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4年第3期|凸凹:琥珀(节选)
凸凹,本名史长义,北京作家协会理事、散文委员会主任,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房山区文联名誉主席、作家协会主席。出版著作40余部,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曾获获冰心散文奖、汪曾祺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
晨六时三十分,毕胜利猛地睁开了眼。这是生物钟的作用,提示他该起床了。但是他没起床,而是哼了一声,翻了一个身,又睡下了。
回笼觉真是美,不仅马上就入睡,而且还有梦。梦回到幼年,他在京西老松林里捡琥珀。老松林里的琥珀是松脂滴到老黄蜂身上形成的——因为老黄蜂圆大又赤黄,围着它衍生出的纹络又呈开放状,便涵养出阳光普照的内涵,那么就金贵了。至于到底有多么金贵,京西人评判不出,只是感觉它金贵。谁要是捡到,马上就“密”起来,从此就不再示人。但“密”来“密”去,到头来,连捡的人都不知搁在哪里了,便金贵得近似无。京西人对物质不执着,所以遗憾而不遗恨。毕胜利捡了好几个,搁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结婚的时候做成挂件送给新娘子,新娘子戴了两天秀了一下恩爱,之后就扔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从此就不见天光。可以想见,在女人的眼里,它是贱的。在此时的梦境里,黄蜂琥珀处处可见,他欢悦地捡,一颗、两颗、三颗……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你还上班不上班?”一个凌厉的声音。
毕胜利被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到老婆王桂花俯身看着他。
“我退休了,想睡会儿懒觉,嘿嘿。”
“只是快退休了,还差三个月呢。”王桂花阴着脸说。
“呃,一临近退休,怎么就跟退休了一样,只想懒,真是没想到。”他说。
“就你这觉悟,我要是领导,也会不待见。”王桂花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了。
这句话类似当着矬子说矮,戳着了他的痛处,因为他当了足够长的副职,就是不给扶正,他心里幽暗地灰,但为了显示境界,一直不说出来。老婆的话,让他心头一皱,顺势踹了一下被子。本来想发泄,却抽筋了,脚面上翻,疼得不忍,只好下床,在地下连续蹬踩,强力疏筋。终于能行走了,他拎起藏在床底下的一个五公升容积的矿泉水塑料桶,悄悄地往卫生间里闪。那里装着他的宿尿,要赶紧倒掉。
悄悄的动作反而引起老婆的警觉,她喝住了他:“鬼鬼祟祟的,你在干什么?”
他缩了一下脖子,往上提了提那半桶浑黄色的物质,涎笑着说:“把它倒掉。”
“瞧你那点儿出息。”王桂花说。
倒掉尿液,重又搁回床下。王桂花尾随而进,从床下拎出来,打开后窗,扔了出去。
楼下有人喊:“嘿,嘿,怎么乱扔东西,也不看看有没有人,没素质。”
王桂花隔窗一望,是熟人,一楼的光头李。她吐了吐舌头:“李大哥,对不起了。”
光头李阴着脸,晃了一下那浑圆的光头:“没什么,以后注意点儿就成了。”这是不原谅的原谅,有不屑的意思。
这让王桂花心情不好,转过身来训斥:“说不让你置办夜壶,你反倒变成桶,你是成心置气,不想好。”
毕胜利说:“你这人就没意思了,是你不体贴,虐待我。”
前情是这样:入冬以来,每当夜起,毕胜利总是感到头脑昏沉,像要跌;也感到凉风吹体,似要麻;而要到卫生间去,还要经过偌大的客厅,便疑惧跌与麻的背后——要么骨折,要么中风。毕胜利便对王桂花说,买一个夜壶吧,方便起居。王桂花愤然说道,买什么夜壶,你才多大年纪,就以歪就歪、倚老卖老?他说,我已经快六十了,而我爷和我爹都刚过五十就使上了,这是老年人的必备之物。王桂花说,那是老辈子的事儿,他们住土房,泥与骚是自然的,而你是国家干部,住的是楼房,要讲究干净和清爽,不能带一点儿污,你就死了心吧。
道理不如实需,既然不让置办夜壶,就偷偷预备桶,解决现实问题。但还是被发现了,心境在有理和惭愧之间,便笑一笑,不再吭声。但听到“虐待”二字,王桂花的气韵却亢奋了: “什么虐待?那是为了你好,因为这人活的是心气,你觉得自己年轻就真的年轻,你觉得自己老就真的老了。再说,人的器官是用进废退,腿常走就灵活,如果不走,你就真的萎缩在床上了。哼!”
不吭声了,还被数落,毕胜利本能地回应道:“都说男人这一辈子有两个妈,看来是对的。因为你一辈子就喜欢管控我,一遇反抗,就婆婆妈妈的,不让人耳根子清静,这跟虐待有什么两样?”
王桂花很不爱听,翻了翻眼白,说道:“要说虐待,也是你虐待我——想参加工作,你不给找;想自己干点儿营生,你又不允许,一辈子就窝在家里当家庭妇女,整天围着锅台转,伺候完老的又伺候小的,眼里只有油盐柴米。因为足不出户,连透口气的机会都很少。还说我们粗俗不文雅、蛮横不温柔,这是你圈养的结果。说实在的,我也不愿意婆婆妈妈的,但那还不是你造成的?所以,即便你不喜欢,也只好受着。哼,这叫自作自受。”
撂下一堆议论,王桂花就去拾掇早点。抽油烟机的声音轻而连续,熟悉得让人妥帖。
毕胜利心里立刻回暖——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拌过嘴之后转身就忘记,还按部就班地尽老婆的责任,伺候你。
饭菜上桌,虽然都冒着热气,却是剩菜、剩饭。昨晚上的半盘肉炒芹菜、半盘蛋炒西红柿,馒头也是重新馏过的,因为昨晚掰剩下的半个馒头就赫然呈现在笼屉里。他心里灰了一下。
“怎么吃剩饭?”
“怎么是剩饭?给你新泼了一碗黑芝麻糊,一碟子小咸菜也是现切的。”
“我是指热菜和馒头。”
“那也不是剩饭,依老理,只要是上锅热过的,就是新饭。”
“你这是狡辩,继续进行虐待。”
“你这可甭怨我,要说是虐待,也是你自己虐待自己。”
毕胜利知道王桂花所说的含义,也就无奈地吃了起来。
刚结婚的时候,王桂花很贤惠,每顿饭都做得很精致。她做饭用小碟,每顿两小碟凉菜、两小碟热菜,而且每次都变换花样,绝不重复。毕胜利一开始觉得稀罕,就任由她“精致”。终于有一天,他发话了:“人家盛菜都用盘子,盈盈满满的,看着就有胃口,而你却用碟子,好像吃猫食一样,让人都不敢下嘴。”
王桂花粲然一笑:“用小碟子最大的好处,是不留剩饭,每顿都能吃到新鲜的食物,既卫生又节俭,还透着精致,若是旁人见了,还觉得老婆对老公敬重,嘿嘿。”
“嘿嘿什么,顿顿光、顿顿做,你就不嫌麻烦?”
“我横竖呆在家里,有大把的时间,不把饭菜弄得精致些,就不称职了,嘿嘿。”
毕胜利不以为然:“从明天起,你还是用盘子吧,小碟子让人觉得各色还不算,显得穷气,吃不痛快。”
王桂花就换了大盘子。使用大盘子,自然就增加了菜量,否则苫不过盘底,就不像样子了。于是就有了剩余,王桂花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把它倒掉了。
毕胜利看到,严肃地说道:“你怎么把它们倒掉了,难道你就不知道,一箪食一瓢饮都来之不易?再说,我出身在京西大山里,小时候饿怕了,看不得浪费粮食。”
“那你可就要吃剩饭了。”
“没关系,剩饭也是饭,吃了也照样饱。”
见他吃剩饭,王桂花很心疼,就抢着吃,而把新烹饪的饭菜推给他。这让毕胜利不忍,又把剩饭菜抢过来。在你推我让之间,都感到了对方的体贴与怜惜,感情就厚了。这样一来,两个人对饭菜就不挑剔新旧,能吃在一起,就是爱了。
不挑剔的日子为什么今天就挑剔了?是因为夜壶。毕胜利出生在大山深处,在他根性的意识里,夜壶可不是凡常的器具,它是齿龄的标志,关系着男人的尊严。
这时毕胜利想起来一个有古怪笔名的作家——凸凹的一句话:己心妩媚则世间妩媚,己心温暖则时间温暖。立刻就开悟了一下,既然境由心生、情由心动,不如自己调整自己,不跟老婆要对错和究竟。所以,本来他很想撂下碗筷就气鼓鼓地走,不跟这老娘们儿说话,可临走的时候却朝王桂花笑笑:“老伴儿,我上班去了,你在家自己照顾好自己。”
一声“老伴儿”叫得王桂花有些懵懂,之后就温软了,也马上呈上笑容:“你走路慢点儿,也长点儿眼。”
这是一句有针对性的关心,因为毕胜利走路总是低着头,步幅也大,还急匆匆的,有时候撞了电线杆子还赶紧说对不起,可笑而憨朴。
“知道了。”毕胜利笑着走出门去。
这次他是真笑了,所以关门的声音很轻,以至于王桂花还特意朝门处看了看:“这个人到底走了没有?”
出了楼门往东走,新生的太阳很明媚,给毕胜利妩媚的心情上又添上了一层妩媚。正好光头李遛狗回来,那小短腿的柯基金黄色的狗毛上被阳光披洒,染上一层明亮,有透明的质感。他感到它很可爱,便起了逗弄之心。他把一只手插进裤兜,撑出有食物的形状,并在里边拨弄,哗啦、哗啦。那是钥匙链的声音。然后对那狗喊道:“钢特,你快来,我给你吃的。”既然在同一个楼门,他当然知道狗的底细,它是一条三岁半的母狗,性情温顺,主人却给它起了一个刚性的名字,好像不这么叫,就不是他光头李的狗了。
狗吐着舌头欢悦地跑过来,到了人跟前,竟掀爪子立了起来,意思是说“你给什么吃的”?
毕胜利在兜里搅拌了一番,然后拿出手来猛地在狗面前摊开:“嘿嘿,没有。”
狗的眼神很迷惘,回头看了看主人。光头李说:“别没出息。”
狗便放下了前腿,舌头也缩进嘴里,传出一个吞咽的声音。
光头李笑笑,打招呼道:“老毕,上班啊?”
“上班。”回答过主人,又觉得也得照应一下狗,便说:“你们家钢特它可真聪明。”
“没错。”光头李只吐出两个字,带着狗走了。
毕胜利也往前走,突然想起“别没出息”几个字,“他在说谁?”他嘟囔道。
他虽然隐隐约约地觉得光头李的话里有双关的意思,但他还是释然了,因为光头李的光头在晨光下也有明晃晃的光芒,很好玩儿,一好玩儿就无辜,他或许没那么复杂。
一进办公室,毕胜利闻到浓重的霉味,看到以往已打开的窗现在依然关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和报纸也依旧是他昨晚走时的模样,他心中敏感了一下:王琳琳没给他收拾。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王琳琳。”
王琳琳没有答应。
王琳琳是他的女下属,负责他的日程提示、文案起草、档案管理和工勤服务,包括房间打扫、饮用水更换等等,有贴身秘书的性质。但就他的那个级别,没有配备秘书的资格,叫做专职工作人员。给他提供的服务,在职责和非职责之间,上司有默许,本人有默契,是约定俗成的状态。
见没人应答,毕胜利心中顿了一下。近一段时间,常有这种情况发生,他便联想到,莫非是自己就要退休了,连下属也随之失去了以往的殷勤与周到,一如秋风无力之下,连树枝也不再招摇了。他苦笑了一下,只好自己开窗、扫地、揩桌子。
一番动作之后,不仅弄得气喘吁吁,早起抽筋的脚复又抽搐,他觉得这是大事,因为从此之后世道肯定会凸显炎凉,自己要重视自己,那么即便是小恙,也要赶紧看。便瘸着步子,疾奔单位卫生室。
卫生室的门诊大夫小董笑脸相迎:“毕局长早。”
“不,毕副局长。”他纠正道。
“您真逗。”小董还是满脸灿烂。
听了他叙述的症状,小董说:“这是岁数大了之后常见的现象,缺钙,并且怕着凉。”
“有没有特效药?”
“嘻嘻,这是老年人正常的生理现象,哪里有特效药?药疗为辅,理疗为主。”
“药疗怎么治,吃点儿养血荣筋丸?”毕胜利的母亲也有抽筋症,他到药店去买药,服务员就给推荐了这个。据母亲说,还是很管用的。
小董说:“可以,但咱卫生室没进这种药,只有舒筋活血片。”
“为什么不进?”他下意识地以领导的口气严肃地说道。
小董没有正面回答他为什么不进的问题,而是很温婉地对他说:“这个舒筋活血片更对症,而且见效快,我建议您服用。”
小董的态度让毕胜利很舒服,便说:“那好,就开这个吧。”
这是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选择不选择,起决定因素的是开药人的态度。所以毕胜利不仅痛快地同意,心里还说:“这个小女子还是很体贴人的。”
药确定了,小董依然送上关心:“毕局长,我再给您开点维生素D和钙片,另外,您从今开始要每天散步、喝牛奶、多晒太阳,晚上睡觉和室外出行要注意保暖。”
这样的叮嘱,不仅让人舒服、更让人感动,他连连说:“谢谢,谢谢。”
他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回味:还是这当大夫的人好,不管你是在职的领导还是临近退休的干部,在她眼里都只是病人,都会同等对待,恪守着职业操守。他甚至还有了一种闲心,回放小董给他开药时的情景:她欠着屁股坐在桌前写处方,向下垂着头,他居高临下地看见,她的脖颈很细很白,窗外钻进来的阳光淋在上边,能看见带着光泽的一层细细的绒毛,很净洁,很温柔。他不禁咂摸咂摸嘴唇,嘿嘿,这个小女子,长得还挺精致,要是自己的儿媳妇该有多好。虽然他早就知道,小董不仅名花有主,还有个三岁多的小女儿。嘿嘿,他感到自己还不老,因为还能生出不可言说的绮思丽想。
坐在办公桌前,他还在满口回甘,却踢踢踏踏地闯进来一个人,是王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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