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4年第5期|赵连伟:阿勒泰的果实
新疆盛产果实。
“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叶城的石榴人人夸,库尔勒的香梨甲天下,伊犁的苹果顶呱呱,阿图什的无花果名声大,下野地的西瓜甜又沙。”新疆独特的地理位置、气候环境、日照时间,孕育出天山南北香甜多汁的美果,大美新疆,瓜果飘香。
2023年9月,我第一次来到北疆之北的阿勒泰,正赶上瓜熟果甜时。在公路两旁的田地里、在额尔齐斯大峡谷、在白桦林中、在参观的院落里,我见到了形态各异的果实。
沙 棘
在长白山区的临江市,我几次见到成片种植的沙棘。橙黄色或橘红色比黄豆粒略大的沙棘果,排列得那么密集,有如大马哈鱼子贴在树枝上,你几乎看不清被果实覆盖住的树枝。沙棘和大马哈鱼,一个是植物,一个是动物,但沙棘果和大马哈鱼子,却让我联想到它们的繁殖理念是相同的,就是以种卵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赢得繁衍生存竞争上的优势。
当我来到阿勒泰,才知道这里是沙棘的祖籍和故乡。在戈壁滩、在山林中,不时能见到野生沙棘活化石般的身影。而在阿勒泰地区人工种植的从俄罗斯引种过来的大果沙棘,有近三十万亩。
据植物学家王仁老师介绍,从俄罗斯引种的大果沙棘,最早是从阿勒泰地区引入俄罗斯的。多年以前,苏联一直为宇航员寻找一种抗辐射的太空食品。不久,阿勒泰地区的野生沙棘进入他们的视野。通过对沙棘果做分析化验,证明沙棘果富含人体所需的营养成分,微量元素高于其他水果,且具有非常好的抗辐射作用。他们发现这种植物后如获至宝,拿到苏联进行品种选育改良,使果实更大,产量增加。
由于他们培育出的品种果大、产量高,最近十来年,我国又从俄罗斯引种过来,叫俄罗斯大果沙棘。看来,在阿勒泰种植的俄罗斯大果沙棘属于“海归植物”。
沙棘果实富含多种维生素、油和脂肪酸、有机酸及酚类、三萜及甾醇、黄酮类化合物、蛋白质和氨基酸、微量元素和其他生物活性物质,其维生素含量高于其他水果,特别是维生素C的含量极高,有“维C之王”的美誉。适量食用沙棘果,能补充更多营养,提高人体抗病能力。
沙棘不但结果多,营养丰富,还耐干旱、耐瘠薄、耐寒、耐盐碱、耐风沙。它的根系非常发达,纵横交织,根系上的根瘤菌能将空气中的氮转化为氮肥,源源不断地供给地上部,使之枝繁叶茂,人们形容它是:地下像一张网,地上像一把伞。它与沙拐枣、梭梭等,成为防风固沙、保水保土、改良土壤的优选树种,发挥着出色的生态功能。
中国是世界上利用沙棘最早的国家,早在八世纪藏医名著《月王药诊》《四部医典》中,就有关于沙棘果的记载。沙棘果原产于新疆,因其耐风沙水湿,枝上长刺,故名沙棘。《中医大辞典》记载:“沙棘果有活血散瘀、化痰宽胸、补脾健胃、生津止渴、清热止泻之功效。”
那天傍晚,我采访完植物学家王健老师,临别时,他送我两束结满果实的沙棘树枝,犹如两束开满橘黄色小花朵的鲜花,和窗外的霞光一起,辉映着我俩的笑脸。对一个喜爱植物的人来说,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回宾馆的车上,我观察着枝条上那些晶莹玲珑的沙棘果,好似有着呼吸的生命,忍不住用手抚摸它们,立刻被枝上隐藏的枝刺刺痛了一下。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攻击与防御,就在此刻发生了,此时的沙棘像刺猬一样,守中有攻。
这让我联想起长白山区一些挂果的植物,像山梨、山楂、山荆子、山刺玫、山杏、鼠李、黄芦木等,都长有枝刺或皮刺。有些植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为了自身生存繁衍,演化出一种防身术,用刺来阻挡鸟类或动物掠食自己的果实,至少不让它们一次性吃光,这样有利于种子传播得更广更远。这分明是植物的一种生存智慧。植物的智慧实施起来非常缓慢,他们用一百万年来完成一种计谋。在一些傲慢的人类眼里,智慧是人类的专利,它们从不相信植物甚至包括动物会有什么智慧,而我始终相信万物有灵。
因为沙棘有刺,加之它的果柄很短很结实,不爱脱落,采摘果实是个难事儿。通常等到上冻后,在树下铺上塑料布,然后拿棒子使劲敲打树干,果实就噼里啪啦急雨般落在塑料布上。这时的浆果还冻着,不会烂,也摔不坏。
沙棘果霜打上冻后,会变甜一些。世界上苦与甜的转换随时都在发生,悲与喜的交替每天都在上演。
向日葵
长白山区很少有大面积种植向日葵的。常见的是,人们在院子里、菜地边,会有意种上几棵向日葵,为的是在猫冬过年期间,一家人团圆或亲友相互串门时,边嗑瓜子边唠嗑,嘴里有个嚼头。还有层用意是,山区百姓喜爱它开花的样子。高挺的枝干擎着硕大的花盘,总是立在农院内外显眼的位置,宛如一棵棵小迎客松,代表主人向来往路过的人传递着友好和欢迎之意。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盛开的花盘仿佛总是给见到它的人送去温馨的微笑。在辛劳枯燥的农忙时节,它们给一家人平添了一份喜庆与欢快。它们和房前屋后的果树一样,近似于广义的家庭成员,或可称之为植物宠物。
对向日葵的回忆,一下子显影了我八九岁时的记忆底片。
随着向日葵果实的成熟,葵花子的香味四溢,平时生活在山中的鸟儿嗅觉极其灵敏,会寻味飞来。那天中午放学回来,我观察到房后园子里有两只豆蜡子(学名黑尾蜡嘴雀、黑头蜡嘴雀,喙圆锥形,像打了层黄色的蜡,故名蜡嘴雀。因为它的喙特别有力,可把黄豆轻易嚼碎食用,俗称豆蜡子),它们十分机警,一边用黄色的喙啄食葵盘上的葵花子,一边用贼溜溜的黑眼睛向周围扫描。其中一只很快发现窗玻璃内,有个小孩用惊喜的眼神在窥视着它们,惊叫一声,扑啦啦飞走了。另一只听到同伴的叫声,紧随其后也飞走了。
豆蜡子身肥心大,捕到它以后,装进鸟笼子里,只要有食儿有水,它一样能凑合着活下来。刚刚飞走的豆蜡子,让我立刻想到四爷家的贵荣叔曾捕到一只豆蜡子,粗大蜡黄的嘴巴,黑灰相间的羽毛,在鸟笼子里活蹦乱跳的,令人羡慕。勾起了我也想捕获一只属于自己的豆蜡子,并把它好好养起来的野心和虚荣心。
家里有现成的马尾(音“椅”)子(马尾巴上单根的长毛),我早已跟大人们学会了用马尾子编套套鸟的方法。当天晚上,我借着十五度电灯泡不太明亮、微微泛红的灯光,编了十个马尾子套,分两组,分别等间隔系在两根长木棍上。
那天晚上尽管我没失眠,但脑海里不停地预演着捕鸟养鸟的美好图景,兴奋得很晚才睡着。我做了一个梦:中午放学回来,发现一只豆蜡子被系在葵花叶柄上的一组马尾子套套住了。我兴奋得赶紧打开厨房后窗,跳到园子里,搬来木凳,站在木凳上伸手去抓这只拼命挣扎乱飞的豆蜡子,抓了几下都没抓着,等我就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却挣断了套在一只腿上的马尾子套飞走了。
早晨醒来,因为这个落空的梦,我的心有些空落落的。记得奶奶曾说过,梦都是反的。想到这,我又有了信心。我赶忙蹬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拿着准备好的两排马尾子套,来到热气腾腾的厨房后窗前。此时,小锅里的大米稀粥已不再翻滚挣扎,母亲正俯着身子往芸豆炖土豆的铁锅上贴一圈苞米面饼。奶奶忙着给刚从架里放出来的鸡鸭鹅们准备饲料,见我搬凳子要跳后窗,赶忙嘱咐我,“小心啊,别摔着了”。我边答应着,边越过窗子来到园子里。选好两对紧挨着的向日葵,搬来园中那个常年被风吹日晒雨淋得表面像土地模样、但依旧坚硬的长方形木凳,借着它的高度,抓紧利用上学前的时间,分别把两组马尾子套布设完。清晨的太阳好似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一点也不晒人。各种叶子上饱满欲滴的露珠,被斜射过来的柔和阳光,抚照得珠宝般晶莹闪亮。露水淋过的蔬菜、杂草和果树,散发出一种清新的气息,好似被清洗过的空气,不断涌入我的鼻腔。此时园中没有鸟儿,显得异常静谧。但我知道等早饭后,家人们都出门干活去了,那时鸟儿准会来。那些快熟透的葵花子,如同新鲜的鱼饵,豆蜡子们是经不住诱惑的。
一上午的课程,我心不在焉。最后一节课下课的铃声终于拉响了,我把课本、文具往书桌里一塞,冲出教室,一路小跑往家赶。
进了家门,匆匆来到外屋窗前。我一上午都在期待着,至少会套住一只豆蜡子,可眼前的一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只蓝大胆(学名叫普通)被马尾子套套住了脖子,不过它已死了。尽管蓝大胆体型要比豆蜡子瘦小得多,甚至比麻雀还要小,可它天生胆大,生性活泼,遇到人时也不惊慌,依然挂在树干上,不停地向人张望。再加上它身披蓝灰色羽毛,固得名蓝大胆。可今天这只蓝大胆,却因它的大胆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把勒住它的马尾子套赶紧解掉,轻轻地把它握在我的手心里,渴望着将手心里的温暖和我的脉搏传导给它,令它已停止跳动的心脏能够重新跳动,已僵硬的肉体能够恢复活力。可这注定是一个少年式的幻想。这只小鸟只能以另一种方式活在我的记忆深处。但它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一回。
以后的日子里,园子里的这些向日葵尽管越来越成熟,葵盘周围的舌状花瓣已开始枯萎,却再也不见野鸟们光临。一只鸟的死亡如同一声敲响的警钟,不知这声音会在其他鸟儿的神经系统中鸣响多久?
几十年过去了,这只死去的蓝大胆似乎在我的记忆里早已被抹掉。然而,当我来到阿勒泰,见到公路边不时重复出现的大片向日葵时,恍然间仿佛得到了某种神启,终于将那段沉睡的记忆唤醒。那只死去的小鸟,仿佛又复活了。
尽管我是第一次见到阿勒泰的向日葵,却顿生亲切和感激之情。最初是通过读李娟的《遥远的向日葵地》,脑海中生出令人向往的神秘辽阔的阿勒泰向日葵地。而今,实地目睹后,感觉长白山区的向日葵,仿佛是散布在村里村外的游击小分队。而阿勒泰的向日葵多为集团军规模的巨型方阵,随时接受着公路上乘车人的检阅。
阿勒泰最常见的是食用的向日葵。由于阿勒泰地处黄金纬度,日照充足,结出的瓜子粒大饱满,清香酥脆,肉质醇厚。当地生产的“傻老大瓜子”“嘿胖妞瓜子”,更是畅销国内的知名品牌。这种向日葵到秋天收割季,都是耷拉着头,必须让它们抬起头,面向太阳,尽快晒干,晒干后才便于脱粒机脱粒(二十年前小面积种植,靠人工敲打脱粒,现在基本没有了)。为此,当地人摸索出一套就地取材的方法,用镰刀或菜刀将花盘砍下,再把剩下的植株砍去一大截,只留下一米多高的光茬秆,然后把花盘稳稳地插在光秆上。此时的花盘被违背意志强制性地朝向天空中一个固定的方向,向日葵变成了向天葵。
阿勒泰还有种用于榨葵花子油的向日葵,叫油葵。它的花盘比较小,瓜子也小,但含油量高。
阿勒泰还有几种观赏性的向日葵,能长到两三米高。开的花儿五颜六色,有黄色、橙黄色、紫红色、褐色、暗紫色等。
七月下旬,是阿勒泰葵花盛开的季节。万亩葵花,逐日绽放,花开成海,这是一场令人震撼的大自然的集体朝圣。尽管这种葵花汇集在一起的盛大场面,是人类包办促成的,但它们的花什么时候开,朝向谁开,却是它们自由又仿佛是统一的选择。由此,你恍若看到了大自然都有自己的信仰,植物们都有自己心中崇拜的神。
黑加仑
乘坐中巴车进入额尔齐斯大峡谷,公路与额尔齐斯河恰似两条相互纠缠的长蛇,共同向目的地神钟山延伸。这里几近额尔齐斯河源头,透过车窗,可一路欣赏这条神奇的河。正是它,滋养着四千多公里广大流域内的万物生灵。尽管人类给它背负着许多沉重的历史、美妙的传说,也难以干扰和阻挡它清纯的天性和流向大海的初心。河两岸出镜率最高的是杨柳,叶子已染上了微黄,距绚烂秋色的高潮剧还得有十天左右,我们来得早了点儿。你可以随时来这里看山、看水,但大自然的节目单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更改,大山的画笔从不停歇,大河的流水永不回头,在大自然的眼里,没有尊卑等级,一视同仁。
我们在一处叫“夫妻树”的景点停下来。前方山脚下,一棵西伯利亚云杉和一棵白桦紧挨在一起生长。这种杉树和桦树相伴生长的现象,在长白山海拔约一千八百米的针叶林带与岳桦林带的交界区域比较常见,被称为“松桦恋”。而在“夫妻树”的近方,是一大片黑加仑果园,种植着一排排一米多高的黑加仑灌木。我第一个走下木栈道,闯进果园中寻找黑加仑果实,很快在枝叶丛中找到了小黑球果。放进嘴里尝尝,偏酸略甜,浆汁充足。我分几串给同伴们品尝。
黑加仑学名黑茶藨子,又叫黑果茶藨、黑穗醋栗、旱葡萄、黑豆果等,属于落叶直立灌木,通常高一到两米。喜光,耐寒,耐贫瘠,通常生长在湿润的谷底、沟边或坡地上云杉林、落叶松林以及针阔混交林下。
七月中旬,果实开始逐渐成熟。新鲜的黑加仑果颜色是黑色或深紫色,圆润丰满,没有核,果肉细腻多汁,有种清新自然的味道。果实表面有层白色的果粉,这是一种天然的保护层,可防止水分流失和细菌侵入。
黑加仑的野生种主要分布在欧洲和亚洲。十六世纪开始在英国、荷兰、德国驯化栽培,至今只有四百余年历史。有关黑加仑栽培的首次记录,出自英国十七世纪初的药物志上,因为它的果实和叶片的药用价值而受到重视。
中国新疆是黑加仑的原产地之一,在新疆北部的部分逆温带地区,分布有较大面积的野生黑加仑。当地百姓已有数百年的采食历史。据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疆植物检索表》记载,新疆有七个野生种,主要分布在阿尔泰山和天山山区。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新疆没有人工栽培的历史。1992年,在塔额盆地,当地农业科技人员潜心研究国内外黑加仑栽培技术,当年引进波兰黑加仑优良种苗,与本地野生黑加仑进行嫁接,经过六年的艰苦努力,成功培育出适宜新疆大面积种植的高产优质黑加仑品种——塔丰一号、塔丰二号。从那时起,阿勒泰地区也逐渐扩大种植面积,黑加仑产业渐成规模。
黑加仑鲜果在国内市场上比较少见,经常被误认为是蓝莓。通常大众见得最多的是黑加仑制成的果汁、果酱等。在新疆有种黑加仑葡萄干,它是由黑玫瑰葡萄晾晒而成,只是外形与黑加仑比较相似,所以才被命名为黑加仑葡萄干。而真正的黑加仑价钱比黑加仑葡萄干贵十倍左右,营养价值也高得多。
景区导游见我们在品尝黑加仑果,便炫耀起他已讲解过无数遍的水果知识:“通常把水果分成三代,第一代水果,指人工选育栽培的传统水果,栽培历史一般都在几百年或千年以上,主要包括苹果、梨、桃、葡萄、橘子等。第二代水果,特指近一百年以来人工栽培的野生山果,主要有猕猴桃、草莓、山楂等。第三代水果,指大量分布于荒山野岭,尚未被广泛食用的野生山果和一些新的优特水果,典型的就是沙棘、刺梨、黑加仑、树莓。第三代水果个头都比较小,而被人们看作小果、杂果、野果。”
“黑加仑属于第三代水果。”他又得意地重复一句。
未来一定会有第四代水果。鸟类和动物想采食猎食野果野味,只能依靠自己的翅膀、腿和嘴,进行简单直接的生产劳动。而聪明智慧的人类可对那些可食可用度高的野生动物、野生植物进行驯化,经长期饲养或培育,而逐渐改变它们原来的生长环境和习性,成为家畜家禽或栽培植物。从人类驯化出第一种家禽、栽培出第一种谷物或蔬菜开始,预示着人类的生产生活将发生根本性改变,从此彻底告别与野兽为伍的时代,真正开启属于人类自己的新时代。而随着人类驯化的野生动物、植物种类数量的不断增多,人类生活水平随之得到改善和提升,人类与它们之间似乎渐渐有了感情,不时会生出感恩之心,因为毕竟是它们养活了人类,人类理应感恩。
而伴随着储存和运输手段的不断进步,人们能够品尝到不同地域的新鲜果蔬和美味食品。从此,寻常百姓也能吃到曾经是专供“妃子笑”的岭南荔枝。
驯化与野性历来是一对矛盾。人类想驯化某种野果,无非是贪念它独特的山野味道、营养成分,以及最终由此带来的经济价值。但如果过度过快地追求经济利益,只能采取一些完全违背野果天性的手段,比如注入农药、化肥等,一旦开始埋下贪婪变质的种子,终究结不出纯然美味的果实。就如同一条本来十分清澈的河,由于人类不断地排入各种污水,最终使它变成了一条污浊的河。河流是无辜的,人类是有罪的。
我想起长白山有种藤本植物叫软枣猕猴桃,老百姓称它的果实为圆枣子,它自带野果的独特味道。每年秋季,都有山民背筐进山里采摘它,到集市上卖。我尤其喜爱它浆汁充足、甜软略涩的独特口感。近年来,有些人看到它有利可图,便开始培育它,并取得成功。这本是件好事,可为了追求产量,便开始注入一些不该注入的东西,结果是人工培植的果实,个头普遍变大了,且几乎都是整整齐齐同样大小,看起来呆头呆脑,好像真的被人类驯服了一样。虽然产量提高了,却失去了山中圆枣子自带的那种山野味道。我一见它们的长相,就产生一种本能的抵触,我不喜欢吃这种人工培植的所谓野果,怕久而久之,破坏了我对野生圆枣子的美好味蕾记忆。
我希望阿勒泰的黑加仑能够一直保有属于它的天然味道。
树 莓
在小七老师被称为解忧牧场的庭院里,有很多瓜果:通红的西红柿,粉红的苹果,紫红的海棠果,泛黄的梨子。果实身上浓重色彩的出现,如同一幅画作进入了尾声,它们故意透露了自己已成熟的秘密。来访的人们一边听小七老师介绍院子的布局,还有她多年收藏的散放在院中的各种老物件,一边伸手摘下自己相中的果实开始品尝。
我在院落的东南侧见到两棵一米来高的灌木,在绿叶丛中发现几嘟噜白里泛红几乎跟草莓一模一样的果实。选个更红一些的果实摘下来尝一尝,酸酸的,稍有点儿甜,感觉尚未成熟,那味道和口感似乎更证实了它和草莓是近亲。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树种,后来小七老师告诉我,这是树莓。
小七老师的邻居布鲁汗姐姐家靠院墙边有一大片树莓。不到十年时间,三十米长三米宽的区域都长满了,有些枝甚至从石墙缝伸到墙外,墙外侧也铺展开有一米宽。这些树莓蓊蓊郁郁的气势,令小七老师印象深刻。尤其是进入秋季,树莓枝头红润饱满的果实,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谁也抵挡不住它们的诱惑。柔软多汁的树莓果放到嘴里,感觉不到果皮的存在,整个口腔瞬间被它清新、甜美、酸爽的味道所征服,仿佛不是你在吃它,而是它在吃你。加之它还有非常好的保健作用,小七老师非常喜欢,就问布鲁汗姐姐是怎么栽种的。布鲁汗姐姐说,当时是朋友送给她两根树莓的枝干,她一插地里就活了,慢慢就长成这样。
等秋天布鲁汗姐姐剪枝的时候,小七老师就去拿了两枝,插在院中井旁边的地方,结果到了第三年,二十平方米的地方全长满了树莓。本来这个区域她想种些小菜,在井边方便洗菜,没承想这里变成了树莓的领地。她便剪了几根树莓枝条,重新选个地方插上,也就是我见到它们结果实的地方。她将井旁边的那些树莓全部铲掉,当时有些根没铲净,等到第二年春天,依然有树芽从地面萌发出来,可见树莓的生命力有多么顽强。可以想象,树莓在山野里漫山遍野恣意疯长的状态。
树莓又称覆盆子、木莓,是蔷薇科悬钩子属灌木。开白花,有五枚花瓣,一朵或数朵顶生或腋生。果实为聚合浆果,多为红色,也有的橙黄色,宝石型,成串成簇,柔嫩多汁,口味独特,被誉为黄金浆果。
树莓的枝顶刚挂果时,是小小的白果,随着渐渐长大,也渐渐变红,宛如春天的白花变成了秋天的红花。色彩的深度是它们画在果皮上的年轮。
阿勒泰当地人采摘成熟的树莓后,加些蜂蜜一起熬成果酱。把熬好的果酱储存起来,一年四季用它蘸点心和馕饼吃。果酱是每家每户必备的食物,除了熬树莓酱,还熬苹果酱、草莓酱、黑加仑酱等。也有用树莓果酿酒的。
为什么还叫覆盆子呢?相传东晋有位叫葛洪的医药学家,他医术高明,自小性格内向,不擅与人交流,常年闭门不出,与书为伴,涉猎甚广。之后,又隐居在罗浮山炼丹。他在修道时,常用自己所学医术帮助百姓,因过度操劳加上年事已高,便得了“夜尿症”,睡眠不足,精神不振。一日,葛洪像往常一样上山采药,爬到半山腰,脚下不小心踩空,坠入山谷,摔昏了过去。待他醒来时,发现了好多通红的小果子。葛洪便摘了吃,发现这种小野果柔软多汁,酸甜可口。意料之外的是,吃了这种小红果当天晚上,葛洪的“夜尿症”明显改善。他感到惊奇,便又采回不少,吃了后发现自己的“夜尿症”日渐好转了。葛洪大喜,便采来许多小红果分给一些百姓食用,发现这种小野果果然具有治疗“夜尿症”的功效。百姓们便口口相传:“食用了这种小野果,晚上就可以把尿盆翻覆过来放置了。”覆盆子这名便由此得来。
覆盆子最早记载于《名医别录》。金元时期的朱丹溪有本名著叫《丹溪心法》,其中有个非常有名的五子衍宗丸,里面的主要成分之一,就是覆盆子。覆盆子入药,主要是补肾、固精、缩尿,还有养肝明目的作用。中国药典有云,覆盆子尚未成熟变红,其酸涩之性较强时,为最佳采收期。
黑果小檗和红果小檗
神钟山峰海拔一千三百五十九米,相对高差三百六十五米,是一座如钟似锥的花岗岩奇峰,孤峰傲立,直插云霄。
额尔齐斯河不急不缓地从神钟山下流过。河中的几块巨石有二层楼高。河水清澈得有些发绿,像宝石在流动。只有在这样的山、这片土地上,才会流出这样的水。不必长久地看着这条河,只需看一会儿,就会觉得心灵清爽纯净了许多。有三只棕色的大哈萨克羊静立在河对岸神钟山脚下,还有一只小羊趴在它们身边,四只羊早已喝足了水,却不愿离开这里,我猜它们同样也在享受被河流声治愈着的感觉。
我们登上紧挨神钟山西侧的山坡,上面有观景台,是欣赏拍摄神钟山的绝佳位置。同伴们都在选角度位置,与神钟山合影。我却在观察这里的植物,这面山坡的大树主要有西伯利亚云杉、西伯利亚落叶松、西伯利亚冷杉、白桦、欧洲山杨。在高树下面岩石缝隙中,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主要是西伯利亚刺柏、大果栒子、黑果小檗等灌木。不停地观察,终于发现一丛黑果小檗的枝叶间,藏着不少紫黑色近球形像山葡萄一样的浆果。果皮有层薄薄的白粉,大自然专门为山中野果化了淡妆。它们躲藏在高树下和倒卵形的绿叶间,还是被我找到了。接着又发现了好几丛黑果小檗,枝上都有果实。我选准离木栈道边沿最近的一枝,探出身子摘下几串果实,因为它有茎刺,下手十分小心。浆果放嘴里一咬,口腔里的唾液几乎与浆汁同时涌出,虽然浆果味道是苦涩的,我此刻却感到无比甜美,因为自己又品尝到了阿勒泰的野果。
黑果小檗的叶子营养非常丰富,很柔嫩,枝条又细又脆,骆驼和羊很喜欢吃。
阿勒泰地区还有种红果小檗,它的果实成熟后为椭圆形深红色浆果。一般生长在河谷次生林、河谷平原、山地草甸、山地草原上。它的根与茎含有小檗碱,可提炼小檗碱,也是一种药用植物。
游完了神钟山,我们乘车返回,公路的方向也是额尔齐斯河水流的方向。额尔齐斯河是我国境内唯一一条流向北冰洋的外流河,这是一条真正流向远方的河,人类与河流有着同样的天性,总是向往着远方,向往着希望。
新疆之行见识了如此之多的阿勒泰的果实,它们属于治愈系,每种果实都有热烈、明媚、香甜、多汁的性情,有如这条静谧旷达的额尔齐斯河,更如辛勤淳厚、能歌善舞的阿勒泰人,无处不散发着活力。
【作者简历:赵连伟,满族,辽宁新宾人。致力于生态文学创作,作品见于《作家》《解放军文艺》《草原》《北方文学》《鸭绿江》《黄河文学》《草地》等刊。著有散文集《我见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