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才与帅才 ——重估辛弃疾
一说到宋词,人们自然就会提到苏辛,把他们两人作为宋代豪放词的代表。谭献在《谭评词辨》中说:“东坡是衣冠伟人,稼轩则弓刀游侠。”谭献虽然多次对辛弃疾极尽赞美,但这则评语却小瞧了辛弃疾。同时代的朱熹称赞辛弃疾是一代“帅才”,陆游说辛弃疾可与“管仲萧何”比肩(《送辛幼安殿撰造朝》),刘宰更称道他是时代“命世之大才”“中流之砥柱”(《上安抚辛待制》)。勇能于五万敌军中取叛将首级,智能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怎么能说辛弃疾只是一“弓刀游侠”呢?
古代文学史上,有为国家“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原,有动乱中“感时花溅泪”的杜甫,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轼,而兼具军事帅才与文学天才,并发誓要“补天裂”的只有辛弃疾一人。岳飞虽堪称一代将才,但文学成就毕竟有限,填词只是偶一为之。李白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夸口“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谈笑之间就可以平定叛乱。他吹一吹你听一听就好,一当真你就犯傻了。再说,李白这次吹牛是交了税的,他一下庐山永王李璘就兵败被杀,李白也被关进了浔阳狱中。
唐朝——尤其是盛唐——尚武的激情爆棚,连那位倒霉的杨炯也叫喊“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还有那位王维喊得更凶,“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不过,他们也只是喊一喊而已,充其量只能算热情的啦啦队员,或是一些军事发烧友,自己并不真的下场参战。边塞诗人虽说赴边参战,譬如岑参三次投笔从戎,“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但他只是充满豪情的诗人,适合于战争动员和宣传,而没有能力指挥战争。高适向往“功名万里外”,推崇“男儿本自重横行”,他有政治头脑却没有军事才能。王昌龄《出塞》中“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那种勇猛威武是写别人的。至于辛弃疾的好友陆游,一直高呼抗战并亲自参战,“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老来还“塞上长城空自许”,可惜参战不一定善战。他自许“塞上长城”,和李白自许谢安一样,陆游把自己的诗才当成了帅才。
于几万叛军中生擒叛将,且不说古代诗人中间,即使在古代将士中间,几人有如此胆量?几人有如此身手?再看看他的《美芹十论》,几人有如此眼界?几人有如此谋略?辛弃疾在军事上有胆有谋有勇有识。
诗才与帅才兼备的辛弃疾,是我们民族的稀世珍宝。
可悲的是南宋统治者不能识宝,更可悲的是“蛾眉曾有人妒”,他没有机会指挥千军万马,不是剥夺了他的兵权,而是从没有授予他兵权,南归后一直没有走上战场,最后不得不“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幸好他同样也是一位文学天才,更幸好没人敢剥夺他的“笔权”,他的军事谋略见于《美芹十论》,他的文学才华充分表现于填词,在词中“检校长身十万松”,最终成为辛派领袖和词坛大家。军事上他虽说是帅才,可惜无从在战场施展,他填词反倒能从容挥洒,成为纵横词坛的一代“大帅”。
要是真的在战场上“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他可能不会哀叹“旌旗未卷头先白”(《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陆游也不会“但悲不见九州同”,但豪放词就会让苏轼一人独唱,宋代词坛将是另一番景象,宋代词史甚至文学史也将重写,读者更将少了一道“文学大餐”。
民族的泪水,国家的悲剧,个人的不幸,酿成了辛词的珍珠,让他成为宋代填词数量最多,甚至填词成就最高的词人,也让读者能够在精神上“大快朵颐”,果真是“国家不幸诗家幸”?
连“布被秋宵梦觉”的时候,也念叨“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可他死前仍旧山河破碎。因此他的平生功业,不是在战场上收复中原失地,而是在词坛上“开疆拓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