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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5期|范雨素:来自南宋古都的朋友
来源:《北京文学》2024年第5期 | 范雨素  2024年06月11日08:09

范雨素,湖北襄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老舍文学院学员,皮村文学小组成员。现在在北京做家政工。

商丘

1127年1月,金军攻破北宋的都城开封,几个月后,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商丘)登基,重建大宋王朝,史称南宋。消息传到北方,引发了金朝统治者的不满,他们不断派兵南下,与南宋发生战争。在这个过程中,南宋朝廷到处漂泊,在11年时间里换了5个都城,最终定都杭城。

商丘是南宋建朝的第一个都城。我有两个朋友是商丘人,我从他们那里听到很多有关商丘的故事。

知道宋襄之仁的故事;城摞城的归德府;江淹的五彩笔;李白的《梁园吟》……当他们和我提起江淹的《别赋》,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单曲循环地臆想起了《离别开出花》:

当离别开出花

坐上那朵离家的云霞

飘去无人知晓的天涯

孩子人生其实不复杂

省高考状元袁荇

袁荇是商丘人,10岁举家从商丘搬到边疆垦荒。后来成了省高考状元。上个月,我从袁荇的公司门口过,想到很久没见面了,便约他见了一面。我们找了一个面馆吃面。袁荇说他不吃,他在减肥,他于是只看着我吃。我想到袁荇的QQ签名是“身肥志坚”,便劝慰袁荇:“你虽然胖,但也是好事,人长胖了,体形伟岸,看着高高大大,一下子拔高了身高。我认识一个人,和你一般高,但因瘦得皮包骨头,看着猥琐,矮小。”袁荇听了我的劝慰,脸上露出了欢快的表情。

我继续和袁荇唠家常。袁荇说,他妈妈开抖音直播了,他经常给他妈妈打赏大礼包。我对袁荇说,我的两个孩子一个考过了被称为“天下第一考”的资格证书,一个考了个普通“211”大学。这时袁荇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说,好厉害呀,还考上了“211”呢。我们因为知根知底,我带着诧异的表情问他,你不是高考状元吗?怎么还说一个上“211”的人厉害呢?袁荇说,他是省高考状元只是因为他所在的边疆整体教育基础薄弱,他才当上高考状元的,纯粹是运气好。我心里想,天底下还有这么谦虚的人。我的脸上显出省思的表情。我吃完面条后,袁荇虽然没吃,也抢着付账了。接着他送我坐地铁,挥手告别。

在地铁上,我在想,我和袁荇的整个交谈过程和我们这个大时代的文化氛围是同步的。现在人们都是宅男宅女了,都用网络沟通。在网络沟通过程中,都是先发表情包,打招呼。这就如我和袁荇谈话时,都是先酝酿出表情后,再张嘴说话。互联网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

继而我又想道,北京米贵,居大不易,我在北京认识5个高考状元,省高考状元3个,地级市高考状元2个,北京是首都,人才济济。

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韩敬群,是安徽省高考状元,是全国政协委员。在百忙工作之余,还给单位同事讲古诗的韵律知识。江苏省高考状元吴呈杰,我在他的朋友圈看到,为了写好稿子,经常失眠。凤凰网的高考状元马俊岩,为了办好自己主管的栏目,一夜一夜不睡觉地看图片。他们共同的特征是对自己超级自律,对他人宽厚。

记得14年前,我认识一个湖南益阳的高考状元,他是1969年生人,从北师大毕业后,分到老家所在地的职业学院教书,后来辞去公职,来京经商。他身上散发的气质和我小时候村里那些高考落榜的哥哥们气质是一模一样的。他也是农村人。

诗人小海

小海是商丘人,有一次我在皮村碰见小海,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和小海聊起“宋襄之仁”这个成语,我说宋襄公就是你们那里人,你们商丘人有不朝周的习俗,我们湖北人的口头禅是不服周,铆起搞。“宋襄之仁”虽是个贬义的成语,但宋襄公的仁义却是君子之风。宋襄公在史书里被称为最后的贵族,留下来的古迹有望母台等。

我让小海给我讲一讲他们村里的事。我想找到这块土地上“关于仁义”的延续。中华文化史一直有“兴灭国,继绝世”的文化。小海想了想,说他小时候,有一年腊月,村里来了一个有精神病的流浪汉,睡在村旁的麦秆垛里。村里人看见了,把麦秆垛掏了个洞,有人送被子,有人送包子,有人送馍,把这个流浪汉供养了起来。供养了几个月后,这个流浪汉又因为心梗猝死。村人报案后,公安局也找不到流浪汉的家人,村里人又集资把流浪汉埋在村旁的荒地里。

去年冬天,我和中国传媒大学的焦文娟在小海的诗歌商店闲坐。我们说起中传的花在春天开起来时如花园一样。我对小海说,你要是春天去中传赏花,肯定会受到中传同学的热情招待。小海说,前几年,每年都有几拨同学找自己拍作品,作为毕业论文用。我问小海有多少拨孩子来拍过了?小海说,约有二十几拨的孩子来拍过他呢!我又问小海,这两年怎么没看见同学们来拍你?小海说,听同学们说了,老师说的,不要拍小海了,拍来拍去就是小海在发泄愁苦的情绪,没有新鲜的。这两年没有同学们拍他了。小海又接着说,原来拍他的同学们现在都毕业了,应该都告别母校,四海为家了。

我观察到有同学拍小海时,小海总是不怨不尤,温柔敦厚地接待,不吝啬自己宝贵的时间,不计算得失和利害,有君子之风。

商丘大地上的中华五千年文化在袁荇和小海身上具体地呈现。

绍兴

如果能反转时光,回到某一个地方,回到民国的绍兴,我的朋友就是祥林嫂、长妈妈、阿Q及闰土。走在绍兴的石板路上,我要去绍兴的土谷祠——阿Q席地而眠的土谷祠,祥林嫂捐门槛的土谷祠——去看看。

今年2月11日,我去了浙江绍兴,在鲁迅先生笔下的绍兴、阿Q寄宿的土谷祠,阿Q躺下打鼾的位置拍照打卡。

当下我在北京做保姆,我的朋友是小区的保洁、绿化工人,和我一块儿干活的育儿嫂阿姨。我们和祥林嫂、阿Q不同的地方是我们都上过学,不是文盲;我们和祥林嫂相似的地方是,出门打工,喋喋不休地谈自己的孩子,想自己的孩子。而阿Q身上的虚荣、自大、欺软怕硬、懵懂、惶恐也是我们身上固有的缺点。我在八九岁时,看哥哥们的中学课文就读过《阿Q正传》《祝福》,那时我是个幼稚的我,只是出于本能地厌恶、看不起阿Q、祥林嫂这两个文学形象。一转眼,重回首看祥林嫂、阿Q,才发现原来自己就是他们。

一百年前的中国大地,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过好日子,大多数人都处于饥寒交迫的状态。一百年后的中国,中国共产党提高了中国人的生活水平,中国公民都读上书了,不是文盲。祥林嫂的孩子、闰土的孩子成了新疆高考状元袁荇,益阳市高考状元吕斌。

绍兴被称为刀笔吏之乡,鲁迅先生的笔如一把手术刀,把人解剖得体无完肤。我小时候用洗脸盆洗脸,总要对着洗脸盆的水当镜子照。现在呢,我再看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阿Q、祥林嫂、长妈妈,宛如童年时对着洗脸水照镜子。他们是我,我是他们。

绍兴之名,为南宋第一位皇帝宋高宗赵构所赐。根据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的记载,建炎五年(1131年)正月初一,宋高宗在越州大赦、改元,敕曰:“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爰因正岁,肇易嘉名,发涣号于治朝,霈鸿恩于寰宇,其建炎五年,可改绍兴元年。”

杭州

绍兴二年初,宋廷从绍兴迁往临安,至绍兴八年,正式定杭州为南宋都城。此后,南宋的半壁江山在江南烟雨中偏安了150年,在暖风熏拂下,杭州俨然成了另一个汴京。

绍兴作为南宋的临时都城有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

我在今年2月7日去了南宋的最后一个都城杭州。我的外甥在杭州做程序员,朋友孙俊彬在杭州的互联网大厂上班。到杭城后,一下子就有了新奇的感受。在杭州过马路,好多路口没有红绿灯,杭州是车让人的,不是人让车。

当年“奉旨填词”的柳永柳三变,写下了“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写下了“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一阕《望海潮》,让柳永迅速名满天下。

100多年后,金主完颜亮读到柳永的词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时,顿时惊掉了下巴。他对中原之美心驰神往,起兵60万,入侵南宋。

宋建炎三年七月,高宗被金人追打,仓皇南渡,看到杭州西溪美景,乃云“西溪且留下”。这句话成了西溪美丽风光的一个注脚,一张名片。西溪,且留下。留下了杭州的湖光山色,更留下了千年的历史和文化。

友人孙俊彬是潮汕客家人,他曾做过记者,对学习、对工作极其认真。原来听他提起,为了写好稿子,一夜一夜地熬夜、失眠。他从家乡潮汕客家的村子出发,去广州读大学,留在广州做记者。又以广州为征途起点,来到北京奋斗,最后在杭州的留下镇定居。

在我十多岁时,电视里放《新白娘子传奇》,听着主题曲《渡情》——

(男)西湖美景,三月天哎,春雨如酒,柳如烟哎。(女)有缘千里来相会,(男)无缘对面手难牵。

当我想起回旋在脑子里的《渡情》时,联想到自己和南宋古都的缘分,我的家乡襄阳曾作为南宋的古战场,南宋江山的最后一道屏障,守了6年,后失守,南宋易帜,改朝换代。但时空封存了信息,上传到我的脑子里,于是有了千年后我和商丘、绍兴、杭州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