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4年第5期|青年从业者诗歌小辑
没有一片雪花能高过天空
\榆 木
牛佛山隧道
车过牛佛山隧道时,我对孩子说:煤矿的下面
就像隧道一样。孩子死死地盯着前方
拐过缓弯道,漆黑的洞口慢慢变得亮起来
我突然觉得这个比喻有了光
鹅卵石
每一块鹅卵石里,都藏着一条奔腾的河流
独自走在河床,倾听石头里的水流声
辨别河岸上的鸟鸣和石头里的蛙鸣
副井底高压水泵“嗡嗡”工作的声音里
最终找到了这条失踪的河流
而我像一尾黑色的鱼
静静地潜在启动开关旁
没有一片雪花,能高过天空
一群麻雀站在雪地里,站在公寓楼
背后的草地上,如一枚枚卷缩的枯叶
藏在洗煤厂的墙下。它们的翅膀里
灌满了胶带输送机从六百米深的地下
一路上坡的喘息声。我轻轻靠过去
脚步声没有高过雪落下的声音
但它们还是飞走了
中秋节
中秋节期间
矿上举办井口认亲活动
妻子哭了,孩子哭了,母亲哭了
只有父亲和我没有掉眼泪
也许只有在一张男人的脸上
才能看得到
井下的风平浪静
(榆木,1989年生,煤矿工人。)
礼 物
\康 雪
星期天诗社
那个女孩请求我购买记忆
而男孩,让我品尝清风葡萄酒。
惊喜不止于此
如果今夜抬头,天空会闪烁
彩虹色的星星
那仍是孩子们创造的礼物
没错,是创造
每个孩子都天赋异禀。但我宁愿
星期天用来休息——
我们蜷缩在神宽大的袖子里
脑袋挨着脑袋,词语挨着词语。
三月的礼物
我送他们绿叶便签
解压笔记本
鲁班锁和芒果橡皮擦
还有如微型易拉罐,可以
隐身的笔
也送他们碗莲的种子……
我想送他们更多奇奇怪怪
又可爱的礼物
但都不如,今天打开窗户时
白玉兰把盛开的影子
投在墙壁
清风翻动书页。
空的无限
那只玻璃杯是装牛奶的
倒掉以后,才装满了惊奇
对这个世界的,对我的——
它就在办公桌上
日复一日倒映着一小块
人的碎片。
有时也装着纯粹的光浪
在加班的夜晚,给我一个照耀
但大多时候,它是空的
也只有那样的空,真正让我
感到惊颤
人人有一颗它没有的心
装下了海的波涛,还有好多
渴求。
(康雪,1990年生,语言艺术类教师。)
分货员滑开铁门
\ 毛歆炜
麻 雀
追逐一株麦穗,或是逃避
鹰的追捕,误入雪房的麻雀
错过了关门时间。麦子
已碾磨成粉,揉搓成面团
寒冷抑制发酵,坚硬如石头
巨大的温差,岭南突现的陷阱
胜过迁徙的困惑。跳跃在
茂盛的树冠,踩落一根枯枝
天花板隔绝蓝天,四周阻断的冰墙
冷风机呼啸,淹没惊慌的鸣叫
分货员滑开铁门,雪里小小的凸起
踢出一只麻雀,隐约想起下班前
飞入的身影。它蹲在铁门前
等待次日降临。门外,凤凰花坠落
布罗茨基的靴子
身穿黑色棉衣,拿着出货单
拖着叉车,穿过积雪的过道
地板上两道辙痕。喷出白色雾气
一匹匹黑马踢踏着白雪
我紧了紧连衣帽的绳子
眉毛、鼻子和下巴结上冰霜
足球场大小的岭南空间,置换来
西伯利亚的风雪。1964年
布罗茨基来到阿尔汗格尔斯克半岛
破布塞进靴子,像堵漏水的船
喝完圆白菜汤,锯起圆木
一阵暖风吹来。他捡起一朵奇异的
来自遥远南方的紫荆花
爱斯基摩人
分货员拥进狭小的烘干房
钓鱼归来的爱斯基摩人,抢着
坐到长椅上,头顶的晾衣杆
踩过一排潮湿的空裤腿
大叔面对暖风机,坐在地板上
揉着关节炎的膝盖。小磊说
早上公司门口,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
在看招聘广告。她打印一份文件
端起一杯白茶,或在旋转的蛋糕上
裱出淡黄的花朵,或在烘焙间
呼吸面包出炉的麦香
绝对不会分到冷库,客户才会起出
如此浪漫的名字。雪房太过寒冷
我们碰到谁,谁就结冰
(毛歆炜,1990年生,雪房分货员。)
来回切换的浪花
\玉 珍
径直消失在街头
有时候
他们走进这个办公室
要找个什么人
或直接告诉我们他遭遇了什么
比如丢了身份证,被人欺负了
写了本书,以及做了好事
想被采访
是一些性格各异的人
像舞台上的人
说着完全不同的话
有时他们带走了一个电话号码
有时跟我们聊上一小时
就回去了
那些失望而归的,也说着感谢
就比如这个办公室或
在别的某些地方
你遇见一生中再不会相见的人
那些人出现了一下
就那么径直消失在街头
两种思维
上班是一个人
下班是另一个人
采、编、看、分析、校对
挑选错误,分析错误
粉碎错误。
但仍会有错误
这是我的生活。
傍晚
灵魂会在
走出这栋楼时突然变成一个
纯自我的我
去街边吃饭,溜达,看电影
或回家翻书。两种思维
像一条河中淌着两股
方向不同的水
那种矛盾,丰富,棘手,善变
来回切换着浪花
我们过着这样
分裂的生活
绿色的湖
绿色的湖,死的,没有意义。
没有波纹。只有鸟在动,只有云
像奇迹中仅闪烁的那几下
我迅速经过那里。忙忙碌碌
像一只鸟,仅一眼窒息的绿如此特别
我仅瞥了一眼
后来总忘不了那一眼
(玉珍,1990年生,报社记者。)
临摹一片幽深的风景
\黄 舜
去天台山
我在碧绿的
一块岩石上等待
你们沿石阶蜿蜒向上
绿色像这样爬上我衣领
我的身体因此变得更轻
如果挥动手臂
会搅乱空气里隐约的光影
所以我只是捉紧画笔
速写你们躬身攀爬的姿态
画面里,树木
呈现老年优雅的弧度
画面外,生命,安静得毋须打扰
抵达瀑布时,我们
没有耗费太多力气就看到
水流自高空倾泄而下
在脚边汹涌奔流
那水真的好冷
但我们体内注定
流着同样温热的血液
像这一天注定
要在阳光下久久翻飞
像我为你们匆匆画下的速写
闪亮的光波
雪白的稿纸
寒 露
秋天,我和事物的联结开始松动
午睡时,四肢干燥且松脆
醒来,去阳台为时间浇水
光阴之花静默在瓶底,阴沉如一种霉菌
秋天的风自楼下的花坛升起
在窗前,抛洒金色的粉粒
而更多的灰尘来自体内,人世的灰尘
涌动如潮水,试图将楼群席卷至湖底
但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散步的老人
被落叶点燃,释放一缕缕青葱的烟霾
小区裸露它巨大的幻觉,没有人发现
树叶已纷纷,变成梵高笔下的鸦群
我隔着玻璃观看这一切
置身世界之外,像临摹,一片幽深的风景
(黄舜,1996年生,插画师。)
风滚草长满了那条石油路
\周文婷
从风滚草开始
我可以从风滚草开始
重新找到你,找到风的那顶失踪的帐篷
我替你在眼睛里缝补的星空
现在用旧了没有
风滚草长了这么多年
脾气也像炒瓜子一样被炒熟了以后
终于长满了那条石油路
它从来不勉强自己孤独
孤独就被我捡走打包快递给了你
它不需要那么多爱情留住它
不需要孤冷的生性抵抗手里的扳手
我本有一百万个理由让你爱我
可是,我口渴了……体力不支
绝望打着滚长大,终于长成了
我们之间的肉中刺,拔掉后
穿过风滚草的胸膛,看着天涯
收留那些大得过寂静的事物
尚 在
去年也是这样的秋天
我从靖边县城出发,通往思想的大海
穿着一身石油人的红工服,望断群山
叶子开始阅读我,像去年阅读的经文
攒了多年的流水、夕阳、一腔深情
被我置换成了一万米的蓝
讨好步步褪色成黄土的生活
想着到了冬天的时候
要在纸做的森林里,让波浪继续修行
坐在黄土高坡痛饮常年的风沙
若百花尚在,我便一意孤行绿下去
苔痕上
近来筋骨迟钝,不愿出行
归来的工友眼睛身披灿烂
手机相册中展示着
苔痕上的绿如何在幽幽岁月中狂飙
想着这样的绿
应该配得上听一曲嵇康的《广陵散》
配得上让一百岁的星星
将光芒匀出来
但我和其他工人并不知此刻的绿
正在想念阮籍和刘伶,红和黄
绿色的焰火,铺满屏幕
赞美之词无法点燃它
(周文婷,1990年生,石油工人。)
一条宣传片的拍摄报告
\马迟迟
首先堪景、调研和开会是必要的
在商务和酒精的作用下反复论证
一个项目的体量,让新闻系的小姐姐
熬夜分泌提案,拆解客户的公文材料
和策划的栅栏,在抖音、B站以及
小红书的流量密码中找到主题的张力
对标爆款的话术,用一份高蹈的文案
去消化企业的产值,套改脚本公式
镜头语言要升华商品卖点和董事长的情怀
善用煽动的修辞,文化和公益必须是
要宣传的重点,滤镜加持是必要的
当然,合同的性价比更是必要的
其次,那个导演的钝感力是必要的
在客户诉求和预算之间,你廉价的才华
要换算为货币,懂得厚黑学的想象力
是没有边界的,但与危险的女模特
保持底线是必要的,设计角色的定位
以及出镜的神态、动作,要恰切地植入
产品广告,让每个演员爱上取景框中的
自我,把握全景、近景和特写之间
表达的尺度,避免在高清的4K图像中
曝光过度。让一切按照排练好的剧本推动
一个十八线广告片导演,要学会融入
现实的旦角与丑角,要懂得诗的浪漫主义
在市场内卷的行当中已是不必要的
再次,摄影师的拍摄手法要符合
流行的网红美学,从无人机的大景中
拉开一家企业蒸蒸日上的势头
接着是推、拉、摇、移的镜头组合
切入生产车间和办公大楼,展现
硬实力,员工摆拍的笑脸是软实力
一个摄制组要贯彻导演兜售的镜头哲学
摄影机要卡住部门经理关注的焦点
灯光师、场务和助理的片场走位要准确
不能穿帮,美术和道具要备好拍摄预案
搭建临时舞台,一个高效的视频工厂
一旦指令发出,快门、光圈和色温
就不能按下休止符,因为薪水是必要的
因为薪水是必要的,所以要在剪辑
软件中去核算一群打工人的房贷面积
要把一家企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浓缩为几分钟激荡人心的视听语言
为每个章节的素材上色、配音,画面的
特效包装,必须理解噌噌上涨的业绩
音效的转场也要为高亢的解说词服务
LOGO要贯穿全片,凸显上市的品牌内涵
注意领导们出场的镜头顺序,你的影片
必须符合审查的要求,重复修改是必然的
团队的利润与造梦的理想显然是相悖的
保持24小时待机,直到验收的成片与客户
达成双向奔赴。最后,切记做好售后服务
是必要的。因为下一年度的成交金额
仍在甲方招标委员们的文件报告中
(马迟迟,1989年生,广告导演。)
文案工作者的自白
\陈素凡
担 忧
进入写字楼
像收起伞那样,收起自己的枝叶
好了,现在我是一块零件
好用,不贵,可更替
我还是一个保姆
把公司电脑里的文档
喂得白白胖胖
我担忧的是,枝叶伸展不开
落回手中的零件锈迹斑斑
自己的诗歌营养不良
夕阳损失
七点下班,错过了每天的夕阳
如果涨薪,我希望是一笔
夕阳损失费
事实上,夕阳很廉价
晚霞燃烧的时候
黄兴广场十字路口等红灯的人们
还是会齐刷刷地举起手机
拍摄马路对面的
3D广告牌
“酒后勿开车,小心开进银河”
在街上,每隔几个人
就有人拿着一杯茶颜悦色
而整条街,不会有一个人
手里拿着诗
我想让整条街
每隔几个人,手里就拿着一首诗
所以,我把奶茶杯上的文案
尽量写成了诗
(陈素凡,1999年生,茶饮品牌文案。)
喂养一头考勤机
\刘 阳
食物志
几乎不再有人关心,餐桌上
那些填补空虚的来源
是一些植物低垂而谦卑的种子
譬如水稻,麦子,高粱,玉米
或者,另一些植物的根茎花朵果实
譬如萝卜,西兰花,南瓜
当然,这些还远远不够
农耕时代,我们学会圈养鸡鸭鱼
祭祀时,我们献上猪,牛,羊
今天,辽阔的菜单远胜于一座动物园
里面居住着鸽子,螃蟹,海参
河豚,鲍鱼,竹鼠,蚱蜢,知了……
聪明的人类,是否已然端坐至食物链的顶点?
昏暗的甬道里,我的厨师兄弟们
排着队,去喂养一头饥饿的考勤机
年夜饭
这些年
我一直躲在厨房
切割自己
我把自己切割成
片状的自己
丝状的自己
米状的自己
我把自己切割成
无数个自己
可仍然无法抽出一个来
陪我的父母妻儿吃顿年夜饭
自白书
我不善言辞,我还没有
学会赞美。我知道
说得越多,我的语言
最终也会稀释在他们巨大的沉默中
我的声音没有重量。我习惯于简单地重复
每天挑水,劈柴,熬粥,炒菜
我只会在厨房指挥一堆锅碗瓢盆
灶台,炉火永远不会拒绝我
我习惯于简单地重复
就像江水在永恒的劳作中完成自己
(刘阳,1991年生,酒店厨师。)
我在楼顶睡着了
\魏仁文成
哭了一整夜
我不哭
如果在发呆时看到
一双突然失去主人的鞋
如果他在去找一片云的路上
被大卡车带去了异世界
我在楼顶睡着了
走上楼顶
月光浸透云烟
久久站立
在门上写下眼底的远
躺在楼顶
今晚月亮很圆
醒在楼顶
爬过栏杆的老鼠已经不见
花伞·雨滴·草地
每当天空乌云密布,
花伞就会张开宽阔的臂膀,
站在雨中,
成为朦胧的雨雾中
一片亮丽的彩虹。
他想要他深爱的那颗雨滴
落入他的怀中。
但那颗雨滴深爱着草地,
她总对花伞视而不见。
雨滴从乌云中一跃而下,
滑过痴情的花伞,
从他的指尖滑落,
撞入沉睡中的草地的怀抱。
草地醒了,
露出绿色的微笑。
花伞沉重地垂下臂膀,
在挂钩上无声地痛哭。
当人们再次拿起花伞时,
花伞宽阔的臂膀再也张不开了。
这就是
我们的伞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坏掉的原因。
(魏仁文成,2006年生,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