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4年第3期|于坚:文家大院(节选)
于坚,字之白。祖籍四川资阳,生于昆明。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写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种。有诗《尚义街六号》《0档案》《飞行》《哀滇池》《巨蹼》,长篇散文“坚记系列”(《昆明记》《建水记》《巴黎记》《印度记》《希腊记》等十余种),随笔《棕皮手记》《暗盒笔记》,小说《赤裸着午餐》《女娲补天记》《文石》《翡翠蜥蜴》,摄影集《大象.岩石.档案》,纪录片《碧色车站》《故乡》,五卷本《于坚文集》等。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
文家大院
◆◇ 于 坚
文家大院以前是状元文翰雨家的。粉墙黛瓦,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风水好,坐北朝南。石头好,院子的基础用的是象山上采来的花岗岩,花园里有灵璧石、太湖石、建水石、北溪石。材料好,全是紫安山的柚木。树好,桂花树、李子树、梅花树、樱花树……花好,牡丹、月季、茶花、绣球花、昙花……工好,晚清名匠高应美带着一班徒弟为他家雕刻了二十多道门,圆雕、高浮雕、低浮雕、阴刻、透雕、走兽飞禽、奇花异草、八仙过海、岳母刺字、鹿鹤同春……窗子不计其数。高应美是一个瘦精干巴的男子,抽着大烟,在文家大院住了十八年,生了三个娃娃,喜欢吃云香园的清汤饺面,吃了一辈子,一生最后一句话是,多放点儿葱……葱花!无疾而终。井水好,一口甜,另一口也甜。光好,“众芳摇落尽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暗香浮动月黄昏,疏影横斜水清潜。”文家大院是计成的后人计嗣天设计的,“凡结林园,无分村郭,地偏为胜,开林择剪蓬蒿;景到随机,在涧共修兰芷。径缘三益,业拟千秋,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山楼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既是。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梧阴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堤,栽梅绕屋……”文家大院建成后,计嗣天不知所终,只在园中留下两个字:“云兮”,刻在观雨楼下面的一块石头上。文家在大院里住了五代,前后129人。到文小豪这一代,大门拆掉,拖拉机开了进来,拉坛坛罐罐、家具。外人纷纷涌进来住。
辜正厷说:“旧房子嘛!你看看这些木头,都开裂了,咋个会值1800万。”
中介文小豪说:“辜总,现在时兴投资老房子。用法国哲学家布迪厄的话来说,老房子是一种文化资本,它与商品房不同,不取决于市场,它会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兴而增值。”小豪眼睛亮堂堂,热情洋溢。“这个大院以前有个叫苏轼的诗人都写诗赞美过呢: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辜正厷不知道诗人是什么人,他周围没有这种人,也不明白文小豪朗朗念出的这一串声音是什么意思,又耻于下问,怕失了自己的面子,姑且不懂装懂,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
小豪接着说:“这几年的大拆迁后,这种院子存量越来越少,增值空间相当大,远远超过商品房。”
“哪个说呢?”
“法国的布迪厄。”
“哦,不敌饿,我听说过这个人,是不是魏村的?”
“倒也不是,他住在法国。”
辜正厷听到法国人都说文家大院要涨价,就动了心。辜正厷是个聪明人,小豪绕来绕去花言巧语说了这么一大堆,他听起来无非一个意思,这个院子要涨价。
“来看房子的可不只是您一位呀,看看站在假山旁边的那位,也是来看房子的呢!”
辜正厷是第一次进来,文家大院的门槛与别的房子不同,高高低低,过花厅前面那条门廊时,抬脚没抬到位,绊了一下,小豪一个箭步抢上来扶着。
“1800万太便宜了,一块缅甸手镯的价么,一年就赚回来了。”辜正厷对他老婆说。
墙上有个洞窗,有人隔墙冷笑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辜正厷听不懂这话,问小豪:“那是谁?”
“子贡。也是来看房子的。”
辜正厷的老婆,一个佳人,才女,穷家出身,江南风格,杨柳腰,瓜子脸,细眉、小嘴、扬州口音,43岁,略微发福,倒是比年轻时更有韵致,对文家大院一见钟情,已经发呆,想着夏天的时候,坐在那个凉亭里喝茶看手机的情景了。
闲逛间,忽听得有人叫了一声:“美屋呵!”
辜正厷听成“美国的屋”,不解其意。
子贡随声从花厅出来,与辜正厷差点儿撞个满怀。点个头。辜正厷看不上此人。子贡矮,瘦,肚子大,表情木讷,可谓呆若木鸡。子贡也不注意他,径直对小豪说:“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小豪说:“正是!正是。付全款的话,可以打七折。”
小豪是文翰雨的后人之一,人长得很高,足有一米八一。眉清目秀,穿着件粉红色T恤,一条细腿牛仔裤,一双白色耐克。小时候曾经在大院里玩过,逮鸟掐花,逗狗摸鸡。文家人早已不住这个大院,小豪回来玩,说一声“这个院子本来是我家的”,住户们也就放他进去了。后来在云南大学读了梅老师的古代文学专业博士,毕业后在新世纪房地产中介服务公司上班。经理知道他这个背景,专门派他来为辜正厷介绍文家大院。
辜正厷听见子贡说话,问小豪:“他是不是外国人?怎么一口外国话?”
小豪说:“他是山东来的,也是来看房子。”
“山东话我也不是完全听得懂呢。”
子贡又说了一句:“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辜正厷听不懂他说什么,暗暗骂了一句,有病!扭头对小豪说:“他买得起呵?”
小豪说:“这个就不知道了。”
子贡给辜正厷让路,说:“您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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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辜正厷听懂了,也不客气,将子贡抛在身后,大步流星进了中院。走了几步就被迫慢下来,文家大院必须慢悠悠地走,它不像指头县普遍的钢筋水泥框架建筑,基本是直线构成,前进起来速度很快。文家大院是土木结构,手工打造,处处曲径通幽,五步一个拐角,七步一个弯,移步换景。
小豪介绍道:“这就是拐弯抹角这个成语的来历,它本来是一种处理建筑空间的手段,后来成了成语,暗示做事情不能直来直去,要留有余地。勾心斗角也是,你看那些斗拱的结构,就是勾心斗角,当然,心是木头心,角是木头角。四平八稳也是。”又指着一条大梁说:“你看上面那行字,光绪四十八年正月。”
经过回廊,墙上有扇面形的窗子,窗子与窗子之间,镶嵌着一块块刻着文字的石碑:《兰亭序》《醉翁亭记》《颜氏家训》《项脊轩志》等,字体有楷书、篆书、隶书。有一块刻着曲园居士俞樾的《留园记》:“出阊门外三里而近,有刘氏寒碧庄焉。而问寒碧庄无知者,问有刘园乎,则皆曰有。盖是园也,在嘉庆初为刘君蓉峰所有,故即以其姓姓其园而曰刘园也。咸丰中,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诚足为吴下名园之冠……”
小豪才念了两句,辜正厷已经扭头走了,蝇头小楷令他头晕。走着,厚实的脊背被风贴了一个花瓣。一朵玉兰正开得狂妄,看见辜正厷肥头大耳,很不顺眼,一拳就打过去,正中脑门。辜正厷揩了揩说:“舒服。”
走到绣楼附近,小豪随地捡起来一个桃子,递给辜正厷。辜正厷使劲一捏,却捏不下去,手心生疼。原来这个桃子是木雕的。辜正厷恼羞成怒,随手一扔,小豪赶紧扑上去接住。“使不得也,哥哥,这栋房子缺了这个仙桃就不好看了,明天我请赵师傅来乧回去。”
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辜正厷就不在乎钱了。他有很多钱,不知道要怎么用,他喜欢将他的钱锁在一只只德国产的Rimowa牌旅行箱里。每个箱子密码不同,他编了四十多个密码,记在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子里。箱子全部放在二楼的一个安装着防盗门的房间。他不喜欢银行,他害怕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一想到他的钱会被那辆押钞车押送犯人那样,被全副武装的押钞员带走,他就担心自己的钱的下落。它们到底去了哪里呀?天长日久,用来装钱的箱子越来越多,那栋位于维多利亚小区的三百平米的别墅里,大部分房间都放满了Rimowa,拉着窗帘,这令他深感充实,安全。自己平日里省吃俭用,偶尔用钱,就是买车。他已经买了七辆轿车,八国联军后代生产的车他各买了一辆。江湖上传说有一次他从指头县一千多公里打的去上海,后备箱里装着四百万现金,在一家4S店里买了一辆石榴红的威兹曼,当场付款,开着就回家。开到窄镇的时候,路挤了,对头车的司机从来没见过这种车,眼睛花了一下,就擦到威兹曼,车身被擦出一根巴掌长的线。窄镇的人全部围上来,以为这个司机要倒霉了,必是要赔他两万。他下车来看看,说,没事。将车撂到路边。再打了一辆的士狂奔,再回到售车的地方,要求再买一辆威兹曼。
“没有了,独一无二。”
“没关系,来辆梅塞德斯。”
打开后备箱里的Rimowa,数出298万,开着一辆蓝色的梅塞德斯回家。回到窄镇的时候,全镇夹道欢呼。他停车,从Rimowa里找出一叠人民币,当场一人发一张百元的钞票。消息传到指头县,县上的群众说他真是个大丈夫,英雄好汉、义人。某领导说:“大桶公司对我县贡献巨大,特此表彰。尤其是辜正厷先生,堪称劳动模范!”他就把擦伤了的那张车捐赠给工程部,笑纳。
靠二伯支持,辜正厷二十岁上山开大锡矿,四十岁成了指头县的首富。
小豪说:“文家大院一旦拥有,在指头县就没有人能和您比了。古之君子为己,今之君子为人。为人,就是要活给别人看,让他们服你。”
辜正厷这辈子最在乎的事情就是“第一”。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他活着就是要争到“第一”以气死他们。他们是谁?住在隔壁的柳厚铭一家?同学三弟?朱弘辞?刘雇?赵一得?都不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只是要争第一。“天是老大,我是老二。”他在开会的时候听到这句话,就当了座右铭。他是个和颜悦色的人,浓眉大眼,长得一表人才。一大把怨气藏在骨子里,占了他92公斤体重的五分之一。他的怨气相当抽象,住在巴黎的拉康研究过这种怨气,“人的欲望就是大他者的欲望。”大他者不是站在你对面的这个具体的他者,是一个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大他者”。“人性的欲望必须指向另一个欲望……人的欲望,或者更准确地说,人这种动物的欲望生产了自由而历史的个人,他能够意识到他的个性、他的自由、他的历史,最终甚至能意识到他的历史性。因此,人的欲望不同于动物的欲望,因为人的欲望指向的不是一个实在的、‘实证的’、既定的对象,而是指向另一个欲望……”这种欲望(大他者)来自一种怨气,总是觉得自己不被“他人欲望”,被他人爱,被他人认可。一句话,他总是觉得那个看不见的“大他者”瞧不起他,所以他一生都在做各种事要让它“瞧瞧”。瞧瞧,谁才是指头县的老大!
“在牛X的路上一路狂奔”,这句话是他在一次年会上听来的。子贡还在犹豫不决,瞅着一块石头,辜正厷抢先一步回到售楼部,一屁股坐定,抿了口普洱。
“这个大院我拿下!”豪气冲天,就像一位司令。
小豪当场取出合同让他签了。
辜正厷就带着会计李丽萍回家去取钱,每只Rimowa能装下两百万,开车开了两趟。箱子很重,李丽萍一个人搬不动,又打电话给司机上来帮忙。
关好梅塞德斯的后盖,李丽萍说:“辜总真是一掷千金哪!”
辜正厷听不懂她说什么:“什么金?”
“一掷千金,金子的金。”
这下辜正厷知道了李丽萍说的是好话。李丽萍扬州口音的普通话辜正厷经常听着吃力,好在她算账相当麻利。
下车的时候,取出小本子对上密码,打开一个Rimowa,顺手拽出一沓一万的钞票,递给李丽萍:“小李,你拿着用!”
李丽萍不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明不白的,我不能要。”
“你说话我咋个是听不懂,要么是不要?”
“不要。”
“我今天高兴嘛!钱都不要,你要哪样?拿着,我不会占你的便宜。”
李丽萍说:“辜总呵,你真是个便宜之人。”
现在辜正厷听懂了,他一向喜欢“便宜”这两个音,听着像梅赛德斯刹车的声音。“便宜”是辜正厷一生的大追求,他一切都要讲“便宜”,“便宜”让他发了大财。李丽萍说的“便宜”是另一个意思,辜正厷听不懂。算了!有点不高兴。也不好意思再把钱放回去,就给了司机。
李丽萍是扬州人。杨玉环那种圆润美人,肤若凝脂,小豪一见钟情,失魂散魄,语无伦次。李丽萍也对他有好感,他脖子粗壮,几乎看得见下面的血管。还没有下班,两个人已经眉来眼去,言语间彼此以帅哥美女相称。这桩韵事后继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辜正厷全家搬进了文家大院。当时是指头县的盛事,来了百把人庆贺他乔迁。铺红地毯、放炮仗,致辞、讲话、喝酒吃肉,歌星献歌,舞蹈团炫技,杯盘狼藉。发了两百个红包,一天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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