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3期|熊正良:福子的酒店(节选)
千万不要望文生义,以为这是个多么大的酒店。酒店其实很小很寒酸,你甚至都不忍心叫它酒馆,充其量就是个乡村小酒肆。招牌也极不讲究,大约用的是红油漆,刷在一幢马路边平房的门楣上,福子酒店,四个字,竟是无一字不稚嫩,无一字不歪扭。可恰巧就因为它的稚嫩歪扭,反倒有了些意料之外的正向效果,比如我,头一次看到这四个字,便立马想到四个醉醺醺的、刚长出些唇须的乡村小伙子,于是觉得这招牌还算贴切。
马路是老的,原先铺的是沙石,现在铺的是柏油。前几年铺的,刚铺时有一股浓郁的柏油香味。现在味道淡了,但油性是一样的,无论阴晴,马路都会泛出光亮。我们村就在这条有光亮的马路的两边。有人把房子建在左边,有人把房子建在右边,都是楼房,不是两层就是三层,像福子那样只建一层的,就只福子一家。马路是东西向,向东往省城,向西则通往一条大河。河上有一座斜拉桥,看上去特别现代,也特别气派。多年前我写过一部叫《闰年》的长篇小说,小说里有个人,是个假瞎子,虽然假,但比真瞎子也强不了多少,若给他一张春牛图,他得把眼睛贴到离图约三五厘米处,才能念出图上的文字。据说他年轻时读过不少古书,能背前后《出师表》,还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有人给他报数,那么你只会听见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直响。前些年他把《闰年》里的那幢老房子卖了,得了些钱,在村东头靠北,也就是在离马路稍远些的地方,建了一幢小房子。因为小,他自嘲那是个穷阎漏屋,人家不懂,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好比鸽子笼呀。
经常会来他这个鸽子笼里住几天的还有个女人,看起来挺舒服,比他年轻不少,他说是他十几年前在外面砖窑上帮人记账时勾到的。他这个“勾”字虽然用得有些轻佻,却也适当地遮掩了些许尴尬和惶惑,显得他不拘旧礼或落拓不羁。于是大家笑一笑,见怪不怪,那女人姓伍,大家便叫她伍婶,算是认了这回事。不就是打联吗?你们愿意打就打吧。
有点钱,又有个伍婶隔三岔五地来一趟,于是他的日子便比当年在《闰年》里惬意多了。那个穷阎漏屋的鸽子笼旁边有棵老樟树,樟树后面是个小杂树林子,每天早晨他都是被林子里的鸟吵醒的。责任田他也不用管,有个本家侄子帮忙打理,到秋天再给他几担谷子,就算是两清了。此外他还养了几只鸡,还有个小菜园子,别的就再没什么事了。大多数时候,尤其是伍婶不在的日子,他都会走过那棵被雷击过却还依旧活得好好的老樟树,踩在这条无论阴晴都有光亮的马路的边边上,往西,不紧不慢地往福子的酒店走去。汽车看见他,有的会鸣两声喇叭,有的也不吭声,他不管它们吭不吭声,他走他的,一如既往,头都不抬一下。
福子酒店外面挑了一个遮阳棚,棚顶上的阳光板是绿色的。跟里面一样,这儿也摆了桌椅。他喜欢坐在这儿。旁边有一棵苦楝树,阳光总是明晃晃的,经常有细碎的树叶落在棚顶上,棚子下面便呈现了一片绿莹莹的花斑,无意之中倒有了些意味深长。时间还早,才上午九点多,他是唯一的客人。在他之前还有一条狗。那条黄狗大约想找点骨头什么的,翕动着湿津津的鼻子,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按理客人是不管狗的,再说乡下的狗,谁管它呢,莫说你一个小酒店,就是乡政府大门口,它想打花也照样光明正大地打。可他偏偏要管。狗爪子有些软,走路没什么声音,又隔了那么远,人家还在桌底下,他怎么知道那儿有一条狗呢?他把脸扭向那儿,说,咄,咄咄,咄!还用力拍几下桌子。
好歹把黄狗赶走了,他有些无聊,刚拍过桌子的两只手互相搓了一会儿,大约搓出了泥垢,便把手在桌上抹几下。桌上难免落了些灰屑,还有些没擦干净的油渍。他摇摇头,站起来,弯着腰,动作很慢,在桌凳之间摸索着,眼睛眨得飞快,用力觑着前面。
呃嘿!他咳嗽一声,听起来像是故意的。桂兰子呀,他说,你把抹布拿给我呀。没人理他。他把脸朝着那边的门,稍稍等了等,又喊桂兰子。有个女人往门外探一下头,但马上又缩回去了。他似乎听见了响动,像个真瞎子那样仰着脸,说,是桂兰子吧?你的抹布放在哪儿呢?过了一会儿,还是刚才探出头来的那个女人,这回人家没有缩回去,而是向他走过来。女人大约三十出头,圆圆脸,很壮实,一看就麻利能干,一块抹布搭在手腕上,手上端着一把陶瓷茶壶;另一只手上,小指头钩着一个印着红花的老搪瓷杯,其余四个指头钩着一个热水瓶。热水瓶也是上了些年纪的那种,漆皮都快要掉没了。女人抿着嘴,脸上多少带了些脾气,脚步噔噔的,手脚也重,把茶壶放在桌上,桌子笃地响一下,再把碗放下来,桌子又笃地响一下。就像是有意配合似的,桌子响一下,他的脸皱一下。
皱了两下脸,他说,桂兰子你不用给我倒茶的,我就是没事来你这里坐一坐。桂兰子哼一声,冷声冷气,说,我们开店是有规矩的,来了就是客,既然是客,我就一定要给你倒茶的,我怎么会少你一杯茶呢?他笑笑说,可你知道我不是客。桂兰子说,我知道什么?我早知道你们这么乌七八糟我都不嫁给他!再说也没你这样的,哪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讨债鬼一样!你若真没事,白喝我一杯茶,我不说什么,可是你除非不来,来了不是要抹布就是要扫帚,是哪个请了你吗?你是故意要做给别人看吗?你以为谁会看呢?
桂兰子一边倒茶一边数落他,临到快转身要走了,才把一块湿抹布嘭地一声丢到他面前。
他摸到那块抹布,捏着,任由桂兰子数落,并不恼,嘴角边甚至漾起一抹笑意。
福子呢?他说。
女人回头剜他一眼,说,福子哪有时间照拂你?一天到晚福子福子!你不要脸他还要脸呢!他没有他的事?我们不比你,一大家子人哪,哪张嘴都是要吃饭的!
现在我要讲的就是这个瞎叔—姑且就这么叫他吧—和福子的故事。有时候我想,好在他眼瞎,又生活在乡下,只习惯读古书,不习惯读小说,假如他把眼睛贴到《闰年》上,一页页翻下去,看见我把他从前的风流事写进了小说,不知道会怎样骂我。当然也可能不骂。人跟人不一样,有人怕张扬,有人却生怕别人不知道,甚至还有人恨不得把这事编成戏文,好让人千古传唱。瞎叔是哪种人呢?据我所知,前者占绝大多数,后者只占少数,再后者少之又少,所以从概率上看,我或许还是该庆幸他被蒙在鼓里。其实按理也应该如此,生活归生活,小说归小说。小说是故事,生活可不只是故事,所以本当各行其道,殊途不同归。
可是世事难料,有一天他找我来了。他走过了福子的酒店,顺着这条有光亮的马路一直往西,然后再横过马路拐到左手边边上。一辆五菱小面包车被刹得吱一声跳起来,差一点就到路边稻田里去了。他愣愣的,朝歪扭着远去的五菱小面包车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过后又低头走自己的。他手上还拿了一根细竹棍子。平常他什么棍子都不用的,今天为什么要拿一根细竹棍子呢?他用这根细竹棍子在春生家门口的水泥地上点着,笃笃,笃笃笃,节奏分明。春生?春生哪?接着他又喊,春生贤侄在家吗?
春生是我穿开裆裤时的伙伴,他给我在他们家二楼留了个小房间,所以我回村时一般都住在他这儿。瞎叔点着细竹棍子问的时候,春生老婆正在门口忙着,往一根竹篙上晾刚蒸过的长豆角。他应该能听见动静,或者闻到了蒸熟后的长豆角的酸香味。刚蒸熟的长豆角多香呢。可他闻不到,也听不见。他微微仰着脸,眨巴着眼睛喊春生贤侄。春生老婆是个爽快人,不会装憨,她说你别喊了,他在里头呢。这时候他却把脸转过来,朝着春生老婆。春生老婆叫水菊,但他不喊水菊,喊春生娘子。又是贤侄又是娘子,给人感觉特别像穿越了似的。如此老派陈腐且蒙尘的喊法,不要说在我们村,就算全乡全县,恐怕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春生娘子,听说熊正良回来了?他在吗?
他年纪比我大不少,辈分也比我高,所以他应该知道我的小名。不但他知道,全村人都知道,而且全村人都不喊我大名,只喊我小名,他却要全须全尾连名带姓地喊我熊正良。听到有人喊熊正良,我自然不敢托大,赶紧迎出去,看见是他,稍微愣了愣,说是你呀,叔。他微微颔首,同时不失礼节,冲我双手作揖,那根细竹棍子还在手上。春生是个厚道人,跟着我出来,抢上前去搀着他往里走,扶到桌子边坐下,又给他泡了茶。但他却不看春生,他的脸自始至终只朝着我,带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最后笑意勉强绽开,就像一朵干菊花被细雨濡湿了那样。
听他们说,你在外面混出了大名堂?都当了作家了?
他嘴巴有些漏风,把作家说成了“作瞎”(听起来怪怪的,他是瞎叔,我是“作瞎”),声音也有些干涩,但语调沉稳,吐字归音不急不徐。
“作瞎”是不是很了不起呢,嗯?他们说不但乡里领导看得起你,就是县里领导也看得起,是真的吗?
我连忙摇手,说哪里哪里,谁那么看得起我呀?叔呀,那都是别人瞎传呀!我这么说不是客气,而是大实话。可他似乎不信,因为他笑得有些浮泛。
他大约有些拘礼,坐在那儿,虽然样子比较松垮,两个膝盖却并得很拢。我看得出那膝盖其实很瘦。他整个人都瘦。颧骨突出来,两腮陷下去,嘴唇有点瘪。大概牙也没剩几颗了。这就是当年那个半瞎不瞎的风流瞎叔?我难免有些恍惚。当年闹出那样的事,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暧昧的味道,福子他爸的影子在一个小窗口里晃来晃去,反复逼问福子妈,说,是谁?那个做石匠的男人就差没把福子妈给打死。福子妈只是号哭,死也不说是他。作为当事人,他却像没事人似的,从家里扛出一张他摸索着打好的小桌子(除了读古书打算盘,他还会点木匠活),摆在生产队队部门口,小桌子上放着一张八开的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一首打油诗。他站在桌子旁,微微仰着脸,当晚有月,他在月光里大声背这首打油诗:远看似烂船,近看一书案;曲手撑腰观花易,举手执针绣花难。这什么意思?当时全村人都在那儿。这样的热闹不看白不看。那时候我很年轻,对他背诗的样子印象很深刻,以为他文采斐然,非常了不起。直到一些年以后,我才渐渐琢磨出了一些别的滋味,觉得他心机颇深。他大约很感谢那个愤怒的石匠,或者他原本就不想偷偷摸摸,他是那种不肯锦衣夜行、生怕别人不知道的人,他甚至还在福子妈挨打时,向我们炫耀他多么有手段:曲手撑腰观花易,举手执针绣花难。
我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放在《闰年》里,包括这首打油诗,而如今,这首诗的已经变得相当老迈的作者(我们姑且称其为民间诗人也未尝不可,尽管那时候他不过是个生产队挂面坊里的账房),就坐在漫长的时间和我的对面,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普普通通的却也上了些年岁的农家八仙桌。因为我刚才叫了他一声叔,他也就不再像对外人那样很生分地喊我熊正良了,而是像对我的朋友春生一样,改口称我为正良贤侄。
正良贤侄,开场白我就说到这里,老叔今天来拜访你,原本也不为奉承你,而是有事相求。说起来惭愧,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却又要放到台面上来跟你说,唉!你也先别在心里骂我……没骂?我都觉得我听到了,你在骂我不知廉耻呢,没有吗?哦,哦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了你的君子之腹。不过我也确实是!那怎么办呢?他又不肯听我的,我想求你跟他说几句话,你名头大,又是个“作瞎”,“作瞎”嘛,最懂饮食男女,我过去那点事,想来你应该知道的,你看看怎么跟他说,我猜他会听你的……
他说话时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我觉得我在他脸上看到了狡黠和猥琐。我咽了一口唾沫,问他,你说的这个他是谁呢?我一边说一边想,你这是明知故问呢。他倒是不闪不避,眨巴着眼睛说,福子。我哦一声。我大约音调拖得有点长。他皱了皱眉。他皱眉时也眨眼睛。我想想又问他—还是明知故问—你想要我跟他说什么呢?他没有马上回答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扭捏了一下?我觉得我没看懂。后来我认为他是在犹豫,因为他不可能扭捏,起码在这件事情上不会。果然,他说,这事怎么说呢,其实不用多说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福子就是我儿子。他就是这么直白。我也不跟他绕弯子,很明白地告诉他,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了。我总不好跟人家福子说,瞎叔当年跟你妈如何如何,然后你妈才生的你,所以你很可能不是你爸的儿子,而是瞎叔的儿子,你看你要不要认他呢?我又问他,叔呀—我还是叫他叔—我们将心比心,假如你是福子,我这么跟你说,你觉得你会听吗?你听了不会骂我?或者不会打我?谁知他眨眨眼睛,淡淡地笑一笑,说,贤侄呀你用不着,当年那事闹得动静那么大,也算是人尽皆知了吧?这么些年大家背地里也没少嘀咕,你还怕没传到他耳朵里去?他只是抹不开脸,不肯认我罢了。我人老了,没几天活头了,他就在身边,我却认不得,真是难为情哪,贤侄你千万要帮帮我哈!
现在事情变成这样了:我写了《闰年》,《闰年》里有瞎叔和他的故事,而现在这个瞎叔要我帮忙,让一个可能是他的故事里的儿子的人来认他。如此一来,生活和小说就完全混淆了,搅在一起了。
那天瞎叔还说,这个忙要是帮成了呢,他会谢我一只八斤多重的大阉鸡,外加三十个鸡蛋。他还强调说,鸡是他用谷子养大的,蛋是他养的鸡下的,如今都作兴这东西,金贵,外面买不到的。话说得这么露骨,一点也不像他当年的那首打油诗。打油诗只是个暗喻,多少还有些迷蒙与美感。当年和现在,真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了吗?我被他的露骨弄得有些发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春生老婆却扑哧一声先笑起来,抢白他说,叔呀,你都跟别人说过多少回大阉鸡和土鸡蛋了?还买不到?如今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呢?
但他一点不受干扰,甚至没听见,脸朝着我,表情没一点变化。
等他拄着细竹棍子走了,春生两口子告诉我,瞎叔可不止拜托我一个,这些年他陆续地拜托过许多人,包括几任村长和书记,也包括上面下来的一轮又一轮的扶贫干部和各种工作组。我感到很吃惊,问春生两口子,他怎么跟人家开口的呢?春生说,他还有什么开不得口的?前些年一个来扶贫的女的,人家一看就是个文化人,挺斯文的,他去跟人家说这事,人家都不好意思听,才听了几句就找借口跑掉了,以后见到他就躲。其实他碰的钉子也确实不少,软的硬的都碰过,比如这一任村长,就是个典型的软钉子,人家说叔呀,你凭什么呢?你们验过DNA吗?他很茫然,问DNA是什么,村长笑而不答。说到这儿,春生老婆又笑起来,说瞎叔还去找了书记,书记说哎呀老人家,你的脸怎么是绿的呢?瞎叔说,你骂我我听得懂,可是我们这辈人的事你却不懂,你年轻哪。
虽然碰了书记的硬钉子和村长的软钉子,可是瞎叔知道了DNA,最后也搞懂了什么叫DNA检测。既然懂了,他便觉得这玩意儿好,于是三番五次地去找福子,试图说服福子跟他去验DNA,还说钱由他出。他要用科学手段来确定他们的父子关系。那些日子福子烦不胜烦,赶他走,骂他不要脸,甚至咒他怎么还不去死,他都无所谓。他把自己当成一贴膏药,死死地粘在福子身上。福子有两个哥哥,大哥叫金蔸,二哥叫银蔸,金蔸和银蔸从外面打工回家,觉得瞎叔实在太过分,简直有点欺人太甚了,他们要替死去的父母出了这口腌臜气,于是二人拦在路上,也不跟他说话,一人给他一记耳光,打过之后才问他,有完没完?不想他却嘿嘿地笑两声,说,二位贤侄一向可好?把那两兄弟说愣了,他继续低头走他的路。金蔸和银蔸面面相觑,又跑过去拦住他,他仰起脸等着,结果又是两记耳光。那两人又问他,是不是没完?这回他不笑了,想了想,问那两兄弟,除非你们打死我,你们敢打死我吗?两兄弟很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不敢打死他,但又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便一人再给他一耳光。前两回的耳光都不重,都是象征性的,只为羞辱他。但这回不一样,听声音就知道很重。他啐出一口血沫子和一颗牙,笑道,不打了吧?好了吧?
大约就从那时候开始,福子开始躲着他。福子把小酒店丢给老婆桂兰子,自己买了一辆二手五菱小面包车,有时候拉人,有时候拉货,后来市面上有了“快狗”,他就给人家跑“快狗”,一大早出去,晚上或者半夜才回来。那天我看见他回来得比平日早些,他的五菱小面包车停在小酒店旁边的空场上。天还未擦黑,还有一抹夕阳浮在绿棚子上。绿棚子下面坐了两个吃炒粉的少年,还有几个中年人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话。酒是桂兰子从酒缸里舀出来的谷烧,味道闻起来有点冲。我去时桂兰子正在厨房里忙着,她透过白雾似的热辣锅气,看见是我,先笑一笑,随即大声喊福子,福子福子,扁哥来了耶,你出来招呼一下!
然后我就看见了福子,胡子拉碴的,站在那边门口朝我笑着。说实话也难怪瞎叔,福子确实长得跟人家比较像,骨骼像,眉眼像,连笑都像,只是少了些狡黠和猥琐。他把我领到最里面的一间小包厢里。说是包厢,其实就是个摆了张圆桌的小房间。一架长了几点褐色锈斑的吊扇在头顶上嗡嗡地转着,不时还吱嘎吱嘎地尖叫几声,弄得我老抬头去看它。但他不看,笑着安慰我,叫我放心。他给我沏了一杯茶,又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烟,他给我点上火。他好像知道瞎叔找过我。他显得有些小心,还有些腼腆。以前他不这样。我觉得他对我有所戒备。有戒备就不好聊天,我们有一句没一句,不咸不淡地扯着,他问我哪天来的,又问这回会住多久。我问他生意好不好,“快狗”好不好跑。虽然我不想要瞎叔八斤多的大阉鸡和三十个土鸡蛋,但对福子还是有些好奇,关于他,关于他妈妈,他从小就听到别人说这些,他怎么想的?他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像谁?他心里有什么感受?我觉得他心里是有阴影的,而且面积不会太小。我还特别想问他,知不知道我写过一个叫《闰年》的小说。当然这些我都没问出口。我问的尽是些没油盐的事,比如这个小酒店,什么时候是淡季?什么时候是旺季?
他叫桂兰子炒了几个菜,说扁哥难得回来,他要陪扁哥喝几口。喝酒时我谈到如今村里看不到几个年轻人,都出去了,问大家一般都去哪儿打工,广东还是上海?他说都有吧。他想了想问我,那么多人涌到那些大城市,在那儿谋生容易吗?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喝口凉水都要钱呢!我说他们只是出门打工挣钱而已,又不是拖家带口,还谈不上谋生。这时候正好春生来了,他是来找我回家吃饭的,也听到了福子的话,插嘴说那有多难呢?还会比在土里刨食更难?他还以福子为例,说只要脑子活,无论在哪儿都一样,就好比你福子吧,你现在不是在跑“快狗”吗?你还有这个小酒店,这不也挺好吗?福子摇摇头,神情有些幽怨地说,我算什么?活得都不像个人,憋屈窝囊,还不如一只井里的蛤蟆。
在跟春生回家的路上,我问春生知不知道我写过些什么东西。春生摇头说,不知道。我说那你们怎么知道我是个作家呢?春生说,听说的呀。
我不禁唏嘘。
就在喝过这顿酒之后,将近一个半月,那时候已是秋天,田头地坎上开着一簇簇野菊花,福子带着桂兰子和一儿一女,开着他那辆五菱小面包车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走。他们也没跟谁说过要走。那天我们喝酒时,他还跑去和那几个喝酒的人打了个招呼,敬了他们的酒,跟他们勾肩搭背套近乎。他喝得满脸通红,跟我说做生意是这样的,一定要面面俱到的。可是他怎么就把这儿的生意都给放下了呢?在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里,他处理了他的所有的枝枝末末的事情,包括桂兰子养的两头猪和一群鸡鸭,然后带着老婆儿女,了无挂碍地沿着这条有光亮的马路,离开了这个村庄。他们应该是起了一个大早,因为没人看见他们走。那辆五菱小面包车究竟是往哪儿走的呢?是往东呢,还是往西?他把这个小酒店留在这儿,当然还有那个绿棚子,还有锅盆碗盏、桌子椅子,也全留在这儿。
另外他还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菜园子,就在这间福子酒店的后面。经历过整个夏天的丝瓜藤还在苟延残喘,挣扎着开出了几朵蔫不拉几的黄花,开得极茂盛的是篱笆后面的扁豆花,在秋阳下一蓬一蓬妖冶艳丽,惹来了不少金色的小蜜蜂。
那年初冬,我又回到村里,瞎叔又拄着一根细竹棍子(是不是只要找我,他就非得拿这根细竹棍子)找到春生家,又站在门口问熊正良在不在。而且这回他再也不改口叫我正良贤侄了,从头到尾都喊我熊正良,翻来覆去就问我一句话,你到底怎么跟他说的呢?
瞎叔怀疑是我跟福子说了什么,福子才走的,或者干脆就是我教唆福子走的。好在那天春生在场。可是他也不信春生,春生刚想给我做证,说那天晚上我们就是喝酒聊天,别的什么也没说,他就说春生哪(也不是贤侄了),你们两个好到穿一条裤子,以为我不知道?总之我的嫌疑在他那儿无论如何是去不掉的了。我当然是无所谓。好在他还不知道我早就把他写进了小说。不过想想也没什么,照他一贯的样子,就算是知道了,弄不好他非但不生气,反而高兴,甚至得意。这都说不定的。
给福子打理责任田的是他的小舅子,小舅子是别村的,骑一辆半新半旧的红色摩托,由西往东,啪啪啪地飞驰而来。他将摩托车停在绿棚子下面,掏出钥匙,吱呀一声,打开福子酒店的大门,从里面拿一把锹,或一柄锄头,复又把门锁上。小舅子扛着锹或锄头在姐夫的田里忙了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再骑上摩托车由东往西,飞驰而去。有一天小舅子刚推出摩托,就被瞎叔叫住了。瞎叔站在绿棚子的影子的边边上。小舅子不知道他是谁,问他有什么事。瞎叔仰着脸,眨巴着眼睛说,我认得你,你是福子的小舅子。小舅子说,你是谁呢?瞎叔说我们谈谈吧。小舅子觉得莫名其妙,说,我们谈什么呢?瞎叔说,这个酒店。小舅子看看酒店,又抬头看看那四个歪扭着的正在褪色的灰红色的字,嗤笑一声,说它现在又不是酒店。瞎叔说,所以呀,它也不是酒店,你把它让给我吧。
瞎叔跟小舅子谈了好多次,从孟冬谈到仲冬,起初小舅子不肯,说这是我姐夫的,我无权处置;又说我若是把它让给你,我姐夫那儿我怎么交代呢?我来这儿干活,去哪儿落脚呢?总之小舅子的问题很多也很实在,但最后都被瞎叔给一一解决了。至于瞎叔是怎么解决的,为此花了多少钱,瞎叔不说,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有一天瞎叔带着他那个圆滚滚的伍婶搬到了福子酒店,小舅子则骑着那辆红色摩托直奔瞎叔的鸽子笼。瞎叔搬到酒店后的头一件事就是修补那四个字,他搬了架梯子,叫伍婶爬上去,用刷子蘸着红油漆,像描摹一样去填它们;小舅子则从鸽子笼里拿出一把锹或锄头,扛在肩上,去他姐夫的责任田里给油菜清沟。
“福子酒店”四个字虽然依旧歪扭,却被伍婶填得又红又亮。伍婶现在不两头跑了,她长住在这儿了。瞎叔仰着脸,不知他看不看得见那几个字。他拄着那根细竹棍子,和伍婶又去了后面的菜园子。这以后他再没有离开过这根细竹棍子。原来他拄细竹棍子跟我没关系,只因为他腿脚不行了。他和伍婶一起,扯掉老丝瓜藤和正在变老的扁豆藤,种上了小青菜和小萝卜菜,还有小菠菜小香芹,园子里一日不同一日,最终是一片青绿。那年元旦,福子酒店又开张了,瞎叔拿起毛笔,把眼睛贴靠着红纸,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酒店门口:昔日后生煮酒,今朝老朽当垆。横批是生意兴隆。但生意并未多么兴隆,还跟以前差不多,不咸不淡,或者从来就没咸过,却也不是一天淡似一天。总之日子细水长流,淡淡常情。但无论如何,瞎叔还跟过去一样,没事时就拿着一块抹布,扶着桌子在那儿抹来抹去,要么拿一把扫帚在那儿扫啊扫。再到后来,他也不那么勤快了,不怎么抹桌子扫地了,而是坐在绿棚子下面的那张椅子上,脸朝着那条永远泛着光亮的马路。偶尔,他也会打打瞌睡。他打瞌睡是在小酒店开张后一年多才开始的。他面前总有一杯茶,是伍婶给他泡的。苦楝树的叶子落在绿棚子上,越积越多,时日一长,有些就被雨水沤烂了,铺在棚子上结成了饼,绿棚子下面便渐渐变得晦暗起来,也没什么绿意了,坐在那儿,大白天也像黄昏。有一天他又趴在桌上睡着了,脑袋旁边是伍婶给他泡的那杯茶。有人在那边桌上呼噜呼噜地吃伍婶炒的米粉,吃完了抹一把油晃晃的嘴,喂喂喂地喊他买单,他全没听见,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到掌勺的伍婶从厨房里跑出来,给人家结了账,再跑过去喊他,又摸摸他的脸,才知道再也喊不醒他了。那根细竹棍子斜躺在他脚边,还有伍婶给他泡的那杯茶,也早就凉透了。
伍婶哭了一场,是真哭,很伤心,不像只是打联的,而且办过了后事也不走,三时三节给他上坟烧纸,还把女儿女婿喊来做帮手。她说好歹跟了他一场,她要帮他把这个小酒店办下去,要帮他在这里等福子,这是他的心愿。大家便说伍婶有情有义。也有那轻薄嘴贱的,说伍婶固然是有情有义,可那也要人家瞎叔有手段呀。
伍婶让女儿扶着梯子,叫女婿把福子酒店用红油漆又填了一遍。她还叫女儿女婿把绿棚子上的烂树叶子扫干净了。我是第二年清明回去的。清明回老家的人多,我刚下车,就看见那个绿棚子下面坐满了人,嘤嘤嗡嗡的。我也挑了张桌子坐下来。我知道瞎叔不在了,也知道现在是谁在操持这家小酒店,这些春生都在电话里跟我说过。我掏出手机叫春生过来,伍婶的手艺不错,虽说是家常菜,但咸淡适中,用料也新鲜。这天我喝得有点多。我对春生说,我有些伤感。春生问我为什么。我说不知道,说不清,就是伤感。春生说唉,那就别伤感了呗。
那几年我回老家比较勤,每次回去,我都会去福子酒店看看。我知道我不会在这儿看见福子,但却希望有个万一。当然没有万一。总之福子一家人就这样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这两年我在广东待的日子多些,有一天傍晚,我在一个叫稔山的小镇上看见了一家小酒店,店名就叫福子酒店。稔山虽说是个小镇,却也还算热闹,那几个用霓虹灯管弯成的大字,就在一个最热闹的去处。那天我站在那儿发愣。有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子操着一口带点港味的南方普通话,很热情地在店门口招揽客人,有几个人被她说动了,进店去了;她还朝我招手,问,先生您要吃饭吗?要吃饭的话您就别在那儿犹豫呀,来吧进来吧,先生我保证您会满意的……
我看看她又看看那几个字,那几个字一点也不歪斜,感觉比千里之外那条有光亮的马路边的那幢平房上的字气派得多,直到它们突然花里胡哨地闪烁起来,我才蓦然醒过神来,朝那个女孩子点点头,大声问她,你们老板是不是叫福子?女孩子说,什么?我又说了一遍,女孩子瞪着大眼睛,好像很惊喜,还蹦了一下,尖声说,哇!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您认识他吗?来来来,进来嘛进来嘛快进来嘛!
……
选自《百花洲》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熊正良,1954年生于江西南昌,198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曾出版《红绣》《谁在为我们祝福》《我们卑微的灵魂》等中短篇小说集以及《闰年》《美手》《别看我的脸》等长篇小说。其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50强及全国中篇小说年度排行榜,获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谷雨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