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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雄:以电影艺术言说东方文化 ——从《青木瓜之味》到《法式火锅》
来源:文汇报 | 陈黛曦  2024年06月14日09:01

陈英雄电影《法式火锅》剧照

陈英雄电影《法式火锅》剧照

陈英雄电影《青木瓜之味》剧照。

陈英雄电影《青木瓜之味》剧照

陈英雄导演带着他的最新作品《法式火锅》来到上海国际电影节,任这一届的金爵奖评委会主席。与其说上海总算等来了陈英雄,不如说陈英雄终于回到了他作品思想体系的发源地——中国。

这位越裔法籍的生活流电影大师在西方待的时间越久,拍出来的作品就愈发弥散着禅意。从他创作生涯的首部长片作品《青木瓜之味》开始,到去年拿下戛纳最佳导演奖的《法式火锅》,陈英雄以电影艺术言说东方文化的手势已炉火纯青。在自己人生的秋季,他收获了更高维度的生命体悟,将儒释道思想的精华共冶一炉,沁润在作品的肌理中。

长时值横移镜头

东方世界如绢本长卷画缓缓打开

《青木瓜之味》讲了一个东方灰姑娘的故事。大女主阿梅以东方式的禅修改变了命运,从一个穷苦的女佣跨越阶层成了富裕知识分子家庭的女主人。所以,体现出东方美就是全片剧作(第一结构)与视听(第二结构)的设计原则。

影片在法国摄影棚内搭景拍摄,全片的第二个镜头,小阿梅在夜色中踏进这个家。女主人领着她一路穿过院子走到佣人房,观众的视线跟随摄影机在50年代的越南人家长时值横移,神秘的东方世界如同一幅绢本长卷画在世界面前缓缓打开。这样的运镜方式也让观众直观地了解到传统越式宅院的空间结构与房屋布局。更妙的是阿梅进房后镜头不断,反向又是一次横移,女主人从佣人区域出发向主人区域走去,巧妙地暗示观众女主人在这个家里其实也是佣人,是丈夫的佣人。具有鲜明时代特点的生活空间与人物关系,一个镜头交代清楚。

在长镜头与长镜头之间,导演频繁间隔使用小景深构图或微距摄影,使作品在视听节奏上形成一种韵律感。小景深能凸显主体,具有抒情性。阿梅从小就是一个素心淡淡、与花低眉、与月展颜的女孩子,爱瞧蚂蚁搬家,爱与蟾蜍逗乐。微距摄影把小蚂蚁、小蟋蟀、小壁虎,包括清晨木瓜滴下的“乳汁”、木瓜籽都拍得唯美动人。那是小阿梅眼中看出去的世界,境由心生,人间清欢、草木情深。一个观万物皆有春意的女孩子,自己慢慢地也活成了春天。

陈英雄擅以视听符号来表意而不是纯靠做戏,这就是导演能力的体现。他总有那么多的招,以场景空间的设计、以摄影机的运动及巧妙的道具来传达角色的性格和人物的命运,这就是一个优秀的导演对电影本体的理解。在声音的设计上,全片都采用天籁。喓喓草虫,趯趯阜螽,鸟语蝉鸣,蛙声阵阵,蟋蟀的歌唱将一丝晚风也没有的西贡夏夜衬得更为宁静。

西方自18世纪启蒙运动起理性主义抬头,启蒙理性日益助长了人类的自大,科学成了新的“上帝”。人们一度以理性来认知世界,主宰、肢解自然。而东方文化恰恰相反,从不将人视为主体。东方思想讲究天人合一,主张人要契合天地万物的节奏而生活。东方佛学思想弥漫全片,在《青木瓜之味》中,陈英雄拍出了一个东方的灰姑娘如实观照自己的命运,感恩知遇、安贫乐道。命运最终给了她奖励,她嫁给了小时候就暗暗喜欢上的男子,从女佣变成女主人。阿梅的劳作就是标准的禅修,她与老佣人的角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整日抱怨,一个静心劳作,与大自然其乐融融。

南禅哲学是佛学东渡后与中华本土文明结合的思想,认为一个人饥来则食困来即眠即是大悟。阿梅在十年里顺从自性,智人得果,不忘其本,是典型的见性成佛。片末阿梅身穿金衣彰显富贵,端坐画面正中象征家庭地位,身怀六甲、读诗代表女性的福慧双修。腹中的胎儿踢了妈妈一脚,阿梅吃痛,“阿哟”一声幸福地笑了,完全是东方传统审美眼光中“修成正果”的视觉表达。

寄情于景借物咏志

生活流技法接通东方美学

《青木瓜之味》是一部典型的生活流电影,全片导演都在不厌其烦地展现阿梅劳作的场面:洗衣、做饭、买米、擦地、打扫、开窗、开灯、灭蚊香、炒菜、摆盘、擦鞋……生活流电影的概念源于20世纪中叶,背后的理论依据是安德烈·巴赞的纪实美学。它要求剧作情节不按因果律排列,而是要像生活般自然流淌,淡化戏剧冲突,将戏剧的张力隐于平淡的生活表象之下暗涌。

生活流电影的创作难度非常高,表面上看起来极自然,但其实是精心演练的结果。摄影机的运镜,演员的表演,人机的配合,都是一遍一遍反复来上十几条,甚至几十条、上百条,直至天衣无缝,背后是现场的各工种巨大而艰辛的工作量。极尽设计,但片子看上去要毫无设计感,其创作的最高境界就是中国美学的金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我很少见到像陈英雄这样文学能力与视听功力并强的创作者,他像个巧手的织女般一针一线把上世纪中叶越南中产家庭三代妇女的命运精心地缝进作品的肌理,通过堆砌看似无意义的生活场面,最终令作品的思想其义自见。何以能自见?就要用视听符号来增加表意的密度,用美术、用道具在电影的隐喻象征结构层做文章。

木瓜是全片最重要的道具,10年生活中阿梅两次做好凉拌木瓜都剖开剩余的瓜肉,拨弄一肚子晶莹剔透的瓜籽,导演以此来暗喻东方传统文化中多子多福的女命。看多了生活流电影,我们中国观众就能发现这种创作手法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创作技巧不谋而合。我们所认为的好诗词都不是直抒胸臆而是寄情于景、借物咏志。写山水是为了写内心,写莲花是为了写品格。“青山不语,微水无痕”“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东方审美先天具有生活流气质。电影的剧作、视听、主题刚好对应的就是东方美学中的言、象、境。陈英雄在这部影片中全部做到了,他写对了故事,又选对了形式,更拍出了意境。

破分别见

活色生香的人间即色即空

只有对《青木瓜之味》够熟,才有可能一眼洞见《法式火锅》的创作奥秘,两部影片如出一辙首尾呼应,后者在格局上、风味上棋高一着。

《法式火锅》讲的是19世纪末法国美食家多丹和他的私人女厨欧仁妮之间的爱情故事。多丹是理论家,欧仁妮是他理论最好的实践者。20多年来两人在同一屋檐下相濡以沫地生活,早已从主仆关系升华成了灵魂伴侣。影片有着非常强的独立女性意识,欧仁妮一次次拒绝多丹的求婚,两人早有夫妻之实,但她从不去多丹的卧室,她掌握着两人之间关系的分寸,小心翼翼呵护着自己的主体性。

影片结尾打动了无数观众。彼时欧仁妮已经离开人世,多丹找到了新的事业伙伴,去迎战欧陆王子下的美食战书,只要多丹的欲望还在,生活就还在继续。摄影机顺时针环摄欧仁妮的厨房整整两周,在绝美的光影变换下,导演用一个超长的镜头将观众带回男女主人公往昔岁月中的某一日。欧仁妮问了多丹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究竟是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厨师?”多丹沉思片刻回答说:“我的厨师。”两人十指相扣,会心一笑,银幕外的观众眼泪决堤。

人生若只如初见。在女人生命的终点,她和她的爱情都还是最初的模样。因为,贤妻或良母都无法体现一个女人的主体价值,而厨师是他们相见时两人关系最初的模样,也是欧仁妮的这趟生命旅程作为独立个体实现的最高价值。她始终是她自己,贤妻或好厨师,她都不需要来自他的肯定,他能懂她就够了,她此生的修为在他之上。

《法式火锅》视听层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设计就是过滤。导演不厌其烦重复展现做美食时的各种过滤,过滤黄油、过滤鱼汤、过滤蔬菜的汁水,萃之灵魂,取之精华。又是生活流电影的惯用技法,烹制美食其实就是烹制情感。他们的情感超越了爱情与亲情,经由岁月不断地萃取、澄清、发酵,滤掉了一切杂质,最终酿成一坛佳酿,历久弥新。《青木瓜之味》是春天的滋味,少年男女初恋的青涩滋味,《法式火锅》则是秋天的滋味,是一份加入了时间这味奢侈调料后丰裕醇香的风味。

过滤的第二层隐喻是指欧仁妮的修心。片中欧仁妮崇尚本真的活法,跟阿梅一样也是不修之修。镜头大量展现她的厨房劳作,日日与大自然的馈赠耳鬓厮磨、肌肤相亲,每一天她都认真而具体地活着。不答应多丹的求婚是不执,跟多丹在一起是因为他懂她,而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阶层,她不需要金钱,更不需要世俗意义上的名分。后来答应求婚还是不执,因为她知道自己病重,时日无多,她不想让多丹在这件事上有憾。

片中有一场戏专门拍多丹和朋友们头蒙白布吸食圃鹀。那是一种美味的小鸟,现在已经被法国政府明令禁食。据说19世纪的欧洲人为了享受美味就对小鸟施以酷刑,捉到后把它们弄瞎,拼命塞小米喂到三倍大,然后溺死在白兰地中,拔掉毛,内脏不除,小火煎熟。吃的时候连同内脏骨头血肉一起吸食,头蒙白布是人们为了笼住这一口香气,也因为害怕此等罪孽被看到。

那场戏导演特地让多丹说了一句台词:“欧仁妮只在市场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天道,但不要去造孽(业)。所以片中的欧仁妮滤到最后已经没有新的业的种子,无业无我无执。纵观全片,观众都能感受到她纯净无染,抵至善圆满,常驻永恒愉悦,了脱死生烦恼。

谁说东方的魂就必须以东方题材来诠释呢?到了《法式火锅》,陈英雄算是拍通透了。我从没见过像《法式火锅》这样好的诠释“不二”的作品。所谓“不二”,就是破分别见,无二元对立。观众在这部作品中看到的一切西方皮囊都是外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唯有看破外在的相,才能看到婆娑世界的这一缕东方魂。全片活色生香,即色即空。

如实观照 安顿生命

谁是东方文化衣钵的继承人

二战后,后现代思潮在全球风起云涌,从根本上撼动了以“我思—主体”为标志的理性主义。法国人作为后现代的先锋旗手冲在了反启蒙理性的最前沿。从某种角度上讲,后现代思潮摧毁了“我思—主体”的内在冲动,对接的正是东方传统文化中主客不分、物我交融的智慧,这就是法国人如此珍视《法式火锅》的根本原因。去年这部作品被选出来代表法国送奥斯卡角逐最佳国际影片,结果连入围名单都没进,奥斯卡当真配不上。

中国哲学本质上就是人生哲学,王阳明的心学融会贯通了儒释道的精髓,是中国人生哲学的最高成果。陈英雄这一头一尾两部影片如果用两个字来总结,拍的就是王阳明所讲的“修心”。这位导演最擅长就是以生活流的技巧,通过一个故事,向观众揭示:人如何认清自己的命运,让灵魂有处安放。认清自我与安顿生命这两件事都不能够通过科学与理性的方式抵达,它不是一种知识,而是般若(超越型智慧)。

陈英雄用一生的创作文火慢炖出了中国的生命安顿之学。他年少时离开了越南移民法国,进入巴黎顶尖的电影学府国立高等路易·卢米埃尔学院学习拍电影。他绝顶聪明,虽然身居西方世界从事创作,骨子里却从未忘记自己的优势——他是一个东方人,与我们一样,血脉中流淌着古老的东方智慧。《青木瓜之味》结尾阿梅读诗:“无论如何改变樱桃树总也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法式火锅》的最后通过女厨和美食家的对话再次点出初心。“修心”也是陈英雄的初心,戏外的导演就是自己笔下的那个终于修成正果的小阿梅。

电影作为现代艺术中最具大众性的文化商品,其功能不仅仅是为老百姓贫乏的生活带来一点乐趣,它需要满足更多观众更为丰富的审美需求。电影是承载一个民族文化与记忆的载体,诚如海德格尔所言:“我们必须作出决断,艺术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民族历史性生存的本源,因而必然是一种领先,或者艺术是否始终只是一个附庸,从而只能作为一种流行的文化现象而伴生。”这或许正是今天中国电影界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作者为专栏作家、知名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