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足道的一切(节选)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丁小武。”
警察每一次都将电话打到丁小武手机上。丁小武放下手头的活,开着富康车,急匆匆赶往派出所。隔两天,丁小武又得去一趟派出所。
丁小武带他去信河街人民医院做检查,身体各个器官都没问题,也都有点问题。没有查出病因,医生没办法对症下药。换一家医院,也一样。
丁小武思来想去,最后将他送入养老院。
丁铁山在养老院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被遣送回来了,因为他在里面演绎“武打片”。他功夫还在,出手动脚更是没轻没重。话说回来,打养老院里的老头老太也不太需要功夫,丁铁山一伸手,撂倒一个,一抬腿,又一个躺下。相当地轻松,相当地好玩。他上了瘾了,乐此不疲。
养老院只好将他送回来。再不送他回来,肯定出人命。
丁小武将他送回石坦巷的单身宿舍,请了一个保姆照顾他。丁铁山这一次倒没有对保姆“动手动脚”,他知道这是在自己家,要斯文。
但是,一个月后,保姆跑了,因为丁铁山在床上拉屎拉尿。不管不顾了。丁小武一连请了三个保姆,每一个都做不到一个月,最后一个只做了一天,不辞而别了。
丁小武每一次去石坦巷,丁铁山都会面无表情地高喊一声“丁——小——武——”。每一个字都有一个后音,“武”字拉得更长,像唱歌。丁铁山每喊一声,丁小武心里就刺一下,莫名其妙地想大哭一场。
在丁小武看来,父亲是决绝性格,从不拖泥带水,从不儿女情长,说话从来是斩钉截铁的。当然,这只是丁小武的看法,他和父亲没有作过沟通。他对父亲的认识,从来是站在外围观看。而父亲呢,在丁小武的记忆中,也从来没有主动跟自己谈过心。在丁小武心里,父亲像个战士,他在销售科工作,东征西战,周游全国。而丁小武只是一个工人,一个模具工人,他的世界只是一个车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相貌也不同。父亲是瘦高个,手长脚长,像只鹭鸶。丁小武的个子不算矮,接近一米七十,但他骨骼粗壮,像只猩猩。还有,他有两颗明显的虎牙,父亲没有。最主要的是,两个人不亲。父子之间,亲不亲,不是指两个人之间有没有话,能不能聊得起来,而是指,两个人见面,什么话也不用说,甚至都不用看对方一眼,那股血脉关系的亲情就会流淌起来,就会荡漾起来。丁小武和丁铁山没有这种感觉,不亲。
丁小武自认不是一个冷漠的人,用妻子柯又红的话说,他是“拖拉机”。丁小武承认,在很多时候,他是犹豫不决的,是能拖就拖的。他是个软性格。相比之下,丁铁山立场坚定,处事果断。
有一件事,丁小武印象深刻。他和柯又红属于“无证驾驶”,结婚前就住在一起——柯又红的宿舍,很小,只有二十三个平方米。丁铁山住在石坦巷,他的宿舍有二十六个平方米,多出来的三平方米,是一个卫生间。结婚前,柯又红让丁小武去跟丁铁山商量:“我们结婚,你爸一分钱没拿,对换一下宿舍总可以吧?”
柯又红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信河街的风俗,子女结婚,男方父母是要准备一间婚房的。而他父亲“屁也没放一个”。其实,丁小武并没有对丁铁山说过结婚的事,丁铁山并不知道有柯又红这个人。柯又红想跟丁铁山对调房子,让丁小武为难了。他开不了口。柯又红干脆将话挑明了:“如果你开不了口,这个坏人让我做。我去讲。”
“还是我去吧。”说出这句话,是丁小武的本能反应。他知道柯又红说到做到,而她和丁铁山根本没有见过面,一见面就说调换房子的事,想想都难为情。但是,话一出口,丁小武就后悔了,后悔死了。柯又红想去,让她去好了,是她想调房子的。
丁小武一直拖着没去见丁铁山,拖一天是一天。直到结婚前一个月,柯又红再一次问丁小武:“调换房子的事,你爸怎么说?”
丁小武这次老实了:“我还没说。”
柯又红早就猜到丁小武会这么说了,不抱希望了:“你是不是不想问了?”
丁小武觉得还是要实事求是:“我实在开不了口。”
柯又红生气了,应该说是很生气。跟自己父亲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又不是抢他的房子,是调换,只差三个平方米而已。但柯又红没有发作,她很清楚,对丁小武发作有什么用?解决不了问题的。她说:“我知道你脸皮薄,我脸皮厚,我去总行吧?”
这一次,丁小武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他本来想说——“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话到嘴边,又吞下去了。
柯又红去石坦巷12号201室找丁铁山。
进门之后,柯又红先环顾了一下房子。其实,也不需要“环顾”,单身宿舍的结构都差不多。柯又红关注的重点是卫生间。她只关注卫生间。就在靠近阳台的角落里,卫生间的门开着,一览无余。很小,小得刚刚容得下一个人,如果是个胖子,转身都困难。可是,够了,足够了。这不是大与小的问题,而是有与无的问题。其实,也不是有与无的问题,这是先进与落后的问题。更进一步讲,这是生活质量的问题。有卫生间的生活是完满的,没卫生间的生活是不完满的。差别就在那三平方米。就这么简单。对于柯又红来讲,她马上要跟丁小武结婚了,跟丁小武父亲调换一下有卫生间的宿舍,过分吗?当然不过分。名正言顺。理所当然。
柯又红先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说了调换宿舍的事。言简意赅,直奔主题。不是商量,不是要求,不是请求,而是宣布。丁铁山直直地看了她好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脑子肯定进水了,肯定塌掉了,丁小武的眼睛肯定也瞎掉了,找了这么个“条直”的女人,这种事轮得到她来讲吗?要来也是丁小武呀,她还没过门呢,算个毬?丁铁山斩钉截铁地说:“想要我的宿舍,门都没有。”
柯又红纠正说:“不是要,是调换。”
丁铁山更坚定地说:“调换也不行。”
一开始就僵住了。也不是僵住,而是一开口就谈崩了。不可调和。不留余地。双方各踞一边,互不相让。也不存在让的问题,没有沟通,没有商量,事情从一开始就变成水火不容。两个人都是气势汹汹。两个人都是杀气腾腾。
柯又红生气了。她的生气是理直气壮的,是义正辞严的,她质问丁铁山:“丁小武是不是你的儿子?”
这个问题火上浇油了。这不是质问,而是侮辱,丁铁山的态度已经很不好了:“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柯又红听出了挑衅,听出了无可无不可,听出了逃避。哪有这样做父亲的?一个父亲怎么能说出这种混账话?柯又红不是生气了,而是可怜;不是可怜自己,而是可怜丁小武,他有父亲,又没有父亲。她为丁小武感到不值,也感到羞辱,她对丁铁山说:“如果是,你就承担责任;如果不是,以后丁小武就没你这个父亲。”
这就是威胁了。丁铁山原本是冷静的,这时更加冷静了,跟一个脑子不灵清的人,有什么好讲的?他准备速战速决:“那是我和丁小武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柯又红很伤心,但她没有表现出来。那就铁了心吧,不就是三平方米的卫生间吗?不要了。她突然对丁铁山笑了一下,说:“是的,确实轮不到。再见。”
柯又红说的“再见”,其实就是不见。从转身离开201室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迅速删除了调换的念头,同时,也删除了丁铁山这个人。他不是丁小武的父亲,丁小武没有这个父亲。退一步说,即使他是丁小武的父亲,跟她也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她割断了。本来就没有连在一起,一割就断。此生不再相见。
所以,他们结婚时,丁铁山没有出现。是柯又红不让丁小武通知他的。柯又红对丁小武说“有他没我”。但丁小武还是偷偷告诉丁铁山了,结婚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都应该说一声,但他没有说结婚日期。丁铁山问他有什么需要,他说没有。丁铁山又问“确实没有”?他说“确实没有”。丁铁山就不再问了。摆结婚酒席时,只有女方家长出席,有人问起来,丁小武说他父亲出差了。酒席地点是柯又红定的,在华侨饭店,四星级,当时信河街只有这一家四星级饭店。柯又红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但是,她说了:“丁小武,结婚就一次,铺张浪费怎么啦?”
丁小武连连点头。
柯又红说到做到,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提过丁铁山的名字。在她的生活里,丁铁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包括他们的女儿丁点点出世,包括他们搬迁到公爵山庄新居,丁铁山都是“缺席”的。但她知道,丁小武跟丁铁山有来往,包括派出所给丁小武打电话,让他去领丁铁山,她每一回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但从不过问。她只有一个要求,是在他们结婚之前提出来的:丁小武不能在家里提丁铁山的名字。当然,丁小武也不会提。在家里提丁铁山的名字,不是没事找事吗?
丁小武没觉得这种关系有什么不对,不来往就不来往,双方都清净。眼不见,心不烦,挺好。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丁铁山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柯又红可以不管,他能不管吗?丁小武觉得不能。也不是内疚,不是。只是每一次看着已经不认识自己的丁铁山,他会心酸,也不是心酸,而是无端地悲从中来。
他当然没有哭。一次也没有。又过了半年,就在除夕的那一天,丁小武突然跳出一个念头——将丁铁山接到公爵山庄。
这个念头太疯狂了。无法经过柯又红那一关。过不了的。柯又红不可能接受丁铁山住进公爵山庄,她会毫不犹豫地捍卫自己的主权和领土的完整。公爵山庄是她的家,是她的城堡,是她的王国,她绝不会让别人踏入一步。丁铁山更别想。是的,即使他变成了傻子也不行。
但是,作为丁小武来讲,明知柯又红不会答应,却还是要将这话讲出来。果然,柯又红听了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了两个字:“不行。”
停了一下,她又补充一句:“你如果一定要他住进来,我搬出去。”
这就是断了退路了。她没有理由搬出去的,也不会搬出去。这是“没有商量”的意思了。丁小武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可他还是想从柯又红嘴里得到证实。他满意了?当然不满意。他站在满意和不满意之间,一头是父亲,另一头是妻子。他想平衡两头,可是,做不到。不过,当他听到柯又红的答复时,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居然有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他用犹豫却又坚决的口吻说:“你不用搬出去嘛,我搬出去。”
出乎意料了。柯又红不能理解丁小武的话,更不能理解丁小武的行为,她跟这个男人“睡”了几十年,却一点也不了解他。她的心突然冷下来了,是绝望的冷,她面无表情地说:“随便。”
……
(责编谢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