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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霭霭(节选)
来源:《芳草》2024年第2期 |  董夏青青  2024年05月30日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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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过五分,利文看到滚动屏幕上显示母亲两个多小时的手术结束了。在手术区大门一侧的家属谈话间,主治医生叫利文凑近区隔玻璃,看他端上前的一个不锈钢托盘。主治医生戴着橡胶手套沾血的手,指着托盘里的楔形肺叶,说这是从你母亲身上割除的长有肿瘤的部位。

主治医生贴向玻璃,鬓间白发从耳罩拴绳、绿色手术帽和耳尖相交的地方钻出来,以眼神示意利文继续看这片肺叶。他点着一处凸起说:“十五毫米的肿瘤在这儿,你可以拿手摸。”利文摇头说不用。“那你拍照吧。”主治医生对利文说,“现在急冻送去做病理,她是军属,三个小时出结果。我们尽量少地切了她右下叶肺的四分之一,做得也顺利,不太会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可以吗?”

主治医生撤开托盘告诉利文,一两小时之后她母亲才会麻醉清醒。

走出谈话间,利文和被医院保安赶离手术区大门边的病患家属们一起返回墙根前的座位区。坐过的位子被一个睡着的男人占了。身旁一对年轻夫妇打开盒饭的塑料盖垫在地上,坐下立刻吃起来。四周的人都很安静,脸上没有无意为之的悲情。

利文编了一条信息发给柳叔,告诉他母亲的手术很顺利,等母亲恢复一点体力就会联系他。到此时,柳叔也以为利文的母亲只是入院切除一个小结节。利文的母亲说,柳叔在去年底因前妻岳母的病逝而连夜痛哭,吃着代文,血压也降下不来,想先瞒着,等病理结果明朗了再找机会给柳叔说。

利文的母亲今年刚六十岁。患病的原因,利文认为可能是母亲在小区开美发店多年,早些年国产的便宜染发膏和烫发剂的成分不好,连续几天给客人染发,母亲的手背上就烧起一层疹子,反复脱皮,而刺鼻的含汞气体会让人的肺纤维化;可能是母亲替老主顾在小区里买的三套出租屋集中装修,还频繁领租客看房,网上说,装修时水泥石膏里的氡气很损伤人体;也可能是家里那台老式抽油烟机久未更换,油烟伤了她的肺;还有母亲极为节俭的习惯,爱吃腊肉腌菜,放久起霉点的馒头也坚持蒸透了吃掉;也不排除客人在店里吞吐的二手烟,手里夹烟的客人男女都有,头发上了药水就要来一根。以及,母亲或许会为吃不准利文是否真心接纳柳叔作为她的伴侣进入这个小家庭,多年里暗自忧心。按一位病患家属说的,心情一好,免疫力高,心情一差,啥都白搭。利文知道,母亲也很担心她老大不小了还这样单着,自己越尽心对母亲,母亲越忧心她哪天老了、病了,身边没人该怎么办。

隔着口罩闻见身旁的饭香味,利文想下楼买个面包时,手机震了。一看是丛绘发了条消息:忙吗?在哪?利文回复:在医院,不忙。丛绘说:能见吗?利文回复:930医学中心对面的购物中心吃晚饭?七点?丛绘说:好。随后利文收到丛绘发来的餐馆定位。

手术区的大门始终敞开。没有能力自生自灭的病人躺着被推进推出,车轮滚磨地板的声音让人愣怔地疏离于当下。利文立刻收紧情绪,留待心力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三个小时后,病理科上传了母亲的报告书。病区里的负责医生将利文带进办公室,查看电脑上的图片文字。

“和主任的判断一致,你看到了吗?算是‘坏家伙里面的好家伙’。等大病理结果吧,先做基因检测。”负责医生说完将利文送出病区。

门外,基因检测公司的人已在等候取样。从利文母亲身体上取下的那些部分被分装在多个透明小袋,由负责医生交给对方。负责医生离开后,利文和基因检测公司的人在家属等候区坐下来签字。

“肺腺癌来做检测的意义更大一些,因为能够靶向的概率更高。男性的话是百分之四十多,女性的话是百分之六十多。其他癌种,鳞癌,小细胞、大细胞,这些就配不上靶向药。”

利文盯着那写满字的两页纸,基因检测公司的人就在身旁温和地讲解。这些超出一般知识范畴的话语让她出奇地平静。

“现在肺癌当中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腺癌,临床治愈率极高。”

“明白。”利文说。

“尤其是对不抽烟的亚洲女性,能配上的概率也是全世界最高的。现在从报告来看,基本能够配上,一代的一个月可能产生三五百块钱的费用,三代的可能会贵一点。报销后可能在一千块左右。”

“一个月的费用吗?”利文问。

“对,一个月。”

“那可以的,完全可以。”

“这个检测还会看到她是否因为遗传引起疾病,遗传的突变分为很多种,你知道好莱坞的安吉丽娜·朱莉吧?她查到也许会让她得乳腺癌的突变,所以采取了比较激进的方式。”

“最后一点我还要和您说。”对方补充道,“如果您母亲的大病理显示没有癌细胞,基因检测的费用会退还给您。”

“意思是还可能为良性?”利文惊讶地抬头。

“对,每年我们都会遇到四到五名检测者,病理科的初步判断是恶性,但大病理结果就是良性。”

签完字后,利文感到耳内连日高亢的电流声音减轻了许多。

基因检测公司的人背起双肩包走后,利文和雇请的护理母亲术后住院恢复的护工视频通话。屏幕里,护工将镜头对准病床上艰难睁眼的利文母亲,用哄婴孩的声音说,看这是谁呀?你认得吗?利文的母亲撑开肿胀的眼睛,听话地努力做出点头的动作,嘴唇嚅动,气息断续地叫出利文的小名。护工转过屏幕告诉利文,说她母亲已经排了一轮痰,明天早上就能正常说话。

挂断视频,利文有些庆幸将与丛绘的见面约在今晚。以前觉得家里很满,母亲总在购买和堆放,现在她能意识到那个屋里空的部分。有十个自己在里面,还会空得心慌。

夕阳穿透落地玻璃照进来,刚在手术室等待区睡着的男人,头枕胳膊仍在睡着。此刻走廊上的电梯不像白天工作时间总有人进出。利文换到一张阳光照不到脸的座椅上,开始一张张翻阅和母亲在术前旅行的照片,想留下重复拍摄的最好的一张。当母亲的脸在视线中略显模糊,利文揉擦眼睛片刻,揣起手机起身离开。

利文和丛绘在二〇〇九年认识。丛绘自称只在线下见过论坛上聊过天的两个网友,一个是启蒙他玩乐队的北京少爷,一个是利文。丛绘说之所以想见利文,是想认识一个成绩好的女大学生。丛绘在论坛里说自己会弹钢琴吉他,发给利文自己做的一段曲子。而利文在母亲的美发店见过打扮成丛绘这样的文身痞子,人不太坏,于是答应到丛绘乐队演出的live house里见面。

此刻利文走在医院外的天桥上,看到对面的购物中心旋转喷射出炫目多彩的柱形灯光,想起那晚的演出,狭小空间里鼓噪喧哗。当时丛绘拿着手机从人堆里挤出来冲利文挥手,正要把利文拽到身前时,有个追过来的长发男生将一瓶啤酒高举过丛绘的头顶,灌了他满头满脸。利文还没反应过来,丛绘骂了声,转身给那长发男生拦腰放倒,两人扭打在地。有个男孩跑来拉扯丛绘,说马上开场了!眼看丛绘坚持在地上缠斗,就从后背给了他一脚。利文退到边上站着等,看丛绘和那人没有停手的意思,就离开了。

后来丛绘说,倒酒的长发男生是另一个乐队的鼓手,和自己同时看上一位来看演出的姑娘,当晚姑娘被鼓手带回家了,过些天丛绘想法子也把姑娘带回家待了一夜,估计是这个事在那晚被鼓手知道了。丛绘对利文自嘲,说那哥们儿完全可以跟他自己乐队的鼓手一样,直接拿酒瓶子照他脑袋上开,看来读了大学就是文明些。利文问他,为什么要盯着别人的东西?各人有的东西都大差不差。丛绘懒懒地说,你没见过世面,什么叫大差不差?你知道我缺什么吗?缺教养,利文回答。丛绘扬起精瘦的下巴,丹凤眼斜了她一眼,挑起嘴角笑着说,我有钱,你那个教养不值钱。

购物中心里的音响声震耳欲聋,旋律节奏混杂穿插。利文这次休假陪母亲的起初几天,都会被超市、商场里挤挤挨挨的人群和声浪搅得口苦咽涩,头晕眼花,要先找安全通道蹲一会儿缓神。最难受的那次,母亲在她肩头拧出了几块黑紫色的淤痧她才站得起来。利文想,常年在郊外或山里工作的人总老惦记不知道多久以前凑过的热闹,等真能扎人堆了,才发现孬了,一嗓子就给喊破魂。

边走边在手机里找丛绘发来的饭馆定位时,利文想到今晚丛绘应该会聊几天前电话里提到的事。丛绘的母亲一年前也查到肺部问题,看到利文先前发在朋友圈的求医信息,就跟着来问她母亲治疗的经验。

利文觉得丛绘跟自己一样,疾病是显见的困境与障碍,也是他们打算和亲人密切的便门。跟两岁时就父母离异的利文不同,丛绘的父母熬到他十四岁时才签字分开,而且丛绘是男孩,父母离婚的原因也不在他。

在购物中心里兜转许久,利文在一家倒闭的饼干店旁找到了那家潮汕海鲜粥馆。粥馆门口摆了一排塑料凳,丛绘戴着墨镜,嘴里衔着一张等位叫号的单子,仰坐在红色凳子中间的一把蓝色塑料椅上。

“丛绘!”利文叫他。

丛绘摘下耳机,拿开唇边的纸,冲利文招手,“哎!来坐!”利文在他身边坐下时,丛绘低头把墨镜收进胸前的衣兜里。

“还好吗?”丛绘抽了下鼻子,侧过身来问利文。这几年,线下演出减少大半,利文看他熬夜操心挣不上钱的状态都挂在眼圈上。

“还好。”利文说。

“你妈回来了?”利文又问。

“没有啊……刚和她朋友看完黄老板在纽约的演唱会,跟我说门票才四十刀,Ed Sheeran,真便宜。”丛绘不好意思地笑笑,肩膀耷拉下来,“我妈现在很爱听演唱会,John Mayer她也觉得很好,发消息给我讲很多感受。生病也没有耽误她潇洒,挺好。”

“那她回来吗?”利文又问。

“我是感觉她有想回来的意思,她没有直说,我也很矛盾……”丛绘把右边脚腕搭在左腿上,伸手抓了抓头发,“我有点不清楚,应该怎么照顾她……就算她没有生病,那个相处我也担心会很不自然。我们会吵架,她又会哭。”

利文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想说血缘不需要太多假动作,但觉得好像也要。

“如果她决定回来,你就先把从机场接上她到陪她去医院检查这个时间段的安排想好。”利文说。

“那她要是不肯手术呢?她很怕疼,连热玛吉都不敢做,想割双眼皮想了十几年也没弄。”

“孩子小时候爹妈一般都管不住,得找外面的老师教,人老了,孩子说什么可能也不太有用,医生跟她说才会听吧。”

“然后呢?如果她很恐惧,我该怎么办?”丛绘挠了挠淌汗的太阳穴。

“没有人一开始就会高高兴兴接受手术,需要时间。她自我说服的时间里面,可以去开些中药让她身体舒服一点,再出去旅行,逛一逛。”利文说着又想起手机里那些尚未清理完成的,和母亲旅游时拍摄的过多相似的照片。

丛绘闷声不语,往下滑动身体,好让头向后枕在椅背上,久久才说:“旅行?我俩都不太熟好嘛。我猜不到她愿意去哪里旅行,去哪里我觉得……她跟我在一起不会开心。”

……

(责编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