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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会 | 陆天明《沿途》:历史的备忘,与永不褪色的理想主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云友读书会  2024年06月04日15:49

暌违六年,陆天明于耄耋之年推出“中国三部曲”的第二部《沿途》。小说以一种静默却热烈的向内挖掘方式,凝聚了陆天明深厚的生命体验和人生积淀,打捞起一段凝重而热血的家国往事。《沿途》承续“中国三部曲”第一部《幸存者》的脉络,谢平、向少文、李爽等上海知青为了国家建设奋不顾身前往大西北,在他们的身上,无一不流淌着作者陆天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血液。本期云友读书会的四位读者,均是青年文学工作者,他们与书中的人物展开一段隔空“对话”,感受前辈走过的滚烫人生。

——本期主持:刘雅

云友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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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备忘,与永不褪色的理想主义

@教鹤然(《文艺报》社评论部编辑 文学博士)

前作《幸存者》中,主人公谢平反复追问,“到底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新作《沿途》中,向少文坦承自己,“从无我,变得有我了。从有我变得开始计较我的得失多少和大小了。”放弃高考、离开上海去大西北军垦农场务农的时候,他们被塑造成为一种怀抱理想主义的“无我”的新人。经过的种种曲折和犯过的“左稚病”,并未让他们被社会异化,或是洗去理想的底色,彻底沦为堕入灰暗、被时代淘汰的旧人,而是成为了“还在变的过程中、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自己确切生存定位”的“半度人”。

“麦田”“白乌鸦”“半度人”,这是谢平创作歌词、杂文时使用频率较高的笔名,也是理解谢平及同代人精神追求的三个重要关键词。“麦田”是高高在上的理想,象征着他所想要守护的心灵圣地。在应奋与谢平的书信中,将生存的本质解释为要“坚定地守望着、润泽着‘麦田的未来’”,指向的是认清现实的残酷以后仍然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白乌鸦”是乌鸦中的变异种类,在钟绍灵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无数白乌鸦在想象中腾空飞起,降落在屋顶上,沉默地凝视着天空。它象征着成为新人的道路上,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乃至分道扬镳的人,指向人之所以为人的精神内核,蕴含着丰富的痛苦。“半度人”是他及同辈人的现实认知,他们在新与旧、左与右、明与暗、黑与白、水与火、理性与感性、理想与现实之间摇摆,“处在新旧两个时代交替的漩涡中”是“这代人一切的幸和不幸”。

作品中对于谢平和向少文两人理想失落、认清现实的转变过程有着生动而深刻的描写。谢平经应奋姐引荐,与北京某著名评论家结识,却因未能参悟圈内利益交换的“潜规则”,终于无功而返。他耻于“经营”自己,或是用创作换取利益和名气,只想追求纯粹而别无心机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向少文将老会计交给钟绍灵的账本直接递交到苏政委手中,他的“天真”“幼稚”和盲目“忠于”组织,成为了击穿钟绍灵太阳穴的那颗子弹。他们带着前辈和同代人未竟的事业,以“幸存者”的身份,继续走在革命的道路上。行走的结果指向什么,在此时此刻似乎显得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沿途”的风景。学做新人的沿途,是认知和获取真理的过程,也是脱下天真和幼稚的过程。而路上的风景,可能并不赏心悦目,发现真相往往伴随着漫长的撕裂与重组。

在新时期知青文学洪流中,陆天明创作了长篇小说《桑那高地的太阳》,通过主人公上海知青谢平的悲剧命运展开了对于知青英雄主义的深刻反思。近40年过去了,从“桑那高地的太阳”到“幸存者”再到“沿途”,陆天明的写作已不再锚定时代风尘,却仍然深耕时代痛点,他近乎执拗地在小说里不断折返历史现场,为的是把自己这一代人的故事一遍遍地讲给后人。在现代中国的历史阵痛中,千千万万坚守住心中完整理想主义的革命者们,前赴后继为之牺牲。如今,怀揣半个理想主义者的情怀,还能在这条要走下去的道路上坚持多久?他剖开血管,由着那里边燃烧着的液体,将一个未完待续的开放性命题摊开在读者面前,期待假以时日,那“半部红楼”为我们将后续故事讲完。

重述不完美的青年与一代人的情感波动

@肖雯(鲁迅文学院助理研究员)

回顾陆天明漫长的创作生涯,“政治情结”可以说是如影随形的一个基础性文化心理。如果说“中国三部曲”的第一部《幸存者》是对“群体”的吟唱,见证了一代人投身边疆建设的朴素信仰和坚定信念。而阅读《沿途》就更能感受到作者在叙述重心上的转移,他要所亲历的历史和那一代人(和所有的中国人)面临时代巨变时的情感波动,历史情境中的人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谢平他们目前还是“半度人”。他们还会在“半度人”这种处境中活上一阵子。但他们还在走着。他们没有,也不想停下自我完善的努力。

在初读《沿途》时,我不时地被书中丰富、驳杂的政治生活描写所吸引,谢平、向少文、李爽等若干“半度人”的形象,是陆天明对于一代青年个体生活史和心灵史的又一次提纯概括。但通读完作品,“政治小说”的印象逐渐与文本剥离。隐约之间,我感觉到作者并非是对改革初期极速变动的政治现象进行调研与批评,也不像一般常规意义上的“政治小说”那样聚焦事件结果,而是将小说作为一种纯粹的、对于改革时代个体心灵的真实记录,展现了“万一巷道冒顶了,瓦斯爆炸了,我得留下自己想说的话,告诉后来的人,我们这一代是怎么活过来的” 的强烈表达欲求。在故事中,不论是再度归来时已是人到中年的谢平,正处在人生盛景之时,所见之人所想之事更多也更为复杂;还是向少文扎根垦区,虽然很快就被提拔为备受瞩目的青年干部,但在处理钟绍灵事件中仍然面临着难以摆脱的内心撕裂;甚至应奋大姐、李爽小姨夫妇等人在历史演变过程中所表现的沉沉浮浮,都可以感受到陆天明作品中对具体人物在其中情感波动、思维体验的极度关切。他聚焦的是这些不完美的青年在某一历史时刻的情绪波动,并尽可能以最丰富的方式展现这一刻。

针对书中所要阐释的复杂心理,陆天明也采用了非常规的叙事手法。书中大段文字中交织着人物的回忆、对话、心理活动和场景描写,这种叙述极具张力和压迫感,使得整本书都充满推动力和对抗性。与此同时,《沿途》的语言底色又是沉郁、低缓的,无论是留守建设农村,抑或“进城”走向“大世界”开始别样的人生,丰富的个体故事像历史长歌中的不同声部,最终都汇入了现代化大发展的洪流中去。

《沿途》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它以作者漫长的一生去打磨,代替一代人记录曾经飞速变化的世界,最重要的是,它记录下了那些个体和生命的饱满存在。

一场秋凉,半盏春温

@陈梦霏(团结出版社编辑)

陆天明先生自述写作的七十载春秋时说,要为自己这代人立传。《沿途》中,他从一代经历了支援大西北、返程大动荡、改革大潮流的人身上选取精神共性作为切入点,以现实主义为经,理想主义为纬,用“沿途”做影子,缓缓交织出一副“半度人”的众生相。

“半度人”作为这部作品的“题眼”,寓意了“一类还在变的过程中、一时半会儿没找到确切的词来定义的人”。这跟书里的另一个意象“白乌鸦”有异曲同工之妙,表面都指向“不纯”的事物。美国小说《白鲸》中“把脑袋碰得七碎八裂”的表述就是一代人“不纯”下的痛苦精神写照。

这背后的原因,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时代的变动着实猛烈。正如陆天明在书的一开始提到,“我们这代人一切的幸和不幸都缘于我们总是处在新旧两个时代交替的漩涡中”。毕竟,从干旱莽荒的大西北戈壁滩开荒种地,到富饶繁荣的大城市发展经济,在新旧交替的历史漩涡里,没有谁不是在起伏动荡中度过的。

整个时代的大海经历了大波动,身在其中的一个个小扁舟又怎能平稳前行?于是乎,时代使然,人性也“变”了,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一段剧烈的思想变化的过程。陆天明捕捉到这一变化,就将一代人传记的方向聚焦在理想青年在时代巨变中的精神轨迹。因此,在他的笔下,人生里旧和新、简单与复杂、狂妄与茫然、理想与经营、心意与利益,交织在一起。

当然,世道在变,人得应变而生,顺变而活。对于他们这一代而言,在人生的转折路口总结自己前半生的利害得失,并找到合适的定位,然后“钻”进当代新生活的潮流里,是一条最佳绿色通道。然而,比起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变化,理解并践行这种变化好像更难做到。好在陆天明已经给出答案并指引方向:“我们无法获取终极真理,但总在接近真理的沿途。”

行文至此,不禁联想到自己的人生。二十多岁充满了憧憬和幻想,那时的自己会被窗外的云锁住目光,想象着未来的自己远渡重洋,在普吉岛的海底浮潜,在冰岛仰头张望极光,那时以为自己能一直生猛下去。数年后,坐在电脑前,在迟钝的敲击中等待生活的真相层层剥开,现在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半度人”。

然而,所谓的“半度”又何尝不是带有“半升华”的意思,如果每代人在认识生活真相之后,仍能热爱生活,“半度”也无妨。这正应了那句:“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对于过去我们无能为力。但我们永远可以改变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