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菌子
在云南,没有菌子的夏天是不完整的。滇东南的雨季来得要晚一些,父辈口中“六月二十四的雨”,说的是本地真正的雨季要到农历六月二十四才开始。汪曾祺在《人间有味》里写道:“雨季一到,诸菌皆出,空气里一片菌子气味。无论贫富,都能吃到菌子。”旧时菌子多而亲民。“雨余多菌出”,一场雨,一阵太阳,菌子一茬一茬冒出来,捡菌、吃菌是这个季节里云南人最重要的事之一。
最早有关菌子的记忆停留在八九岁的年纪。一大早,睡眼惺忪,提上竹篮,拿上小锄头,去稻田埂上挖鸡公式菌;雨过天晴的午后,溽热氤氲,去对门山麻栎林里捡一些杂菌;偶尔和小伙伴去村旁的松树林割草找柴,山风呼啸,松果满地,林子靠路边的地方我们捡到过马勃菌,这些都在我记忆深处。
遇见菌子最多的有两次,一次是谷熟菌,一次是干巴菌。
雨过天晴和小伙伴去离村不远一个叫小密枝的地方。矮矮的松树丛,到处长满黑灰色的菌子,似迷你版的一簇簇石峰,摸起来硬铮铮,摸过菌子的手留有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时尚不知道这些怪怪的东西竟然是价格不菲的干巴菌。
我摘了一大朵,第一次见,味道又怪异,拿回家家人不敢吃就丢了。而小伙伴也摘了几朵,不知道她家吃了没有,只知道第二天,她哥哥挑回来两大长箩这种菌子。也在她哥哥的口中知道了这种菌子叫干巴菌。
记得她哥哥运气好得不得了,常常遇到“摆衣”(老家方言一种菌子的叫法),鸡公式菌的同类,只是鸡公式菌少而精贵,这种东西则比较多,一出就几窝,每一窝从几朵到几百朵不等。而小伙伴的哥哥遇见的都是几窝,每一窝就有几百朵那种,以至于常常听见,也偶尔看见他肩挑马驮,背篓背,带回来很多这种菌子,白花花的很是喜人,听说卖了大钱。
老家有种传言:捡菌子运气太好的人,以后会倒大霉。是眼红、是咒语、是一语成谶?或许都有。总之这个运气很好的男子,眼见他捡菌子,眼见他卖了钱,眼见他命丧于山上,令人唏嘘不已。
那些年,我也就挖过屈指可数的几朵鸡公式菌,望眼欲穿,望穿秋水也等不来,也没遇到一次“摆衣”。听说,它们只生长在红土地,我也去偶遇了好多次,遍地撒网也捕获不到一朵。
干巴菌、鸡公式菌是无缘了,和其他菌子的缘分还是有的,只是充满了艰辛与劳累。
另外一次,去家乡东北方最高的文笔山,我约了另外3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
山高密林,见一个妇人包着头巾,牵条狗,在林中走过。她的身后不远处有青砖青瓦房子,知道那里有麻风病院,那个妇人很可能就是从那里来的。
小孩子的我们,吓得连忙下到一个谷底,躲在草丛里,屏气凝神,心跳不已。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极了,爬上高处的我们,脚边是一丛一丛的蒿草,蒿草根部到处都是大朵大朵似黄云的谷熟菌。这个菌子我们很熟悉。又累又冷,饥寒交迫,最可怕的是不知道回去的方向,天灰蒙蒙的,似乎黄昏已近。担忧中,欣喜消失殆尽,各自采了眼前的一片,不一会儿竹篮就都满了。
那一次,我靠着有限的地理知识:靠树木叶子多寡辨别方向,靠登上高处辨别家乡,靠猜测指路的彝族阿妈的话语,成功把小伙伴带离如原始森林一般的大山。
后来每每去文笔山,经过那几幢房子,我总会想起过往,我们迷路的地方,应该就在这里。
记得那次回家手抖得拿不住碗,父亲说我们大概走了40公里。辛酸、骄傲、委屈、倔强,在那一次远路捡菌子中一一涌现,又渐渐封藏,我以为我会忘记。直到多年后,离开故土,遇见爱爬山的朋友,脚步丈量过的山河,记忆重新开启。
那个午后,走在树林里,偶有阳光照下来,像年少时某张明信片上的绿林繁花斜阳,不期而遇的美好,让我心生喜悦。待我拿出手机,那点点穿过树林的斜照,如昙花一现,终究成了美好的一逝。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在山林里,空气里满是菌子的味道、松林的味道,是时光漫漫,岁月静好的味道。此刻,江山无限,风月无边,我独享这无边无际。
一个人安静地走在林子里,慢慢走,等菌来。
《松茸、雪山及以身饲地的藏民》里,藏民说,“只有心诚的人看得见菌子的藏身之处。”安安静静,专注当下,不期许才会有惊喜。
爱吃菌子,每年都要买很多。豆瓣上“云南人,餐餐野生菌”引来无数豆友围观,羡慕。隔天去逛一次菌子市场,成了习惯。这样的生活,少了风吹雨淋、脏衣破帽、泥泞恐惧,好是好,但平静日子的寡淡,好像少了点什么。想来想去,是一种惊喜与乐趣的东西。
记得去螺蛳塘,品尝本地第一次做出的红茶,途中,爬上路边一小座山。八九个人,平均每人一朵菌子都没捡到,我却遇到了干巴菌,两小朵,那种欣喜,感觉遇见了奇珍异宝,高兴得不得了,点燃了捡菌子热切的欲望。
而后一朋友邀约,开始正式地捡菌子。
闹钟设到5点,按照头天晚上准备的衣服鞋袜帽子锄头小桶塑料袋热水清凉油,便出发了。
山连着山,绿叠着绿,草木葳蕤,翠色无边。一连走了很多片山林,终于去了几片没人捡过的山林,印象最深的是四片山林到处长满松树菌,其中两片山林里都是老菌子,两片山林是才冒出来的嫩生生的菌子。同行的除了一个姐姐,我们几个几乎都没正式捡过菌子,哪见过这种阵势,一番手忙脚乱:左右手开工拔菌子,不亦乐乎。偶尔也赶忙拿出手机拍个照,拍视频那太浪费时间啦。心里默念:菌子菌子,快到桶里来。
松树林,林深蔽日,即使正午,也如同黄昏。一种虫子时时在眼前伺机钻入眼睛,很讨厌。松树高大笔直,林下无杂草,地势平坦,薄薄的黄松针铺了一地,不会湿鞋,也不会沾上泥巴。松针上探出头的菌子一览无遗。
我们遇见的大多是松树菌,样子很像松茸,只是颜色是土红色的,菌杆和松树皮花纹相似。
捡菌经验丰富的朋友说松林边界常有麻栎林,是青头菌、牛肝菌的家园。
我不知道哪里长什么菌,全靠运气,边捡边遇见。遇见过味道极好的荞面菌。荞面菌就像个文雅的小女孩,纤尘不染:菌盖灰褐,菌盖下面鲜嫩的明黄色,菌柄白色亭亭玉立。少有几朵是撑开的伞,更多的是像手掌拢起来抱着菌柄,羞羞的、静静的。怕弄断根,我总是用锄头挖。哎,我是来挖菌子的,不是捡菌子的。
说来也奇怪,菌子通常约着伴出,这里挖了一朵荞面菌,旁边也有。其他菌子也是。就这样我挖菌忙。拎桶倒了几次,一大个袋子就满了。后来,我也肉多嫌肥,只捡嫩的。寂静昏暗的树林里,唯一的喧闹是我们捡到菌子的欢呼声,惊叫声,以及通信靠吼的联络声。
“哇,太肥了!”
“又捡到一朵!”
“天哪,太多了!”
……
这一夜,腿酸痛,一闭眼就看见满地的菌子,白天黑夜捡菌忙,一夜无眠。
说着下次再不去了,累。
好了伤疤却忘了疼,下次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