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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5期|李丹崖:鲜食六记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5期 | 李丹崖  2024年05月31日08:32

吾乡有俚语:离地鲜,香煞天。意思是:刚刚从地里、枝上采下来的蔬果,鲜灵灵的,滋味格外好。念及吾乡的“离地鲜”有哪些呢?春天里的槐花,拌面蒸了,这是他乡吃不到的美味,毋庸讳言。至于三月里新下来的枇杷,苍翠叶片下,一枝金黄,甚是让人欢喜,与之相映衬的是五月里一地薄荷绿,一走近它,一股鲜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六月里的樱桃饱涨了紫色脸膛,树下开始有孩子垂涎张望。七月瓜棚喜气盈盈,带着露珠的苦瓜,垂着青瓜的丝瓜藤蔓,是降暑不可多得的哼哈二将。秋风一吹,豆角饱满,这些身材匀称的豆角总能成为一道道赏心悦目的佳肴。十月里北风凄厉,吾乡人喜欢一头扎进浴室,泡个澡,吃上一只沙窝萝卜。晚间,风炉架起来,烤上几只红薯,与三五知己促膝围炉,不负好年华……

夫子曰:“不时不食。”品尝美食,不妨趁鲜。

枇杷与薄荷绿

故乡北关的老院子,在雨季会有青苔气。青苔气总让人想起幻绿的一丛丛色彩,是一种格外令人着迷的气息。

若是在枇杷成熟的季节,这样的院子又有枇杷气,黄中带着光泽,不是鹅黄,不是金黄,就是枇杷黄,开宗立派的色彩。这样的季节,在枇杷树下遇见一位昂首去摘枇杷的女子,长发如瀑,最好是穿着薄荷绿的长裙,这一定是美的,或者称之为“妙”,人人都是好“色”之徒。

枇杷清香,果肉鲜美多汁。今年,枇杷成熟的季节,收到苏州的文友快递来的东山枇杷,打开纸箱的瞬间,一股组团的枇杷的清香,拆开后,一枝枝炫目可爱的黄,原来这些枇杷是带着枝条摘下的,鲜得紧。

把带枝条的枇杷置于汝瓷盘中,放在案头,做清供,翻两页书,吃一盏茶,枇杷在眼,香气莹然,真是赏心悦目。

夏季多蚊虫,母亲从乡下帮我挖了两棵野薄荷,顺便带来了故乡的土,薄荷用白瓷盆栽种,置于案头。盘子里枇杷的暖香,花盆里薄荷的凉幽,相映成趣,让人不得不停下手中书卷,端详了再端详,入神,出彩。

山西的一位老作家,喜欢餐毕用一枚薄荷叶泡茶,爽爽然,能清肠胃。薄荷叶绿油油的,最好放在温水中,水最好也是矿泉水或山泉水,水温不伤薄荷的绿,又吸纳了薄荷的凉,很是特别。

枇杷清爽,滋味雅淡。雅淡是一种格调吗?

当然是。

《红楼梦》里,有一段宝玉与莺儿的对话:

“松花色配什么?”

“松花配桃红。”

“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

联系到滋味上,亦格外相称。喜欢枇杷的淡,将熟未熟之时,果肉脆爽多汁;全熟之后,绵软甘香,汁水亦不损。食大肉之后,一颗枇杷下肚,犹如一支笔,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快感。

枇杷黄了,正端午;薄荷青绿,映眼明。

旧时,端午之后,枇杷可放在筐子里,在地窖储存一阵。今时,冰箱里的保鲜似乎可取代地窖了。但也有人不这么认为,冰箱似乎不透气,地窖则不同,透气且接地气。

枇杷一树金,在旧时庭院,有吉祥气。有一年去扬州的个园,恰逢雨停,在一处名为“竹西佳处”的拱门后,遇见一棵枇杷树。枇杷上结着水珠,晶莹赤黄,吉气更足,让人禁不住垂涎。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写过一位恬静的小镇女子,“薄荷绿色及踝长裙,长发束起,面容平淡”,寥寥数笔,画面感却很强,这样的娴熟,惹人欢喜。面容平淡,又让我想起枇杷的滋味,枇杷不会太甜,亦不会不甜,甜丝丝的,也算是平淡了。淡然的女子娴静如《诗经》里走出的静女,淡然的枇杷黄和薄荷绿,亦是平淡色泽。这样的色彩,让人想起瓦蓝,杏黄,葱绿,枣红,豆青,雪白,橙黄,橘绿,羽白,天青……触目皆是熟悉的事物,满眼都是讨喜的颜色。

“百搭君”豆角

北风劲吹,摧枯拉朽之势渐浓,天地间一片萧索。每到这时候,母亲都会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把干豆角来,泡在温水中,待干豆角慢慢吸水舒展开来,隐隐有青晕。

我见过母亲做干豆角时的情景。新鲜的豆角,从豆角架子上“寻”下来。用热水焯一下,放在案板上,根根捋直,在毒辣的日头下晒至焦干,收纳在塑料袋中备用。

冬日一到,雪花飒飒飘下来,故家人便闲了,干豆角拿出来泡发,稍事切分成两段,用来煨肉,最相宜。将最好的五花肉切成薄片,双面煎至金黄,下入八角、葱段、姜片、花椒、干辣椒,炒香后,放入泡发的干豆角,加水焖煮。约莫二十分钟,待到豆角已经绵软,捞出佐料,稍稍收汁,装盘,撒上小葱花,油汪汪的干豆角煨肉就做成了。

这道菜的好吃在于豆角的皮嚼劲儿十足,籽粒甘香,亦好吃在于嘉蔬中吸纳了油脂的香。干豆角煨肉是一道下饭的好菜,少年时,每每母亲做这道菜,我都要吃两大碗饭,吃到肚皮发鼓,方才作罢。

其实,凉拌鲜豆角,亦是道好菜。清锅煮水,水沸撒入些许食盐或食用油,把择净的鲜豆角,切成段段放进焯水,水沸三滚,豆角捞出来,与吾乡特有的变蛋一起凉拌,甚为清爽可口。旧时,母亲在做这道菜时,一般还会从园子里摘两片薄荷叶放进去,鲜香怡人。变蛋切开后,金黄呈琥珀色的一团,豆角直溜匀称,绿意如翡,薄荷叶青中带着紫意,一盘子悦目。

有些菜,像极了人,合群得很。豆角就格外随和,能够和很多菜打成一片,可谓“百搭君”。豆角烧茄子就是最明显的例子。紫茄子切成条,豆角切成段,放入沸油中烹炸,待到豆角表皮微微起皱,捞出控油,油锅中的热油不必倒尽,稍稍留一些,放入肉末、蒜末、葱姜、豆瓣酱,炒香后,放入豆角茄子,稍事翻炒,待到汤汁稍稍浓稠,关火装盘,滋味酣畅浓郁,亦是一道下饭的佳肴。

曾在皖南看到一位山民腌豆角的过程。先将陶坛子洗净了,放在院子里晾半个时辰,再将豆角择净,控水,放入陶坛子里,后放入姜、蒜、小米椒、盐巴和一些腌菜酵母。封坛七天后,豆角腌制完成。于清晨取出两三根,切成小段,用来佐粥。呼噜噜地喝粥,爽脆地吃腌豆角,实在是美极之事。一碟腌豆角,让一碗白粥有了风致。

念及祖父,他生前也最爱吃腌豆角。他吃腌豆角的时候,还不忘嘬一嘬夹豆角的筷头,虽然不甚雅观,但他说,美味的灵魂都在这筷头里。竹木一旦遇见了腌菜汁,就不再是木头了,也是美味。祖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腌豆角的汁水给筷头注入了灵魂。

有一次去北海,在退潮后的沙滩上漫步,遇见许多捡拾沙蟹的人。这些海里的小东西,退潮没来得及返回,就被捡到了,放在清水中让其吐尽细沙,清洗干净后,可以做成沙蟹汁,可谓鲜美无匹。用这样的沙蟹汁腌制的豆角,豆角依然是翡绿的,佐当地的海鲜粥来食,粥黏糯,沙蟹汁鲜中透着爽脆,嚼而有趣。

豆角到底是百搭的,人畜无害亦合群,平沙海滔不违和,不愧是“百搭君”呀!

红樱霞光

不知道谁最先把樱桃和口唇联系在一起:樱桃小口。

真叫一个传神!口之小,仅有一粒樱桃大小,且娇艳欲滴,那样子可谓勾魂摄魄。当然,这只是夸张的手法,若嘴巴只有樱桃小,吓人不说,吃饭都成问题。

不过,说起樱桃的样子,真是好看,足以用“可人”二字来形容。翻遍水果界,能称得上这二字的着实不多。依稀记得那是六月里,我还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趿拉着拖鞋,在渡口等船到对岸去。对岸,有一座名叫“大寺”的镇子,我要跟着堂叔到那儿赶集。我是晕船的,尤其晕柴油,哪怕是两三分钟的船路也不行。站在船上,我力图让自己不想这是在船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岸,那应该是几株樱桃树,细碎的叶子,盖不住星星点点的红。那红,绝对是最诱人的色彩,一切颜料都调不出来的红。樱桃树下,站着一位穿着裙装的女子,那裙子有着细碎的花纹,与她头顶的樱桃相映成趣,真是好看。

很奇怪的是,那一次,不知是樱桃牵着我的心,还是那个穿着裙子的女子牵着我的心,我竟然没有晕船。上了岸,我并没有立即跟着堂叔去赶集,而是在樱桃树下看了又看,那樱桃饱胀着一颗颗红,像是随时都要炸开一样,晶莹剔透,让人垂涎。那个穿着裙装的女子是樱桃树的主人,十八九岁的样子,微风吹来,裙角和发丝一起飘起来。也许是在樱桃树下的缘故,那风也是甜的。

“樱桃卖不?”

“当然呀!您要多少?”

看我不走,堂叔硬要给我买半斤尝尝。半斤已经足够。用一汩汩水洗净了樱桃,我忙放入一颗在嘴中,冰爽甘甜,好似一颗颗浸了糖的冰炸弹,在口唇之间炸开。那种甜,是一下子就能通过味蕾攫取你的心的,那滋味,我至今难忘。

故乡有一句俚语:樱桃好吃树难栽。樱桃树有多难栽,又是在几月里栽,我不得而知。只知道,我们整个村子很少见到樱桃树,有的几棵,也因水土问题,或者缺乏养护,产量不行,结出来的樱桃也少了盈润的光泽,吃起来,酸涩难耐。所以,每每遇到肥腴光泽的樱桃,定然是迈不动步子的,在一棵樱桃树下发呆,甚至是垂涎三尺,我觉得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试想,面对一树樱桃,压枝欲滴,你竟然丝毫不为所动,正眼都不瞄一眼,拿什么让人相信你热爱生活?

据说,在唐朝,每每到了新科进士放榜的时间,都城长安都会举办“樱桃宴”。你以为这些新进士们会大吃特吃吗?你错了。樱桃会用白瓷盏或琉璃盏装着,每人一小碟,碟心处,一小堆樱桃,如火一样,一簇簇烧着,这是最红火的水果,也是当季最珍贵的水果,映衬当时新科进士的喜悦心情。若有酒在,一边饮酒,一边吃樱桃。宴席之间,碟心的樱桃红,进士们两颊的绯红,映衬在一起,半个长安都羡煞了这片大红大紫的“霞光”。

在一处古城,曾经喝过樱桃露。樱桃那么小颗,做成果汁,得多浪费。若能做成酒,兴许还好,以酒的热烈,来成就樱桃的果香与甘甜,方不负樱桃这妙不可言的滋味。

双瓜凉夏

苦瓜与丝瓜,于盛夏,可谓“只此青绿”。

两种嘉蔬洗净了,色泽翡绿,凝着水珠,于夏日置于白瓷盘,就那么单纯当成静物放着,望一眼也觉得清爽备至。

绿色是冷色调,养眼亦静心;白瓷有凉气,盈手一握可以解暑。绿加白,色泽分明,显眼且令人愉悦。

清晨,母亲从菜市场买来新鲜的苦瓜,洗净了,切开去瓤切丝,烧水。水沸了,放些许盐、几滴油,苦瓜稍事焯水,放入凉水中拔凉。与白醋、白砂糖、盐巴、麻油一起调拌,于夏日燥热的早间来食,最能解暑,亦能开胃。

中医传统理论认为,一年分为五季,分别是:春、夏、长夏、秋、冬。长夏被作为单独的季节列出来,从养生上来看,极其重要。

天气接近大暑以后,长夏模式开启。在一声声蝉鸣里,空气中浊浪翻滚,肆无忌惮地在天地间张牙舞爪。每每这样的季节,我都会想起皖北乡间,老嬷嬷们嘴里念叨的“苦瓜丝瓜,临水听蛙”。

苦瓜,无疑是盛夏最宜登上餐桌的吃食。苦瓜青绿,像极了一根翡绿的手杖,它的存在,是为了驱散热浪的。曾见人在盛夏里,用苦瓜来榨汁,稍微放一些蜂蜜,吃起来,苦中带甜,还有回甘,消暑得很。老辈儿人常说,苦瓜能去痱子,我深信不疑。吃了苦瓜汁,于丝瓜架下竹椅上一躺,快活似神仙。

丝瓜与苦瓜比,表面要细致许多,没有凸点。丝瓜架下,长且匀称的丝瓜,开着黄花的藤蔓,在风中摇曳,或者说是“妖冶”。丝瓜的身材好,丝瓜花又耐看至极,如此颜值,是不忍心用来烹食的。老饕们可顾不了这些,用削皮刀刮去丝瓜的嫩皮,用来炒蛋,或者煲汤,鲜美到让口腹未食已蠢蠢欲动。

苦瓜与丝瓜都需要搭架子才能生长得匀称。毕竟是长条形蔬果,像是蔬果界的女子,多少是有些娇气的。苦瓜架矮,丝瓜架高,一高一矮,在夏日的阳光下,俯仰生姿。人在长夏之中,且受两瓜之荫蔽,且享两瓜之美味。

苦瓜的花很是好看,灿然的黄,与丝瓜的花很是接近。

我常常设想这样的场景:夏日的院子里,丝瓜与苦瓜相互较劲地开着。花架下,一桌,若干小凳,厨房炊烟袅袅,不多时,肉馅儿酿苦瓜,丝瓜炒蛋,一碗白米,撒上些许黑芝麻,就端上桌了,午餐可以这么吃,到了晚上,索性凉拌苦瓜,一盏丝瓜汤,月光下,盈盈地泛着微光,此刻把酒临风,院外,蝉声渐止,蛙声如鼓,开怀饮几杯,吃上一盏丝瓜汤,幸甚至哉。

旧时,人们常说夏日为“苦夏”,用了苦瓜的帮衬,似乎可以“负负得正”,让夏天也变得甜丝丝了;再加上远处湖边的蛙声此起彼伏,合唱团似的为你演奏夏日的交响,还有什么理由不爱这个季节?

苦瓜丝瓜,临水听蛙。这是农谚,却近乎诗。有诗云:“不历尘埃三伏热,孰知风露九秋凉。”

炎炎盛夏中,一盘苦瓜的清爽,一盏丝瓜汤的恬淡,一群青绿色着装池塘乐队的伴奏,简直堪称“只此青绿”。

蝉声渐止,老嬷嬷们哄孙儿的眠歌隐隐传来:“蝉与蛙,别吵了,娃刚睡下。灶上火迟,巧媳弄饭,儿摇扇欢。身在农家,清苦人间。良田三亩,清风万畈。苦瓜丝瓜,临水听蛙,咿呀……”此情此景,怎堪轻易消磨?

雪夜煨芋

向晚即落雪。在屋檐下晒着的红薯,已经表皮松垮起皱,糖分应是最足时。陶炉拿出来,木炭燃着了,可以烤红薯。铁箅子加上,红薯洗净了,放在上面,水蒸气很快蒸发殆尽,接着是红薯的香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陶炉近,风声暖。窗外的雪越下越紧,简直可以称之为盛大。不止有燕山,吾乡之雪下起来,也照样大如席。红薯很快冒油,捏之烫手松软,一股胶着感的香。用竹钳子夹着放在一边,不多时,可以一边凭窗看落雪,一边吃红薯,实为赏心悦目、大快衷肠之事。

吃烤红薯,可享吹食之乐。烤红薯烫手,需不停左右手倒腾。吃的时候,轻轻剥开一层皮,吹气令其凉下来,再来享用,否则岂不烫掉大牙?不过,红薯的烫也有好处,可暖手。旧时乡村,通电的都少,哪有什么暖手宝,倒有富贵人家那种黄铜做成的汤婆子,中间灌了热水,外面用印花蓝布包着暖手的。烤红薯就是中国乡村最早的暖手宝。可以暖手,闻香是其附赠功能,温度适宜了,再把满手的香甜吃到嘴里,实在是妙。不妨称之为“薯婆子”。

旧时冬日,天寒地冻,走在街道上,未见其人先嗅其香的,就是烤红薯的车子。多是被老者引着,车上架上以铁皮桶改装的烤红薯的炉子,炉壁上,挂着一只只烤红薯,吱吱冒着水,一掀开炉盖,一股甜香就飘出来,让人瞬间垂涎。

少年雪事多。常念及雪夜煨薯往事。有一年冬日,我才十二三岁光景吧,父母去外乡贩朝天椒,说好了小雪这日回来,到了傍晚,我妹妹煮了一锅稀饭,也馏了馒头等父母回来,一直等到八点半左右,还没回来。我早已饥肠辘辘,从红薯窖里拿了两只红薯出来,扔到地锅下的草木灰中。旧时地锅,草木灰是煨薯的暖巢,扔进去,半小时左右,红薯即熟,外壳焦香,内里的红薯瓤绵软,吃起来,甜如蜜。真是好吃食。印象中,那晚我和妹妹在地锅跟前睡着了。是开门声把我们吵醒的,一看时间,已经夜晚十点多了,父母顶着一身风雪回来。我瞬间想起锅灶下的草木灰中还有烤薯,扒出来一摸,还是烫的,赶紧给父母一人一个。烧火热饭,一家人笑语盈盈,俨若白日般热闹。那晚烤红薯的香,至今犹在鼻翼浮动。

红薯,在吾乡,又称“红芋”。后来,我读到高濂的《雪夜煨芋谈禅》,看到“山芋”二字,倍感亲切。雪夜煨芋,也就是雪夜烤红薯。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屋内,对火烤红薯,原本是极其暖心之事,高濂夜宿禅林,吃着烤红薯,还不忘与老僧“盘道”。

烤红薯也能谈禅?是呀,高濂认为,世间诸多事物皆有禅意在。不说了,先看文——

雪夜偶宿禅林,从僧拥炉,旋摘山芋,煨剥入口,味较世中美甚,欣然一饱。因问僧曰:“有为是禅,无为是禅,有无所有,无非所无,是禅乎?”僧曰:“子手执芋是禅,更从何问?”余曰:“何芋是禅?”僧曰:“芋在子手,有耶?无耶?谓有何有?谓无何无?有无相灭,是为真空非空,非非空空无所空,是名曰禅……芋相终在不灭,手芋嚼尽,谓无非无,无从有来,谓有非有,有从无灭。子手执芋,今著何处?”余时稽首慈尊,禅从言下唤醒。

有人觉得禅意十足,我却想说,听了这么多,我真觉得有些啰唆。既然说来说去还是红薯,何必要啰唆这么多,禅若在红薯里,连篇累牍说了这么多,恐怕一枚好吃的烤红薯也给啰唆凉了。

落雪时分,且吃烤薯,禅字放在一边,先解决馋的事……

咳一声震八瓣的萝卜

吾乡有俗,冬日泡澡,必有三宝:一曰沙窝萝卜,二曰茉莉花茶,三曰五香花生米。

一身乏累到浴池,宽衣解带,沐浴泡澡,热气腾腾上来,乏累尽除。吆喝一声:三宝上来!

浴室服务员麻利地端上来一壶茉莉花茶,然后青萝卜去根,竖着切成条状,便于浴客掰食,一小袋五香花生米,捻皮纷纷,撂起来一粒粒,张口接食,锵然嚼之。

沙窝萝卜与花生米,可谓黄金搭档,顺气调和,相互补益。再来上一壶茉莉花茶,花香扑鼻,茶香盈口,惬意舒坦。萝卜与花茶多能补水,在浴室吃,再应景不过。

老话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干燥的冬日,萝卜可谓美味恩典。

开着暖气,一老兄请我们吃火锅。窗外落着浩大的雪,他从包里掏出三五只萝卜来,青色,萝卜根须处有渐变的白色。萝卜细而匀称,说是产自药都一座叫赵桥的乡镇,沙土地里长成,脆而甜,吃起来有水果意趣,味道清爽。关于此萝卜,在乡间有种夸张的“修辞”,曰:咳嗽一声,能震碎八瓣。

我吃过此萝卜,用编织袋装着,上面还带着田野中沙沙的泥土,有淡淡的泥土香。洗净了,可以连皮吃掉,爽脆无比,虽没有咳嗽震八瓣的夸张,确实很脆,吃起来口舌生津。尤其是在冬日里吃,能解冬日的燥。

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相信这是很多地方公认的养生谚语。萝卜真的好!一根小小的萝卜,似乎是能带动体内更新流转的一副引擎。

红萝卜烧肉,亦是相当美味。红皮萝卜切成条,必须是带皮的那种。五花肉烧至半熟,萝卜下锅,五花肉的油脂被萝卜充分化解,有四两拨千斤的意趣在。萝卜吸纳了五花肉和酱油的颜色,带着微微的醉色。这道菜,五花肉莹亮透润,汤汁赤红,萝卜吃起来,已然没有了辛辣,又爽口,这是冬天里最温暖的吃食,可以佐以馒头,搭配米饭来吃也很开胃。

看齐白石画的萝卜,红润,肥硕,似一只吃得滚圆的红色的龟,在纸上伏着。可能是单纯两只萝卜,也可能搭配一颗大白菜,是否寓意“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画画到了这样地步,似乎就只画日常了,真佛只说家常话嘛。但恰恰是这样日常的萝卜,却讨人喜欢。看白石老人的落款,也已经八十八岁了,这个时候,已至耄耋,最喜“菜根香”的年龄。

想起早些年,到一处刚刚开发的植物园去参观。看园子里有一处地块种有萝卜,拳头一般大小。我们扒了几只,用泉水洗净了,嘎吱一口咬在口中,如吞碎玉,那滋味,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过瘾……

一方水土,两轮日月,三朋五友,四时鲜味,何其美妙。一切都在此间生长,一切都在故乡成熟,一切都在当下享用,一切都要趁鲜。就好比,最好的年华遇见了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