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5期|娜仁高娃:醉马草
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一只公羊的故事。它的名字叫“将军”,这是它的头骨,这是它的盘角。你把手伸过来,闭上眼,用指尖触摸它的额头。这里,两个小小的眼儿——,是不是,你说话啊。
他没有吱声,也没有把手伸过去。他正在往包里塞奶酪、砖茶、奶糖和一双雨鞋。雨靴是她的。今天,他得带着她前往小镇,去看望刚满月的小外孙,也是她的弟弟。他拧开药瓶看了看,放进衣兜,他想也许在小镇住上一晚。
走吧,他说。
你还没有摸一下它。她说着,歪起小脑袋,手从羊头骨缩回来,左左右右地摸。她在找她的手杖。羊头骨放在椅子一旁的木柜上。她的两条腿弯曲,呈跪坐模样。
别磨蹭。
我要把“将军”带过去。
不行。
那我怎么讲“将军”的故事?
怎么讲都可以,好了,走吧,你的手杖在你的左边。
两人走出屋。天色阴沉,空气凉爽,若有若无的雨丝缠人,不到几分钟,人的面颊、脖子、手背上都湿乎乎的。
我会把故事讲好的,是不是?
嗯。
姥爷,你说——,呃,弟弟他会喜欢我讲的故事吗?
会的。
那你喜欢弟弟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见过他。
他大步走过去,拉开皮卡车后门,又走回去,抱起她,把她抱到车里。她那绘着紫色花卉的手杖撞到车门上发出咔咔的撞击声。他发现她衣摆上沾着干了的汤汁,于是揉搓掉,又用手摩挲几下她披散的短发,好让她看起来像精心梳洗过一番。
坐着,别下去啊,我去灌水槽。
一小群牛围在井旁,他挥动双臂,嚯嚯地赶着,让牛给他腾地。没一会儿他回到车里,拧钥匙,启动车,然后向后看看,发现她正悄无声息地蠕动着嘴默念着什么。
包里有奶糖,包在你右侧,不过只能吃一块儿。
我不吃。
车沿着向西北的土路前行,路北有一辆废弃的绿皮吉普车,那是他早年驾驶过的车辆。透过车玻璃能看见粉色布娃娃的胳膊,布娃娃是她的。她总爱钻在车里,还说那是她的秘密小屋。有一回,她竟然睡在里面,害得他在野地找她找了好几个时辰。也是那次她跟他讲,那里是她的秘密小屋。他突然觉得车身漆皮脱落得太不好看了,他得买桶油漆刷一刷。
车猛烈地颠簸着驶过一段搓板路后上了柏油路。
依拉拜河有水了,他说。
姥爷,“将军”就是在河边吃了好多好多的醉马草,是吗?
嗯,那年大旱,河水断流,河道里一滴水都没有。大片的滩地上除了醉马草没有别的植物。醉马草开紫色的花。
那你说,“将军”真的是吃了太多的醉马草后醉了的,是不是?它醉了后的模样跟你醉酒后一样,对吧?
我没有喝醉过。
你忘了,姥爷,你喝醉后还哭了,我都听见你的哭声了。
呃,我没有醉。他说着向后视镜瞟一眼,不过没看到她的脸。
“将军”醉了后怎么哭,还是咩咩叫?
我没看到,那会儿我在挖防空洞。
你说过它醉了后不会走路了。
那是。
那会儿你多大?
二十六七岁,好了,别说话了,把玻璃摇上来吧,雨水会潲进来的。
这是一条县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可以掉头的路标。路上车辆不多,被雨水打湿的路面黑亮黑亮的,一些低洼处还积着水。过了另一条河上的桥梁,沿着丘陵地拐个弯后前方车辆突然多了起来。他不得不减速,随后慢慢地停在一辆红色越野车后面。
还没到呢,她说。
嗯。
怎么了?
呃,出车祸了。
他摇下车玻璃,探出半截身子,看了看,发现前方半里远路中央隔离带上停着一辆车头严重变形的轿车。十多人聚在那里,一辆红色吊车正在空中缓慢地移动着吊杆。雨愈来愈大,有人撑起伞,有人双手插进裤兜,缩着脖子。但他们并没有回到车里。
别乱动啊,我去看一眼。
他下车,手搭在额前,沿着隔离带与车阵之间的空地走去。不过,当他看到有人把什么装在黄色袋子里抬进车时,匆忙转身,往回走。
死人了,是吗?
哦,好冷的雨。他不由打寒噤,抬手撸去面颊上的雨水。
有蘑菇的味道。
什么?
雨的气味。
一个时辰后,他俩到了小镇。他把车停在一家超市门前。然后两人进去,买了一箱牛奶,又转了好几圈后选了一双缀着虎头的米色小绒鞋。他把鞋给她,她拿在手上,摸了摸鞋底,摸了摸虎头,又把四根手指插进鞋口,说,它是红色的,是吗?
蛋黄色的,跟太阳的颜色差不多。
哦。
很漂亮,是吗?
嗯。
到了他女儿小区楼下,他照了照后视镜,用手指梳了梳被雨水溻湿的头发。
好了,咱下去,他说。
我不要手杖了。
哦,不要就不要了吧,换上雨鞋吧,到处是积水。
他一手牵着她,一手拎着装礼物的袋子,走进楼道,摁开电梯。电梯发出轻微的轰鸣。她摸着楼层按钮,说,总共十七个。他没吱声,他怕乘坐电梯,感觉像是被关闭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走出电梯,站到一扇崭新的防盗门前。他看了看她,想说一句“到了”,不过见她咬紧嘴唇,像是忍着爆笑一样,也就没说。他摁了门铃,门开了,开门的是他的女婿,一个四十出头的瘦男人。
哦,爸,你们怎么才来?
路上堵车了。
爸,你们过来了,哦,我的宝贝女儿,又长高了不少。
一个穿着浅粉色睡衣的女人匆匆走来,抱起了她,亲吻她。她很腼腆地一笑,双臂勾住女人的脖子轻声地说,妈妈,外面下雨了。
哎哟,妈妈做了剖腹产手术,有点抱不动你了哦。
女人说着,转身,走到沙发前,把她放在沙发上。她的手从女人身上缩回来,在半空里左左右右地摸了一会儿,最后落在扶手上。
请坐吧,爸,男人说。
在女人抱着她走过去的时候他换了双拖鞋,走过去,坐到她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沙发上另有三人,他的亲家公婆和他们的女儿,一个三十出头的胖女人。他冲着他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那三人也是礼貌性地点头回应。他发现他们的眼神始终在她脸上搜刮着——在他眼里是如此的。女人坐在她一侧的沙发扶手上,抚摸着她被刚才的一抱弄乱了的头发。
妈妈,弟弟呢?
哦,你弟弟在睡觉呢,一会儿醒来你去抱一抱。我的宝贝,你的雨靴真好看。
是姥爷给我买的。
哦,爸,快把外套脱了吧,都湿了,看来外面的雨很大啊,我在屋里闷了一个月,差不多都忘了外面是什么样的了。女人笑吟吟地说,语调轻快,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烘托双方家人相聚时刻的幸福时光。
妈妈,我要给弟弟讲故事。
你要给弟弟讲故事?哦,我的闺女好棒啊,来吃一块蛋糕,还有饮料,妈妈给你把雨靴换了吧。
女人脱去她的雨靴,换了双粉色单层拖鞋。拖鞋很大,显得她的脚瘦小而干瘪。
妈妈,我要给弟弟讲“将军”的故事,它是一只公羊,有一双很坚硬、很漂亮的盘角。
哦,是吗?我可没见过“将军”,来,宝贝,往后靠一靠,靠在靠垫上,真乖,咦,你的手好冰啊,妈妈给你焐一焐。
亲家公,最近忙不忙?
还行,今年雨水足。
妈妈,我知道“将军”在哪里,呃,它在姥爷家里。它很厉害,有一次它为了保护一只小羊羔,和天狗决斗了一整夜。第二天姥爷在野地找到了它和小羊羔。
好厉害的“将军”啊,爸,您先喝口热茶,一会儿咱吃饭,男人说。
是啊,爸,您先喝口茶。
妈,她说话的声音好好听,胖女人突然低声地说。
她显然是听到有人在夸她,一手捂着嘴,一手抓着发丝,轻声一笑,继续说,“将军”是羊群的首领,喜欢站在高坡四处眺望。姥爷说,它很像一只岩羊。你们知道岩羊吧。
这孩子,真机灵。
妈,她老是这样,一旦高兴了话就很多,女人冲着婆婆说。
妈妈,我跟你讲啊,后来,有一年姥爷不当羊倌了,来了一个脾气不好的羊倌,他用鞭子抽“将军”,“将军”就追着他用角顶他。他很生气,把它独自拴在长满醉马草的地方。妈妈,你知道醉马草吗?
当然知道了,好了,我的宝贝很乖,向爷爷奶奶问好。女人摸着她的后脑勺说。
她微微抬起头,绷紧小嘴,眨巴微闭的眼睛,像是在思考某个很严肃的问题。他莫名其妙地干咳一声,只见那几人快速地相互看了看。
嗨,小丫头,我是姑姑,你说话的声音好好听哦。
胖女人笑眯眯地说着,一只手在胸前摆动。
她安静地听着,身子发僵似的,一动不动。
我是奶奶,你的故事很有趣。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是醉马草,我也没见过。
那年大旱,依拉拜河那边尽是醉马草,天气越是干旱醉马草长势越旺,是一种毒草,他说。
呃,呃——,她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噘嘴,吐口气,说,“将军”吃了好多醉马草后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差点被天狗吃掉了。你们知道天狗就是狼吧,大灰狼,很可怕的大灰狼。
她停顿了片刻,见谁都没有呼应自己,她继续说,第二年,那个羊倌又把它拴到长满醉马草的地方。它又醉了,又不会走路了,也不会吃别的植物了,它的眼睛——,嗯,也看不见东西了。
哦,天啊,那个羊倌是个坏人,好可悲的“将军”,胖女人提高嗓门,夸张地用一种尖细的声音说。
后来下了一场暴雨,啪——地,轰隆隆的雷声把醉马草给劈死了。她用手比画着,整个人差不多要从沙发上弹起来了。
那倒是真的,醉马草就怕打雷,一打雷,一夜间就会衰败,他说。
爸,您平常就跟她讲这些啊,真是太神奇了,我都不知道醉马草怕打雷。
妈妈,姥爷还跟我讲,到了秋天“将军”离开了羊群,独自向南沟走了,那里有天狗,它也知道那里有天狗,可它偏要往那里走。它已经不怕天狗把它吃掉了。
“将军”一定是醉糊涂了,男人说。
不,它没有,醉马草都蔫儿了,它已经吃到别的植物了。
哦,我的宝贝闺女,不要大声说话。
片刻,谁都没说话,男人起身,向她微闭的眼睛扫了一眼,进了厨房。胖女人也呼地站起,跟了过去。
爸,您的衬衫怎么也湿湿的,要不换一件吧,女人突然说。
不用的,一会儿就干了。
妈妈,路上出车祸啦,姥爷去看了,她说。
哦,严重吗?爸!
死人了,她说。
嚯咦,别乱讲,你又没看到,他说。
我听见你说阿弥陀佛了,姥爷,我听到了。
他不吱声,只见亲家母合掌做了个祈祷动作,又嘴里低声地嘟哝了几句什么。偏巧,卧室传来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女人慌忙走过去,男人也从厨房那边走过去,两人一前一后急匆匆地进了卧室。一会儿,男人从墙一侧探出半个身,对着母亲摆摆手。母亲起身走去了。须臾,卧室那边传来故意压低的交谈声。
这楼房,我是住不惯,太闷热了。
他缄默着,当亲家公带着一种疲倦而慵懒的神色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站了片刻,又转身走进厨房,他都没说话。
姥爷,弟弟睡醒了,是吧?我听到哭声了。
他仍旧面无表情地盯着茶几上的一盘花生、一叠糖果和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姥爷!
嘘,你应该叫他爸爸,他斜身,凑近她的耳朵低声地说。
她烦躁地摇摇头,手触到他的下巴,推开,说,我要去看弟弟,他睡醒了。说完刚要滑下沙发,女人从卧室出来,一根指头堵在嘴唇上,说,嘘,弟弟还在睡觉呢。
妈妈,弟弟睡醒了。
没有哦,我的宝贝闺女,来,咱吃饭,你们一定饿了,我们也是,一直等你们过来。女人边说边一手牵住她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向厨房走去。他看见她的手在空中抓了抓,慢慢放了下来。
七人入席围坐,长方形餐桌,男人和女人在桌头桌尾对坐,他和她坐一侧,对面是亲家一家三口。满满的一桌饭菜,居中位置摆着煮烂了的羊头。他从带来的礼品中抓了一块奶酪放在羊额上。
地道的羊头宴哈,来,亲家公,干杯,今天是个好日子!
他举杯,点点头,表示赞同亲家公的话。接着他慢慢地呷一口葡萄酒,然后将酒杯对住她的嘴唇说,来,喝一小口,这是葡萄酒。
哦,爸爸,您干什么呢,怎么能给她喝酒呢?
女人近乎慌乱地推开酒杯,给她手里塞了一把带着花纹的勺子,她拿在手里,转动着,说,“将军”眉骨上的眼儿和勺子上的小眼儿差不多。
好了,宝贝,咱吃饭,咱不讲“将军”的故事了。
随了她吧,故事又不长,她在家里一直念叨着要给弟弟讲“将军”的故事。
他忍不住说。
哦,好可爱呀,她——,胖女人说到一半,打住,双手相叠托着下巴,眯眼,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吃罢饭,他决定立刻回去。他牵着她走出屋门,在电梯口前,女人蹲下身,亲吻她的额头,说,宝贝,外面下雨了,妈妈就不下去了,妈妈刚坐完月子,不敢着凉。
她点点头,身子依着他的腿一侧。
记住妈妈的话哦,回去后要好好听姥爷的话,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妈妈会送你到学校,那个时候你就会有小伙伴一起玩耍。
妈妈——呃,她犹豫着,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讲的样子。空出的一只手摸索着探到女人的脸上。
妈妈在呢,妈妈在听你说呢。
妈妈,弟弟会不会喜欢听故事?
他会很喜欢的。
好了,咱下去吧。
下了电梯,在一楼大厅,她用雨靴的靴底蹭着楼道的地板,像是在玩滑冰。男人下来送二人到车旁。男人看了看天空,说,爸,路上慢点,一会儿估计还会下雨。
噢。
爸,要不明天回去吧。
不了,得早点回去,回去后还要饮牛,那边只是下了场小雨。他说着伸手与男人握手,眼睛盯着男人浓黑的眉毛。他这才突然发现,这是他头一回如此近距离观察眼前这个和女儿结婚一年多的女婿。也不知为何,心里顿然浮生一种近乎悲伤的情绪,于是他说,她还小,不懂事,下回就好了。
呃,爸,我知道。
起初二人都沉默着,等车辆驶出小镇,他突然说,把车玻璃摇下来吧,雨停了,空气会很凉爽。
姥爷,我讲得好不好?
很好。
我忘了讲“将军”离开的时候是清晨,谁都没发现它是独自离开了。也忘了讲是你后来在南沟找到了它的头骨。
嗯,我应该把它的头骨放到坡地上。
为什么?
因为它是“将军”,它有自尊,那是它的自尊。
她沉默着,一会儿说,什么叫自尊?
自尊啊,就是说,很多动物都有自尊。等它们老了,都会找到一个很隐蔽的地方,独自待着,慢慢地等死。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到山里拉石头,有一次在很陡的山崖上看到过一只岩羊,好几天它都一动不动,蜷缩着,我以为它死了,其实没有。还有野骆驼,尤其是布儿(种公驼)老了后,也会向有天狗的地方走去的。咱的“将军”也是,那会儿它已经很老了,眼睛也看不到什么了,它在南沟独自过了一个冬天,等到第二年春天,它才被天狗吃掉的——,它不愿意被那个该死的羊倌戏弄,叫它天天吃醉马草,这就是它的自尊,每一条生命都有尊严。
他越说越激动,握方向盘的手不断战栗着,仿佛正全力地忍着某种难以控制的情绪的爆发。
它们不怕独自待在黑暗里。
她嘟哝道。
他看了看后视镜,发现她脸朝着窗户外面,几绺头发缠在她额头上,又滑落去,随风散飞着。
姥爷,你说弟弟好看吗?
嗯!
有多好看?
他很胖,比你小时候胖多了,手臂上有银镯子,和你小时候的一样,他的头发也和你的一样,稀稀疏疏的,还是浅黄色的。
弟弟的手也好看,手指头小小的,软软的,跟蝴蝶的肚子一样。
哦!
车辆突然放慢速度,然后从隔断处掉头,向小镇驶去。路面依旧是黑亮黑亮的,很远,凹凸状的野地上空卷成棉花状的云在徐徐漂浮,偏西的太阳从云层射下伞状光芒来。
姥爷,我们不回去了吗?
我忘了买油漆了,翠绿色的,还有粉红色的和淡蓝色的,还要买刷子、砂纸、小脸盆——,其实大一点也没关系。
他舒口气,缓慢地说。
娜仁高娃,蒙古族,内蒙古鄂尔多斯杭锦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集《七角羊》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短篇小说《银色小屋》入选《民族文学》年度排行榜,短篇小说《白色麒麟》入选内蒙古作家协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扶持项目,短篇小说《热恋中的巴岱》《醉阳》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6年度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裸露的山体》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榜,中短篇小说集《驮着魂灵的马》入选中国出版协会好书榜。曾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草原》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