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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千千结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刘景明  2024年06月17日16:09

每个地方都有它不同的特色和韵味。

家乡土酿的米酒馨香怡人,让人心田滋润、激情充盈、迷醉眷恋。

老家在赣南农村。村口一条窄狭悠长的小道,铺满平整精细的鹅卵石。小道尽头那处石缝间,汩汩涌出一股清泉,波光透亮,凉洌甜润。村里人搬来石块,砌成了一口圆形水井,用来酿造风味别致的米酒。

家乡的米酒美誉四溢,几乎家家户户一年四季都备存着米酒。酿造米酒颇有一番讲究,首先选择一个吉祥日子,一大早,把糯米在井水里浸泡两三个时辰膨胀后,倒入饭甑,烧起烈火蒸上一阵子,待蒸成熟饭后投进竹篾细编的篓箕里,浇上半桶井水降温,撒上一层中草药加工碾成粉末的“酒饼”拌匀,过一会儿把“酒饭”装进事先用开水热过几道的缸里,双手把“酒饭”压结实,并在中央用酒杯模型挖挤出一个小圆洞,盖上缸口,放在阴凉处。两天后“酒饭”发酵,整缸“酒娘”潮水一样冒出,诱人的醇香立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酒娘”堪称是米酒的精华,色泽澄清,黏稠甜香,是滋阴补阳的极好食品,装在瓶罐子里存放几年,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陈年佳酿。体贴丈夫的农家妇女,一般大清早上起来上厨,舀几勺“酒娘”,打两个土鸡蛋,蒸得香气喷天,让丈夫一饱“酒娘蛋”的口福。同样,妇女生了小孩坐月子,丈夫隔三差五地杀只仔鸡,放些“酒娘”入锅炖煨,妻子多吃“酒娘鸡”奶水充足,喂奶的小孩长得更健壮。远方客人来了,进门坐下后,主人会利索地把“酒娘”加上茶叶再冲些开水,送上一碗“糯米茶”解渴。如果客人不小心喝过量,虽易醉但不冲头。有一次,一位北方的亲戚初次来到我家,父母泡了一大壶“糯米茶”,他开始喝这种像茶水一样的东西,感觉特别甜蜜爽口,于是主动又添满,喝了三碗后,他就脸红耳赤,醉意大发:“想不到这种糯米茶后劲还挺霸的……”

家乡人把缸里的“酒娘”加入四倍的井水,酿出“酒骨”雄烈的米酒。“酒娘”和井水掺和隔上两三天,捞去漂浮的酒糟,过滤出“生朝酒”。“生朝酒”不比“酒娘”甜,略带点涩辣味,继而存放一周时辰,抬出酒缸来堆上柴火或煤火,烧几个小时煮沸成“熟酒”,这种“熟酒”就是米酒,家乡人则称为“水酒”。

家乡人善良淳朴、热情好客,远远近近的客人来到谁家,都少不了喝米酒。尤其在红白喜事、婚迎嫁娶的酒席中,喝酒的名目繁多。举行婚宴请“喜庆酒”,遇到丧事办“白事酒”,生了小孩满月做“满月酒”,盖了新房乔迁叫摆“喜迁酒”。此外,还流传下来一个独特的民风民俗,每逢农历八月,家家户户以品尝米酒为主题,轮流宴请亲友,这种盛大的聚会叫“老爷会酒”,场面壮观,热闹气氛要持续一个多月,整个村子荡漾在一片悠长的米酒芬芳里。

家乡人知情达理,喝酒爽快,又不轻易醉酒,除非喜事连连做上东道,主人才不得已“一醉方休”。

那年初秋,我考上大学,成为走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父亲在家里操办了六桌“谢师宴”,大醉了一回。中午时分,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后,酒宴开始,馨香怡人的米酒味在空气中袅袅散开。父亲在客人们一阵阵的祝贺道喜声中,端着酒杯乐呵呵地一桌一桌地给客人敬酒,我提着米酒壶跟在背后使劲添酒。父亲每到一桌,先举酒杯开怀豪饮。见父亲一夫当关、此起彼伏地应战,我实在过意不去,端起酒杯要替父亲代喝。客人们见状纷纷逗趣,喝酒要“一碗水酒端平”,给主人代了酒,客人的酒都得我一个人代喝掉。我没有练就那身酒胆,不能扫了客人们的浓厚兴致。父亲敬完全部客人的酒后,已醺醺醉意了。

散席送别了客人,父亲满脸通红,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晃晃,仍显得异常开心、兴奋的样子。我和母亲费了好大的劲扶他上床休息,我抱怨父亲不该这般放开手脚猛喝折磨身子。只听见父亲嘴里念念有词:“老爸我……我高兴,你……你……有出息……”我久久地站在父亲面前,没说一句话。那刻,父亲睡着了,他鬓边的白发,额上的皱纹,那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父亲为了我学业有成,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和磨难,那顿酒宴,又承载了父亲几多的愁苦和喜乐。

从那以后,父亲没再醉过酒,但他那次醉酒的情景却十分恒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我在外工作,多少年来,经历着城市生活的喧嚣与浮躁,让我渐渐远离了朴素的家乡米酒。逢年过节回家,走进村子的每个角落,又能体验到浓郁的酒香追随在我的周围,那种亲近、温暖的氛围在我的思绪中久久地萦绕和回荡。有次中秋节,我带回几瓶外地名酒给父亲尝尝鲜,还特地买了一个绘着一枝红艳艳山茶花的搪瓷杯,让父亲当酒杯用。母亲利索地做了满桌小炒鱼、烧皮肉、酿豆腐和花生米等美味可口的家常菜。席间,我庄重地把名酒和搪瓷杯摆在父亲面前。不承想到,父亲起身乐融融地进厨房,提了一壶温热的米酒过来。我忙端起家里的粗瓷大碗,给父亲添满米酒,然后大大方方、全心全意地敬了父亲一碗。父亲小口小口地啜着米酒,说:“还是家里自酿的米酒顺口,好喝!”

倏地,我感到父亲品着一种淡淡的寂寞和丝丝愁绪,不经意地在他的表情里悄悄滑落下来,扣动了我的心弦。我终于明白了那次父亲醉酒的缘由,他是为了聊以释怀、借以安慰,才喝了个痛快,醉了个彻底。

世间操心最多的人莫过于生育我们的父母亲,贫和富只是一种表象而已。人生难得几回醉!我想,倘若让父亲再醉一回酒,他一定会绽放出醉翁之意的灿烂笑容。

原来,家乡的米酒悄然驻进了我感恩的细节里。我决意携着那份朴实、醇厚的米酒情结行走远方。

(作者系江西省作协理事、赣州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