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长篇小说 节选)
张楚,祖籍河北唐山。出版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过香河》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孙犁文学奖等奖项。
万樱是云落县的一个普通女人,生在云落,长在云落。在她四十年的人生中,总是充满了意外。她一个人兼职三份工作,扫大街,当保姆,做业余推拿师。她的生活沉重平静,可她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热望。这部小说是主人公万樱的心灵史,她的成长既是一个女人的心灵历程,也是一部中国县城的发展简史和变革史。
——编者
1
春天对于万樱来讲,简直就是有钱人婚宴上的流水席。
过了雨水,这云落的风就酥软了。云落虽离渤海湾不过百八十里,可腊月的风照例割皮削骨,只有下了雪,海睡了,龙睡了,人睡了,猫狗睡了,鸦鹊睡了,那些四处游荡的鬼魂也睡了,风才安眠。而惊蛰一过,铁青的风里倏尔泄出丝暖意,这暖意并不赫然,只是在孤身午夜行走时有谁在耳畔偷呼了口气,气息不绵长,却足以让人心房一颤。这时各种各样的虫子们就被风吹醒了,黑钳蝎、红蚰蜒、酱蝼蛄、白蛴螬、花瓢虫、菜粉蝶与灰老蛛在田间地头,在棘茎草枝,在土里粪外,在房前檐后耕耘疾走,不是忙着孵卵生崽就是忙着狩猎。
到了春分,风就是杨柳风了,荒野里探出苍绿野菜,茵陈蒿、荠菜、蓟菜、蒲公英、苣荬菜……黄脊游蛇和虎斑颈槽蛇也从洞里爬出,日上三竿时在黄泥路边晒着嫩肚皮,而南方飞来的旧燕口衔春泥在老檐下筑着新巢。未及清明,云落的花就探头探脑开了,起初是单瓣花束,譬如山桃,譬如樱桃,譬如连翘,素碎得很,眼怯怯的,仿佛它们不是被春风用舌苔舔开,而是被那些逝去的亡灵轻声轻语地唤醒了。过了清明,风沙渐迷人眼,雨雾骤然稠密,鸟雀多了,西府海棠、千叶桃花、紫荆、复瓣黄刺玫次第卉浪纠纷,直教人心慌慌眼迷离,老觉着将有美事砸落在身。
2
逢这时节,万樱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周身燥热骨节嘎巴,有啥东西在血管里东拱西窜,走起路来脚下仿佛踩着闪电,就连湿疼了整个冬天的膝盖也涂了油脂,松俐轻快许多。天亮得迟,灰鱼鳞甩满天,她就蹬着三轮车跑到斯大林路。从中医院到万盛酒店的这条街道是她的地盘,这是她好说歹说从王老黑嘴里讨来的吃食。这地段不在闹市,清扫起来要轻省得多,等人们陆续上班了,活儿也干完了,她就慢慢悠悠地骑着三轮车回家。
在“小蛮腰”附近,有户在路边卖早点的驻马店人,豆腐脑、油炸饼跟胡辣汤均是一绝。最主要的是便宜,油炸饼一块钱一张,嚼起来酥脆香甜,根本不像地沟油炸的。豆浆是老石磨磨就,八毛钱一铁勺,即便掺多了水,喝起来也有股浓郁的豆腥气。只胡辣汤贵,虽没放嫩里脊,也五块钱一碗,不过是真过瘾啊,喝完浑身泚汗,毛孔都舒坦地睁开,咂摸咂摸嘴里子,唇齿间萦绕着胡椒粉和陈皮的酿香。她只是礼拜五早晨来上那么一碗胡辣汤,喝半碗,剩下的半碗带给华万春。当然,华万春的这半碗通常也落进她肚腹。她最难过的,就是迄今为止,还不曾遇到过饭量比她大的女人。要是饿塌了锅,她能一嘴啃六个暄腾松软的发面馒头。来素芸曾极力撺掇她去参加省卫视的“大胃王”节目。里面有个来自泉鹿的女人,是个养猪专业户,豆芽菜般黄瘦,却在五十五秒内吞了三十九个鲅鱼馅水饺。“一千块钱奖金呢。”来素芸见她抹搭着眼不为所动,遗憾地戳着她脑门说,“能买多少包纸尿裤啊!”
头晌就泡在来素芸的窗帘店。来素芸手艺好,揽的活儿下辈子都干不完。万樱自认手拙,只配打打下手。拿剪刀沿粉线裁剪布料,往窗帘襟钉纽环,将价目表殷勤地递送到客户手中等着他们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她,或将成品送到客户家,帮安装师傅传锤递剪。这些零碎活儿,傻子嗫子闭着眼也能干好。来素芸待她不薄,给她开一千二的月工资。
穿行在瀑布般悬挂的布料间,仿如蹑手蹑脚走在舞台的帷幕后。她时常想起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登台表演。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六一儿童节,学校排演节目,其中一环是女声小合唱,唱的是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天地之间》的主题曲。为了能让她参加合唱团,母亲私下里找到大队辅导员,送了她当年最流行的蓝碎花短袖开襟衬衣,当然,辅导员永远不会知晓这是母亲用废弃的寿衣料子裁制的。母亲还承诺,如若辅导员到她那里裁旗袍,除了免除加工费,还要赠她百宝香囊,这百宝香囊有安神助眠、驱蚊逐蝇的神奇功效。不知是母亲宽阔的嘴巴和囊肿的金鱼眼让辅导员隐隐生起怜悯之心,还是那个塞满了艾叶薄荷跟薰衣草的百宝香囊委实让辅导员眼前一亮,反正万樱顺利加入了合唱团。这让自诩小邓丽君的蒋明芳很是鄙夷。
3
报幕员是位黄头发、扎着羊角辫的雀斑女孩。她普通话并不流畅,常常将二声读成三声,四声读成一声。多年后万樱还能想起她激情澎湃稍微颤栗的嗓音:
“请欣赏下面的节目,歌曲《天地之间》。演唱者:云落县实验小学红领巾合唱团。”
她又把“节”字念成了三声,万樱几乎能想象到女孩的模样:下颌微微翘起,上唇和下唇明快地翕张,露出她引以为傲的白玉米粒牙齿。据说全年级只有她一年四季使用薄荷味的新款“中华牌”牙膏。前奏响起之后,万樱屏住了呼吸,她感觉到左右两侧的女孩们的胸腹在剧烈起伏,她们没有戴乳罩,侧眼瞥去能从纽扣与纽扣的孔隙窥视到小巧如鸽的乳房。当歌声从女孩们的喉咙里欢快地流淌出来时,她也木然地跟着大家一起开合嘴巴,面孔堆砌着微笑,这微笑为了体现音乐老师强调的“纯洁性和神秘性”,嘴角上扬的弧度须保持四十四度锐角,唯有如此,才能成为“蒙娜丽莎的唇角”。她们颧骨上的肌肉还要微微隆起,只有这样,才能让眼睛明亮如星富有少女朝气。万樱打了腮红的脸部肌肉都要僵硬了。当然,老师跟同学从来没有发现她根本没有发声。她只是在心里默念着美妙的歌词,同时将自己的脑袋按照音乐老师的要求如波浪般优雅小摆,当那句“从小学会动手动脑,共同建造幸福乐园”这句唱完,便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了。这时会有个瘦高的男孩搬着一架硕大的泡沫飞机模型颠跑到舞台中央,他左腿前弓右腿拉直,将飞机尾翼稳稳地支摆到大腿上,右手仿若拥抱众人般豪迈地伸展开去。台下顿时响起齐整划一的掌声和几声轻佻的口哨。在这喜庆的掌声里,万樱忽觉万分沮丧。
说实话,她不明白为何从排练到演出自己总是这副臭德性,猩红色幕帷快速拉起,女孩们捏着裙摆嘁嘁喳喳地次第顺着木梯往下走时,她快速地盘算了下母亲送给辅导员的那件衬衣的价钱,眼泪差点滚下来。她想,啥都不怪,就怪自己的嗓音。她是那种男性因吸烟过多才会有的公鸭嗓,何况,她又那么胖。用蒋明芳的话讲,她是蠢老娘们用没发酵好的面团随手捏挤出来的。的确,万樱的一只眼睛大点,一只眼睛小点,还是鸭蹼手。蒋明芳并不是个嘴巴毒的女孩,也并非记恨没有机会加入合唱团的事,正因如此,万樱才觉得蒋明芳说得没错。她从来没有主动擦过家里那面粘着苍蝇屎描着富贵牡丹的镜子。
(选自《云落》张楚/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