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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4年第6期|尹学芸:神的孩子)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4年第6期 | 尹学芸  2024年06月21日08:15

香丫每天傍晚到村南的桥头去接喜奎,是罕村的一处风景。

这处风景不知不觉已有六年了。村头是座小水泥桥,前面就是乡村公路,公路两侧生长着密实的毛白杨。香丫接喜奎就站在水泥桥的这边,桥栏杆像羽翼一样朝左右撇,香丫就站在右边的翅膀上,痴痴地朝西望。桥下是条臭水沟,夏天里的臭蚊子打着团地飞,香丫离那里近,打从她身边过的人,总能看见她的头顶上方滚着一个来回转动的地球仪。也有人喊她到桥上来,离那个地球仪远点。香丫回头一笑,也不说什么。脚却像生了根一样不动地方。这个地方视线好,能撸着西边这条马路看出去很远。

喜奎是从兴隆的跑马场“嫁”给香丫做丈夫的。喜奎来的时候,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兜里插着两只钢笔。罕村人一见那两只钢笔就笑了。罕村有一个叫麻三颗的人,一个大字不识,也经常在兜里插只钢笔。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麻三颗早就作古了。他插钢笔的年月,正是“晃”(与混相当)媳妇的岁数。当然,麻三颗充文化人也没能“晃”上媳妇,这在罕村是有典故的。喜奎不知道这个典故,他穿着中山装口袋插着钢笔从村南往村北一走,看见他的人都笑得不怀好意。“这不又是个麻三颗么。”罕村人都这样嘀咕。麻三颗多少是有点心数不全的。罕村人转念又想,若是心数全,谁愿意到香丫家里扛活呢,香丫家可是有两个吃死老子的半头小子。

香丫的前夫叫玄武,半年前被车撞死了。就在横在桥头的这条马路上。撞死人的车逃跑了,香丫一分钱的赔偿也没有。玄武活着的时候,在外能挣钱,在家能做饭。香丫能干什么呢,能生孩子。玄武家穷,他也就是看在能生孩子的份上娶了香丫。那年香丫才十七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呢。香丫也争气,三年生了两个大儿子。一家四口穷也过富也过,原想就这样消消停停过上一辈子,可谁想到呢,玄武突然就被一辆不知什么车撞死了。香丫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就叨叨一句话:“你死了,谁给我们做饭呢,我不会做饭啊。”村里人起初都陪着香丫掉眼泪,眼泪没抹干净,又笑了。香丫白白胖胖的一个媳妇,才刚三十出头,手脚齐全却说不会做饭,说出来可不就是件好笑的事。

香丫与两个儿子相依为命,那日子过得别提多凄惶,有面香丫就会捣糨糊,撒一点盐面,里面连个油星都没有。用米煮出来的东西粥不粥饭不饭,七分生八分熟,娘仨就泡点酱油好歹吃一口。邻家的一个嫂子好心眼,想教会香丫如何把饭做得好吃,教了好几次,就把耐心一点一点教没了。“世界上咋会有你这么笨的人呢。”嫂子点着香丫白净的脑门说,“除了会生孩子,你真是一点用处没有啊!”

嫂子家就在山里的跑马场,喜奎是她娘家庄上的人。喜奎家也穷,有个哥哥还是光棍。眼看过三十了也娶不上媳妇。嫂子有一次回娘家时就对喜奎说了香丫的事,问他想不想入赘。没想到喜奎一口答应了。喜奎答应了嫂子却一直没跟香丫说,她觉得这门亲事有点对不起喜奎,喜奎还是童男子呢,“嫁”给香丫就要做两个儿子的爹,就要挣钱给那娘仨花,这样的日子哪里是个头呢。嫂子又一次回娘家,喜奎穿戴整齐背着包裹来找嫂子,说这回要跟嫂子一起走。喜奎虽缺心眼,但心里明净敞亮,他觉得连饭都不会做的香丫还要管两个儿子,这日子没法过,他该给香丫搭把手。没奈何,嫂子把喜奎带了过来,没想到,他和香丫一对眼就再也分不开了。俩人在屋里的说笑声连在街上走的人都听得到。大家都纳闷,就这一对二百五,哪里有那样多的话说,哪里有那样多好笑的话。

邻家嫂子都不看好喜奎和香丫,料定早晚有一天喜奎会被“累”走。可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香丫每天到桥头去接喜奎,不管下雨还是刮风,香丫从来也没耽搁过。也有人看不惯香丫,说有那时间把家归置一下,把饭做熟,干点啥不好。男人又不会飞,你接不接男人还不得一样回去?香丫只有一句话:干别的没心成。香丫的这句“没心成”,村里人理解为玄武就是在这条路上被车撞的,她是还没从这场横祸中走出来。可日子久了,村里人就不这样认为了。看不到喜奎,香丫啥也做不下去。看到了喜奎,香丫啥也不用做,喜奎都包了。

就有人说香丫好命,前后两个男人,都拿香丫当香饽饽。

喜奎在十多里地以外的木器厂做工。

喜奎做工是把好手。不偷懒,不耍滑,放下叉子就是扫帚,就像给自己干一样,眼里到处都是活。喜奎过去在面粉厂上班,后来面粉厂倒闭了,厂长就把喜奎介绍到了河西的木器厂,木器厂的厂长跟面粉厂的厂长是一担挑。喜奎干啥都行,多重多累的活都行,但不加班。厂里多忙也不加班,给多少钱也不加班,面粉厂的厂长就是这样跟一担挑说的,说完还挤了下眼睛。不加班就是得按点回去,人家媳妇每天都在桥头等着呢。木器厂的厂长起初不愿意接受喜奎,说现在就不缺找工的人,何苦用这样一个讲条件的呢。可面粉厂的厂长说,我现在啥也不说,你就先用一个月。一个月以后用不用随你的便。其实没到一个月,四五天过去以后,木器厂的厂长就发现喜奎一个人顶两个人,有时甚至顶三四个人使。有没有人监管都这样,比如一辆130汽车的木材,人家都还在旁边抽烟呢,一眨眼的工夫,木材就平平展展码到地上了。别人两人抬一根木头,喜奎胳肢窝一夹,就像夹个包裹一样一转身,木头在空中掉了方向,稳稳地就落到了木头垛上。

喜奎身子精壮,身上的肋骨都是一根一根地裸露。他看上去不是多有力气的人,可干起活来却有发不完的力。厂长都奇怪,说你媳妇整天给你做啥吃,你的力气咋使不完呢?

喜奎每天六点下班,他的表跟电台电视台都仔细核对过,一两秒差距是有的,但如果相差三十秒以上,喜奎一定把它调回来。木器厂也有电子钟报时间,喜奎不信电子钟,喜奎信自己。只要自己的表时间一到,不管手头干着什么,喜奎也要把工停下来,用一条毛巾掸净身上的灰尘,在一群摩托车中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回家。厂里的人开始也看不惯,也没少捏着鼻子说小话,甚至下班的时候故意晚几分钟打铃。但这一切都挡不住喜奎归心似箭。若有人问他为啥这样着急走,喜奎会认真地回答:“香丫在桥头等着呢。”

香丫等在桥头是大事。看着喜奎弓着腰使劲蹬自行车,谁都会觉得香丫等在桥头是比天都大的事。

喜奎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蹬完这段路,拐上水泥桥,喜奎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单手扶着车把,从桥南往桥北上走。喜奎走过来,香丫迎过去。两张笑脸就撞在了一处,严丝合缝。因为此刻他们谁也见不到周围的人,风景,以及过往的车辆,他们眼里只有彼此,和彼此的含情脉脉。喜奎用一只手搂住香丫的肩,俩人开始往回走。喜奎问,香丫答。或者香丫问,喜奎答。这一天的分别,他们总是有说不尽的话,无论问什么答什么,他们总是一边看路,一边看彼此,总会叽叽嘎嘎一通笑,让过往看见的人匪夷所思。桥下的这一段路足有一百米,喜奎和香丫的脚步迈得四平八稳,旁若无人。因为他们旁若无人,别人就只能给他们让出路来,村里年龄大的人,甚至躲他们远远的,一不留神,甚至走到路边的沟里。有一些车子,也尾随在他们身后,汽车或者拖拉机,突突突地响,但绝不鸣笛。不知从什么时候,似乎就有了某种约定俗成。司机把头探出车窗,一边瞅他们,一边朝路过的人做鬼脸。司机的脸上有嘲弄,有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是一种宽谅,是一种显示自己胸怀、修养、绅士风度的宽谅。

说实在的,这不是罕村的风气。就是因为香丫和喜奎,罕村的这一段路,成了胸怀路,修养路,绅士路。什么时候香丫和喜奎拐过街角,车子才会像放掉一个巨大的响屁,“嗖”的一声,窜得不知去向。

整个一条街的房子,都是高屋门楼,瓷砖到顶。宽大的铁门不是绿的就是红的或蓝的,两边是瓷砖镶的对联,那些与福禄寿有关系的话,像花儿一样开在各家的大门口。唯有香丫家的房子老旧得已经不像话了,屋脊都要坍塌了,窝进去一个大坑,墙体的青砖和白灰都很耀眼,但都能看出盖屋子时的马虎将就。门楼只容下两扇薄薄的木门板,像旧时的乡村那样,用门拉吊两边勾住,套在门框上面的麻花铁环上,落了把花卷锁。香丫抢先开了门,回身来帮喜奎抬车。喜奎说不用你不用你,我一根两百斤的木头扛起来就跟玩一样,还能推不动车?可香丫不这样想。每天香丫都要坚持给喜奎抬车,通常是,香丫还没摸到车后座,喜奎一手抄起车梁已经把车搬进了门槛子。香丫不满地说:“你就是怕我累着,我待一天了,还能累着?”

喜奎说:“谁说待着不累,待着有时更累。我就不能待着。”

香丫跑着去给喜奎准备洗脸水,香皂,毛巾。喜奎扑噜扑噜洗脸,香丫拿着毛巾就在旁边候着。喜奎脸洗完了,香丫把毛巾递到他手上。喜奎若是接得稍微慢一点,香丫手里的毛巾就捂到了喜奎的脸。洗脸水喜奎也要争着倒,但他争不过香丫。香丫端着水抡圆了往当街一泼,见到她的人一准问:“喜奎接回来了?”

香丫神气地说:“接回来了!”

“喜奎真是命好,遇到你这样的媳妇。”

“我也命好啊,我们大宝二宝也命好。”

村里人都爱打听事,问大宝二宝管喜奎叫啥,香丫说叫爸啊,还能叫啥?

喜奎做饭时,香丫就围着喜奎转。喜奎做了三年了,香丫就转了三年了。转了三年香丫也啥都搁不上手,她围着喜奎转就是为了跟他说话。喜奎到外面去倒刷锅水,香丫就跟着到外面去;喜奎到园子里割小葱,香丫就跟着到园子里。香丫的嘴,一会也不闲着,她爱串门子,爱往人多的地方扎,这家那家的事知道不少。只要她知道的,她都要说给喜奎听。她说什么喜奎都爱听。说起哪家婆婆儿媳吵架,喜奎说:“若是我妈来,你一准不会跟我妈吵架。”香丫说:“什么你妈,那也是我妈。”喜奎说:“我妈一准喜欢你,她也不会跟你吵架。”香丫说:‘她吵我也不会跟她吵,她是老人,我得让着她。”喜奎做饭更来劲了,喜奎会掂勺,火把油锅都炝满了,喜奎从容地端起炒勺,掂了两下。炒勺里的火熄灭了,一股菜香味勾出了香丫的口水。喜奎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先填到香丫的嘴里,把香丫烫得吸溜吸溜的,香丫也高兴得吸溜吸溜的。香丫从小就喜欢吃,她身上的肉一点一点堆积起来,身板都有两个喜奎粗了。

大宝二宝放学回家,饭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他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都懂事地先叫爸,再叫妈。爸不是亲爸,但在他们一点也显不出来。吃了饭,饭桌当棋盘,大宝先要跟喜奎杀一盘。大宝学习不行,成绩总是倒数第一名。但下起棋来悟性高。开始跟喜奎学棋时,输多赢少。有时候,喜奎明里暗里还要让着他。如今喜奎要想赢他,得费力气了。喜奎经常托着腮沉思,大宝敲着棋子则显得胸有成竹。有时候,一晚上喜奎连一盘棋也赢不了,喜奎摸着后脑勺觉得不可思议,说:“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儿子怎么这阵提高得这么快?”

大宝得意地说:“你儿子是天才。”

二宝热衷于一种折纸游戏。他把过去的书本通通撕开了,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兔子、老虎、鸟、大公鸡,家里整得就像动物园一样。二宝成绩比大宝好,能排到倒数第十名。香丫喊他写作业,他总是振振有辞:“我哥咋不写呢?”

香丫说:“老师允许你哥不写作业。”

老师对大宝是没奈何。大宝上课就知道捣乱,一点也不注意听讲。同学都不愿意挨着他,老师就把大宝放到最后一排,一个人一桌。窗户外面正好对着一棵树,老师在上面讲课,大宝跟树上的鸟儿勾手,说你过来,你过来。要是没有教育法,大宝早被开除了。

二宝说:“哥不写我就不写。”

香丫说:“你哪能跟你哥比,你比哥成绩好。”

二宝说:“那我就更不应该写了。我不写都比他成绩好,我再写还有什么意思啊!”

香丫喊喜奎管管二宝。喜奎走过去,摸着二宝的脑瓜说:“二宝乖,快去写作业吧。爸老了还指望你养着呢。”二宝把喜奎拽蹲下,也摸着他的脑袋瓜说:“我现在就想养着你。爸,你咋还不老啊!”

喜奎也喊不动二宝,求援地看香丫。香丫气得回了屋里,躺在炕上不起来。香丫生气了,在这个家里是大事。喜奎赶紧把棋盘收起来,把那小哥俩往西屋轰。人轰进了屋里,大宝自己研究棋盘,二宝继续玩折纸。他们都痛恨写作业,觉得写作业一点意思都没有。

香丫在炕上躺着。屋里漫上来一层夜色,把炕脚的破棉絮、塑料布糊的窗玻璃、以及墙柜上的零碎杂物都掩饰了,屋里有一种朦胧的暧昧感觉。喜奎俯下身子看她。香丫一动不动。

喜奎问:“真生气了?”

哪里会真生气。香丫在黑暗中“扑哧”笑了。喜奎就明白了。

喜奎这个月发了四千多块钱,是这个厂里最高的。工资拿到手,喜奎又要去推自行车,厂长老宋追了过来,说喜奎一起喝个酒吧,你也请请大家。老宋不亏待喜奎,但今天多少有点使坏的意思。他刚才看见喜奎领工资,喜奎出了财务室的门,会计就对他挤眼。喜奎发了工资就急着往媳妇手里送,这个他们都知道。会计说:“我跟你打个赌,你如果能留下喜奎喝酒,我就倒着在院子里走三圈。”

老宋说:“我能留下。”

瘸子会计说:“你要能留下他,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老宋跟瘸子平时就爱开玩笑,这样一个小厂,也没啥大小。老宋说是厂长,平时根本没人这样叫他。他有时候央求会计叫他厂长,会计就会叫他鸡巴厂长,把老宋叫得哭笑不得。老宋想起香丫每天像传说一样等在桥头,老宋也想逗逗喜奎。

怕喜奎拒绝,老宋故意说让喜奎请客。

喜奎果然说:“香丫在大桥等我呢。”

老宋说:“我知道香丫在大桥等你呢,我媳妇也在家里等我呢,这与喝点酒不矛盾。”

想到喝酒和喝酒的场面,喜奎是有点心动,他也想喝点酒了。但他不放心香丫,喜奎说:“我先回家,把香丫送回家去再回来。”

把老宋气笑了。老宋说:“香丫就在家呢,你还把她往哪送?十几里地你再赶回来,你傻啊?”

喜奎对这个傻字尤其过敏。他想,我不傻,我是没有必要回去。但他有点不知所措,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所以觉得处理起来有难度。从心里说,他想早一点见到香丫,像每天那样。何况今天又是发工资的日子,每次把工资交给香丫,都是喜奎最幸福的时刻。又从心里说,他也真是想喝一点酒了。男人跟酒多少都有点缘分,喜奎上一次喝酒,还是在老家过年的时候呢。

喜奎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老宋察言观色,说:“不如这样吧,让谁给香丫捎个话,告诉她你晚点回去,别让他等了。”

喜奎眼前一亮,问:“让谁捎话?”

老宋想了想,拿出手机说:“我这就打电话,罕村我有熟人。”

老宋当即就把这层意思告诉电话里的人。说我把喜奎留下喝酒,你告诉香丫喜奎晚点回去,让她别等了。老宋嗯嗯嗯地跟电话那头的人告别,回头对喜奎说:“这回你该放心了吧?”

仍是觉得不踏实。但喜奎已经被老宋说服了。喜奎没使过手机,不知道老宋的电话根本没拨出去。老宋朝瘸腿会计挤了下眼,俩人都会心地笑了。喜奎拿出了三十块钱,问这么多喝酒够么?老宋说:“够,够。你收起来吧。这顿酒钱我花。”

喜奎就把钱收了起来。这三十块钱,是他一个月的零花钱。除此之外,多花一分钱他也心疼。

喝酒的一共有七个人,除了老宋、瘸腿会计和喜奎,其余的人喜奎都不认识,都是老宋的朋友。喝酒的地方是镇上的三娘酒馆。老宋首先说:“喜奎来厂一年多了,从没跟我一起吃过饭。他在厂里一个顶好几个,爱厂如家,我们大家敬他一杯。”喜奎很激动,他从没经过这样的场面,从没这样隆重地受过表扬。满满一杯酒,他一口就干了。嘴里火辣辣的,胃里像是有小火苗在窜动。别人都才刚抿一点,喜奎的杯子却空了。喜奎很不好意思,自己就找酒瓶子。他想少倒一点,瘸腿会计往上一抬瓶子底儿,喜奎的杯子又满了。

喜奎不胜酒力,很快就开始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老宋这才说出他跟瘸腿会计打赌的事,喜奎听到了,牵起嘴角笑了笑,头一歪,又睡着了。老宋说:“瘸子你现在就去倒着走三圈,让我们大家开开眼。”大家也随声附和。瘸腿会计扒拉一下喜奎,说:“都是你闹的,回家抱着媳妇睡觉多好。你不来,就啥事也没有了。”

瘸腿会计自然不会真去倒着走,他的腿划弧,正着走都费劲。但他答应下一顿请老宋,老宋提要求说也要带着喜奎。瘸腿会计没应,说你这次骗了喜奎,下次他还信你?

香丫脸上的焦急与暮色一起爬了上来。鸟儿都归巢了,臭蚊子都飞累了,喜奎还没回来。不管是开车的还是骑车的还是走路的,香丫只要看见人家从西边来,就拦下问:“你见到我家喜奎了吗?”

香丫站累了,就坐在了桥栏杆上。夜色变得浓重了,一会就模糊了眼前的视线。香丫把自己坐成了一副剪影,轻薄薄的,与周围的夜色融在了一起。香丫突然放声哭起来,香丫的哭声像打雷一样轰隆隆地响。她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玄武从镇上回来,就在离桥头50米的地方,被一辆不知什么车撞出去很远。香丫知道消息时,已经是转天早晨了,香丫赶过去,见马路都被血水泡软了,玄武也成了干巴巴的血葫芦,躺在一捆玉米秸秆底下,半个脑袋都没了。香丫站在那里,连哭都忘了,恐惧让她的脸孔变了型,她“啊啊啊”地又叫又跳,像是精神分裂了一样。玄武的后事,都是娘家人帮着料理的,火化场香丫没去。下葬的时候香丫也没去。香丫只要突然被什么声音惊一下,就“啊啊啊”叫得没完没了。后来不叫了,香丫就只会哭,嘴里叨叨一句话,说自己不会做饭。那些个撕心裂肺的日子突兀地呈现在眼前,让香丫一直跳动得不太规律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也让香丫的大脑出现了大片时间的空白,她几乎瘫软了。

香丫决定亲自去木器厂,找喜奎。香丫说走就走。香丫不会骑车,她只得迈大步,拉开胯,人就像飞起来一样。香丫跟着喜奎不止一次来过木器厂,所以知道循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木器厂就在路边上。一个多小时以后,香丫气喘吁吁顶着满头的水气到了木器厂门口。这里亮着灯,两扇铁门却上了锁。香丫茫然地围着厂区的围墙转,不知道怎么办。找不到喜奎,香丫就不能回去。既然厂里锁着大门,她就得等人来开锁,问个究竟。香丫这么想着,就在门口蹲了下来。蹲累了就坐着。坐累了就围着厂区转一圈。直等到夜深人静,厂里也没来人,香丫只得回来了。

家里仍然没有喜奎,香丫在炕沿上坐了一宿,转天天刚亮,香丫又要长途跋涉去木器厂。打开一夜没闩的木门,瘸腿会计一头撞了进来。

瘸腿会计说:“快去医院,喜奎出车祸了!”

瘸腿会计拉开车门,把香丫一下推进了车里。

香丫浑身发抖,“啊啊啊”地又叫个不停,在车内狭窄的空间里,香丫的叫声分外瘆人,司机师傅都把不稳方向盘。瘸腿会计不耐烦地说:“你叫什么叫。喜奎出车祸了,又不是人死了。医院正要做手术,你去签个字,手术完了人就没事了。”

面包车风驰电掣往医院跑,瘸腿会计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昨天晚上的事。他当然没说他跟老宋打赌,也没说喜奎喝多了酒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只说昨天新发了工资,喜奎张罗请大家在三娘酒馆吃饭。吃饭出来他像是转向了,回罕村本来是朝东走,他却一直朝西走,结果被什么车撞到了石桥底下。车跑了,天亮以后,喜奎正好被厂里的工友发现,才被送到了城里的医院。

“宋厂长都在医院组织抢救呢,你放心吧。”

瘸腿会计偷偷打量香丫,香丫木雕泥塑般坐着。香丫不叫了,对瘸腿会计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瘸腿会计刚才那番话,是他跟老宋商量一致说的。他们经常看电视,知道一个喝多了的人出车祸,那些劝酒的人都要分担责任。而昨晚劝酒的人,基本就是老宋和瘸腿会计两个人。饭没吃完喜奎就先走了。他还是惦记香丫。喜奎站起来的时候就险些撞到门框上,大家都知道他喝多了。但没人想起到外面关照他一下,喜奎这才走了与家相反的路。喜奎走了喜奎就成了话题,老宋和瘸腿会计轮番给大家说喜奎和香丫的典故,酒桌的氛围比刚才热闹了很多。

一早老宋知道喜奎出了车祸,就第一时间找瘸腿会计统一口径。晚上出的车祸早晨才被发现,有十条命大概也完了。

他们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瘸腿会计此刻每说一句话都有用意。他知道香丫又被吓着了,故意叹了口气说:“撞了喜奎的车也跑了,喜奎的命,咋和玄武一样呢?”

香丫对这话突然有了反应,她嚷道:“喜奎不会死,他咋会和玄武的命一样!”

瘸腿会计吓了一跳。他赶忙说:“喜奎是不会死,他死了谁给你做饭呢。”

香丫一走进医院,腿就开始打软,脚底像是踩着沼泽地,每走一步,腿就像拔萝卜。

她从没有到医院来过,从来不知道医院就像赶大集,人拥挤得不像话。瘸腿会计灵活地在人缝里穿行,香丫被痛苦地撞来撞去,眼睛紧盯着瘸腿会计,唯恐让他丢下。

好在医院的走廊不长,否则香丫都要昏厥了。瘸腿会计带她径直来到了重症监护室,老宋见了香丫,如同见了救星。喜奎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插着管子,一动不动,脑袋白花花的,像是安上去的。脸肿胀得可怕,青一块紫一块。香丫“啊啊啊”叫着往上扑,握喜奎的手,拍喜奎的脸,喜奎一点反应也没有。香丫以为喜奎死了,咧开大嘴就嚎,被医生喝住了。医生说:“哭什么哭,再晚来一会就没命了,快去签字吧,马上手术!”

老宋拖着香丫去了医生值班室。在这之前,老宋一直急火火地楼上楼下奔走,给喜奎做检查,交费拿药,他已经贴进去好几千块钱了。听说他是厂长,医生都对他另眼相看。说这年头,这样好心的厂长不多了。老宋嘴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却一直敲小鼓,盘算着喜奎的车祸自己能负多少责任。按照医生的说法,即便救活了,喜奎也有可能是植物人,或者留下行为或思维障碍。所以,不管救得活救不活,都不是他小小的木器厂能够承受的。老宋想到这一点就忧心忡忡。他在电梯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平白无故打什么赌,喝哪门子酒。若不是喝酒打赌,哪里会出这么大的事!但在医生和香丫面前,老宋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医生把病历拿给香丫看,看了香丫一眼,就料定她看不懂。医生解释说:“你丈夫颅脑损伤,里面大量出血。最佳救治时间已经错过了,若不赶紧做开颅手术,恐怕就来不及了。”

香丫瞪着眼睛看医生,显得懵懂又无知。

医生说:“即便手术也不能保证他能康复,如果不手术,他可能活不过24小时。”

香丫皱了皱眉,她的心脏在剧烈弹跳,响声如鼓。她根本听不明白医生在说什么。

医生提高声音说:“手术需要八万块钱……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香丫简单地“唔”了声,也不知这一声“唔”是什么意思。医生有点泄气,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宋,不满地说:“她难道是哑巴?”

老宋叹了口气,说:“别说八万块,八千块钱她家都未必有。”他转脸问香丫:“你们家有多少存款?”

香丫像座山一样把自己移动了一下。汗水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脖子上,每一条汗道道都是一股溪水。别说存款,香丫对钱都没有概念,一百块钱与一千块钱,在她的脑海里没区别。她甚至从来不敢一个人去买东西,她的脑子碰见数目字就开始打结。

她一直都想努力听清医生说什么,可她的大脑像被锈住了一样转不动。转不动就听不清,声音从医生捂着白口罩的嘴里发出来,嗡嗡嗡的,震得香丫脑仁发麻。

医生终于不耐烦了,她指点着病历,带着情绪说:“这个手术得开颅。你知道什么叫开颅吧,就是要把脑袋打开……

说到“把脑袋打开”,医生咧了下嘴,做了一个刀劈瓜菜的手势。

这话把香丫炸了一下,香丫突然觉想到了玄武,躺在一捆玉米秸秆底下,半个脑袋都没了。她“啊”地发出了一声叫,一头朝医生撞去,医生没有防备,一下被香丫顶到了对面的墙上。

老宋把疯了似的香丫拉到了楼道里,拿出了手机。老宋气得直哆嗦,说:“你们家还有没有明白人,快叫他们来。”香丫却还忿忿不平地嚷:“死医院,死医生,还想把喜奎的脑袋劈开。我们不住院了,我们回家!回家!”

老宋细细看着香丫,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老宋问:“你真想让喜奎回家?”

香丫激愤地嚷:“回家!”

瘸腿会计木着脸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站着,老宋看了他一眼,瘸腿会计一扭一扭地转身走了。老宋回到了医生值班室,对医生说:“病人的家属来了,有什么事你们商量吧。”老宋也走了,他临走给了香丫2000块钱,说:“你还是听医生的吧。”

救护车开进村里,把一村的人都惊炸了。喜奎被香丫强行接回家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遍了。在香丫的坚持下,医院没能给喜奎开颅。在医生的坚持下,喜奎又在医院观察了三天。在医院的几天里,香丫每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样不错眼珠看着喜奎。开始,医生护士背后都叫她傻子,都取笑她。后来,傻子那样的称呼就叫不出来了。主任早晨查房,看见香丫抱着喜奎的脑袋坐了一宿。主任很吃惊,赶忙让香丫放下。说来也怪,喜奎就在这个时候把眼睛睁开了,问香丫:“你怎么把我放下了?大宝二宝呢?”

香丫赶紧说:“他们在家呢。你都睡了好几天了。”

喜奎有点不好意思,淡淡地笑了下:“我做了很多梦,梦见的都是你和大宝二宝。”

香丫趴在喜奎的耳朵根上说:“医生想把你的脑袋劈开,我没让。”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叽叽笑了。

喜奎突然想起了什么,往身上摸:“发工资了,有4000多呢。”

香丫嘎嘎笑着说:“早给你交药费了。”

喜奎说:“我身子底下有点硬,还是咱家的炕好。”

香丫说:“那咱就回家。”

香丫去找主任。主任是个老太太,她管香丫叫大宝贝,说这时候病人出院会很危险。可在香丫的脑海里,却没了危险的概念。她不喜欢医院,她在这里总是很焦躁,很惶恐。主任也没想到喜奎这么快就醒了过来,这简直是个奇迹。她拍了下香丫的脸说:“你真是个有福的人,我行了一辈子医,像喜奎这样的情况都没遇到过,靠自身的能力恢复的这么快,看来是天不灭人。”三天以后,主任签字放行,香丫口袋里连一分钱也没有了。主任给联系了救护车,说自己的亲戚家用,你们就别收钱了。

村里人从香丫家里出来都摇头,说喜奎这一条命,怕就这样让香丫耽误了。他们还是不看好喜奎,喜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连大小便都不知道。村里人都劝香丫把喜奎送回医院,香丫不依。香丫说:“喜奎在家里我放心。”

“你放心有个屁用!”隔壁的二嫂首先恼了。她一直在犹豫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喜奎家里人。二嫂征求喜奎的意见,喜奎坚决不同意告诉家里。喜奎老家就一个老妈和一个光棍哥哥,家里一贫如洗。百余里的山道,他们除了着急啥忙也帮不上。

二嫂去给喜奎做工作,说:“还是去医院吧,你年纪轻轻的,路还长着呢。”

喜奎对二嫂说:“有香丫呢,不怕。”

二嫂狠狠地骂了句:“这一对土鳖!”

晚上的时光显得那么漫长,一家人都静静的,连点声音也没有。大宝二宝一左一右守着喜奎,大宝抱着棋盘,二宝拿着折纸。二宝折了鸽子给喜奎看,问:“ 爸,认识这个不?”喜奎说:“鸽子。”二宝又折了只鹤,喜奎这回想不起来了。二宝就教他:“鹤。”喜奎吐不出这个字,有点烦躁。二宝又赶忙折了只会蹦跳的青蛙。喜奎这回笑了,说我儿子真是有本事。大宝则把棋子放到喜奎手里让他摸,没人陪大宝下棋,大宝很寂寞。大宝用这个方法给自己排遣寂寞。这个是“将”,这个是“帅”。喜奎有的能猜到有的猜不到。摸的久了,喜奎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香丫坐在灯下痴痴看着这爷仨,看困了,就打发两个儿子回屋睡觉。

香丫是当庄的娘家,母亲患了脑血栓,父亲用轮椅推着母亲过来看喜奎,父亲母亲帮不上忙,都着急得抹眼泪。香丫却是笑逐颜开,快嘴燕子似的告诉父母:“喜奎这就快好了,他都会吃东西了。”喜奎喝了一点粥,是香丫亲手熬的,米粒都不怎么烂。香丫也有辙,把米汤喂到了喜奎的嘴里,米粒都留给自己和孩子吃。喜奎第一次吃香丫做的饭,喜奎吃得很有感觉,不禁用手摸了摸香丫的脸。做下一顿饭,香丫就知道先尝尝米粒软硬再出锅了。

香丫每天都要做好几顿饭,做了这样做那样,想起什么做什么。哪样做了,都要先喂给喜奎吃。有的喜奎能吃,有的喜奎根本吃不下。喜奎若吃不下,她就再去做别的。香丫这一天,琢磨的都是做饭的事。她过去不琢磨,琢磨也琢磨不会,她过去就会串门子数扁担,全庄的新鲜事没有她不知道的。眼下,香丫没了依靠,却像突然开窍了。比如,她第一次把米饭蒸得水不多不少,面条擀得薄薄的,切得又细又匀,让大宝二宝高兴得敲桌子,说我们的妈快变成七仙女啦!香丫还把肉剁烂煮熟喂给喜奎,把菜熬成菜汤。有一天,二嫂过来看喜奎,说老母鸡的鸡汤才有营养。香丫就满世界去踅摸老母鸡。眼下村里的人家少有养鸡的,但有些老年人会养几只。香丫在大宝二宝的帮助下,在大堤上把一只老母鸡捉到了手。她提着鸡翅膀去找主人,说这个母鸡可以救喜奎的命,问人家要多少钱。人家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既然能救命,就拿去吃吧。

转过脸去,鸡的主人就说,这哪像个傻子。言外之意就是香丫会占便宜。

把母鸡变成鸡汤的过程,复杂而又艰辛。第一只母鸡是二嫂帮助收拾的,从拔毛,到开膛破肚到下锅,香丫每一步都看得仔细。第二只母鸡,也是香丫找来的。有第一只母鸡垫底,第二只母鸡的主人也没好意思要钱。香丫宰杀的时候,扑了一身一脸的血。母鸡脑袋掉了,还挣扎着跑出去十几米远,一头扎进了柴禾垛里。香丫坐在那里哇哇地哭,有人问她哭什么,她说母鸡可怜。

在罕村,几乎家家都有人过来看喜奎。过去他们也没咋挂心过这户人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来看喜奎就成了种荣耀,香丫就成了所有媳妇的榜样。他们提来了罐头、点心、水果、营养品。后来不知谁送来了一只母鸡,就有更多的人提着母鸡上门来。一只母鸡来到香丫家里,“噗”地下了一个蛋。香丫把热乎乎的鸡蛋放到了喜奎的手心里,喜奎感受到了鸡蛋的温度。喜奎说:“新下的。”

香丫高兴地说:“对,是新下的!”

吃不完的母鸡,香丫就把它们圈起来,让它们下蛋。母鸡都特别体恤香丫,这只下那只也下。香丫给喜奎蒸蛋羹,第一次蒸的比石头还硬。喜奎吃了一口,就把碗推开了。第二次,香丫就能蒸得松软可口了,她到处打听怎么能把蛋羹蒸得好吃。很多村里人都奇怪,香丫过去是有名的“傻子”,怎么喜奎出了场车祸,倒把她的“傻病”治好了呢?

也有人说,有神暗中帮衬。看香丫的脸,放光呢。

香丫是我的堂妹。

我七岁那年的一个早晨,看见叔叔怀里抱着一个包裹肩上扛着一把木锨从远处走来。我跑过去问叔叔抱着的是什么,叔叔说,你小妹。叔叔又自言自语说,我以为她死了,谁知她又活过来了,命真大。叔叔家的小妹得了大脑炎,头天晚上就已经病得不行了。叔叔早上想抱出去掩埋,走到村西的榆树行子,叔叔正在挖坑时,躺在地上的小妹突然蹬了一下腿,哼了一声。叔叔又把她抱了回来。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6期)

尹学芸,天津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鬼指根》《花匠与看门人》等。曾获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