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4年第3期|琚若冰:雨泠泠
茫茫无际的江面上弥漫着薄雾,十几艘破船停泊在港口。李潇拎着帆布袋,匆匆忙忙朝公交站台赶。李潇大学毕业后,就到一家成人培训机构做美术老师。
李潇哪里是天生脾气好,那是被工作磨的,也可能是因为被江天安抚好了。第一次见到江天时,李潇就在义愤填膺地骂一个插队的男生。开始江天喜欢李潇路见不平的性格,在一起后又担心她的性格,说:“你的脾气太暴了,要是遇到更暴的怎么办?”李潇大声说:“那我就以暴制暴。”江天有些无奈道:“你迟早会遇到硬茬子,要改一改脾气,免得以后吃亏。”
第一次和江天一起回家见到婆婆王翠花时,李潇就知道自己遇到硬茬子了。别看王翠花只认识自己名字,但在村头东家长西家短,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脾气比李潇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潇刚见面就被王翠花挤兑:“你还是城里姑娘,怎么穿得还不如我们村的小芳?”李潇气得差点掉头就走。江天赶忙拉住李潇赔礼道歉:“我妈这人就是那样,心眼不坏。放心吧,我已经找到市区的工作,我们以后就在市区住。每年顶多就过年回来一次,你们见不到多少面。”这样难相处的婆婆,不能吵,不能骂,只能躲。婚后第一年春节,李潇跟江天回老家过年。那天早上,她准备起来给王翠花打下手,谁知刚好听见王翠花在和别人说:“唉,我这个儿媳妇一点也不懂事,看着就不会干活儿。大娃糊涂呀,要是和小芳结婚多好。”李潇冷着脸,当即就要收拾行李回去。
奇怪,今天怎么会想到王翠花?李潇点开手机屏幕,一定是506路公交车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离上课还有四十分钟,来不及的话只能打车了。打车过去要三十块钱呢,张姐前几天说最近报名的人少,要降工资。丈夫江天也说他们单位很可能要裁员,儿子江革还要出国留学。想到这些李潇就忧心忡忡。
一片阴霾中,橘黄的车灯缓缓照到李潇的身上。她长舒一口气,走上了公交车。车上还有一个座位,李潇坐下拿出了教案。这节课她把看到的一个小游戏加进去了,需要再熟练一下玩法,也不知道今天能有几个人来上课。“我妈摔了,让我们回去。”江天的消息弹了出来。李潇发消息:“我不回,你弟江地不是住在村里吗?”江天说:“他打工去了,我们得回去照顾,我这边走不了,只能你回去。”李潇飞快地敲击屏幕,说:“我也走不开。”江天说:“那只能找护工,一天两百元,照顾一个星期。”李潇扫了一眼,把手机丢到包里再也不想理会。她的思绪一点点飘散。在颓败的小城里,李潇渐渐感觉,自己的生活也在走向颓败。
回到家,进门地毯上胡乱躺着一双运动鞋。李潇推开江革的房门,江革迅速地关掉游戏页面,不满地嚷嚷:“妈,你进来怎么不说一声?”李潇苦口婆心劝他:“你不要天天玩游戏,看看英语,争取雅思考高分,这样申请的专业更多。”江革满不在乎道:“没事!妈,我英语好,稍微准备准备就行了。”
李潇从小就着重培养江革的英语能力,江革的语感比其他同学要好,这也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学科。考上外国语学校后,江革的同学们陆续出国读书了,只剩下江革和另外十个同学准备参加国内的高考。一个月前,江革最好的朋友也出国了,他回来嚷着也要出国:“他们说出国机会更多,我要是在国外工作,把你们接过去,不好吗?”江天的眼睛亮了,说:“我们家还没有出过国的呢,要是他真能在国外工作,也算是我们的骄傲。”李潇犹豫了,说:“钱……”江天说:“挤挤总是有的,苦啥不能苦孩子。要不是我爹把钱给我读书,我也不能住在城里。为一家人的国外定居梦想,一家人省吃俭用也要存一笔钱给儿子留学用。”江革知道可以出国,快乐地大喊一声,作业也不认真做了。一问,他就说:“我以后可是要出国的,出国不考这些。”“那出国要英语成绩啊,你赶紧把雅思考过。”李潇一催江革,江革就大手一挥,说:“急什么?我先玩玩。”要是李潇训他,江天就过来唱红脸,气得李潇直瞪江天。江天赶忙哄李潇说:“你和他生什么气呢?男孩子,玩心重正常,收收心就能学好,他随我们俩,聪明。”
“怎么不开灯?”下班回来的江天打开灯。这时李潇才发觉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半个小时。李潇问:“你妈的事,怎么办了?”江天叹了口气说:“不太好办,我弟非让我们回去照顾。要不我们请护工吧。”李潇皱起眉头道:“请护工的钱谁出呢?”江天说:“我弟没说,应该平摊吧。还有手术费一人四千块钱。”李潇有些埋怨道:“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摔了?现在上课不正常,我明天去人才市场看有没有别的工作。”
一抹雨丝开始在镜片上隐隐飘摇,李潇的视野略显模糊,她低头猛地冲进人才市场大厅。
李潇用衣袖擦了擦起雾的眼镜,每张招工简章前都围满了攒动的人头。她转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李潇不免有些泄气。正当李潇黯然神伤时,一个热情的农村妇女拉住李潇说:“妹子,你来找什么工作?”李潇瞥了那妇女一眼说:“老师。”那个妇女立刻松开手说:“当老师好呀,老师不是要考的吗?”李潇不想细说具体的区别,她干脆反客为主:“大姐,您怎么称呼?您是哪里人?怎么来这找工作?”那个妇女嘿嘿一笑,说:“妹子,你真聪明。我是江家村的人,看中了市区一套二手房,准备再找个市区的活儿干,以后搬到这住。”李潇吃了一惊,说:“大姐,现在市区的二手房也不便宜吧。”江大姐喜气洋洋地说:“可不是嘛,要不是老家房子拆迁了,我也不会有钱买。”
拆迁?李潇从未听江天提起过,她满面笑容挽起江大姐的手,说:“江大姐,我老公和你一个村呢,他也姓江。我们户口在市区,这种情况能分到钱吗?”“太巧了,妹子,你老公叫什么?说不定我还认识!”江大姐又想了一下,说,“只要你们在老家有房子,应该就能分到钱,一个人十五万元呢。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你去村部问问就明白了。”一个人十五万元,三个人四十五万元,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儿子留学的费用凑得差不多了,要是不够,还能把其他人的拆迁款弄来。她加了江大姐的微信,两人约定多联络。临走的时候,江大姐还不忘嘱托李潇:“妹子,你要是弄,就得快点回去弄,这都好久了。”
出了人才市场,李潇立刻打电话给江天。江天捂住手机低声问:“怎么了?”李潇说:“你们家要拆迁,你知道吗?”李潇的消息震蒙了江天,江天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啊,我昨天还和他们打电话,没人跟我说。”“要么他们忘了,要么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李潇分析是第二种情况,“这加起来一百多万元呢,我们不知道的话不就全给他们了?”江天当机立断道:“那你现在赶快回去,问清楚什么情况,我随后请个假过去。”
一定要抢到先机,李潇急匆匆叫一辆出租车赶到汽车站。不知颠簸了多久,李潇被司机的大嗓门吼醒:“后面第二排的那妹子,你到了,沿路口走进去就是你们村部。”李潇迷茫地走下车。如果不是和司机再三确认,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江家村。十几年前,这里到处是黄土砌的房子,村子里连像样的路都没有。现在走在水泥路上,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鞋上沾满泥巴。道路两侧矗立着一排排小楼房,附近还有一个大广场,有各种体育器材,墙上涂满“美丽乡村”的喷绘画。村部的大楼也焕然一新。这些年,李潇从没有回来过,过去与当下的视觉冲击让她心魂震荡,江家村的生活红红火火,她的生活却处于颓唐之中。两种不同的生活对比,让她更加想得到拆迁安置费。
村部大楼就坐落在居民区中间,李潇刚走进办事大厅,就被接待窗口的工作人员喊住:“你要办什么事吗?”李潇笑眯眯地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跟工作人员介绍:“你好,我是王翠花的儿媳妇李潇,我老公叫江天。听说最近村里在处理拆迁事务,她正好摔伤了,让我过来办一下。”工作人员想了一会儿,说:“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李潇说:“我们一家在市区住,平时很少回来。这不,要不是为了照顾婆婆,我也不会请假回来。今天来是想把拆迁安置费的手续办一下。”工作人员根据要求帮她办理了相关手续,说:“下次带上签了字的文件来就行了。对了,你爸妈和你小叔一家的还没来办,到时候可以一起办。”李潇忙问工作人员:“老人家在医院,小叔一家在外地,我代办要哪些手续呢?”工作人员递了几份资料给李潇,说:“他们亲自签字就行了,到时候钱直接打到你们每个人的账户上。”李潇在纸条上写下了银行卡号,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老人家没有银行卡,我先把我老公的银行卡给你,到时候一起打到这张卡上吧。”
刚走出村部大楼,李潇就给江天打电话:“喂,老公,办妥了,只要签个字就行。你什么时候过来?”江天说:“我快到医院了,这字怎么签?”
“他们有事,我们代签一下不就行了?待会儿去看看老太太,让她写几个字给我们看看,我们仿一下,就齐全了。”其实李潇代签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只是她想还是谨慎些好。
王翠花躺在病床上叫疼,又要喝水,又要撒尿,又要擦身体,就是不让护工坐下来歇会儿。“这老太太,真难伺候。”护工嘟囔着站起来给王翠花翻身。李潇拎着水果走进病房,见到的就是忙碌的一幕。李潇鼓起勇气喊:“妈——”王翠花的眼睛向上一觑,眯成一条线:“哟,这是谁啊,我都认不出了。”李潇和风细雨地说:“妈,我是您的儿媳妇李潇呀,我让江天和您说我待会儿来的。”王翠花的语气里夹枪带棒:“哎哟,你还记得你是我儿媳妇啊?!谁家儿媳妇结婚后就来过一次婆家?我这摔了还把你这稀客摔过来了,真是好福气!”李潇被闹了个没脸,仍然低声下气地哄着王翠花:“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工作忙,真不是不想来看您,每回都被工作耽误了。这不,您一摔,我赶紧和老板说,周旋了好久,才终于请到假回来看您。”王翠花瞪了李潇一眼,说:“你来看我干吗?是来给我找气受吗?”李潇觉得,哄老人家就跟哄小孩一样,她笑着说:“毕竟您是江天的妈,江革的奶奶,打断骨头连着筋呢。”“看不出来,你变得懂事了,那你给我擦擦身。”李潇凑到王翠花耳边,小声说:“妈,我们付了工资。”王翠花眉毛一竖,说:“你不是说来看我吗?连给我擦擦身都不肯?”李潇怕王翠花又说什么,只能从护工手里接过毛巾。王翠花骂了一句:“你下手那么轻干吗?没力气啊?”李潇只好用力搓出一个红印子,王翠花又叫了起来:“哎哟,痛痛痛,你这是要杀我啊——”真难伺候,李潇告诉自己,要忍忍。
“妈,你怎么能让李潇给你擦身?”江天拿着一堆单子进来了,“对了,妈,这有个地方要你签字,你签一下。”李潇正要放下毛巾接过江天手里的纸笔,被王翠花大声喝止:“我签我的,你擦你的,别停啊。”李潇只能继续给婆婆擦身。她看到签上“王翠花”三个字后,紧握毛巾的手也松开了。
雨越来越大,江天启动车子,有些担心地说:“下这么大的雨,今天怎么回去吃饭?”江天笑道:“谁让今天是中秋节?刚好妈出院,江地他们也回来了。”
这还是江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全家团聚,江地夫妻也有些老了,他们出门迎接李潇和江天。江革捧着手机沉浸在游戏世界中,头也不抬一下。李潇打了一下江革,说:“江革,叫人。”江革不情愿地抬头喊人后,快速走到屋里。王翠花和江地夫妻诧异地面面相觑,李潇和江天微微觉得尴尬。在他们以往的描述中,江革是一位成绩优秀、性格乖巧的孩子。
王翠花大病初愈,这次的家宴就由两个儿媳妇做。王翠花也乐得清闲,跑到门口搬个小板凳坐着,看雨中的过路人来来往往。“婶,你家儿子、儿媳回来啦?”如果李潇在这里,她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她在人才市场遇见的江大姐。王翠花乐呵呵地说:“是的,大儿子大儿媳也回来了。”江大姐想起李潇的事,说:“大儿媳也回来了?我上次在市区还遇见她了呢。怎么样,拆迁安置费她拿到了吗?”王翠花蒙了,说:“什么拆迁安置费?”江大姐说:“就是咱村那个呀。哎呀,可能我记错了。”江大姐看着王翠花的神情,赶忙走了。
王翠花站起来往后厨走,路过孩子房间时,听见江革正在对江地的儿子说:“我回头要出国读书,不用高考。”江地的儿子一脸羡慕。王翠花听说出国读书没几十万元不行,李潇和江天这两年都在哭穷,哪来的钱给江革出国读书?她气势汹汹地冲到后厨,李潇正把头偏过来疑惑地喊:“妈——”王翠花气愤地说:“我不是你妈。”李潇的脸迅速升红,不可思议地望着王翠花。江天听到不对劲,冲过来挡在李潇面前,问:“妈,你干啥呢?”王翠花冷笑一声,说:“我干啥,不如说你们一家干了啥。拆迁安置费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潇和江天对视一眼,猜到王翠花可能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王翠花指着李潇愤愤不平地说:“呸,这十几年你什么时候回来过?上次过来看我,我还当你良心发现,没想到打的是这个主意!”王翠花的话像炸药点燃了李潇心中的委屈,她说:“我为什么不回来?还不是因为你!第一年我回来了,你说什么了?你心里把我当过家人吗?我坐月子时,你一次都没来看过,也没带过江革。江地有了儿子后,你一直带孩子到今天。现在要分钱了,你不告诉我们。你偏心小儿子,还怪我们不把你当一家人!”一旁的江地夫妻捕捉到关键信息,问:“拆迁费已经发了?”王翠花意识到什么,说:“啊!你们连他们的拆迁费都拿走了,你俩太贪心了。小孙子从小就是留守儿童,我不带,指望他俩带?这个孙子他除了上学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你们给江革上好学校,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好?现在又想让他出国留学。要是有钱,爱去哪国去哪国,我管不着。”
江地安慰他妈妈说:“江革要出国留学,你把你们的安置费拿出来,就当赞助了,以后他要是在国外留下了,还能把你们接过去享福。”王翠花对江天的不作为痛心疾首,骂道:“要不是让你上学,江地能出去打工吗?他们一家的日子能过成这样吗?”江地也开始埋怨起哥哥:“哥,我们指望你日子过好了,把我们的日子也带好。可你去了市区后,只顾着自己过你的小日子,丝毫不顾及这个家。要是没有爹妈赚钱拉扯,你能读这么多书吗?”
江天说:“妈,我的成绩比江地好,就算让江地上学,他能考上吗?还不是浪费钱?”李潇着急地拍江天的背,希望能让他舒服一些。她扭头瞪着王翠花:“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老头子走的时候留了一大笔钱,你都给江地了。”“这钱我爱给谁给谁,哪个儿子孝顺我就给哪个儿子。谁没得到就怪他自己不孝顺吧。”王翠花又哼了一声,“你们要是不把拆迁费退回来,我就报警!”李潇、王翠花、江天、江地几个吵成一锅粥。江革一动不动趴在床上,江地的儿子不时张望着,问江革:“哥,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呀?”江革的眼睛紧紧盯住手机屏幕,答:“不去,你想去挨打你自己去。大人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要玩游戏。”
警察和村干部赶过来劝他们说:“这像什么话?大过节的,一家人弄成这个样子。”王翠花不满地说:“谁和他们一家人?没钱了就来找我们。”李潇昂着头很是不服地说:“这本来就有我们的一份。”王翠花追问:“你也知道是一份,我就问你,我们那几份呢?”见李潇和江天不说话,江地义正词严地说:“嫂子,该你的我们绝对不拿,但是不该你的还请你退还给我们。”
警察看着乱成一锅粥的现场皱起了眉头说:“你们别吵了,让村干部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村干部点头附和。“这是家事,没必要这么严肃。”李潇想要打个哈哈,被王翠花怼了回去:“这可不是家事,拆迁安置费是国家给的,该给谁不该给谁,国家得知道。”有了王翠花的这番话,李潇也不敢再阻挠。
村干部说:“你们一家的资料是一起交的,钱打到了江天的银行卡上。”王翠花气得就要打江天,说:“好啊,你开始坑家里人的钱了!”江天哭丧着脸,说:“妈,我们实在是没办法,江革要出国,我们哪有这么多钱?”“江革可以不出国,就在国内上学。”江地怼江天说,“不管怎么样,你们没有告诉我们就拿走了我们的钱,就是不对的。不把钱退了,什么后果你想想去。”警察说:“这位村民说得对,该你的钱你拿着,不是你的钱尽快处理好。”李潇看了看江天说:“算了,算了,懒得和他们争来争去,把钱退给他们。”
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两家人的关系也彻底闹翻。回家时,在车上二人的心情都不太好。唯有江革跟没事一样,还在玩着手机,说:“爸妈,我不管你们退了多少钱,我都要去留学。”“你放心,爸爸妈妈答应你的算数。”江天安慰完江革,又安慰李潇,“以后,我再干点兼职,总能找到赚钱的路子。”李潇没再说话,窗外仍下着雨,她想,什么时候雨能停?
一天,大暴雨后,江天失踪了。起初,李潇以为可能是交通拥堵,但等江天的同事说比平时提前下班后,李潇开始觉得不妙。李潇只能挨个儿打电话给熟悉的人,让大家一起帮忙找找。
门响了,李潇激动地打开门,却看见站在门口的江地。江地犹豫地问:“我正好来市区办事,被雨困住了。我哥他怎么了?”李潇的眼泪忽然流出来,说:“我怕他想不开……”
原来几天前,江天的体检报告下来了,肺癌,需要尽快进行手术。一旦患了癌,就要花很多的钱,最后还是很难留住性命。
“我真怕他想不开啊。”李潇哭着说。“出这么大的事,江革知道吗?”江地问。“我生出了一个没有心的怪物。”想到那一幕李潇仍感到刺骨的寒冷。
那天,江天和李潇来到江革的房间,告诉他爸爸生病了,是肺癌。正在玩游戏的江革没吱声,等游戏结束后抬头问:“那我还能出国吗?”李潇瞪大了双眼,说:“这可是你爸,你怎么能只关心你自己?”江革冷漠地站起身,说:“又不是我生病,我又不是医生,这些不都有你们操心吗?手术后就不会复发吗?”“你现在努力学,高考未必考不好。”李潇冷静地说。“我不!我都说出去了,我要出国!我要出国!!我要出国!!!”
望着李潇和江天沉重的脸,江革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能出国留学,他开始大喊大叫地摔起东西。李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疯了一般号叫,心里一阵寒意。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养废了。
“小革说的也有道理,就算做了手术,我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复发。以后我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咱们家也会被我的身体拖垮。”江天的眼眶红了,说,“不如把这笔钱让他去留学,以后说不定能找到好工作,去国外治好我。”“现在他都不愿意帮你治疗,还指望以后?”李潇的头脑异常清醒,奈何她的话并不能安抚到江天。
听了李潇的话,江地猛地站起来,说:“那我们现在赶快出去找我哥,万一他想不开就糟了。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呢?”
李潇毫无头绪,她拎着雨衣和江地一起冲到街上。雨水冲着李潇的眼睛,她竭力睁开,在内心大声祈祷着老天爷,一定要保佑江天没事。不知过了多久,江地打电话给李潇,他在公安局的朋友接到报警消息,说江边的大桥上有一个男人。是江心桥!这是大学时江天最喜欢去的地方。李潇曾问他为什么喜欢来这里,他总是望着浩渺的江波,念出那句诗:“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李潇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回家贵,想省点钱。
那些被划归到二十世纪的记忆,一遍遍在李潇的脑海中苏醒,跑,跑!她跑了起来,每跑一步,裤腿和鞋子里就会奔腾着水流。在沉重的水的束缚下,她怀揣无法言说的心奔跑起来。这些年,他们不再是当初勇敢的少年,他们的身上背负着成为大人的责任。他们不断磨平自己的棱角,不断熄灭自己的怒火,只是为了维护一个普通的家庭。有时候,李潇怀疑,他们的爱情早已变成亲情。可是此刻,李潇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不想江天死,他是世界上她最爱的人。
她在这座老旧的城区里奔跑着,排水井源源不断向上喷射着废水。她抬起头,朝着远处的江心桥奔跑,桥上有一个徘徊的人影。“江天——江天——”她大声喊着,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江天——江天——”那个徘徊的人影扭过头。
李潇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奔跑,她不敢相信,如果不是江天该怎么办,那必须是江天。
雨水猛烈撞击着江面汹涌的水浪,江天站在江心桥上看着远方。
小时候,江天吵着要去市区玩,去看看江心桥。王翠花告诉江天,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站着,就能看见远处的江心桥。江天总是看不见,王翠花说那是因为江天太矮了。当他长大了,也明白了王翠花是在哄他。他在市区上大学后,总会跑到江心桥去看远方,想是不是真的能见到自家门口,王翠花是不是正在家门口洗菜。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家,再回老家时,已经不是记忆里家的味道。此刻,站在江心桥上,他忍不住想,自己这样身患重疾的人还能有家吗?即使自己活着,也是拖累整个家庭。他不配拥有家,但他也很想回家。
“江天,快下来,我们回家!这个家没有你怎么办?我难道指望江革那个没心肝的小崽子吗?医生说了,你还没扩散,做了手术就会好的。”雨水中传来浩荡的喊声。江天好像看到奔跑的李潇,全身湿透的李潇,嘶吼的李潇。接着,江天好像又看见了江地,他在光晕中焦急地冲过来,说:“哥,你别想不开,治病的钱我们给你,只要能把你治好,钱都是小事。”“你不是把钱要回去了吗?怎么又舍得掏出来?”江天躺在病床上,拉住弟弟的手说。“哥,这是两码事,你真遇到事我还是得帮你啊,我们是一家人!”
暴雨雷鸣,江天闭上了眼睛,任思绪下沉到水底。
琚若冰,女,二〇〇一年生,上海写作学会会员,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博士在读。曾在《江淮晨报》《太原晚报》《安徽青年报》《演讲与口才》《中国青年报》《读者》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此篇为短篇小说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