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4年04卷|胡弦:江水奔涌,像来不及思考(组诗)
江水奔涌,像来不及思考(组诗)
胡 弦
[登山记]
这是我常做的功课:沿一条小路上山。
小路蜿蜒,山道边的
几块巨石,似乎也有攀向山顶的愿望。
一路的树,有的我认识,有的
要到开花的时候我才认识。
不远处的消防水池,夏天时浑浊,秋天则清澈、透明,
像在折腾自己,又像在不断重新创造自己。
当我走上山顶,仰望天空,
仿佛我也像天空那样消散了,又像仍存在于一个
难以界定、但仍属于自我的范畴里。
俯瞰江水,仿佛我就是那流逝的江水,
或悬崖边这丛不知名、且从不曾被人注意的灌木。
这是我常做的功课,来到山顶,
看看各有其体的万物,看看仍无法确认的自己,
再顺着原路下山。这一次,
山道边的巨石,看似也有了下山的欲望,又被
一种比滚动更大的力量,固定在这里。
[清明记]
村里已无人居。
藤蔓缠绕,许多庭院的门窗卸去。
村头的溪流愈加欢快、清澈。
我与友人来此探访,小心地
走过湿漉漉的街巷。
辨别茁壮花草,有些品种从未见过。
危墙下不可久立。
而雀鸟鸣啭,此为乐园,它们
意识不到人类面对的危险。
此日为清明,细雨落下,人间
青烟缕缕。
我们来到河山深处。
池塘安静,苔藓遍地,星球在发育。
悲伤,因其自行敛起了反光
而不易被察觉。
[水 仙]
花瓣滑落,
像不安、羞怯的手指。
像远去的背影……
此地,有世界被激烈消耗后
剩下的安宁。
——重新跌回
初夏那无底深渊的深处。
预言之外,轻薄的人儿在飞升,
从一朵周游世界的花
变成一颗水滴。
他回来了,落在平静的水面上,
涟漪,像被小心控制的记忆,
像当初,
我们心中浪费掉的起伏。
[暗 礁]
像在镜面深不见底的内部,
一个错觉是:如果凝望得久了,
就会有身影从中浮现出来。
可激情像漩涡,总在
另外的故事里不停旋转。
而我们的旅程被动了手脚,混入了气泡
那自动破裂的沉默。
所以那样的夜晚,月亮一言不发,
那样的时代,小提琴无望地怀想
一首无法提前出现的曲子。
这是又一个年代,镜子里的脸
仿佛一个秘密的港口。而当
纪录片里闪过一连串镜头,你知道,
有些未曾被摄入的东西,
不可见,但它们就在那里。所以,
“只有隐身人带来过
我们想要的生活,但他早已离去……”
——哦,我们呆在彼此的梦中
已太久了,而这熟悉的
城市深处,那么多失踪者
像失事的船只,
搁浅在绝对的平静中,并隐瞒了
他们早已归来的消息。
[海 滩]
潮水奔腾。
我只看见潮水奔腾,朝岸上扑来,
礁石在慢慢失去它的一生,
细沙闪烁却没有言辞。
我们散步。海滩早已完成:那从
纯粹的悲伤中派生出的
松软平面。
我记起从高空俯瞰大海,
它不动,像一块固体。恒定的蓝,
是种已经老去的知觉。
——过于庞大的事物
都不会关心自己的边缘,也不知道
在那些远离它的中心的地方。
究竟在发生什么事。
[金沙江畔]
我写用于朗诵的诗,
也爱静谧的流逝。
这是舞台后面的背光区,拐弯的江水
偶尔被照亮。
群山如兽群,在高原上踟蹰,带着
黑暗拥有的全部野性。
舞台上,有人在朗诵,
彩色波浪一样的光簇拥着他。
朗诵,能把一个夜晚
改造成一个抒情的时代。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气温似乎也低了些,
我还发现,在背光区听到的朗诵声,
是原声与回声的混合,仿佛带着多年以后
听这些诗时才会产生的感觉。
江水奔涌,像来不及思考,
它拍打着岸,带着冲撞的本能。
——赞美轻而易举,只有这夜色中
带着反光的江水,
沉浸在它自己的奔涌中,
朝下游流去。
[浮山湾看船]
天际线上,有船冒出来,
一个不断变大的小黑点在向我们致意。
当它渐渐驶近,变成了眼前的庞然大物,清晰度
突然超出了你对远方的需求。
风把旗子吹得哗哗响,海水晃动,
像在一个巨大的实验室里晃动。
而当它启航——它再次启航,
渐渐变小,从天际线上消失,变成了只能
属于远方的、
再次拒绝被理解的事物。
[霜 降]
洞穴内,
狼把捕来的兔子摆放整齐。
天冷了,它是残忍的,
也是感恩的。
枯莲蓬如铁铸,
鱼脊上的花纹变淡了。
我们已知道了该怎样生活。
瓦片上有霜,枫叶上有霜,
清晨,缘于颜料那古老的冲动,
大地像一座美术馆的墙。
缘于赞美,空气里的水
每天来窗玻璃上开一次花;
缘于赞美里永恒的律令,
飞行的大雁又排成了一行。
[翠云廊]
——剑阁段古蜀道蜿蜒三百里,路旁多苍劲古柏,号翠云廊。
1
述说之前,你首先得保证,
有种东西不会被词语触及。比如,
它比国家早,或者
混迹于历史却不会被
任何朝代框住。
它已向时间道过别。
——故事化的世界被它抛在身后。
你一次次从它面前走过,但已想不起
它是何种秘密。
2
这样的一棵树:要六个人
伸开双臂才能将它箍住。
——树皮粗糙。但比起从中心
开始的膨胀,难堪的边缘更接近真谛。
——树皮粗糙。但比起从中心
开始的膨胀,难堪的边缘更接近真谛。
——时间也想常驻在这里,可它
像雾气一样消散了。最后
剩下的是六个
伸开双臂的人。当风
把波浪赠予高大树冠,感受力在那里
遽然醒来:一个漩涡
把无知的天空猛地拉向水底。
3
绿云奔赴,裸根像脚踵。
但年月粗疏,源头不可知,途径
已被转移到假设中。
一支古歌不会带来和解。
年轮里的异族有不一样的初衷,他们
怀抱着危险的断代史。
也没有用以宽容的阔叶,
所有事件,越到细枝末节,越尖利。
爱和恨曾有具体的主人,后来,
全都转赠给了假面。
惟有看似不真实的雾气,
要不断挣扎着才能活下去。
4
浓荫匝地。一条路
中断又接续:
经过的无限性把它反复折磨。
人迹罕至,则生沟壑,
——遭到破坏的经验带着遗言的质地。
有些地方彻底毁掉了,
像失踪的记述:留下大段空白,
却无法进入。唯一能确定的,
是那里曾出现过种树人。
5
我们在浓荫下徘徊,滞留在
恍惚又漫长的对抗中。
“有种东西像水,泼掉后,
仍能从尘沙和石板上捡回……”
我们继续徘徊,猜中过一棵树
在想什么,但猜不中
它的影子在想什么。
我们绕着一棵树打转,观察它的
阴面与阳面,
但不包含它的影子。
“何种问题
如此稀薄以至于不需要阐释?”
枝柯交叠、晃动……
“哦,问题也许已解决了,剩下的,
只是一个虚拟的语气。”
6
像一座书架上书籍的排列,
所有事物都已陷入沉思。
结局中,时间恢复了坚毅的面孔,
随时准备重新开始。就像
风突然起身,带着新生的膝盖。
——它越过我们,去赴一场
前世的约会。
——群山失散多年,栈道
是始终未完成的古别离……
“那雨一样落下的是什么?”
鹧鸪提问,无人应答,
能开口的斧子已在多年前离去。
【胡弦,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定风波》《水调歌头》《葱茏》、散文集《风的嘴唇》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