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马赛克式”的卡夫卡形象
来源:文汇报 |  任卫东  2024年06月04日08:05

 

卡夫卡在当今的国内年轻人中,有大批拥趸,原因是他们视卡夫卡为现代打工人的“嘴替”,认为卡夫卡是极端“I人”的代表,是“躺平一族”的先驱,甚至网络上还流传着各种卡夫卡的“丧言丧语”,奠定了卡夫卡作为“丧文化”鼻祖、“丧王之王”的地位。人们为什么会对卡夫卡有这样的理解甚至是误解呢?相信还是因为他的作品——

在那封著名的《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一辈子生活在父亲淫威之下,弱小、怯懦、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学了自己不喜欢的法学专业、被迫干着自己厌恶的办公室刻板工作、婚姻上还屡屡受挫……的失败者。读者们把这封信当成了卡夫卡的“自传”,把信中的儿子看作是真实生活中的卡夫卡,从而把卡夫卡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判决》中被父亲判决投河淹死的儿子、《变形记》中变成甲虫后在家中孤独死去的推销员、《美国》中受父母惩罚被流放到美国的卡尔、《审判》中一直试图在看不见的法庭证明自己无罪的约瑟夫·K……的形象,层层叠加到卡夫卡身上。正如《当卡夫卡迎面走来》一书的编者科赫所说,“当一位作家其人被其作品的光芒所遮蔽时,人们很难对这个人物的真实形象获得充分的认识”。

当然,说卡夫卡本人被他自己作品的光芒所遮蔽,也许不够准确,因为卡夫卡曾说过,他不是对文学感兴趣,而是他本身就是由文学构成的。对于自己文学创作的本质,卡夫卡认为就是展现自己“梦一般的内心生活”。卡夫卡的生活与文学、真实与虚构,互相渗透、交织缠绕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卡夫卡式”的文学世界。读者们其实是从卡夫卡的文学中,靠想象力塑造出一个卡夫卡的艺术形象,“一个性格内省、被生活境遇所困的作家,一位神秘的文学家,一个对黑暗荒诞、被匿名官僚体制所掌控的世界拥有清醒认识的先知”。然而这个卡夫卡,与“那些见过卡夫卡的同时代人记忆中的形象相去甚远”。

由德国作家和编辑汉斯-格尔德·科赫编纂的《当卡夫卡迎面走来》,是一本关于卡夫卡的回忆文集,收录了45篇对卡夫卡的回忆和纪念文章,其作者的身份五花八门:既有卡夫卡各年龄段的同学、卡夫卡在保险公司的同事,也有卡夫卡父亲店铺的伙计、卡夫卡家的保姆,当然还有卡夫卡的好友、卡夫卡的家人,包括卡夫卡的希伯来语老师、卡夫卡的恋人,以及卡夫卡的出版商、卡夫卡在疗养院认识的病友。他们有的人与卡夫卡同窗十余年,有的人与卡夫卡仅是一面之缘;有的人是卡夫卡的长期密友,有的人不过是与卡夫卡不期而遇。可以想见,由这些与卡夫卡的关系截然不同的人所撰写的文章或口述的回忆,必然是零碎、断裂,甚至存在相互矛盾。而这恰恰却是这部文集的意义与魅力所在。

这部回忆文集,迥异于以往的卡夫卡传记,尤其是近年来在国内外学界和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的彼得-安德列·阿尔特所著《永远的儿子——卡夫卡传》和莱纳·施塔赫所著三卷本《卡夫卡传》。阿尔特和施塔赫都是专业学者,他们首先把卡夫卡视为现代主义文学大师,在历史、现实、社会、文化、宗教和文学的网络中,考察和阐释卡夫卡的生活与作品。他们笔下的传记建立在严谨细致的考据基础上,力图系统地描绘出一幅完整、自洽的卡夫卡图像。但或许正因如此,反而更加混淆了生活中的卡夫卡和文学作品中的卡夫卡,加深了人们对卡夫卡的刻板印象。

《当卡夫卡迎面走来》中的回忆文章,虽然大多缺乏甚至是无法进行实证性的考证,只是记录了回忆者与卡夫卡接触中的片段性场景和主观性的个人瞬间感受,而且因年代久远或者记忆偏差,难免有一些令人存疑之处,也存在回忆者之间相互矛盾的描述,例如,在卡夫卡的同学赫希特的记忆中,卡夫卡安静、谦逊,从不参与同学们的打闹,与大家保持着距离,虽然会受邀参加同学们的游戏,但从不主动。而卡夫卡的学弟克莱特纳与卡夫卡则是“不打不相识”:他因为破坏了卡夫卡跟姑娘的约会,被卡夫卡暴打一顿。在他的眼中,卡夫卡不是一个内向的人,甚至属于内向的反面,因为卡夫卡在社交场合风趣幽默、口若悬河。赫希特的记忆中,卡夫卡从不参与同学们关于性的讨论,不过卡夫卡家店铺的伙计巴斯克却记得,12岁的卡夫卡曾偷偷读一本关于性生活的书,还向巴斯克询问,人怎么生孩子……这些记忆和描述显得参差不齐甚至相互矛盾,但并不能够削弱这本回忆录的真实可信度。这本回忆录的德文书名逐字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当卡夫卡朝我走来”,这个“我”字暗示了每个回忆者都是以主观的个人视角来讲述卡夫卡的。唯其如此,读者才能认识到一个更立体、更丰富、更多元因而也更接近真实的卡夫卡形象。人本身就是多向度、多维度的存在,卡夫卡更是个矛盾体,他的很多老同学们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从表面看,卡夫卡过着一种井然有序、安稳而有保障的生活。然而他的内心却总是充满了困惑和烦扰。他始终都无法与生活达成和解。”(韦尔奇)“大家都喜欢他,敬重他,但却从未真正了解他:他的周围,仿佛被一层薄薄的玻璃墙包裹。他用安静、仁慈、善意的微笑,把自我向世界敞开,同时又紧紧关闭。”(乌提茨)卡夫卡一生都在内心生活和现实世界之间痛苦纠结,“他沉浸于自我,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却又一直徒劳地努力,想要建立起一座通往他人世界的桥梁。”(蒂伯格)

《当卡夫卡迎面走来》为当今的读者提供了不同年代、不同视角、不同状态下的内容多样的第一手材料,能够让读者补充、丰富乃至修正已有的卡夫卡形象。文集中的材料尽管支离破碎、非常主观甚至私密,但其中那些极具共性化的观察、描写和感受,足以让读者认识到卡夫卡身上那些最内在的本质。许多回忆者在描写卡夫卡时,都强调了他的少年气质和羞涩的笑容:他的出版商沃尔夫初见29岁的卡夫卡,就被后者的表情所打动,感觉卡夫卡是一个“没有年龄感的”“长不大的人”“一个从未踏入过成年世界,而且也不敢迈出这一步的青涩少年”。永远留在同学乌提茨记忆中的卡夫卡,则是“一个身材修长、外貌看似少年的男人,他是如此安静、精致,近乎圣洁;他品性善良,笑容略带羞涩”。

在这张纯真、羞涩、没有年代感的面孔背后,其实隐藏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他用无比敏锐犀利的目光审视着世界,为其祛魅,并……一层层剥离出真相”(鲍姆)。虽然在这些直接与卡夫卡打过交道的回忆者当中,没有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但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凭直觉,在卡夫卡荒诞晦涩的作品中看出了最高的“真”:“卡夫卡在他的作品中构建了一种新的现实、一种新的独特意境,比我们所处的现实更纯粹、更冷酷、更刻薄。而它又是我们自身‘现实’的映像与表现,由一位‘观察’天才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新塑造。”(韦尔奇)

卡夫卡的纯真和少年感,赋予了他超强的感受力,就像一只没有外壳的蜗牛,柔软而敏感,于是他比所有人都更早、更强烈地感觉到疼痛。卡夫卡和他作品的意义,超越了时空。他作品中的那些窘境、恐惧和无望,并非他个人神经质的无病呻吟,而是他如同先知一般提早观察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病症并表达了出来。英国诗人奥登曾说:“如果要举出一个作家,他与我们的时代的关系,最近似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那么,卡夫卡是首先会想到的名字……卡夫卡之所以对我们重要,是因为他的困惑,亦即现代人的困惑。”卡夫卡说出了我们想说而没有能力说出来的话,在这个意义上,卡夫卡是所有现代人的“嘴替”。

在卡夫卡去世100周年之际,当我们阅读《当卡夫卡迎面走来》时,似乎仍会看到那个身材修长消瘦、脸上带着羞涩微笑、目光深邃、既亲切又疏离、浑身散发着少年气质的40岁男子,从那些斑驳而丰富的回忆文字中,向我们迎面走来,就像一道“罕见的苍白光亮,虽然未必能给人带来慰藉,但永远也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