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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2024年04卷|胡弦:江水奔涌,像来不及思考(组诗)
来源:《草堂》2024年04卷 | 胡弦  2024年06月20日08:13

江水奔涌,像来不及思考(组诗)

胡 弦

[登山记]

这是我常做的功课:沿一条小路上山。

小路蜿蜒,山道边的

几块巨石,似乎也有攀向山顶的愿望。

一路的树,有的我认识,有的

要到开花的时候我才认识。

不远处的消防水池,夏天时浑浊,秋天则清澈、透明,

像在折腾自己,又像在不断重新创造自己。

当我走上山顶,仰望天空,

仿佛我也像天空那样消散了,又像仍存在于一个

难以界定、但仍属于自我的范畴里。

俯瞰江水,仿佛我就是那流逝的江水,

或悬崖边这丛不知名、且从不曾被人注意的灌木。

这是我常做的功课,来到山顶,

看看各有其体的万物,看看仍无法确认的自己,

再顺着原路下山。这一次,

山道边的巨石,看似也有了下山的欲望,又被

一种比滚动更大的力量,固定在这里。

[清明记]

村里已无人居。

藤蔓缠绕,许多庭院的门窗卸去。

村头的溪流愈加欢快、清澈。

我与友人来此探访,小心地

走过湿漉漉的街巷。

辨别茁壮花草,有些品种从未见过。

危墙下不可久立。

而雀鸟鸣啭,此为乐园,它们

意识不到人类面对的危险。

此日为清明,细雨落下,人间

青烟缕缕。

我们来到河山深处。

池塘安静,苔藓遍地,星球在发育。

悲伤,因其自行敛起了反光

而不易被察觉。

[水 仙]

花瓣滑落,

像不安、羞怯的手指。

像远去的背影……

此地,有世界被激烈消耗后

剩下的安宁。

——重新跌回

初夏那无底深渊的深处。

预言之外,轻薄的人儿在飞升,

从一朵周游世界的花

变成一颗水滴。

他回来了,落在平静的水面上,

涟漪,像被小心控制的记忆,

像当初,

我们心中浪费掉的起伏。

[暗 礁]

像在镜面深不见底的内部,

一个错觉是:如果凝望得久了,

就会有身影从中浮现出来。

可激情像漩涡,总在

另外的故事里不停旋转。

而我们的旅程被动了手脚,混入了气泡

那自动破裂的沉默。

所以那样的夜晚,月亮一言不发,

那样的时代,小提琴无望地怀想

一首无法提前出现的曲子。

这是又一个年代,镜子里的脸

仿佛一个秘密的港口。而当

纪录片里闪过一连串镜头,你知道,

有些未曾被摄入的东西,

不可见,但它们就在那里。所以,

“只有隐身人带来过

我们想要的生活,但他早已离去……”

——哦,我们呆在彼此的梦中

已太久了,而这熟悉的

城市深处,那么多失踪者

像失事的船只,

搁浅在绝对的平静中,并隐瞒了

他们早已归来的消息。

[海 滩]

潮水奔腾。

我只看见潮水奔腾,朝岸上扑来,

礁石在慢慢失去它的一生,

细沙闪烁却没有言辞。

我们散步。海滩早已完成:那从

纯粹的悲伤中派生出的

松软平面。

我记起从高空俯瞰大海,

它不动,像一块固体。恒定的蓝,

是种已经老去的知觉。

——过于庞大的事物

都不会关心自己的边缘,也不知道

在那些远离它的中心的地方。

究竟在发生什么事。

[金沙江畔]

我写用于朗诵的诗,

也爱静谧的流逝。

这是舞台后面的背光区,拐弯的江水

偶尔被照亮。

群山如兽群,在高原上踟蹰,带着

黑暗拥有的全部野性。

舞台上,有人在朗诵,

彩色波浪一样的光簇拥着他。

朗诵,能把一个夜晚

改造成一个抒情的时代。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气温似乎也低了些,

我还发现,在背光区听到的朗诵声,

是原声与回声的混合,仿佛带着多年以后

听这些诗时才会产生的感觉。

江水奔涌,像来不及思考,

它拍打着岸,带着冲撞的本能。

——赞美轻而易举,只有这夜色中

带着反光的江水,

沉浸在它自己的奔涌中,

朝下游流去。

[浮山湾看船]

天际线上,有船冒出来,

一个不断变大的小黑点在向我们致意。

当它渐渐驶近,变成了眼前的庞然大物,清晰度

突然超出了你对远方的需求。

风把旗子吹得哗哗响,海水晃动,

像在一个巨大的实验室里晃动。

而当它启航——它再次启航,

渐渐变小,从天际线上消失,变成了只能

属于远方的、

再次拒绝被理解的事物。

[霜 降]

洞穴内,

狼把捕来的兔子摆放整齐。

天冷了,它是残忍的,

也是感恩的。

枯莲蓬如铁铸,

鱼脊上的花纹变淡了。

我们已知道了该怎样生活。

瓦片上有霜,枫叶上有霜,

清晨,缘于颜料那古老的冲动,

大地像一座美术馆的墙。

缘于赞美,空气里的水

每天来窗玻璃上开一次花;

缘于赞美里永恒的律令,

飞行的大雁又排成了一行。

[翠云廊]

——剑阁段古蜀道蜿蜒三百里,路旁多苍劲古柏,号翠云廊。

1

述说之前,你首先得保证,

有种东西不会被词语触及。比如,

它比国家早,或者

混迹于历史却不会被

任何朝代框住。

它已向时间道过别。

——故事化的世界被它抛在身后。

你一次次从它面前走过,但已想不起

它是何种秘密。

2

这样的一棵树:要六个人

伸开双臂才能将它箍住。

——树皮粗糙。但比起从中心

开始的膨胀,难堪的边缘更接近真谛。

——树皮粗糙。但比起从中心

开始的膨胀,难堪的边缘更接近真谛。

——时间也想常驻在这里,可它

像雾气一样消散了。最后

剩下的是六个

伸开双臂的人。当风

把波浪赠予高大树冠,感受力在那里

遽然醒来:一个漩涡

把无知的天空猛地拉向水底。

3

绿云奔赴,裸根像脚踵。

但年月粗疏,源头不可知,途径

已被转移到假设中。

一支古歌不会带来和解。

年轮里的异族有不一样的初衷,他们

怀抱着危险的断代史。

也没有用以宽容的阔叶,

所有事件,越到细枝末节,越尖利。

爱和恨曾有具体的主人,后来,

全都转赠给了假面。

惟有看似不真实的雾气,

要不断挣扎着才能活下去。

4

浓荫匝地。一条路

中断又接续:

经过的无限性把它反复折磨。

人迹罕至,则生沟壑,

——遭到破坏的经验带着遗言的质地。

有些地方彻底毁掉了,

像失踪的记述:留下大段空白,

却无法进入。唯一能确定的,

是那里曾出现过种树人。

5

我们在浓荫下徘徊,滞留在

恍惚又漫长的对抗中。

“有种东西像水,泼掉后,

仍能从尘沙和石板上捡回……”

我们继续徘徊,猜中过一棵树

在想什么,但猜不中

它的影子在想什么。

我们绕着一棵树打转,观察它的

阴面与阳面,

但不包含它的影子。

“何种问题

如此稀薄以至于不需要阐释?”

枝柯交叠、晃动……

“哦,问题也许已解决了,剩下的,

只是一个虚拟的语气。”

6

像一座书架上书籍的排列,

所有事物都已陷入沉思。

结局中,时间恢复了坚毅的面孔,

随时准备重新开始。就像

风突然起身,带着新生的膝盖。

——它越过我们,去赴一场

前世的约会。

——群山失散多年,栈道

是始终未完成的古别离……

“那雨一样落下的是什么?”

鹧鸪提问,无人应答,

能开口的斧子已在多年前离去。

【胡弦,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定风波》《水调歌头》《葱茏》、散文集《风的嘴唇》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