝酒的夜里,为何连半个故事也编不出?白天更不用说了,整个人浑浑噩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愿说,只会说,嗯,啊,吃什么啊?

还能吃什么?除了酒,还有什么能让他眼睛发亮、健步如飞、喉头笑出声来?

那个春天,祖母往发上簪了一朵小花。一朵翠绿色的兰花。白天时,它被小心翼翼地别在衣裳扣眼上,到了夜里,它转移至祖母的发上。祖母的头发,黑的白的铁灰色的。一字形黑发夹笼着一股上等幽香,来自山野的香。兰是幽独佳人,世上最安静的花,其香窟里的清芬配方至今仍是谜。

祖父走后,他从山野挖来的春兰开花了,瓣形似荷,一开便是五六朵。他留下的酒盏温润寂静,没有反光,仍摆在食橱里。

祖母开始在春夜里饮酒。一开始,她避人耳目,偷偷摸摸,一脸羞涩胆怯的表情。渐渐地,酒与酒之间似产生神秘连通,又有香气作为指引,饮者放了胆,喝得如痴如醉,却从不让自己真的醉倒。

没有人比她更懂分寸。一盏黄酒,或更小盏的白酒,是祖母每个夜里的酒量。她从祖父那里继承下酒器、酒坛和酒桌,还有一颗微醺把玩之心。昏暗灯影下,黝黑木桌前,桌上摆着这些下酒菜:毛豆、鱼干、花生、豆腐乳。可增可减,即兴发挥。

夜幕降临,属于祖母一个人的酒宴开场了。

喝酒是天赋本能。有人无师自通,有人滴酒不沾。祖母如何从滴酒不沾过渡到每日睡前必饮上一杯,据本人讲述,原因只有一个字:香。每次闻到酒味,她的眼前就飘荡着一个字:香。

祖母常饮的是黄酒,而温酒是饮前必备程序。无论是微火煮酒,还是隔水热酒,她要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让酒中香气更为浓郁、缠绵。从屋子外面走过,甚至只要走到小院门口,就能闻到。

祖母还在酒中放入枸杞、红枣、焦糖、姜丝,鼻子辨别气味的能力实在有限,但酒香永远占据上风。祖母的小屋成了酒屋,成了温暖、神秘、幸福的代名词。可她已经八十多岁了。过了年,就要满八十五了。

祖母病了,吃不下饭,还好有酒。肚子疼,睡不着,有话说不出,那就喝点酒吧。温一口黄酒,放红糖、鸡蛋或茶叶。杯酒下肚后,病体舒服多了,也能入睡了。酒后,她梦见死去三十几年的老父,梦见哥哥,还梦见丈夫。她的梦里都是那个世界的人。他们坐在除夕的饭桌前饮酒、聊天,谈笑风生。下雪了,雪像醉酒的人,晃晃悠悠来到人间。野猪来到屋子里偷喝米酒,醉倒后呼呼大睡。没有人去打扰它,宰杀它,任它鼾声如雷。

梦中野猪的鼾声,将祖母惊醒。

年轻时,祖母家里一直没有足够的粮食用来酿酒;等到粮食堆满谷仓,要从谷仓的仓门里挤出来,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人亲自酿酒了。琳琅的酒液摆在超市货架上,应有尽有。而野猪,她和祖父的确捕食过一头。它横行霸道,掠夺庄稼,直到掉入农人的陷阱里,嗷嗷乱叫,分外惨烈。分食野猪肉那天,整个村庄的人都出动了,拿着锅碗瓢盆,像是过节。

祖母做梦也没想到,大限到来之际,居然梦到一头醉酒的野猪。

这个位于天目山下的村庄叫九狮村,村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酿酒,而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喝酒。我怀疑他们酿的酒都是被自己人喝光的。空气里充溢着氤氲不散的酒气,好像闻一闻就会醉。这里,山高林密、清泉醇洌,大地深处漫溢着酒香。

九狮——酒肆、酒事、酒与诗。

让狮子在酒中醒来。

九狮的酒,有诗的酒。

九头狮子在饮酒。

九狮,多好的名字啊。命名为万物之始。九狮村有狮子,也有酒。或者,没有狮子,却有酒。再或者,既然九头狮子都有了,还愁没酒?

说来说去,都和酒有关。酒是九狮村的灵魂。九狮村不止有酒,还有竹笋、青豆,还有银杏、柿子、麻栗树,还有云、花、雨、雪。别处该有的,九狮村都有。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篝火。要多少木柴才能堆出这么密集、这么明亮的火焰。高高蹿起的火焰就像火的雕塑,就像小型太阳。围炉曾入诗,篝火更可入画,入西洋油画。还是露天的、与天相接的炉子。一靠近,脸庞和脖颈便烫得发热。不得不离远一些,还是想看火,接近火。那升到顶端又落下的火焰,当被相机快门摄入时就像根根分明的金针。

金色的赤色的火焰踮着脚尖不停地往上蹿,好像能舔到天幕,好像能够到那个最终的点。夜深了,竖立的木柴终于倒伏在地,它们燃尽了,变成灰色的黑色的灰烬。残存的火焰仍在呐喊、发力,试图卷土重来。

蒸馏白酒也需要火,需要大火、中火、文火,更需要火焰中的温度和亮光,就像烈焰燃烧、凤凰涅槃。天目山下的村庄,木柴供需两旺,火焰也蹿升得最高。酒中不仅有咆哮的狮子,还有无数个太阳的加持。

酿酒之泉来自后山密林深处。我看不见它们,可它们在流,流过古树的根部,流过坡地、岩石与缝隙,在大地之上伸展、潜伏、盘旋、吮吸、漫溢、接纳与更新。它们以隐秘的方式流向酿酒工坊,流向暗香扑鼻的地下酒窖。那里储存着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美酒,以吨为计量单位,就像村外流淌的小溪。一条美酒的溪流,暗藏着当年的气候、雨水、湿度、花香,只有最灵敏、最深情的舌头才能分辨其中最细微的差别。

当酒坛子上出现日期标签——具体到几月几日几时,我似乎进入时间幽微而漫长的隧道。这真是一个无比绝妙的创意,将昔年昔时化作美酒贮存起来,当启封的那一刻,若干年前的雨水和阳光似乎重新降临,触手可及。

林间之夜,奇异的夜。早已忘却具体的年份、事由、地理位置,惟有那个夜晚像一枚泛白的月亮,无论置身何时何地,抬头望去,它总在那里。哪怕它的面貌轮廓已被时间细细地刮去,只留下一些碎片、一点光影,仍在脑海闪耀。

山上的房间,幽暗、深僻,与世隔绝。让我想起女诗人艾米丽·狄金森的住处,想起穿曳地白裙、深居简出的少女。厚厚的护墙板、迎风飘曳的白纱窗帘以及随意而精致的小摆设——祈祷好运的陶瓷猫咪、亲手制作的布偶娃娃与用于冥想的菩萨造像,都站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炉火也出现在那个房间里,携带着真实的造型和声响,永不熄灭。夜深了,火苗继续跳舞,它从炉子里跳到地面上、墙壁上、天花板上,闪烁不定,无处不在。白天,我在林间小路上看见过蹦跳的松鼠,尾毛乍开宛如灵敏的降落伞,也看见松树、杉树、柿子树、栗子树以及别的叫不出名字的树种,一株比一株站得直。漫山遍野的树木,繁盛、葳蕤、挺拔,好像在呼吸、视听、游荡。到了夜里,树木变身木柴,木柴化作火焰,带来温暖、光亮和清香。

房间位于海拔八百米以上的深山里。我们像空降兵似的降至这林间旅馆,被召唤着进入独属于自己的领地。站在任何一扇窗户前都能看见枝叶纷披的树,盘根错节的枝条宛如时间的变体,随时可延伸到屋子里。如果此刻被告知林间有奔跑的鹿、跳舞的孔雀,也不会太过惊讶。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属于过去,属于一个久远而蒙昧的时代。而我们的到来是穿越,是回望,是向不可窥视的世界投去猛烈的一瞥。就在我兴奋、慌乱、无所适从之际,我被一个声音告知只能在此地逗留一夜,天亮后便离开。多么仓促,这样的夜晚快得就像将还未细细浏览的书页飞速翻至下一张。行李还未充分展开使用,就要启程去往下一站了。

夜深了,炉火的微光照在木色护墙板上,有一下、没一下,就像午夜的潮水漫上沿岸的礁石。我闭上眼睛,久久不能入睡,也不想睡。时间浩浩荡荡,席卷而来,从不为谁而停留。

可我真想在此停留片刻,这样的春夜,这样的林间小屋,下次即使再来,也是另一个时空场景里的相逢与遭际了。那个夜里,我未饮一滴,却至微醺状态,瓢飘然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如今,我还像走在一条湍急的河边,望着汹涌奔流的时间之水,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在时间面前,一个人无论如何殚精竭虑总有无法改变、难以进入的领域。而抽刀断水与举杯消愁,不过是人在虚无与虚无之间的踽踽前行、纵身一跃。

一个中年男人病了,破产了,老婆孩子离开了。

这三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

通常的逻辑是:破产、生病、离婚。也有可能是:生病、破产、离婚。一个女人离开一个病人或穷人,世上每日都在发生这样的事。

于是,这个倒霉的男人病得更厉害了,下巴烂掉了,吃东西时,食物从烂掉的下巴缝隙里漏下来。可他还要喝酒,把酒当饮料喝,当白水喝。没人能劝住他。病床下,全是叮叮咚咚、滚来滚去的酒瓶子。

只有他的母亲照顾他,不时给他买酒喝。当别人问起这事,老妪一脸茫然的表情,“他都这样了,难道还不允许喝点酒?”

再说,酒的确可以止疼。当他疼得在床上打滚时,喝了酒,总能慢慢熬过去,睡上一时半会儿。自从生病后,睡眠成了可望不可即之事,酒的出现让他看见睡神于高处的悬崖边招手。

他越饮越多,却感觉不到醉意。也有可能,他的身体一直处于持久的迷醉状态。反应迟钝,计算能力下降,毛细血管发脆动不动就淤血。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人们从那些红色线条所勾勒的轮廓中依稀辨认出菩萨、仙女、济公的样貌。有时候,又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些杂乱无章、混乱诡异的线条。

不能没有酒。他对酒的依赖,早已人尽皆知。为了省钱,老妪决定亲自做米酒,原料是:糯米、甜酒曲、干酵母和纯净水。她看到糯米变成饭粒、变成乳白色液体,变成酒。她还尝试在米酒中加入菊花、紫苏、桂花,加入茉莉、柠檬、蜂蜜,滋味越来越醇厚、丰富。

家中最温馨的一幕,便是母子共饮。通常是母亲陪着儿子一起喝,那些叹息声、呻吟声就此被他们喝到肚子里,所以,屋子里总是悄无声息。米酒的好处是怎么喝也不会醉,最厉害也不过微醺而已。出自老母之手的酒液,好似滤除了尘世的酷烈、焦躁、不安,变得甜润、稠密、清香。

这个中年男人是我的远房叔叔,当过建筑工人、包工头,开过出租车、贩卖过过期食品,在县城曾有过两间商品房、一爿店铺、存款若干。如今,只剩破损的身体,无处安放的病痛。那个返乡的冬日午后,我在母亲的安排下,拎着保健品和水果亲眼见证了他的落魄。

他睡在一楼大厅里,门和窗户都离床榻很远,就像睡在一间空旷的大教室里。屋内光线暝暗,厚沉的窗帘挡住外面窥探的阳光。一开始,他躺在被窝里,背对着我。他的母亲坐在床前板凳上,就像一个腼腆、头发灰白的老女孩双手恭敬地置于膝上,时刻准备回答我的问询,也有可能是宛然谢绝。

残酷的病况、离散的婚姻、丧失的钱财既是伤口,也是禁忌,不可触碰。为了寻找适宜话题,我环顾四周,好似寻找一束光影,一个入口。终于,在凌乱无序的生病现场,我发现米酒的踪影。它们身处透明、密封的玻璃瓶里,其成色和光泽让人想起新疆帕米尔高原上晶亮璀璨的白玉。我似乎闻到它在微微加热下所释放的来自糯米深处的甜香。那一刻,满屋子酒香忽然在我鼻端浮现。我的问题脱口而出,好像那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有值得反复探究的必要——我承认当时情境下,这近乎没话找话。

老人由此展开对米酒制造过程的细致描述,其中很多细节非亲历者难以述说。整个过程虽谈不上如何曲折多变,但也有过弯路和不顺。比如,拌酒曲一定要在糯米凉透后进行。比如,所有酿造工具都要洁净无水无油,不可存侥幸心理。我安静而入神地聆听着,好像来此地只为求取酿酒偏方,别无他顾。整个过程,病人尽管躬身背对,却似竖了耳朵般凝神静听。

离开时,我终于看见他的脸,灰色绒线帽裹住整个脑袋,连耳朵也在它的荫庇下,下巴垫着厚厚的纱布,整个五官轮廓好似长久浸润在酒液里,正像一张被时间之手刮花的相片,只剩一片氤氲之气。

春天的山林像一首雀跃的歌,悠远、嘹亮。扫墓人上山来了,带来食物、水果、蜡烛、焚香、白幡,当然还有酒。

有一年,匆忙进山的扫墓人忘了酒。带了酒盅,唯独忘了酒。带了条鱼、猪肉、荷包蛋等下酒菜,就是没有酒。最近的村庄在三公里之外,也不知有无零售店铺,赶回家吧又实在太远。可没有酒怎么行,如何告慰,如何祭拜?

泥土里埋着见过面的祖父母,未曾谋面的曾祖父母、曾曾祖父母,或许还有山林沃野之下的无名骸骨。死者都爱酒,爱粮食酿就的琼浆玉液,爱人世,爱享受,爱酒席的热闹与排场,欢乐与荒诞。

扫墓人思虑再三后,回去取酒了。陪同者等候良久,干脆席地而坐,安下心来。山林静谧,入口处幽深而潮湿,似乎人一钻进去便会消散无踪。山上最多的是无名墓碑,它们隆起于地表之上,又被草木丛林抚平。死者蛰伏在地底下,偶尔化作虫鸣、蛙声回到人间。年复一年,时光的脚印在此叠加,以微不足道、不易察觉的速度递进,又随时可能被一阵大风抹得踪迹全无。

如此寂寞。

一年一次的祭祀日怎可无酒?

按约定俗成的规矩,酒不可满上,需分三次添加。每次添酒都需行跪拜之礼。祭祀毕,更要将全部酒液泼洒于墓地及周遭。泥土深处漫溢着酒香、饭菜香。酒是死者与生者之间的连通器,由气味来完成指引和传达。

满目苍翠之中,惟有怒放的杜鹃花为醒目标志,于山涧、岩石、灌木林间奔窜游荡。曾吸食过杜鹃花的花蜜,清甜、馥郁,好似精心捧出的佳酿。

在山上,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都变得遥远。山是人世与彼岸的分界线。死者上山便是回家,回归自然山野,回到永恒的静寂之中。在山上,无名墓室倾圮后,很快融入荒野山林之中。

下山前,扫墓人不忘告诉山上亲人,要喝大酒,要看大戏,还得亲自下山去,参与这一年一度的“欢聚”。

这一天,人间锣鼓喧天,春酒上桌了。

黑鸦鸦的宗祠里,烛光灯影相交错,美酒佳肴陈列在前,接客的炮仗响过后,红泥飞溅一地。春天的风吹响春天的风铃。占卜者已经得到答案,山上的客人马上就要到了,已经来到祠堂门口了。

——远客来临,盛筵开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