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5期|肖睿:万物心(中篇小说 节选)
我想,就从陈诺的那个梦写起吧。
他告诉过我,他经常会梦到那片草原。
我问他,梦里的草原是什么样子?陈诺说,长长的公路尽头,草原像是长在天际线上,正是冬天,白茫茫一片,仿佛云做成的梦。突然间,霞光万丈,转眼盛夏,路被染成橘色,仿佛点燃的引线,火焰瞬时点燃远方的雪原。万物碧绿,“沙沙”鸣响。大雪无影无踪。温暖的阳光下,郁郁葱葱的大地上草浪一波波翻滚。野兽躲在草丛间瞪着陈诺,眼睛明亮。
据说梦都有含义,陈诺一直没明白梦中低吟的草原寓意着什么。
牧人发现陈诺时,他正昏死在草原的深处,赤身裸体,到处都是瘀青,当时我已经找了他两天两夜。牧人告诉我,陈诺现身的草甸里有沼泽和毒蛇,平日里大家放牧都不会去,谁都不知道陈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什么会身负重伤。
我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陈诺,形容枯槁,比三个月前我第一次见他时瘦了整整两圈,像一片随时会被折断的枯叶。我心中说不出的难受,这一切大概都和万物心有关吧?如今,万物心也变成了一片瓦砾。两天前,正是因为这栋矗立在草原上的巨型实验室忽然倒塌,我联系不上陈诺,才发现他失踪了。陈诺是幸运的,他捡回了一条命。当时除了陈诺,在万物心工作的一对科学家夫妻也没了下落,丈夫叫于英,妻子叫哈斯高娃。人们翻遍了废墟上的每一个角落,没找到他俩的一点线索。
和万物心有关的人都出了事,它埋藏着太多秘密。可我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每天在病床前陪着陈诺,祈祷他醒来,把真相告诉我。
事情在发生之前都有预兆,要认真算起来,这事三个月前就有苗头了。那时老王在这片草原上失踪了。他是这里最有钱的人,正是他修建了万物心。那天他带着自己集团几十号高管去万物心视察。工作结束后,他来到万物心门前那棵生命树下,把手下全都赶开,他说自己想在生命树下一个人坐十五分钟。自打老王投身生态事业,就一直这么神叨,手下们都习惯了。人们将车停在路边,点起烟来,插科打诨。方圆百里的草原上,只有这一棵参天大树。牧人们相信草原万物的灵魂就藏身于这棵树上。它是草原上最神圣的事物。人们都说也就是老王有这个实力这个人缘,能把它划在自己集团的地盘上,还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大家等了很久,有身体不好的都低血糖了,老王也没见回来。秘书去找,大树周边只有风声,一片片草甸在风中呼呼作响,似乎在哭。一个小时后,警察来到生命树下,草地上只有老王来的脚印,没有去的脚印,也没有第三者的痕迹。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老王凭空消失了。
人们在草原上搜了三天三夜,没找到老王的半根毛。有人猜测他是为了躲债。虽然老王是身价几百亿的大老板,但他太痴迷于生态环保事业,像万物心这么巨大的工程,造价十几个亿。这种根本不来钱的事,几十年来老王做了七八个。草原不声不响,可花钱是个无底洞。老王再有钱,也不会点石成金,说不定企业早就崩溃了。
还有人说,别看老王现在富甲一方,年轻时开过黑煤窑。也许是老王以前的事,有人来寻仇,他逃了。
他天天提倡要保护草原,就是为了忏悔。否则哪个正常人会花那么多钱在草原上建一座生物基因库?还给那地方取个浪漫的名字——万物心?在万物心的大厅墙壁上,刻着一句话:绿草无愧于它所生长的伟大世界。老王说,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泰戈尔写过的诗句。
陈诺对这句话嗤之以鼻,难道人就有愧吗?人是什么?大家整天忙忙碌碌,满头大汗,在这些有钱人的眼里还不如草甸,这实在荒谬。
老王的事,万物心的事,陈诺都是在骨科病房住院时听保险公司的勘察员说的,那个勘察员也就是我。我刚过二十五,却因为从事的这个职业见多了人与事。我见过因为欠债,毒杀妻子骗保的丈夫,也见过为了帮儿子治病,希望假造车祸撞死自己的男人。这些事情见多了,什么人能做出什么事,我几乎聊十分钟心里就会有准确的判断。这让我对人有点失望。我第一次见陈诺,就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四十多岁了,眼神里还有迷惘,蓬头垢面的,像是一个踢球回家满身土的少年。起先来找陈诺,单纯是为了调查车祸。后来我三天两头跑到医院。有时带些吃的喝的,有时干脆两手空空,纯粹没话找话,一坐就是一天。我总撺掇陈诺,能不能把我带到北京,我其实挺喜欢他那一行,我可不想一辈子天天出血肉模糊的现场。陈诺好像早就知道了我心里这点小算盘,有次对我说,小伙子年轻,未来有着无限可能,总认为干影视是一份浪漫的工作。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在那场雨里,陈诺遭遇车祸,断了两根肋骨。当时他正在高速上开车,雨云压过草原,瞬时天地黑暗,冰雹砸碎挡风玻璃,完全没有视线。陈诺只好将车停在应急车道上,打开双闪,隔二百米放置警示牌。虽然合规,但出险多了,你就会明白所谓意外就是你合规也会遇到的倒霉事。陈诺刚跑回车头,想处理一下玻璃,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他耳鸣了。陈诺感到诧异,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到车上,车头又撞在他的胸前,将他撞飞。陈诺在空中时看到自己那辆越野车靠近马路一侧扭曲变形,连车门都没有了,地上洒满铁屑。
肇事者是一个高度近视的南方司机,他从没经历过下大雨的草原,觉得好像天漏了大洞,有人从天上向自己头顶泼水。水柱砸在他那辆重型卡车车厢上,噪声让他过度紧张,没注意到越野车。他驾驶着卡车和越野车发生了剧烈刮擦,带动越野车撞飞了陈诺。事后,我勘查完现场对陈诺说,你一定是个好人,老天不想收你。要不有一个碎片飞到你脸上,估计你就没了。
陈诺告诉我,他回想那天,似乎是有天意。他一大早就从北京出发,一心想着到达目的地,去把那笔钱要回来。行至草原,他看着眼前的碧绿世界,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路过故乡。野草的甘甜味道仿佛上辈子的记忆,纷纷涌来。他想起哈斯高娃,想起她比阳光灿烂的笑容与比泉水清澈的哭声,心里更加慌张。陈诺想,人不过就这么回事,尽快离开这条路这座草原,离开过去,讨回那笔钱,才是最重要的。路两边的树木随风摇曳,像是在冲他招手。他听到有微声传来,像是来自自己的胸腔,又像是从草原地心传来。那声音好像召唤,希望他留下。陈诺直勾勾地望着这条路,心想再有一个小时就离开草原了。这时“咣”的一声,不知什么砸在了挡风玻璃上,留下暗红小点。可能是只鸟吧,陈诺想,我必须离开这里。
每次回忆到这里,我都会替陈诺惋惜。我说,你要是下去看看这只鸟,把它埋葬在草地里,也许就会躲开冰雹,避免这场车祸。你在着急什么啊?陈诺苦笑,是啊,我有什么可着急的。反正一事无成。草原呼唤自己留下,自己又在害怕什么呢?也许这场车祸,是草原对我的报复吧。
陈诺所在的影视公司,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平台型企业。全国每年有百分之八十的影视作品背后都有它的影子。陈诺任投资部副总监。行业红火的时候,公司投资了非常多的小公司和工作室,委托他们开发项目。这几年不景气,公司决定开源节流,把投出去的钱追回来。这事落到了陈诺头上。被追债的人们原本都是陈诺的朋友,如今都变成了仇家。整整两年,陈诺见过躺在地上打滚大哭的,坐在楼顶要喝农药的,月饼盒里放金块行贿的,还有安排女人在酒里下迷药想玩仙人跳的。所有人目的只有一个,不还钱。
陈诺咬着牙为公司把钱一笔笔要了回来,也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的朋友。有时他看着导航上的地图会产生幻觉,地图在一片片碎裂,化为虚无。他每天开着车在大地上狂奔,但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停留,没有一个人能倾听他的心事。有时他回忆少年时代,自己只是热爱从小长大的草原,继而爱上摄影,高中拍了无数草原风光,被老师看上,考进了电影学院。自己本想当摄影师,怎么就变成一个追债者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活在人群里比活在荒野上还危险?
出了车祸以后,陈诺心灰意冷,出院后干脆不回北京了,请了两个月病假,回到了草原。他都能听到老板在电话那头偷偷咬牙的声音,但他想随便吧。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在草原上待着。
那时我才知道,陈诺在草原上的林业工作站里出生,长大。陈诺说,你们这些小孩现在不讲究了,林业工作站是个很神圣的单位,在那里工作的人们整天就在研究种树种草,希望草更壮,树更高,消灭荒漠和它引起的贫困。他们是一群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在草原上,无论走到哪里,牧人都会把我们林业站的人当亲人接待。
陈诺的父母是两个研究治沙的科研人员,从小接触到的叔叔阿姨也都是科学家,他的脑子却和科学不沾一点边。那时他是个敏感孤独的孩子,只喜欢用照相机去草原上拍照。拍草木,拍鸟兽,拍日出、朝露和晚霞,还有哈斯高娃。草原是他的家,万物是他的亲人。这家园神秘多情,时时刻刻都不一样,变幻万千,有一天所有的家人都会消散,可这个家会永远存在。这让他骄傲但又忧伤。现在的他回想那时自己会痴迷摄影,就是想留下自己是这个家中一员的痕迹吧。
当年的工作站十年前就被拆除了,在原址上老王建了一个度假村,里面有几百个水泥蒙古包,主打烤全羊和从潮汕空运过来的新鲜海鲜。陈诺去过以后很失落,晚饭都没心思吃。我对他说都什么时代了,人人都活在互联网上,只有你还留恋荒郊野岭。留在草原上,陈诺无处可去。好在是夏天,我借给他一辆能露营的皮卡。陈诺每天就开着这辆车在草原上东游西逛,风餐露宿。有时候他觉得自由自在,好不快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幽灵。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只是感觉自己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好像又活了过来。
每天下班后,我都会陪着他在草原上开车游荡,陈诺站在荒草中使劲支起耳朵,大地却只有微风在草尖之间穿过的低吟。这儿还是自己的家吗?陈诺感到迷惑。他一直不明白,这声音究竟在诉说什么。为什么自己听不懂家人的呼唤了?
有天我们经过万物心,他让我停下。在北京时他就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工程,如今他想亲眼看看这个巨物。站在万物心脚下,陈诺觉得自己仿佛蝼蚁般渺小。万物心不像心,反而像是一棵倒在草原上的巨树。一半身子埋在土里,另一半枝丫向天空极力伸展,胡乱生长,开枝散叶,遮蔽了半个天空。陈诺对我说,老王也算了得,竟然真愿意花那么多钱,建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玩意儿。
离得近了,陈诺才发现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房间,每个房间有无数列队成排的密码柜,柜子上的仪表闪着微光,密密麻麻,仿佛隐匿于草叶之间黑甲虫的复眼。
陈诺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他双眼发愣,看到那女人由远及近。陈诺叫,哈斯高娃,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注意到陈诺攥紧拳头,手心出汗了。哈斯高娃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陈诺苦笑,他说话的时候,哈斯高娃只是一直点头,好奇地端详陈诺。她的眼神很清澈,仿佛昨天才见过。陈诺的脸更烫了。他问哈斯高娃为什么会在这里。哈斯高娃说,我在这里上班啊。万物心是王总专门为我父亲的科研项目建造的。陈诺恍然大悟,是啊,万物之心,这必然是巴根的杰作。他轻轻点头说,你爸爸当年没说错,你天生是干这行的料。
陈诺问哈斯高娃,巴根老师怎么样?哈斯高娃皱了皱眉,说,我爸几年前失踪了。陈诺似乎震颤了一下,问道,怎么会这样?哈斯高娃挥手说,我现在相信都是命。陈诺说,搞科研的人,怎么能信这些东西。哈斯高娃苦笑。就在两人再无话时,一个同样身穿白大褂的高个儿男人走到哈斯高娃身边,笑着对陈诺伸出手来。男人戴着镜片洁净的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但身材很健壮,平时一定很注意保养与健身。那人和陈诺握手,并且叫出了他的名字。陈诺愕然道,我们认识吗?哈斯高娃和那人大笑。哈斯高娃说,他是于英啊!陈诺大叫,蝎子娃?于英脸红了,说你这个坏家伙,小时候的玩笑现在就不能开了。
后来,陈诺对我说起过“蝎子娃”的来历。小时候的于英淘气,有次和别人打赌,想爬到生命树上,向大家显摆,结果刚到树顶,一阵大风吹过来,于英从高空摔到地上,脑袋内出血,在医院躺了七天七夜。大夫下了几十次病危通知书,他奶奶见谁给谁磕头,才保住他一条命。从此之后于英有了羊癫疯的毛病。人们都感慨,生命树神圣,怎么可以攀爬,这是上天的惩罚。草原上的牧人们之间流传着一个偏方,说蝎子晒成干,生着咀嚼可以治疗脑病。于英的奶奶就四处去抓蝎子。一年四季,于英的裤兜里揣满了蝎子干,所以孩子们给他取了“蝎子娃”这个绰号。于英倒也不生气,反而愿意给大家表演怎么吃蝎子。陈诺和小伙伴们见过一次。蝎子被晒成饼干一样的白片,又薄又脆。于英先将蝎子的身体放进嘴里,尾巴却挂在外面。他微微一笑,用力咀嚼。蝎子在他的口腔里粉身碎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他深深吸溜一口气,蝎子尾巴旋转着钻进他的嘴巴。于英吞下整个蝎子后,张开嘴巴,得意扬扬地向大家示意。陈诺记得哈斯高娃当场就被吓哭了,为此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和于英说话。
陈诺说,还记得蝎子被嚼碎后会散发一股强烈的辣味,可用“刺鼻”来形容。即使现在说起这股味道,他的眼睛都会发痒,想要流眼泪。
哈斯高娃和于英挽着胳膊。陈诺笑笑。哈斯高娃说,我俩结婚了。陈诺说,祝贺你们。太好了!天色不早,我们得赶在天黑前回城里。哈斯高娃轻轻点头,于英说有时间咱俩喝两杯,都是老朋友了。陈诺点头,这时他看到了万物心墙上的那行字,“绿草无愧于它所生长的世界”。
陈诺说,还挺深奥。我好奇插话,我听说这栋大楼里有世界上所有物种的基因,是真的?哈斯高娃笑着点头,只要人类发现的物种,这里都有。我说,那得花好多钱啊。这是图啥?这万物心建起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于英说,你们刚才好像在讨论命运。这事虽然虚无,但笼罩万物。有起必有落,有生必有死。命运就是一根疯狂晃动的牛尾巴,我们和蝼蚁一样,拼命折腾,可什么都抓不住,最终被它扫到,粉身碎骨,落在泥里。研究万物心,就是为了看清命运。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而是所有人的命运。
我不屑地笑了,说,就在这么个贼都不来的地方?于英说,可不要小看草原,它是唯一不会被命运困住,甚至能够超越命运的事物。无论严冬的草原多么贫瘠,来年春天必然万物生发。
回来路上,陈诺说自己一想到哈斯高娃,往日今时,真是不由伤感。再想到巴根,这么好的草原人,竟然失踪了。半生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让陈诺想到于英所谓的“命运”。心中又是一阵惊骇。夜幕下的草原,无常的世间,人简直比野草还脆弱。
我不理解,只是看到陈诺今天狼狈的样子,心中非常快活,我说你真不知道那两个书呆子站在大草地里聊些鬼都不明白的事多么搞笑,你还特别认真接茬儿,笑死我了。
从那天起,我就很少能看到陈诺。每次给他打电话都不接,能遇到,不是因为他找我,就是因为我直接堵在他眼前。我觉得他是在躲我,我有些愤怒,觉得中年人就是不靠谱,随便辜负别人的好意。但每次看到他,都会觉得他好像在极力掩饰着心中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像活物一样,越长越大。可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出事。科学家夫妻失踪了,陈诺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陈诺在ICU里躺了三天,我就一直守在走廊上,累了困了,就在走廊的躺椅上睡一觉。陈诺没有亲人,所有的手续都是我为他跑的,医药费也是我垫付的。我把我工作这些年的钱都献给医院了,但我不遗憾。反正我也没想要女朋友,没想结婚。能救陈诺,我心里挺高兴。那条走廊上还住了几户人家,他们的亲人也都住在ICU里。这条走廊似乎就是生与死的分界线,我们时刻要准备着把自己的人送回普通病房,或者去办后事。最惨的一个晚上,我听到过三户人家的哭声,吓得我汗毛直立。等到早上,旧人都离开了,却又有新人家搬来。有时我会想,当草原上的一根野草枯萎时,它的族类会伤心吗?大家都很奇怪,我和陈诺非亲非故,为什么这样帮他。不夸张地说,陈诺这条命是我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觉我的一生可能会非常普通,天天和保险公司的这些事打交道。我不想当我进了ICU时才发现自己没经历过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他终于醒了过来,可因为状态不太稳定,又在里面住了两天。等他搬到普通病房,我迫不及待地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夫却坚决不允。他说陈诺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每天大喊大叫、胡言乱语,要注射大量镇静剂才能安静,根本无法和人交流。我在病床前守了将近半个月,陈诺才恢复了神志。当他知道是我这段时间为他做的事情后,感激地冲我点点头。我说,你不要谢我。如果真要报答我,就把万物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万物心的坍塌,哈斯高娃和于英的失踪,和你遭遇到的事情究竟有什么联系?陈诺问我,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我和你其实一点关系没有。我说,往大了说,你是我们公司的客户,你出了事,我们要赔付。我需要写案件调查报告。往小了说,我觉得我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也算朋友。朋友有事只能憋心里,但就不够意思了。陈诺虚弱地点点头,说你让我想一下。话音未落,陈诺昏沉睡去。
当天深夜,他轻轻叫醒了在床边熟睡的我。陈诺说,如果你知道了我遭遇到的事情,你的人生将会彻底改变,你再也回不到现在的你了,你愿意吗?我点点头,说这就是我的目的。陈诺叹口气,开始讲述他遇到哈斯高娃之后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窗外摇曳的树叶熠熠生辉,也许是月光格外明亮的缘故。
那晚他初遇哈斯高娃和她的丈夫于英之后,回到房车上依然觉得伤感。陈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总觉得自己还能听到细语般的“沙沙”声,那是草原特有的声音。当风掠过大地,亿万野草相互摩擦,似乎低沉的合唱。陈诺在这谜一样的召唤下实在睡不着,干脆跳到地上翻箱倒柜,找到了一台老旧的“尼康”相机。他想起来,这是父亲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他人生中自己的第一台相机。机器里竟然还有半卷胶卷,这让陈诺蒙了半天。他坐在桌前抽了整整五根烟,都没有想起当时自己拍了什么。那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萦绕,仿佛某种庄重威严的提示。
又是个周末,陈诺带着相机,让我开皮卡车载自己在草原上四处寻觅。天气不错,云彩在天上缓缓飘浮,仿佛白色的鲸群在结伴远行。陈诺拍了不少照片,他对自己很满意,手艺没丢。顺着心中的声音,不知不觉来到了生命树下。我神秘兮兮地说,老王就是在这里失踪的。陈诺不语,他的心已经全被草木占据,风吹过华盖般的树冠,枝叶摇曳。陈诺恍然大悟,心声是由这生命树上发出来的,哪里有草木,这心声就会在哪里。
他说,你要我做什么?我听到了,以为是在问我,于是问陈诺,你在说什么,你究竟在这里找什么?陈诺看着我的傻样,知道自己说了实话,我也不会理解。陈诺说,二十年前我用这台相机拍摄草原,得到了上大学的机会。我想再拍一次草原。看看我变没变?我说明白,用我们保险公司的话术,你这叫“不忘初心”。
我见陈诺只是不声不响给大树拍照,觉得没意思,自己回车上看直播去了。但我不知道,陈诺一直在心里问生命树,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他问了千百遍,草原始终沙沙作响,却不给他半点解释。直到太阳落山,陈诺拍光了胶卷,只好悻悻归家。
三天后,照片洗了出来。生命树在他的镜头里神圣庄严,恍若落在草原上的天神。陈诺不激动,就像一个厨子不会为了吃自己做的菜而兴奋。倒是二十年前的前半卷相片也露出真容,让他足足失眠了一晚上。还是生命树,不过是二十年前,十八岁的哈斯高娃站在树下微笑,天使般甜美。陈诺似乎回到了那个时刻,他想起了在林业工作站生活的日日夜夜,和哈斯高娃两小无猜的日日夜夜,感受到十八岁的自己疯狂的心跳。
晚上,陈诺又梦到了这片草原,又是那个魔幻时刻,从寒冬转眼变成盛夏。只是这次草原的沙沙声有了具体的信息,那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野草在火中蜷曲,燃烧,变为火星,化为灰烬。烈火中,哈斯高娃在仓皇奔逃,可是整个草原在燃烧,她被大火渐渐吞噬……
陈诺对我说,那一刻我明白这个梦的意思了。似乎是提醒我,哈斯高娃会遇到危险。
他醒过来。那时哈斯高娃把手机号存到了自己的手机上,他拨了过去。“喂”,听筒传来诧异的女声。他说,我觉得没聊够,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当陈诺把那组照片交给她时。她捧着照片细细端详了好一阵,陈诺也百感交集。二十年,时间对人的影响看起来要远大于对胶片的影响。陈诺指着远处那些水泥蒙古包说,我以为林业工作站会永远在那里。只要草原在,它就在。哈斯高娃说,世界太精彩了,有无数条路。人们总要把所有路都走一遍,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这是人的天性。陈诺说,万一明白了,可已经晚了,找不到归路呢。哈斯高娃说,好在老王发财以后明白造福环境才是正路,所以他拼尽全力建造了万物心。陈诺说可总是浪费了太多时间,那些时间再也回不来了。哈斯高娃说,回得来,看见这些照片,我想起好多事,我觉得都回得来。哈斯高娃的声音里有哭腔。陈诺咬牙说,我和你说点事,你不要觉得我有问题。哈斯高娃看着陈诺,像是在看一本奇怪的书。她紧张地蜷曲起身子。陈诺说,你相信草原会对你的心说话吗,只有你能听到。哈斯高娃笑了,说,你从小到大就爱幻想。陈诺硬着头皮说,我就能听到。哈斯高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诺,目光温柔。陈诺把自己梦到的情形统统告诉了哈斯高娃。他说,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一定是不好的事情。草原似乎在通过我的梦警告你离开,越快越好,否则就来不及了。哈斯高娃伸出手,摸了摸陈诺的头顶。她手掌的温度让陈诺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又比那时增添了几分怜悯。
哈斯高娃只是说你压力太大了,再加上车祸,好好休息一下。陈诺站直了,身子绷成一条线,说我是认真的,你还是把我当作疯了。哈斯高娃说,因为即使草原会说话,你的梦也不合情理。你和我们没有关系。我把一切都献给了草原。它担心我,也应该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不是你的。
离开万物心,陈诺一直坐在生命树下。他本是想开着皮卡去寻找林业工作站的旧址,在原本是自己家的地方待一阵,到了地方,那里只剩下了一片八岁孩子般高的野草,早就拆了。陈诺没法儿,才来到这棵树下。树叶相互簇拥,星光顺着缝隙洒到树上,树干沟壑里黏稠的树汁缓缓淌落青草上,闪烁银子的光泽。
草地里再次传来心声,似乎在催促陈诺。陈诺小声说,我已经尽力了。这时他听到了远方传来汽车喇叭的鸣响。
来人是于英,他似乎不知道陈诺与哈斯高娃见过面,跳下车后笑嘻嘻的,还冲陈诺挥挥手。陈诺不由得有些发怵,真不知他要是知道自己想拐跑他老婆,他会做出什么事来。陈诺说,这么巧?于英说不是巧合啊,陈先生,我是专门来找你的。陈诺不说话,脚尖使劲碾压着草地。于英说,我知道你去找哈斯高娃了。陈诺说,她告诉你的?于英摇摇头,指着远处一望无际的绿草地,它在夜幕下波光粼粼。
于英笑笑,似乎面对着一个天真的孩子。他说,我也能听到草原的声音啊。于英的话让陈诺愈发糊涂了,他愣愣地看着于英,不敢说话。
于英说,你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话题吗?陈诺说,命运。你们认为草木是唯一能够逃脱命运甚至控制命运的生命。于英不满道,不是我们认为,是事实如此。你认为那天你是偶然出的车祸,偶然断了肋骨吗?于英的话让陈诺一愣,他回忆起自己被撞飞后落在草地上时,感觉真像自己回到一个婴儿的状态,坠入柔软的襁褓。见陈诺不语,于英继续说道,为什么你非要开车,而不是坐飞机去往目的地讨债?为什么在你疾驰时会有一只鸟撞在你的玻璃上?为什么你想要留在草原上,不愿回北京?为什么你来万物心的时候会遇到我们?
陈诺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英的这一系列问题,他甚至都听不懂这些问题的含义。于英说,此时此刻,人在这世上的相聚和离别,你看到感受到的每一棵草,每一阵风,包括你差点被撞死的车祸,就像千万年前已经埋下的种子,都是草原上注定的事情。
陈诺说,我真没想到你疯成这样。哈斯高娃知道吗?于英不屑地说,你喜欢哈斯高娃,这我从小就知道。可你配不上她。哈斯高娃是草原上最珍贵的……
陈诺看着于英,眼前的男人癫狂亢奋,口沫横飞,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文质彬彬的科学家判若两人,倒像是犯了羊癫疯的疯孩子。陈诺说,你想做什么?于英说,请你离开草原,不要再来万物心,不要再来纠缠我们。这里正在发生着即将改变世界的事情。
陈诺心中一惊,说,这一切和万物心有什么关系?于英知道自己说多了话,低头不语。陈诺说,如果真像你说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就很危险。于英不屑地说,你根本不理解万物心和哈斯高娃对人类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陈诺想想,说,我不是你和哈斯高娃,不懂科研。我自己的未来都虚头巴脑,更别提人类的。可哈斯高娃是我的朋友,如果我必须带她离开呢。于英摇摇头,攥紧了拳头。他的脸憋得通红,陈诺觉得他在颤抖。于英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片晒干的蝎子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然后转身跳上吉普车扬长而去。无垠的草原上,只有沙沙作响的生命树陪着陈诺。
空气中飘浮着的蝎子干辛辣无比的味道消散干净后,大地恢复了宁静。野草摇摆,倒也别有一番意蕴。陈诺本想在草地上坐坐就走,可渐渐地,他发现诡异的事情正在草原上发生,在乱舞的狂风中,野草的摆幅渐渐趋向一致,形成和风向相反的草浪,从四面八方一波波向自己涌来。
陈诺想要躲闪草浪,眼前的草丛渐渐形成黑洞,像海面上的旋涡,转眼到陈诺脚下。陈诺急忙躲闪,这漩涡紧追不舍,似乎非要把他吞掉不可。在巨浪之间,陈诺依稀看到了于英。他在浪的缝隙里狞笑,头上戴着一个古怪的仪器,像是王冠,却有微小的红灯闪烁。这时草丛间又传来另一阵心声,仿佛呢喃。漩涡减速了。心声让野草四处摇摆,好像疯狂的人群恢复了意识,不再相互缠绕碾压,漩涡土崩瓦解,绿浪退潮,草地又恢复了平静。
尘烟弥漫,草籽飞扬,于英早就不见了。陈诺满头大汗看着平静的大地,怀疑自己过于紧张,产生了幻觉。他突然想起来,老王就是在这里失踪的。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他顺着这棵树转了两圈,没有地洞,也没有裂痕。陈诺不安地想,老王就是这样被漩涡吞噬的吗?他环顾四周,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不知是现实出现了问题,还是自己疯了。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警察砸开了皮卡的车门,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那时陈诺还没睡醒,脸木着半边。昨晚回来,陈诺止不住地战栗,自己灌了一瓶白酒,才昏睡过去。他努力不让自己摔倒,费半天劲听明白了警察在说什么。于英昨晚也消失不见了,自己是他遇到的最后一个人。这时,站在门口的两个警察在小声嘀咕,一个对另一个说,这女人命也够硬。老爸在那棵树下失踪,如今又是老公。陈诺走到桌前,把瓶底仅剩的一口白酒吞进肚里。酒味弥散,警察们都皱起了眉头。酒精顺着血液涌到他的头上,他感到自己麻木的半边脸变软了。陈诺咧咧嘴,对警察说,他老婆怎么样。警察说别惦记人家老婆了,你现在也是嫌疑人,你明白吗?
陈诺想去找哈斯高娃,两个警察抱住了他。警察说,你的事情没说明白前哪儿都去不了。陈诺把一个警察推到地上,刚对另外一个警察举起拳头,眼睛感到一股液体洒了上来,然后眼球像是被烧着般疼痛。他急忙闭上眼睛,感到自己被摔倒在地。双眼越来越痛,他拼命地嚎叫着。
哈斯高娃说尽好话,找了诸多关系,警察才没算陈诺袭警。即使这样,哈斯高娃把他从公安局接出来时已是深夜。风有些凉,哈斯高娃走在阴影下,像是裹着一件黑色的长袍。陈诺说,你出这么大事,还得让你过来,真是对不起。哈斯高娃摇摇头,是我连累了你。陈诺说,生命树下究竟有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巴根老师也是在那里失踪的。哈斯高娃停下脚步,看着陈诺。陈诺继续说道,老王也是这样。于英很可能也是这样。已经有三个人失踪了,他们都和这棵树有关,和万物心有关,究竟是为什么?哈斯高娃转身想走,陈诺追了上去,女人加快脚步,陈诺拽住了她。
哈斯高娃没料到陈诺这么粗暴,她瞪着陈诺,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惊恐。这让陈诺心疼,他语气放缓道,你知道吗?草地好像活了,昨晚我差点死在草原上。哈斯高娃叹口气,说你就不该回来,更不该找我。陈诺说,万物心究竟藏了什么?于英昨天提到这里的时候很紧张。
哈斯高娃说,我父亲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让地球不再有戈壁和荒漠,草原和森林可以永恒存在。陈诺感慨道,巴根老师其实骨子里依然流着草原牧人的血。哈斯高娃感激地点点头。哈斯高娃说,几十年来,他一直从进化生态学的角度研究草原、植物和这个世界的关系。陈诺挠挠头,哈斯高娃笑了。她知道陈诺从小叛逆,在林业站长大,可最抵触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她说,进化生物学认为植物会进行学习,会改变自身,继而进化,更好地活下去。陈诺说,植物没有脑子,没有智商,怎么可能学习呢?
哈斯高娃把自己的手从陈诺的拳头中抽出来,说,你和我走吧,我们去万物心。一阵风吹过,他们头顶的树枝轻轻摆动,叶子“哗哗”响成一片,仿佛有人在轻轻唱歌。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万物心,陈诺原本以为哈斯高娃会带自己上楼,没想到她开着车在地下停车场七拐八绕,来到一处被藏在两堵墙夹角里的暗门前。哈斯高娃拿出手机摁了几下,暗门打开,竟是一座电梯。哈斯高娃对陈诺说,万物心是我父亲巴根用尽一生得来的成果。它不是这栋建筑,而是众生的灵魂。
哈斯高娃带着陈诺走入电梯,它载着二人继续向下。哈斯高娃说,我们正在去往草原的核心。电梯在下沉的过程里,陈诺再次听到了草原刮风时的“沙沙”声,似乎是在呼唤着自己,越来越近了。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座足有两个足球场大小的人工池,灌满了天蓝色的胶状液体。在这座巨大的培养皿中,接满各种电源与插头,线路杂乱无章地沿着池壁向墙壁和天花板上的仪器延伸。无数台仪器闪烁着鬼火般的灯光。在人工池的中央,是一团巨大的根茎。它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头尾,如同一颗心脏。它从远方黑暗的地心处蜿蜒而来。陈诺感受到的心声正是来自于此,现在,它不再是呢喃,而是轰鸣,恍若远古巨兽的咆哮,陈诺感到一阵阵眩晕。
哈斯高娃说,这就是生命树的树根。它才是真正的“万物心”。陈诺注意到,哈斯高娃说话时这团巨大的树根微微颤抖,引着满池液体泛起阵阵涟漪,似乎在回应着哈斯高娃。各种仪器疯狂地运作着,滴滴乱响,一阵电子雨声,在分析这池塘中无解的波纹。
哈斯高娃说,十多年前,我父亲发现野草之间会传递微弱的电信号,电信号里隐藏着讯息,就像植物之间的语言。电信号可以在任何介质中自由传播,促使亿万根野草从种子发芽,到破土而出后的颜色、形状甚至是伸展方向朝着更有利于自己所处草甸发展的条件生长。亿万年来,一直如此。
陈诺蒙了,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哈斯高娃说,你听明白,只是不愿相信。草原,并非无声无息。草木之间有千言万语,只是我们听不到罢了。我父亲这一生展开研究草原上植物中的电信号之谜,他发现生命树是草原上电信号最强的植物。这是信号捕捉池,池里的液体是一种我父亲生前特制的水凝胶,它融入了对植物电信号最为敏感的动物基因液。一旦生命树的根茎发出电信号,水凝胶就会捕捉,由此产生波纹。这些仪器会记录和翻译电信号。也就是说,父亲制造了一个类似心灵的地方。如果草原真是活的,真的有语言。这颗心就会捕捉其中的模拟它的意识和情感。父亲希望通过破译这电信号,找到植物进化的规律,改变植物的基因与天性,让草木可以在石头和沙砾之间存活。到了那时,地球会变成永恒的绿洲,人类将会把荒原和戈壁彻底消灭。
哈斯高娃沮丧地摇摇头说,可惜还没等他成功,就失踪了。陈诺听着耳边如同电流穿梭般的“嗡嗡”声,想起那天在草原上差点吞噬掉自己的漩涡,不由得后背发凉。他说,如果只是这样,和万物心有关的人为什么失踪,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哈斯高娃说,我不知道,这真的只是一项还未完成,甚至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生态科研项目。陈诺说,离开吧。你是唯一和万物心有关的人了。如果人真能收到草原的信息,那它一直在提醒我,太危险,下一个失踪的可能就是你。哈斯高娃摇头,每次有人失踪后,它的电信号特别强烈,再加把劲儿,也许就能成功了。就像你说的,于英也不见了,我是最后一个可能破解万物心信号的人。如果我现在放弃,再也没有人能解开万物心的秘密。无论因为哪一点,我必须留在这里,直到听懂草和树的语言。
……
—— 全文见《草原》2024年第5期
肖睿,1984年出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出版《校园检讨书》《一路嚎叫》《我考》《生生不息》《猎云记》《打雪仗》《太阳雨》等长篇小说。其中,《生生不息》荣获“夏衍杯”电影文学奖一等奖、第十二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和第十三届内蒙古自治区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长篇报告文学《库布其与世界》荣获第十四届内蒙古自治区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