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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4年第5期|刘敏:较量
来源:《天津文学》2024年第5期 | 刘敏  2024年06月17日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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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黄昏对小民有什么意义吗?当然有。

其实现在到郊外去的公交车很方便,可是小民偏偏不爱坐。他选择在雪后结冰的路面上骑着自行车,去离市里二十多里的郊外医院给洪教授送饭。小民出门前,给洪教授家做保姆的小民母亲,特意嘱咐让他拿上从老家带过来的六斤重的红底碎花缎面棉被,在医院值夜班可以找个地方随便一躺就能暖暖乎乎地睡上一觉。小民的车筐里,车把上,挂的挂,绑的绑,有洪教授爱吃的三明治、摊蔬菜饼、蒸鱼、炖牛腩、米糊、果汁、猕猴桃、草莓,还有洪教授特意嘱咐让带的便携式咖啡机。带咖啡机干什么?生病是不能喝咖啡的。他说是闻一闻煮咖啡的味道,他想这个味道。临上路小民还不忘让母亲给他拍个视频,传到洪教授的微信上。

雪后寒,但小民顶着寒风像打了鸡血似的热血沸腾。大风夹着从枯树杈子上落下的雪沫,打在脸上爽进心窝。小民为啥这样抑制不住地兴奋呢?他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机遇的降临。小民一直用母亲做家政的钱读大学,他想到每次去洪教授家找母亲拿钱,都能闻到洪教授家煎牛排或是烤鱼的味道,他就止不住咽口水。让他最享受的就是在洪教授家香喷喷的卫生间行个方便,然后用进口香皂洗个手,涂上英国的护手霜,感觉瞬间粗硬的手指变得绵软。洪教授是喝过洋墨水的教授,他平时爱穿深灰色进口料子的高档西装,衬衣洗好了都是拿到洗衣店去熨烫。他那精致的知识分子形象让小民好羡慕啊!可是眼下洪教授病了,他是突发脑出血住院的,幸亏抢救及时才没有生命危险,但也落下了面瘫和半身失去知觉的毛病。他发病的下午,是小民母亲打120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的,如果再晚一点,或者家中无人,他的命就没有了。洪教授做手术期间都是小民跑前跑后地守护。小民还在第一时间联系上洪教授在美国的儿子,当时是美国的半夜,他儿子听到这个消息,竟然说你们帮着处理吧,美国这么远,我们也没有办法。他儿子的冷漠态度让小民很吃惊。洪教授今年七十九岁,他老伴刚去世不久,一双儿女定居在国外,他今后的日子太难了。

小民到医院的时候,洪教授正在解小便。他赤裸着下身,脸上呈现出极其痛苦的表情。虽然小民也是男性,但洪教授依然显得很难为情,他极力掩饰着难堪。当护士把便盆从洪教授的身子下面抽出去的时候,洪教授用一只手迅速去拉被子,小民见状马上帮洪教授把被子盖住身体。接下来他要帮洪教授擦洗身体,然后才开始喂饭。小民每次给洪教授喂饭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他知道洪教授爱干净,但那都是没病的时候,现在洪教授的嘴角往下歪,饭菜的汤汁常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一不留神就灌进脖子里。为此小民每次都给洪教授戴上橡胶围嘴儿,就像给小孩子喂饭那样。一块炖得软烂的小牛肉到了他嘴里磨叽半天才咽下,一小块儿蔬菜饼,再加一汤勺小米粥,他每一口吃得都不马虎。饭吃好了,小民还要把咖啡煮起来,洪教授闻着咖啡那浓香的味道精神就渐渐好起来。小民吃惊地打量着洪教授,他心想也不看看自己现在都啥样啦,还这样讲究情调。小民不喜欢闻那苦哈哈的咖啡味儿,一闻就想吐,他爱闻红烧肉或炖羊排的味道。这时他就找到医院楼梯的一个拐角处,开始吃洪教授剩下的饭菜。每次母亲给洪教授做的饭菜都多,好像是故意的,她要把儿子吃的也一同做出来。其实这点小心思洪教授是看得出的,但洪教授却从来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他现在躺在医院里,后面一切的康复锻炼还指望着人家母子的照顾。

洪教授给小民发微信的时候,小民正把整条鱼的鱼骨头从头舔到尾。活鱼的味道就是鲜嫩,连鱼骨头都这样美味。小民瞥了一眼手机,洪教授让他马上到病房来一趟。小民立即放下手里的鱼骨头,洗完手就跑到病房,他以为洪教授的身体有什么不适,他进门却看见洪教授好好的,洪教授手里拿着汽车钥匙对小民说:“你用我这辆车去学车吧,现在年轻人会开车是基本的技能,学车的费用我给你出。”小民觉得好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早就羡慕有车的人。他大学毕业去面试了好几家单位,人家上来就问他会不会开车,这下好了,连学车的费用洪教授都给他出了,这让他觉得有点晕。小民看了看洪教授手里的汽车钥匙说:“我可不敢开您这么好的车,要是碰坏了我赔不起呀!”小民抑制不住紧张,手心都直冒汗。“没事,只要人别出事,车随便开。你学会了开车,我就方便多了,过几天出院,每天要去扎针灸,去康复中心锻炼,没车不行,你好好学,我已经联系好了学车的速成班,你明天就去吧。”小民心里清楚洪教授是在争分夺秒抢时间恢复健康,人到了这个地步钱和物又算什么呢?他的孩子们指望不上,他就是洪教授唯一的救命稻草。小民越觉得自己是人家的救命稻草,他就越窘得有点怕,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一辆奔驰轿车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交到了他的手上,也许开“大奔”还只是一个开始,后面的事情越想越让他心绪不宁。洪教授有财富,有知识,有人脉,但是他病了;小民是草根,但他有小聪明又想融入大城市。双方正好彼此互需互补。

2

小民开始去学车了,一对一学习,学车的地点距离医院不远。他夜里在医院陪着洪教授,早上六点从医院骑车回家给洪教授拿饭,拿完饭回来去学车,学完车再去医院值夜班,小民昼夜兼程一点儿不觉得累,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洪教授那辆银灰色的奔驰轿车,让他感觉就像是开着宇宙飞船上天了。如果没有洪教授的车,他猴年马月也买不上车,即便是买上了车,也不可能直接入手一辆商务版的“大奔”驰,他真的有一步登天的感觉。虽然他明知道这车不是自己的,但开着车过瘾能显摆有面子这就足够啦。

自从学车后,小民还把他母亲从洪教授家里带回来的旧衣服都翻腾出来,当初他觉得那些洪教授穿剩下的有点起球或领口袖口磨毛边的西装、衬衣、羊毛大衣、花格子围巾还有皮鞋对他都没啥用,周围人都知道他是从农村出来的穷学生,穿那么好的西装和羊毛大衣会让人家笑话,弄不好会被人误会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或是从高级住宅小区的垃圾箱里捡来的。他怕同学们骂他装,骂他大尾巴狼,所以那些旧衣服就是被母亲骂他都不穿。现在不一样了,他特别想穿洪教授给的旧衣服,他觉得穿着有范儿不说,还有一种好马配好鞍的体面感。看看自己现在穿的衣服要多寒酸有多寒酸,破牛仔裤,毛蓝色的绒衣,外面是一件厚重的老掉牙的紫色防寒服。母亲硬说这防寒服是男式的,可小民怎么看都像是女士款。因为小民的个子不高又不胖,这件女士的防寒服说不定就是母亲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好在小民听话,一直都对吃穿不挑挑拣拣,他明白自己从小到大都是母亲打工养他,他没有资格要求母亲给他买新衣服。母亲让他穿啥就穿啥,他能少花钱就少花钱,能不伸手找家里要就不要。他自己上大学打工挣的那点钱都用来买手机和电脑了,因为那些是他必须买的。现在小民突然让母亲把洪教授以前送的旧衣服统统找出来洗干净,熨平整了,衬衣也都熨好了,一排排挂好;皮鞋打上油;花格子围巾是他的最爱,也是全身行头眼珠子一样的亮点。小民的这身打扮让母亲看了很吃惊。尽管这些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都不太合身,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越是不合身的衣服,穿在小民身上兴许就越是一种时髦。

洪教授看见小民自从学车就变了个人,尤其是他穿着自己旧衣服的扮相,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自己的儿女这个时候与他远隔万里,他病成这样子,儿女却很少打电话给他,更没有回国来看他的意思。他心里明白自己把儿女送到国外,就意味着他永远不可能指望儿女的照顾了。可是病来如山倒,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绝望了,内心的孤独和恐惧让他觉得小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要想活下去并且恢复健康,没有小民不行,眼下小民就是他能健康站起来的唯一希望。现在别说给小民汽车开,就是给他再多的东西他都不会吝惜,也不能吝惜。洪教授曾经听过一位患病的朋友对他说,有病了就把钱缝在被子里,给端屎尿盆子伺候的人一张张从被子里往外抻。那时他听朋友这样说,洪教授还一百八十个不理解,觉得那朋友有病,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真正理解了老朋友当初的做法。洪教授把小民当自己儿子一样对待,他每天眼巴巴地等着小民来,小民是他生命的希望。也难得小民这样一心一意地全身心帮他,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在这个时候竟然晒出一家人去海边度假吃烧烤的照片,早把瘫痪的老爸抛到九霄云外。就在他的儿子晒出美丽照片的时候,小民正在给撅着屁股的洪教授打开塞露。由于卧床,洪教授的痔疮病犯了,肛裂导致严重的便血,这让他万分的痛苦,每次大解他都头想撞墙,都像是从地狱走一圈。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只有小民在他身边帮他洗身体,帮他上药,帮他喂饭,给他榨果汁喝。什么叫孤独还是孤独,寂寞还是寂寞,痛苦还是痛苦,绝望还是绝望?只有当一个老人病得不能自理的时候,守候在他身边的人才是他最亲的人。洪教授每天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着小民,没有小民他有可能早早地就身体溃烂,饥饿难耐而饿死了。再过几天医生就让他出院,洪教授要去扎针灸做康复理疗,到那时他就更离不开小民了。

小民可能是在兴头上,他学车的成绩很好,速成班很快毕业,他拿到驾照马上就开车上路了。那天他开着车高兴坏了,他先拉着母亲兜了一大圈,并当着母亲的面把他原来穿过的防寒服扔到街边的垃圾箱里,他要彻底告别过去的自己,迎接一个崭新的自己。可是母亲坐在“大奔”上并没有像小民那样兴奋,她说:“车是人家的,等人家病好了你就要把车还回去,咱们可没钱买车。你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要不回老家务农?现在的新农村也有年轻人创业的机会;要不就赶紧在城里找工作,侍候人的活你刚大学毕业可别想。”听母亲这样说,小民立即反驳。他说母亲见识短,没有长远眼光,把洪教授侍候好了就是最大的经济。洪教授儿女不在身边,他现在指望着我帮他,站在财富和需求的肩膀上前行,比找工作重要得多。如果我现在去找工作,就凭咱们是从农村出来的,就凭我是一个做家政母亲的儿子,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如果让洪教授觉得我比他亲儿子还亲,真帮他恢复了健康,这个人情人家是不会忘记的。再说了洪教授的人脉和资源,可能是咱们几辈子都无法达到的。别说找工作,就是住房问题说不定都好解决。小民说着有点激动,他突然把车停在一个树荫下,花格子围巾一前一后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好一副文艺范啊!母亲看着儿子这副模样,笑得合不拢嘴。也是啊,要做一个城里人,先从扮相着手,给人个城里人的印象。儿子不愧是大学生,看问题就是比村妇有眼光有见识。母亲看着儿子信心满满,她也信心满满。正准备上车回家给洪教授做饭,洪教授给小民打来电话,他说今天出院,让小民帮他办理出院手续,小民就要让洪教授坐着他开的“大奔”回家啦。

小民母亲在洪教授住院期间,就吃住在了洪教授的家里,把人家家里造得乱七八糟的。洪教授住在一楼,家里的房子很大,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了树木花草,能够想象这里曾经鲜花盛开过。但是现在洪教授病了,老伴没了,树木花草早就干枯了。有一个存放东西的储物间像个黑洞,孤零零地屹立着。小民母亲从储物间里翻出了五只南京板鸭还有一些腊肉什么的,怕放坏了就擅自做主把这些东西都给老家寄去了。洪教授的书房有一屋子的书,她和儿子都没兴趣看。洪教授妻子的房间一直房门紧闭,据说洪教授很爱自己漂亮的老婆,他的女人死后房间里所有摆设纹丝不动,只有到了她忌日的时候,洪教授才会把房门打开进去祭拜。这回洪教授要出院了,小民母亲心里有点怕,他怕洪教授问起那几只鸭子的事,就极力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件家具都擦得一尘不染,这样洪教授一回到家就会心情好一些。

洪教授没想到自己病情控制得相当不错,经过治疗他开始不能动的左臂已经微微能抓住一把勺子,左腿虽说还不能走路,但小民搀扶着也能站立起来,甚至也能挪动一点小小的步子。洪教授有超强的毅力,他相信一定能再次迈开腿。他回到家心情好多啦,他和小民母亲说,就让她和小民都住到家里,小民每天负责开车送他去治疗,她负责做饭,两个人的工资他全出。

说来也怪,小民母亲对这一切都很满意,因为他们住在洪教授家里连租房的钱都省啦,说白了就等于干赚钱。可是小民看着洪教授一天天地好转,他却有了心思。他在想洪教授如果能够帮他找一份好一点工作,他所有的付出就都值了。可是眼下他每天要和洪教授去康复中心锻炼,人家正需要自己,这个时候提工作的事说不出口,再说现在洪教授让他做的也是一份工作啊。可是小民虽然觉得说不出口,但不说不等于他不想这件事,他知道洪教授早晚有一天会好,这里的一切待遇早晚都不属于他。他一旦离开这里,就不会住这么好的大房子,开这么好的车,吃这么好的饭,用这么好的卫生间,洗这么温暖的澡,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洪教授病情的好转而消失。

于是小民决定争分夺秒,他抢时间的速度甚至比洪教授急于康复还要十万火急。他不敢想一旦离开这里他还有什么,别说车子没了,住的地方更会一落千丈,租房要到城乡接合部的地下室。一天光是挤地铁挤公交就够他受的,在茫茫人海的一线大城市举目无亲,他一个穷学生怎样立足啊!小民想着想着突然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不行,在洪教授家这段时间是上帝赐予他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他到底该从何处入手啊?找工作、出国、娶媳妇、买房等等的一切,该他做的梦不该他做的梦,前世今生加未来,蓝天白云,豪车别墅,有的没有的他统统畅想了一番。

3

小民还是没忍住,他太性急了。

那天夜里实在睡不着就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历,他从招聘的信息中选了几家大公司,他想背着洪教授去面试。他选了一个不用带洪教授去医院的日子,偷偷溜出去面试。他事先把西装和雪白的衬衣提前放到车的后备箱中,他开着奔驰轿车来到了那家上市公司去面试。由于他开豪车,又穿得体面,本来感觉应该是信心满满,可是他却一点都不自信,一点都不坦然,心里直发慌。面试官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也算流利地回答了,人家说回去等消息吧。可是他还是心里没底,不知被公司相中了没有。从面试的地方出来心里乱得不行,他没回家直接进了一家饭馆。他边吃边想,别看自己穿的这一身人模狗样儿,其实也就帮他壮壮胆而已。内心是空的,没有工作经验,胆怯,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败事的人,他这点还算有自知之明。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一生,好的家境好的背景成长起来的人气质就是不一样。小民骨子里很自卑,他觉得硬撑着好难受,但再难受他也要撑下去。从农村到城市这种生存环境的跨度太大了,要想跨过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达到的。既然已经决定要扎根大城市,再艰难也要去尝试。幸亏有洪教授这棵大树暂时靠着,否则他就更难了。

小民越是在外面偷偷摸摸地忙于面试,他就越对洪教授格外殷勤,他把洪教授伺候得好好的,洪教授对小民很满意,他的健康恢复得一天一个样。洪教授家的客厅很大,大到可以放下一个乒乓球台子。小民搀扶着洪教授练习走路,洪教授走路的时候身子很沉,重心常压在小民的胳膊上,小民格外用力搀扶,没一会儿工夫小民就汗流浃背。病人无论胖瘦身子都会发沉,掌握不好平衡很容易倾斜,洪教授毅力坚强,他每次走完了几个来回,就忍不住抱住小民歇一歇,脸上的汗水流到小民的前襟上。每到这时,小民就变得像棵树,直挺挺地屹立在洪教授的身旁让他多抱一会儿。小民有一种被依赖的满足感,洪教授抱着小民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小民看得出他此刻是在想他的家人。儿女要是特别自私,心特别狠的那种是很难改变的。他们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后悔,说自己对不起父母,但是早已晚矣,留给儿女的是余生数不尽的心灵忏悔。洪教授一哭就特别可怜,看到这个情景小民的心里也酸溜溜的,面对这样可怜的老人,小民几次想和洪教授表露自己的一些想法,但都忍住了,他实在不忍心对洪教授说他干腻歪了,忍不下去了,想出去工作了,想去打球,想去撸串,想谈女朋友等等的想法。他只能尽心尽力地伺候洪教授,开导他,劝他看开点,从来也不敢对他提及他在海外的孩子们,他怕刺激到他。

那天小民又偷偷溜出去到另外一家公司面试,可能是他走得匆忙,自己做的简历忘在了家里,正好被洪教授看到。洪教授看到小民的简历心里一沉,他这个时候不能没有小民,如果小民给他撂挑子,他的一切锻炼就前功尽弃了。其实洪教授想到了小民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与其看着小民背着他去找工作,不如当着他的面把事情说清楚,找工作的事情他来帮小民安排。因为洪教授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和小民母子纠缠不起,即便这个时间换人,他还是纠缠不起,谁让他身边没人,儿女不管。这个时候请谁都一样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洪教授的弱者位置只有拿钱砍,不然后面一旦彻底瘫痪,就真的生不如死。

那天趁着小民给洪教授洗脚的时候,洪教授对小民说:“你出去找工作有点性急啦,我早就替你想好了,等我病好了,我帮你说说去我朋友的公司上班,我朋友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人家是私企,待遇很不错。”小民突然听到洪教授这样说,他被惊到了,洪教授居然要替他找工作,现在的工作要多难找有多难找,他没有任何背景,就是一个母亲做家政的后代,洪教授动用一点关系就比自己跑断腿管事。小民心中窃喜,顿时水盆里洪教授的两只排骨样的脚丫子,就像是十根金条被他捏得嘎巴响。“你慢点,把我的脚捏疼啦。”洪教授疼得直哎哟,小民这才缓过神来,连忙说对不起。这一天小民给洪教授洗好了脚,然后把洪教授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给他剪趾甲,剪好了趾甲,又给他脚上涂了护肤霜。洪教授从头到脚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白丝绸的睡衣,那一夜洪教授睡得好安稳。

4

那天洪教授正自己拄着拐杖在房间里走路,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他去接电话,没想到电话是他儿子从美国打来的。他儿子说回国出差顺便来看看他。洪教授突然听到儿子要回来,心里一阵委屈,说话的声音变得哽咽。儿子听到父亲电话里说话声音突然哽咽,还以为父亲想他心切,在电话中安慰父亲,说他明天就到家,不用这么激动。其实父亲哪里是激动,而是心里有太多的委屈和伤感,突然听到亲人的声音有点抑制不住地心酸。在他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儿子几乎没有给他任何的安慰,更没有给他精神上的慰藉。这一场大病让他感受到生死临界的危险,在这个时候亲情的冷漠和绝情让他彻底心灰意冷。就在他终于战胜了病魔又快恢复健康的时候,他的儿子出现了,这让他怎能不伤心和悲凉?

儿子回来并没有让洪教授变得开心,反而让他觉得儿子回来得很不是时候,是给他的身体恢复添乱。洪教授眼下已经习惯了和外人打交道,和外人打交道只要给足了钱,让人家得到足够的利益,很容易达到自己的愿望。儿子虽然是亲生的,遇上自私又不孝顺的,还不如用金钱买服务来得更加实际。

儿子刚下飞机就给老爸打电话说他想吃韭菜馅饺子、糖醋排骨、醋熘土豆丝、涮火锅等,说了一大堆。他以为还是他母亲活着的时候,每次回国提前一周父母就开始采购,准备菜谱,每天吃得都不重样。现在老爸瘫痪,家里全是请外人在帮忙,儿子难道不知道这些实际情况吗。他回国不急着问候父亲的身体,这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而一下飞机就说自己要吃这吃那。父亲看在儿子刚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的分上没说什么,但他心里却非常反感,儿子这么多年在国外混,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样不懂事和自私。

儿子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尽管父亲心里有一万个不高兴,他还是让小民的母亲给儿子包了韭菜馅的饺子。儿子进门就闻到了满屋的韭菜香气。儿子回来了,吃过三鲜馅的韭菜饺子,又把他带来的几瓶保健品给了父亲。他回到父亲的房间开始和父亲聊天,第一句竟然问的不是父亲的病,而是质疑父亲家里怎么多了两个人,尤其是对小民的存在大为反感,小民现在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他都没地方睡觉了。

父亲把小民照顾他的事和儿子详细地说明,但还是不能让他理解,他认为父亲不能留一个年轻人住在家里。父亲给他解释说小民是他的救命恩人,没有小民他现在还躺在医院,更不可能恢复到走路,早就半身不遂永远躺在床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儿子似乎对这些解释听不进去,他说人家帮你是有目的,一个大学生又是保姆的儿子,全家就吃上你喝上你啦,将来还会侵吞你的所有财产。父亲就知道儿子回来不但不能帮他,还会让他生气。父亲不想和儿子再多交流,但是儿子不依不饶说父亲这样做很危险。父亲被气得浑身哆嗦,他心里的巨大委屈和痛苦终于爆发了,他举起拐杖指着儿子说:“我就是把房子给他你也管不着,我这把年纪了,谁能照顾我,我就感恩谁。你在地球的另一边,你什么都帮不了我,你一来就气炸我,你给我滚!”父亲实在看不下去这么自私的儿子。

小民听到父子争吵,他怕洪教授出事,急忙跑进房间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刚一进门,洪教授的儿子一把抓住他把他拉出了房间,然后他让小民到外面去说。小民跟着洪教授的儿子来到了外面,夜晚寒风刺骨,小民看洪教授儿子只穿了件毛衣,就把自己身上的防寒服坎肩脱下来给他,他没穿一把扔到地上,那意思是嫌人家的衣服脏。他指着小民说:“你马上在我眼前消失,不要再住我家了!”小民看着这个不肖子孙,没有像他这么发飙,他说:“我早就想走,是你父亲离不开我,不是我赖在你家。我现在就可以走,只是我走了,你父亲恐怕就要瘫痪了,你父亲病刚好,你不要做对不起他的事。你不在身边,他很孤单,除非你回来,要不你就把你父亲接到国外去养病。”说完小民愤慨地离去。他心想这个王八羔子,你出国又有什么了不起啊?你瞧不起我,我看你父亲怎么办。小民决定当晚就离开,说走就走,他越是知道洪教授离不开他,他就越是急着走,说啥也走,看你们后面怎么收拾。小民心想洪教授的儿子真是在国外待傻了,待得脑子进水了,除非他立即放弃美国的一切回国照顾他的父亲,继承父亲的遗产,否则全是瞎扯淡。他觉得洪教授是不可能拖着病体去美国治病的,他没有身份,没有医保,即便他把国内的房子卖掉也不可能去美国治病。他的儿子压根就不当回事,这个混账儿子除了想要他父亲的财产,绝对不想对父亲尽任何义务,他就是个赤裸裸的白痴。

洪教授的儿子十分冲动地把小民给赶走了。他回家把小民的东西扔了出来。小民在冰冷的地上拾起了自己的包裹,他心想你个龟孙子,我手里还有车钥匙呢,我给你送回去,我看看我走后洪教授怎么办。小民送车钥匙的时候,他听到房间内传来洪教授和儿子激烈的争吵声,洪教授是很有修养的知识分子,他不知怎么就培养出这样不通人情的儿子。他儿子丝毫也没有把洪教授的病放在眼里,要知道洪教授是经不住这么折腾的,他的病如果再复发,后果真的很严重。小民站在门外替洪教授捏了一把汗,他到底该不该进去,他如果进去洪教授和他儿子的争吵会更加激烈,老头有可能会突然倒地一命呜呼,他还是别进去火上浇油了。小民没进去,他抱着包裹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小声对儿子说,你今晚出去躲躲,明天听我电话看情况再说,因为我现在也不敢露面。小民答应母亲去同学家住,小民从地下车库开着“大奔”直接去了同学家。

洪教授的儿子其实这次回来就在家待两天,然后他就要去上海,再从上海直接回美国。他回来其实什么事情也帮不了父亲,他最终也没有拿出帮父亲的方案,他既不可能将父亲接到美国去生活,更没有打算自己回国守着父亲。他只是看着家里一团乱,看着父亲把自己的房间都让小民住了接受不了。可是他哪里知道,老父亲一个人生活,重病没有人照顾,只能找外人来帮忙,不这样还有什么好办法?儿子在国外是很难想象一个孤独老人的生活的。

洪教授被儿子气坏了,他没有力气再和儿子争吵,儿子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他回国只有两天的时间,这仅有的两天的时间,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倒是让他觉得时间紧迫,那就是要抽时间回来好好解决一下父亲的养老问题。比如让父亲去养老院什么的,反正不能再让父亲将外人弄到家里住,那样后患无穷。

父亲觉得和儿子之间有一座山隔着,儿子没有耐心听他的想法。他是突然之间病倒的,遇到这种突发情况,洪教授已经很不错了,能在小民母子的帮助下重新站起来。洪教授这次采用的是自救的办法,这个办法很奏效。如果他死财迷守着钱财不放手,不让小民学开车然后拉他去康复医院锻炼,他可能早就错过了最佳的锻炼时间,他就会瘫痪在床。如果他真的瘫痪了,他的儿子肯定是不会照顾他的。洪教授觉得自己和在国外的儿子早就出现了巨大的差异,无论是价值观上,还是在生活方面,早就不在一个频道上了。他渡过这次难关等身体彻底恢复了是可以考虑去养老院度过自己的晚年生活的,但是眼下他太需要小民帮他,有小民帮他比儿子和任何亲人的照顾都来得实际。人老了就是不能听别人摆布,自己一定要有主意。洪教授认定了就让小民照顾自己,他要帮助这个年轻人在城市立足。他觉得和一个外人打交道,即便是看不到未来,或者说未来很危险,但却能够解决燃眉之急。过去养儿防老的观念今天看真的是太过时了,而儿子一心一意坐等得到父母的财产也太过时了。

5

洪教授和儿子不欢而散,儿子离开的那天早上,他正好看见小民开着车回来,他和小民走了个对脸。小民从“大奔”里出来,手里提着热腾腾的早点,小民拿出两个刚出锅香喷喷的芝麻烧饼给他,他手一挥,烧饼滚落到地上,小民急忙捡起来用手掸掉上面的土。洪教授儿子抑制不住,气愤地对小民说:“你等着,别高兴得太早,早晚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赶紧给我滚蛋!”小民笑笑说:“看咱俩谁先滚,祝你一路平安。”说完小民一挥手把车开进地下车库。

小民那天被洪教授儿子赶出家门,他一点不急,他就等着洪教授急。他在同学家才住了一宿还没聊够就接到洪教授的电话。洪教授几乎用哀求的声音恳求小民快回来,一定回来,马上回来,并诚恳地向小民道歉,他让小民不用在意他儿子的无理和傲慢,他说他儿子什么事都不可能代替他,让他尽管放心地回来。小民听洪教授这样地哀求他,心中窃喜,本来想说几句他有多么窝心的话刺激一下洪教授,最后他觉得没必要了。他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他儿子是个自私鬼,他不会管他的父亲。而他父亲偏偏又是个明白人,他看中的是自己的生命,这个时候谁管他,谁帮他,谁天天守着他,谁能让他像好人一样站立行走,谁就胜似他的亲儿子。

洪教授看见小民来了,他起身拄着拐杖扑向他,小民身子向后一仰,然后又机敏地用双手抱住他。洪教授有点激动地说:“对不起啦!你不要生气,我儿子变了,你不用在乎他。”小民急忙安慰洪教授说:“没有,我哪里在乎他?我在乎的是您,这不您一叫我就来啦。今天咱们去公园溜溜,您散散心就没事啦。”小民帮助洪教授换好衣服,搀扶着洪教授进到车里,他拉着洪教授去附近的公园玩。

小民带着洪教授来到公园,初春的树木吐出嫩绿的芽子,河水清清,空气新鲜,小民搀扶着洪教授说:“开春了,今后天天带您到公园呼吸新鲜空气和锻炼。”洪教授听后嘴角向下撇撇苦笑着,有氧运动当然比关在家里好多了。小民带洪教授来到湖边的长廊坐下,他望着湖水一脸的忧愁,小民没有打扰他,他觉得老人虽然和儿子闹不愉快,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血浓于水,他越是看到儿子这样子,他的心越是孤独和悲凉。他老了,病了,而且是很严重的病痛,他这个时候最渴望亲人的关怀和照顾,可是儿子到了异国他乡,他的价值观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变得自私又自我,他可以不管他,但是至少精神的安慰应该有,而且他的行为至少让他感到温暖和善解人意,为何儿子连这点都做不到?不知不觉之中小民一抬头,看见晴天变阴天,头上顶着一朵云彩,他给老人披上了自己的夹克衫,然后搀扶着老人上车回家。

小民还真是说到做到,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都带着洪教授去公园散步,洪教授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公园的美景让洪教授觉得温暖舒服,他自己慢慢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这对洪教授来说真的是奇迹了,有多少患病的老人,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卧床直至终生。洪教授不愧是有毅力有智慧的知识分子,他在自己生命最危难的时候,舍得用人,舍得给予,才换得今天康复的自己。

不用小民开口,洪教授早就替小民想好了工作的事情。洪教授觉得是小民挽救了自己的生命,他不想再耽误这个年轻人,他要帮小民找工作。在大城市想立足,如果他不帮小民一把,小民很难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他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去帮小民。洪教授把小民的情况和朋友一说,朋友马上说没问题,就到他的公司去工作。他朋友还说小民来得正是时候,公司准备明年上市,如果小民干得好今后大有前途。

那天小民正带着洪教授去公园晒太阳,洪教授把给小民找工作的事对他说了。小民一听是一家即将上市的大公司,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几乎是半跪在洪教授的脚下,他发誓到公司一定要好好干一场,不辜负洪教授的期望。洪教授看着一脸诚恳的小民,他有一种成就感。在危难时候帮助过自己的人,他就是要感恩。他嘱咐小民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因为这样的机会对于小民来说千载难逢。小民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但是他马上又显得沉重起来,他说自己出去工作,洪教授怎么办?洪教授表示有他母亲照顾足够啦。洪教授其实早就安排好了,他说小民工作就会有收入,而且是在他朋友的公司会有不菲的收入。他给小民一个方案,租自己家的房子,他可以不用搬走,但是每个月要付租金给他,他和他的母亲不能再像原来一样白吃白住,车子也可以租给小民。房和车都可以打折后租给他们。因为洪教授首先考虑的不是钱的问题,他是不想让这个年轻人有依赖思想,更不想让他刚踏入社会就觉得不用奋斗,房子、车子就摆在眼前。在一线大城市要混到洪教授这样的阶层,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来说付出很多的努力都未必能达到的。关键是洪教授的打折让利不知道小民是否能够理解,这不仅是爱护他,还是为他的远大前程搭建了最好的平台。

洪教授说完静观小民的反应,他知道小民很可能难以接受他的想法,但是他不是慈善机构,他对于小民这样有劳动能力的年轻人,他不会白养他。小民当然没有想到洪教授会这样说,他很吃惊,很不理解,很诧异,很不知所措。洪教授想到小民会吃惊,但是他没想到小民会表现得如此惊讶。他面部表情太夸张以至于脸部的肌肉有点变形,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洪教授面前的小民突然变得面目狰狞,他可能对于自己角色的突然转换没有心理准备,或许他对洪教授的观念难以接受,总之,他十分夸张的表情显示他被惊到了。洪教授进一步解释说:“你不用这么紧张,你也可以到外面租房子,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工作了就要学会开始独立,将来赡养你的母亲,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你现在不用每天伺候我,我也不再发给你工钱,今后你就要走向社会去工作。也许你现在一时很难接受我的建议,但是你要想成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年轻人,这样做对你的成长大有好处。”洪教授从心里不想耽误这个对自己有恩的年轻人。他一定要做得狠一点,让他尽快学会独立,在社会上真正立足。

6

那天洪教授和小民谈话后,小民就消失了。

小民的母亲说小民去工作的地方很好,人家看在洪教授的面子上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位置,他的收入也不错,他自己完全能够养活自己。

接下来洪教授以为一切都很顺利地按照他的想法行事。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母子俩背着自己正在策划一个惊天的大阴谋。

真相是小民除了每天上班,他一直没有离开洪教授的家,他竟然在这个家隐藏了下来。

洪教授家的房子很大,他老婆的房间一直是房门紧闭的。洪教授爱他的老婆、怀念他老婆、永远纪念他老婆的最好方式就是将她原来住的房间原样保存了下来。只要洪教授不死他老婆房间就永远保持她去世前的样子,哪怕是一束花彻底干枯了也会让它永远插在花瓶里,还有她生前酷爱的化妆台上摆着的口红、粉盒、梳子、化妆镜都按原样子摆放,她漂亮的丝绸睡衣、丝绒面的绣花拖鞋都原样摆在床前。那个房子的朝向是整幢房子里位置最好的一间阳光充足的正房。即便在洪教授重病需要阳光照射的时候,洪教授都一直没有换过房间。在他的心目中,老婆无论活着还是去世,她都应该在这个家里享受最好的待遇,至死不变。就是这样在洪教授心中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珍贵的女主人的房间,却被小民暗中霸占了。

小民和他母亲之所以要动心背着洪教授,选择灯下黑的方式占领这个女主人的房间,是因为小民很怕一夜回到解放前,他很害怕再重新回到地下室那暗无天日的出租房。虽说小民有工作了,但他挣的每一分钱都不想就这样子花在租房子上。他住过好的地方了,他知道了什么是天堂一样的住房,在小民的认识里他觉得住在洪教授家,享受洪教授家的卫生间就是天堂的感觉。因为地下室的卫生间曾经爬过蛆,出现过蟑螂,他在一线大城市要租房除了地下室,就是多人共用一个单元房子,多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多人挤在一个淋浴头下冲洗。他一想到这些就浑身上下起满鸡皮疙瘩。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到那样的生存境遇。如果想租到洪教授家的房子,他的收入只够租一个卫生间的。可是洪教授不是说可以打折租给他吗?他想过这事,可是打折也是钱,哪怕是一块钱他都不想花,他觉得现成的房子干嘛要给老头子租金?小民不想放弃这个大便宜,不占白不占,为何洪教授不白送给他住?他就是纳闷化解不开。有钱人就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说的什么自立,这和自立有啥关系?分明洪教授是个财迷鬼。小民管不了那么多,只要不花钱的便宜他都想占。他更不信邪,不信兆头,不信报应,管他是死人住过的房间还是谁住过的,只要睡着床舒服,有高级的卫生间用着,有好饭食吃着,他才不信那个邪。于是他每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摸摸住在女主人的房间。

洪教授家的院墙不高,为了环保,老人家居住的院子没有搭建任何防护栏,院墙低到一迈大腿就能够跳进来。女主人房间的阳台门直接通到小院子里。把门里的插销打开,他很轻易就能够进入女主人的房间。

小民头一天进入女主人房间的时候,他和母亲先微信敲定洪教授已经完全睡下。洪教授自从患病就开始落下了一个毛病,他晚上睡不着觉,每晚睡前必须吃安眠药才能睡着。小民的母亲每晚给洪教授洗完脚,擦洗完身子,换好睡衣,然后再把一粒安眠药让洪教授吃下,她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给儿子发微信让他回家。小民母亲把女主人的房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儿子像条鲇鱼溜进来,然后她把饭菜端给儿子,儿子吃完,她再端走。这一切母子都做得很轻松。头一个晚上,小民急忙要躺在女主人的床上,他连洗漱都懒得去洗,尽管女主人房间里有自己独立的宽大卫生间,但是再好的卫生间也没有那柔软的床让他着迷,他就这样带着浑身的汗酸味和臭脚丫子的味道,一头躺在了女主人那柔软的席梦思床上。那久久不散的淡淡香味让他睡不着。这个女人的床头有一幅大照片,听说女主人是个画家,她这张像仕女的照片是她的自画像,那鸭蛋形的脸,细眉细眼像个江南女子的长相,难怪洪教授这样宠她的女人。这女人如果抱在怀里是啥感觉?柔软的,线条美美的,皮肤细细的。小民越想越馋,浑身酥软起来。再加上他盖着轻柔的里面是蚕丝外面是丝绸被罩的滑溜溜的被子,这被子盖在身上像在云里雾里飘飘欲仙,小民美滋滋的又很难受的,梦里梦外不知死活地睡了一夜。

早上母亲把一天的饭菜都装进了洪教授家那搪瓷的饭盒里,一个包里鼓鼓囊囊地塞给小民,小民天刚蒙蒙亮就越墙提前上班去了。

洪教授每晚吃的安眠药是属于击倒性质的那种,吃了药睡死一般,天塌地陷都不知。他起床时小民的母亲就已经来到了他的床前。打好了洗脸水,漱口水,然后吃早餐。洪教授觉得自己的选择真是好,小民走了,却换来了一个好保姆。他还在寻思着是否要给保姆加工资。干得好就是要多鼓励。他现在有保姆伺候足够啦。

7

刚一入冬,洪教授就琢磨着老婆的忌日快到了。每年一来暖气,就正好是妻子忌日的时候。那天洪教授在网上订购了法国巴黎进口的铁桶罐装的巧克力,铁桶可以存放时间久一些。还有酒红色的干花,现在高科技风干后做的花和真花没两样,可以放很长时间不变样。还有就是老婆爱吃的糕点,他从面包房订购了几样,这些吃的东西放不长,摆几天就要拿走。

洪教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他可以拄着拐杖在房间里走路,中午有太阳暖和的时候,也可以到自家的小院子散散步溜达溜达。这一天是一个少有的大晴天,窗外艳阳高照,太阳直射在妻子的房间。也许是老婆的忌日快到了,洪教授非常想念她。他来到了小院双手拄着拐杖眯着眼睛晒太阳,他突然发现院墙下面有一个板凳放在了院墙直对着老婆房间的位置,这个板凳一直放在房间里,怎么会跑到院子里来了?莫非是保姆晾衣服拿出来的吗?洪教授看着板凳发呆,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把目光转向老婆的房间,他一步步走向冲着阳台的房门,这门有一条细微的缝隙,他用手一推门竟然开了。洪教授吃惊得险些摔倒,他惊奇地发现老婆的房间有可能进来过人,这个房门从来不开,也没有人进去过,只有他一个人进去。洪教授受了惊吓,他此刻想喊保姆,可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他恐惧又紧张,但他此刻还是没有喊人,要让自己先静一静,他觉得妻子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好偷的东西啊,那里只对他个人有意义,只对他的记忆有意义,对于别人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况且那是一个死了人的房间。万一是贼进来,也会失望的,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他觉得很奇怪,家里怎么会进来贼?如果不是进了贼,那为什么房门被打开过?他坐不住了,他要到老婆的房间亲自去查一查。就在洪教授打开房门正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小民的母亲吃惊得从厨房跑过来,惊魂未定地看着洪教授,半张着嘴想拦住又缩回去。

洪教授本来一点没有往保姆身上想,但是小民母亲的这个惊诧的举动让他非常不安。他进到妻子的房间,发现床上的被子动过,原先平整得一尘不染的床,上面铺着的淡紫色真丝绣花床罩变得皱皱巴巴,洪教授俯下身子脸颊贴着那柔软的丝绸床罩,他习惯的妻子的味道中有一丝丝淡淡的恶臭,洪教授顿时怒火中烧,他大声怒吼:“给我进来!”小民妈知道事情被发现了,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不关我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你不知道,这里的房门怎么打开的,家里进来人了对吗?你知道对吗?快说,不说我现在就报警。”洪教授说完瘫软在地上。“您不要着急,您有病,不能动气。”小民母亲吓得浑身哆嗦,她企图把瘫倒在地的洪教授扶起来。没想到洪教授用手里的拐杖朝着她扔去。这个从农村出来的保姆不知深浅地触碰到了洪教授的底线她还一无所知,在洪教授的心里,他心爱的女人胜过他的生命。也许她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在他的心里死去,她的魂灵在他心中永远活着。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块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当他最神圣的地方被人轻易地践踏了,他怎能不撕心裂肺地疼痛?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陷入了非常悲惨的境地。

小民母亲没有时间和小民联系,她也没有机会给儿子打个电话通知他事情败露了。小民对这件事情还不知道。洪教授举着手机问小民母亲:“报警和讲出实情两种你立即选择一种。”洪教授厉声说道。小民的母亲毕竟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她害怕警察,更害怕报警将事情搞大,为了保护儿子,她吓得浑身哆嗦哭着跪在了洪教授的面前。她知道闯大祸了,不说出实情洪教授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也许早点说出实情还能够得到原谅。于是小民母亲把儿子怕花钱租房,怕住地下室,怕受苦受罪,怕永远都住不上像洪教授家这样的大房子的想法说出来。反正洪教授的老婆也死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住在死人的房子里也不在乎不计较有啥吉利不吉利,兆头不兆头,犯忌不犯忌的,只要是能够省钱,没多想就偷偷摸摸地住进来了。小民母亲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慌乱又口若悬河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洪教授解释。“滚出去,给我立即滚!”洪教授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被一把利剑扎到了心窝,血浆没有喷出而是直接倒进了自己的口腔里,鲜血让他饱尝了人性的滋味。这母子的贪欲和无知不仅毁了洪教授,也把他们自己的好日子彻底毁了。

8

小民母亲被洪教授彻底辞掉,洪教授老婆的房间新装了防盗门。洪教授又重新在网上找了保姆,这对他都是临时性的举动。洪教授开始通过网络寻找高级养老院。像他这种情况,只能去养老院了。居家请保姆的方式他自己不再抱有希望。找一家设施好一些的养老院,至少有监督有医疗有康复等全流程的监管。他不再相信私人保姆。

他本来觉得给小民找了工作让他能够独立。如果这孩子真的是那个意思,有发展前途,懂得事理,有感恩的心,他甚至都想过认小民为自己的干儿子,考虑将来让小民给他养老送终。因为人老了身边必须有人帮助,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人守在他的身边陪着他度过那最难熬、最黑暗、最恐惧、最怕死的艰难时刻。人老了临终的路也许很漫长,也许很短暂,也许很难受,也许直达咽气的最后一刻会非常受罪,那一刻绝对渴望有人陪在他的身边。如果在最后死亡的时候,他的手被另一个人的手温暖地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么他把毕生的所有财产都交给他也会死而无憾。小民曾是洪教授企图赠予自己所有财产的人选。他需要小民,他也在用尽一切方式考验着小民,他想让小民成为他走完人生最后那一段时光里最需要的那个人。小民从农村出来,他要想在大城市立足,将来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如果洪教授给了他自己的所有财产,小民的下一代都会有的吃有的用,他的母亲也会有一个养老的地方,他们一家老小在大城市立足就不用愁了。

可是小民啊小民,偏偏他的目光实在是太短浅,他贪婪又侥幸,他想不劳而获,很粗鲁、很无知、很猥琐地侵犯了洪教授最珍爱的女人的房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洪教授是不会原谅他的。小民也真是没有福气的年轻人,因为他的见识短和贪婪以及他的懒惰和愚蠢,他自己锯掉了巨人的肩膀,他的福气和机会没有了。

洪教授也不想指望儿子给他养老,他觉得儿子与他远隔一个太平洋,虽说网络让人们近在眼前,可是他的亲儿子不愿意和他视频,他们之间的感情随着太平洋的海水流走了。他早就听朋友说过,送出国的孩子就等于白养。老人病重濒临死亡的边缘时,早就领教了儿子的无情和自私。他也不想把眼前遭遇和儿子诉说,他知道说也白说。人生一世生儿育女,有的孩子生出来就是报恩来的,也有的是报仇来的。洪教授失望了。他未来的路只有自己选择。

洪教授看透了现实,他深深体会到很少有人愿意守在一个病弱老人的身边,即便是给再多的钱也换不来人心。他也不再渴求什么,现在自己就像是一架衰老的机器,没有回天之力了,人老了就是老了,病了就是病了,人生的落日让他满眼皆黑,今后的日子将是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他别无选择,只能选择一个条件好一些的养老院,从那里出发然后慢慢走向死亡。

洪教授选择了一家条件很好的养老院,这家养老院不仅收留洪教授这样行走不便的老人,甚至连植物人都收,他交齐了所有费用顺利地入住。

洪教授自己住在一个单间,房间里是二十四小时恒温,有护士和护理人员照顾,吃饭可以到饭厅也可以让护理员把饭菜端到房间吃。每天有护理员给擦洗身子,想活动的时候也可以到院子里溜达,平时还有一些活动自愿参加。洪教授刚来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挺好,因为他打定主意将自己的余生就都交待在这里了,他已经没有退路,好和不好他都没得选择了。

那一夜外面狂风大作,响雷不断,洪教授平日还是有吃安眠药睡觉的习惯,他知道这个老毛病恐怕要带到天堂了。平日里吃过安眠药睡得很死,这一夜窗外的响雷把他连连地从睡梦中惊醒,他黑夜里睁着惊恐的眼睛听着外面的炸雷。他突然听见有老人的哀嚎声,这哀嚎的声音在狂风大作的雨夜听起来阴森恐怖。

风雨声夹杂着哀嚎声让洪教授浑身颤抖,他想起身解小便,他们晚上睡觉通常是带着尿不湿的,但是洪教授始终拒绝带尿不湿睡觉,他觉得那样很不舒服。这个时候起夜枕头边可以按铃通知夜班的护理,但是他又不想打扰人家,忍着忍着就憋不住尿床了,一旦尿床是很难忍受的,他按了铃很快护理员就来了。帮他收拾换衣服被褥。他忍不住问护理那哀嚎声是怎么回事,护理员说那是一个八十多岁的女教授,出身名门,年轻时是大学的校花,非常美丽。他的儿子在美国定居,他的老伴儿早就去世了,她被送到养老院的时候,浑身上下头发里爬满了虱子,由于重度糖尿病她双目失明,老教授原来住在大学里,是住在学校的邻居把她送到这里的。她自从来了每天夜里都哀嚎,因为双目失明,半身瘫痪只能够卧床。她不知白天还是黑夜,想起来就叫喊哀嚎,她没有眼泪地干嚎。她从不讲话,来到这里没有讲过一句话,问她什么都不开口,就好像嘴被永远地粘住了,她吃喝拉撒都由护理人员帮她。每天喂饭她闻到饭香就张开嘴,不好吃的就直接往外吐,看得出老太太是个讲究口味的人。由于严重挑食,老人瘦到仅剩下一把骨头。好在到了这里没有长褥疮,头发全剃光了,虱子也没有了,每天给她换好干净的衣服,平时像伺候小孩子一样伺候。她到了这里可以干净地活着。护理讲的这个老人住在二楼,洪教授住三楼,他才知道这里住的很多老人都是不能够自理的,洪教授越加恐惧了。

9

住在养老院的老人们常能够收到各种快递,有很多孝顺的孩子从天南海北给老人寄来好吃的好用的,包括智能机器人什么的。唯独洪教授几乎没有收到过快递,也没有人来看他,他是自己决定到养老院来的。他没有通知自己的孩子和任何朋友。他算是彻底想明白了,他现在只活在自己心中,他只和自己做朋友,他只活在自己的孤独里。

那天洪教授突然收到了一个快递包裹。他很纳闷没有人知道他到了这里,他自己也没在网上买东西,哪里来的快递包裹啊?

经过确认快递就是洪教授的,他打开包裹惊呆了。那是一个礼盒,里面有一束干花,那干花和他老婆房间的酒红色的干花很相似,这让洪教授惊恐万分。洪教授从精美的礼品盒子里找到了一张卡片,上面竟然写的是小民的名字,也就是说这花是小民送来的。小民怎么会知道他住在这里?

洪教授实在想不出小民是怎么知道他住在这里的,既然猜不出也就算啦。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天下任何人的任何举动都不会让洪教授离开这里,他死心塌地要住在养老院直到他生命的终结。他无心去调查,也没有欲望去做福尔摩斯。

接下来洪教授只愿意去做一件事,那就是把他养老的费用留够后,剩下的所有财物都将在他死后捐给慈善机构。

【刘敏,女,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十部,代表作“出国留学三部曲”:《出国留学的少男少女》《一个海归女人的情爱日记》《如歌的诱惑》,著有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文艺评论等五百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