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4年第6期|陈建功:我们脏的时候(节选)
陈建功,1949年11月出生于广西北海,后移居北京。曾在矿山做工十年,197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专业创作。后调中国作家协会工作。曾为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作家出版社社长,十届、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作品主要在小说、散文以及影视剧本领域。出版小说集《迷乱的星空》《丹凤眼》《找乐》《鬈毛》,散文集《我和父亲之间》《嬉笑歌哭》《从实招来》《率性蓬蒿》《岁月拾荒》等。小说曾多次获得全国性重要小说奖,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越、捷、韩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导 读
陈建功新作长篇非虚构作品《我们脏的时候》,以作者18岁到28岁(1968-1978)十年矿工生活为主线,以自嘲反讽的笔调,诉说了个人的时代际遇、心路历程、青春叹喟、文学起步……书名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里一个叫列比亚德金的“可怜虫”之口,其原话是——“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 作者称,“它使我在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进入灵魂的入口”。全书共20余万字。经作者授权,本刊节选部分章节。为阅读之便,对原书章节有所调整。作者在本书的《后记》中特别说明:除了不可回避的人物之外,其他人的名字都是改过的。
我们脏的时候
陈建功
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
—— 一部文学名著里的人物告白
1.“人模狗样儿”话当年
“人模狗样儿”是个什么样儿?这是个问题。这词儿可以骂人,也可以自嘲;可以表示不屑,也可以表示亲昵。大约二十几年前,应该是在世纪之交吧,那时,江宁、洪胜和我之“人模狗样”正“初具雏形”,和当年的“窑哥们儿”们聚会了一把。
酒过三巡,当年的老矿长说在矿上,你们哥儿仨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现在还真行,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啦!
江宁和他最熟。江宁从工人干到班长,从班长干到段长,后来也从段长又干到了矿长,最后还当了矿务局的头头儿。当时他已经从矿务局调到一家市属大型国有企业当老总去了。那位开玩笑的老矿长,对我们都知根知底。我们相识时,叫他师傅。用当下时髦的网络用语,人家那时就是“骨灰级”的窑工啦。后来当了矿长,我们便成了“徒儿们”。在矿井下一起玩儿过命的人,甭管官大官小,得意失意,也不管师傅徒弟,年龄几何,都是从石头缝儿里钻过来的,开起玩笑,也肆无忌惮。江宁便说,还说我们,当年你他妈的当我们矿长的时候,不也人五人六儿的嘛!
我们哥儿仨里面,论年龄,洪胜是老大。因为在北京西城胡同里长大,深得北京市井文化真传,是我们中间最为伶牙俐齿的一个。我们至今不知道在各自当官儿的那单位,是不是也都人模狗样儿的。反正我们哥儿仨凑到一起,或者说,和窑哥们儿凑到一起,是绝对不“装孙子”的。我猜,是看着江宁跟这位老师傅老矿长撒了欢儿,洪胜的胆儿也肥了,说贼操的,要不是逃脱了你兔崽子的魔爪,我们还混不到今天呢!
大家一起干杯、骂街,拍手大笑。
我们哥儿仨——严格来说应该是哥儿四个,十八九岁时一起去挖煤的、最为“铁磁”的四个哥们儿,除了王大溪早早就离开了我们,剩下的哥儿仨,现在都算是混得人模狗样儿了吧。
2.寻找一个直面灵魂的入口
我以及我们哥儿几个这点儿故事,我是早就想写出来的。29年前,应该是1995年。那时候,我刚刚从北京市文联所辖的北京作家协会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先是当创作研究部的主任,几个月后成为中国作协的书记处书记。那年夏天,时为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编辑的包兰英找上门来,说要约一组面向青少年读者的自传体作品,我算是他们社选中的作者之一。
我已经说过,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复兴潮流骤起,我写过一些中短篇小说、散文和电视连续剧,至今早已烟消云散。之所以还有编辑登门约稿,大概是因为有个“官位”,也有点“人缘”。当时便想,不应辜负这份厚爱。于是就在“历尽劫波尚有泪,写完‘简报’已无诗”的俗务忙碌中,回身寻觅1968年到1978年间在京西挖煤时的往事,自然也就有了些感慨。以此拟了一个提纲,定名曰《十八岁面对侏罗纪》。
“十八岁”就是我到京西木城涧煤矿当矿工的年纪,那时我是人民大学附中“老三届”(67届)的学生,和江宁、洪胜一样,也都是造反派组织“井冈山兵团”的一员。所谓“侏罗纪”,就是我们所开采的煤层,这煤层据说形成于石炭二叠纪和侏罗纪之间。对地质,我是一窍不通的。“石炭侏罗”之类,皆为当年采掘队的技术员吕亦贤所言,大抵应不会错。看这题目,就知道写的是青春面对苍凉。
肖复兴的儿子、后起新锐作家肖铁,好像还赞过这个题目。复兴告诉我,肖铁看了我们这套丛书每一册的题目,说:“这个题目最好!”
但,二十几年间,虽说断断续续地写着,二十几年后,这个题目,也已经不想再用。
对于人类,“励志”应该算是一个有价值的话题,但对于我来说,似乎已经不再有给人励志的激情,更多的,是自我的悲悯。
十八岁,这是一个太过清纯的年龄,至少,在无数人的笔下,都称之为一个“太过清纯的年龄”。
我清纯吗?
或许再往前推10年,我还算“清纯”的。那时候我才八岁,一手被祖母牵着,一手被我姐牵着,跟在我爸身后,从南方遥远的北部湾畔的小城,搬到了北京。
我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朋友,已经把他的名字忘记了。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怀念他。我说这是一次可耻的遗忘,但这一点,是到了年届半百我才发现的。
我是小学三年级转到人大附小读书的。那时的人大附小,随着人民大学本部迁到西郊新址,也刚刚从城里搬来。人民大学的本部,原在铁狮子胡同1号,今张自忠路3号,即过去的段祺瑞执政府。高中时学鲁迅《纪念刘和珍君》,才知道那就是“三一八惨案”发生的地方。人大附小,或者是人民大学的寄宿制幼儿园,就在“铁1号”附近的白米斜街。尽管至今也未曾走过那条街,但我对“白米斜街”耳熟能详。我那时还不会说普通话,但能听得懂同学们鸡一嘴鸭一嘴的神侃。他们的话题永远是白米斜街的生活——寄宿时的趣闻,春夏秋冬的快乐……听他们说这些,我的感觉大概和今天一个贫寒子弟听富二代们讨论时装、吹嘘跑车相似。他们大概以为在一旁痴痴听着的我,根本听不懂。因为我一张嘴,他们就笑,来自僻远小城的我,寂寞而孤独。
很快就发现,有一个人的处境和我相似,甚至还不如我。他会说普通话,甚至也来自白米斜街,却很少和别人讲话。他每天都是默默地,牵着一头奶羊来学校,那羊肚子下一晃一晃的大奶子,格外惹人注目。
那时的人大附小,就在今天的位置,当然教学楼还没有盖起来。我们的教室是平房,教室外面就是绿地。那位牵羊的同学,每早牵羊过来,就把那奶羊拴在教室外的一棵小树上,任由它绕着圈子,四下里找草吃。不管怎么说,学校毕竟不是村落,天天带一只羊来读书,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观。
很快两个孤独的孩子就成了朋友,并且我也从对方那里知道了他牵羊上学的缘由——奶奶天天都要挤羊奶,是为了喂他那个还需要喝奶的妹妹。
“为什么不订瓶牛奶?”我问他。
他不再回答我。
后来我才听说,他的爸妈都是“右派”,妈妈刚生下了小妹妹,就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这才理解了他少言寡语独往独来的原因。再以后读到一些历史故事,才明白我关于“牛奶”的发问,与“何不食肉糜”很是相近。
如今我倒不是为那可笑的问题而后悔。我久久难以忘怀的是,几个月以后,当我自然而纯熟地掌握了普通话以后,当我因有几篇作文写得好,几次被老师叫起来朗读,也就渐渐被更多同学所接纳以后,我也就在这渐渐中,和那拴羊的朋友疏远了。
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确沉浸于被群体所接纳的欢欣里。今天,他的名字,已经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这就是人的本性吗?在许多人看来,这不过算是孩子之间的友情故事吧?我却觉得其间深藏着喻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谁都在试图逃脱“悲摧”的笼罩,谁都不愿意被孤立,被弃置于主流之外。而我,从少年渐渐成为青年,其实也开始在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时代”里身处卑微了。如果说,孩提时的随波逐流是可以理解的,那么青年时代的卑躬与迎合则使我永远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正如我于1982年从北京大学毕业时,在一份“思想汇报”里所感叹过的——
那时的我,是经受着时代的挤压,却要拿起笔,歌颂那个挤压我的时代的“我”;是对现存的一切抱有深深的怀疑,却又不断寻找着理论,论证存在的合理性的“我”;是被生活的浪潮打得晕头转向,只能紧抓每一根救命稻草的“我”。
这篇文章,在1982年初夏的某个晚上,8点整,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出。往牛里说,那节目就相当于当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第二天,这文章又被《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等刊载。
那真是一个可以直面灵魂的时代。
然而,这篇文章,真的就是“新我”与“旧我”的诀别吗?
又不是,因为40年又过去了,我依然在这个“诀别”中“悲摧”着。
当然,那是另一本书的任务了。
那本书的书名,应该叫《人模狗样的日子》。
本书,《我们脏的时候》,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里一个叫列比亚德金的可怜虫之口,他的原话是:“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后来,这个人物和这句话,都进入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最后一部歌剧,也成为其真伪莫辨的自述《见证》中的一声叹息。
有人声称从中听到了祈求、哀伤、怨怼和愤懑。也有人声称感受到了渴待与抗议……我以为,随便去想、去悟。
但我的收获是,它使我在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进入灵魂的入口。
3.“痞子翻天”的快意
1968年上半年,我正痴迷于办《红卫兵报》。北京中学所谓的红卫兵运动,已经实现了“大联合”,派别之争已成强弩之末。时至今日我还时不时自问,当时你难道真的没把这人生的抉择当成个事儿?
那时我天天奔走于人大附中、景山少年宫和《北京日报》印厂三点之间。景山少年宫进门左手拐进去,穿过少年体校的操场,就是寿皇殿的大殿。大殿西侧的一排平房,当时是首都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的办公地,也是机关报《红卫兵报》编辑部所在。《红卫兵报》是在地处东单的《北京日报》印刷厂印制的。因此我除了天天回西郊人民大学林园楼的家里睡觉,都是绑在《红卫兵报》那儿,不是到景山后街那边写稿编稿,就是去东单那边校对拼版。
对于只出过油印小报的我来说,出版一张铅印的报纸,是种新奇的体验。巨大的滚筒印刷机瞬间转动起来。卷筒上的新闻纸如平展展的布料,在辊轴中穿来卷去,再出来时,已是一份份折叠好的报纸。报纸自动叠加,码高,又自动打捆,顺着滑道,出溜到流水线上。只见一捆一捆的报纸,排着队运到车间东墙的一个闸口,嗵嗵嗵落了下去,落到早已停在楼外的卡车上……
我沉迷于这种过程,就像写大字报、油印传单直到铅印的文章,沉迷于当时时尚的文风,沉迷于“设问句”“反问句”,沉迷于雄文在胸真理在手的自信一样。“井冈山”的战友陈同学,每次看完我的文章都嘎嘎地笑,随后就是啧啧赞叹:“郭沫若说,‘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你这是‘设问反问,谁敢质疑’!”
4. 嫩骨西风
卢群利那会儿还是岩石六段的工人,代表木城涧煤矿到海淀区学校招工,洪胜却永远管他叫“人贩子”。有一次跟他逗,说“人贩子”你丫忒不是东西,把我们三百多号兄弟蒙来木城涧挖煤,连媳妇都给耽误了。你倒好,急里忙慌先把村里的头号美女勾走了,连一口都不给我们留!这“人贩子”对文化,还真是有几分敬畏,同坐一列绿皮火车去挖煤的,共三百人,都是“人贩子”卢群利从海淀区各个中学里招来的,包括清华附中、北大附中、人大附中、京工附中,等等。集合时间是1968年8月26日中午。始发站那时叫西直门火车站,现在则叫北京北站了。那时的西直门火车站,应该还是60年前詹天佑指挥修建时那模样。记得走上几级台阶,从拱券形的大门口穿过去,就进入候车室了。左拐是检票口。检过票往前走,看到几排木柱顺序排开,支撑着高高的雨棚,一直延伸到月台的尽头。月台的另一侧,就是停在轨道上的绿皮火车了。
卢群利应该是预先包下了三四节车厢。巨大的蒸汽火车头,卧在月台北端,滋滋地喷着水汽,团团雾气在人流中间飘散。水雾缭绕间,偶尔听到人流中爆出几声惊喜的喊叫。坐同一趟列车去做工的人,来自不同的学校。而这两年,海淀区的中学里也是“山头”林立。时而“串联”,时而“声援”。几大派别,还组织过好几个大型宣传队,排演大型歌舞,演遍了北京,甚至还演到了外地。在火车站与熟人相遇,不足为怪。我扛着那个有点吓人的行李包往车厢走的时候,就遇见了不久前在中学红代会认识的薛玉峰。
薛玉峰是地质附中的老师,是首都中学红代会核心组里唯一的教师代表。在红代会的几个头头儿中,他是喜欢嘻嘻哈哈的一个。一般来说,在那个时代能当上学生领袖的人,大抵是会经历过几个浮沉的,因此我见过的“领袖”们,似乎总有一点令人生畏的地方。比如陈永康,1968年初识时,他就叫我“建功同志”,几天前在少年宫向他辞别,他临别赠言还是那么正式,说:“建功同志,到煤矿以后好好干!”30年后,我们又见面了,那时他已经是很活跃的作家了。没想到一见面,他还是喊我“建功同志”,我心里就憋着没笑,心说你这老哥,怎么和30年前一样板正呢!薛玉峰可不一样,在景山少年宫认识时便见他毫无顾忌地开起玩笑。我和江宁、洪胜几个正在月台上走,只觉有人从我们身后超了过去,那一群人,你一嘴我一嘴的也聊得欢,忽然发现其中一位扭头看我,随即转过身来,喊道:“陈建功,你也去京西挖煤啦?”
薛玉峰应该是给他们地质附中的学生送站来了,他显然先是被一个大包袱压着的瘦小身影所吸引,直到转过身,那目光还停在我扛着的大包袱上。
我告诉他,前天到红代会辞别过,他没在。
薛玉峰还是惊诧地打量我,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也要去挖煤?瞧你瘦得跟小鸡子似的呀!”
红代会那几位也是一样的眼神,只不过他把诧异喊了出来就是。
那一年我的个子一米七,体重不到100斤。
从小学开始,我也为自己发育之缓慢而自卑着。在班级里排队,由矮到高,我永远站在第一个。课堂上的座位,我也永远被安排在第一排。有些荒诞的是,小学毕业升入初中的那个暑假,人大附中初中的班主任叶老师,竟然让我出任体育委员。
1961年初中64(3)班开学的前半年,是我最为尴尬的半年。你想,瘦骨嶙峋的陈同学,带着个个人高马大的全班,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扩胸、压腿,做运动前的准备。
我估计叶老师也早早儿就发现了“所用非人”。半个学年结束,班委的工作就重新作了调整。我不记得自己是被“免职”还是被“改任”了,反正是不做体育委员了。
面子是给足我的。或许,让我当了个少先队的中队长?忘了。
又过去三年了,如今的我,已经过了18岁,个子倒是长高了点儿,可在旁人的眼里,还是那副瘦骨伶仃的模样儿。
想起薛玉峰的玩笑,心情难免纠结一下。
不过,也就是“纠结一下”而已。那年月,正号召“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我倒也跟着喊过。不过心里是从来没有“斗”过的,更别说“狠斗”啦,听到这句时,甚至还有点儿“冒犯”的心思——整天揪扯这些“一闪念”,难道不会把自己揪扯傻了吗?
因此,关于“身子骨”的忧虑,真的也就一闪而过了。
何况,身旁这些一起奔向京西的哥们儿,随着列车的“咔哒哒”,正聊得昏天黑地。
不知这帮哥们儿里,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心里犯过一点儿嘀咕?我甚至觉得,他们的那种快乐,比起我来更显得没心没肺。
“青春无悔”,曾经是,甚至可能至今还是我们同代人乃至一代又一代人回顾青春的豪言。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譬如我。
“无悔”和“有悔”,其实都无所谓,它属于每一个人自己,甚至只是自己内心的一面。有的人此时还“无悔”着,彼时则“痛悔”起来;有的人到了麦克风前,还“无悔”着,未及言毕,心里已经开始流血了……
我问过一位与我感觉相近的朋友,问他为什么也不喜欢说“青春无悔”。
他说,其实说“青春”咋的咋的,又能咋的?我只是受不了那“壮怀激烈”的腔调啊。
是的,这话令我豁然开朗——我所厌倦的,只是真理在握义正词严高屋建瓴不容分说的那种信仰教主的姿态。
都活了快一辈子,难道我们还要充当别人的“信仰教主”?
我更喜欢和过去一样,低入尘埃,和大家分享尘埃中那青春的滋味。
…………
40年后,我们同一趟火车过来的窑工们,还有后来陆续加入的几届“青春走窑汉”们,重聚木城涧煤矿。
40多年未曾见面,一旦认出,便是肆无忌惮的哄骂,不分尊卑的调侃,随之而来的,或是毫无芥蒂的回敬,或是无遮无拦的笑声。“师傅们” 端着酒盅儿就冲过来,劝酒、干杯、朝领导骂骂咧咧,说你现在又不是在主席台上,别装孙子啦,当再大的官儿也是我们的徒弟,干了!
都知道我在矿上时就舞文弄墨,后来也靠着舞文弄墨混饭吃,几位熟悉的工友便推鄙人撰诗,以记离别四十年重聚之盛,敢不从命?写了今韵古风一首,名曰《醉歌行》。又请也是窑工出身的一位书法家挥毫作卷,代表大家赠予木城涧煤矿。后发表在2008年8月30日的《北京晚报》上。诗曰:
燕岭栖身未弱冠,至今犹闻笛声传。
嫩骨西风人堪胜?壮志深窟几度寒。
最痛青山埋忠骨,每忆倜傥泪满衫。
泣血青春天赐我,幸有诸君共悲欢。
敢忘当年相濡沫,风雨砥砺石可穿。
阴霾一自横空扫,鲲鹏扶摇万里天。
兄弟登高谁置酒?恨不再醉四十年。
人过半百天过午,吾做少年汝亦癫。
患难知己求一快,笑声朗朗泪潸潸。
5.走窑儿那地方
木城涧煤矿是1952年建成投产的,是北京矿务局下属八个煤矿之一。
早在几百年前,京西开采浅部煤层的小煤窑就已遍地开花。清末民初,先是门头沟一些村民集资开窑,随后陆续有中比、中美、中英等合资矿业公司创办,引进西方采矿技术,推动了京西现代采煤工业的崛起。
和现代采煤工业一道崛起的,是铁路。中国第一段自建铁路,就和采矿相关。是唐山开平煤矿总办唐廷枢谋划,把开平开采的煤炭运往塘沽码头,为北洋水师的军舰提供燃煤。岂料禀报朝廷引发争议。老佛爷慈禧太后终是不准,说轰隆隆的火车会震了龙脉,扰了清东陵的祖坟。“修铁路事小,惊动帝陵事大!”唐廷枢只好挖运河。挖了35公里,到了胥各庄不能不止步——前面是坡地,挖河过不了这道坎儿。最后还是请李鸿章再奏太后,请示咱修一段“马车铁路”行不?咱只铺钢轨,不跑火车,不惊龙脉,不扰祖宗,驾骡子套马,悄没声儿拉着煤车跑行不?李中堂就是李中堂,就这么糊弄着太后开了恩,使唐胥铁路得以开工。据说唐胥铁路通车时,指导筑路的一位洋人工程师看着好生奇怪,说好好的铁路为啥要轰着骡马来拉,中国人买不起蒸汽火车头吗?之后,他大概是实在看不过去,还出资自造了一个火车头,最终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此后又过二十寒暑,蒸汽机车已不为国人所惧。1905年,也就是光绪三十一年,朝廷不仅恩准修筑京张铁路,而且聘用留洋归来的詹天佑为总工程师。詹天佑修建京张铁路的同时,修建了支线京门线,目的,和唐胥铁路相同——彼时的门头沟,现代采煤业正在兴起,京门支线,就是要把门头沟的煤炭,运往京张线上,作为火车的燃料保证。初始,京门线只修到了门头沟,随着煤矿一座一座往京西大山里延伸,铁路也随之延伸着,终点,就是我们300人抵达的木城涧煤矿。
门头沟木城涧显然已经是现代化的矿山了。之所以称之为“涧”,或许就因为它是两山相夹的一道河谷。河谷倒是蛮开阔的,只是已经干涸,平时只有一缕清浅的水,在南侧的小沟里静静地流着。一座铁桥把河谷南北两岸连接起来。桥南,直通401矿井的井口,不时有一挂满载原煤的罐车,由电车头牵引,咣当咣当从井口里冲出来,越过这铁桥,冲入盘绕于北坡山腰的轨道,奔着火车站方向的煤仓而去,日夜不息。电车头扬起的受电弓,在架空电线上划出蓝灿灿的火花,每当暮色吞没山峦,它们就是在山腰间盘绕的、流动的辉光。井口两侧,办公楼、调度室、更衣室、浴池,依山而建。它们的对面,隔着河滩看去,是职工食堂,再往北,是缓缓而起的坡地,参差错落的楼舍、俱乐部、图书室、大礼堂,甚至还有一个篮球场……高高低低排到北山的山坡下,再往上,是漫坡而上的野草野花了。远远的,老鸹山壁立于山坡之上。这老鸹山陡然而起,与另一山脊上逶迤而去的石壁相呼应,应是同一次地壳运动升腾出的地貌,而它又独立一峰,显得格外傲岸。至于它为什么叫老鸹山,从放羊娃问到老师傅,竟无一人说得清楚。1968年,中国正当“文革”的混乱年月,木城涧当然也成立了几个群众组织、打过几天“派仗”,但很快就消停了,还以年均煤产量130万吨的实绩,展示了工人们对“抓革命,促生产”的认同。此后它的高峰年产,竟达到250万吨之多,直到它的资源渐渐萎缩。到了2017年,也就是说,在我们大家聚集一堂,声言“兄弟登高谁置酒?恨不再醉四十年”那日子,木城涧矿实际上已经宣布停产了。
不知是接待我们的矿领导不忍道破,还是大家只沉浸于“患难知己求一快,笑声朗朗泪潸潸”里,竟都没留意传递的消息。
直到那次聚会之后不久,我才从网络上看到了那张照片:一个内燃机车的车头,拖着一节孤零零的车厢——仅仅一节车厢啊。它俩像一对孤独的老者,牵着手,踽踽凉凉于青山绿水之间。
这山这水,怎么这么眼熟?
照片下面的文字,验证了似曾相识的直觉——
西直门站——木城涧煤矿,京门线列车停运。
晚景凄凉。停运前,只挂一节车厢。全国唯一。
我不知道,这场面,是否真是“全国唯一”。
但这照片,真使我有些伤感。
从1968年8月到1978年4月,十年间,我月月往返于西直门和木城涧之间的这条支线上,有时还每月往返多次。全程大约不过80公里,居然耗时近3个小时。我坐的那十年,全是传统的绿皮火车,逢站必停,长则10分钟,短则3至5分钟。每站停车前,列车员都会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喊着:“……野溪到了,到野溪的下车!”“丁家滩到了,到丁家滩的下车!”……因此我熟记了沿线每一个站点:五路、西黄村、苹果园、石景山、三家店、门头沟、野溪、丁家滩、色树坟、王平村、落坡岭、大台,终点是板桥站,也就是我们木城涧煤矿了。
一个车头拉着一节车厢,那孤独的一对儿,恰从一个隧道里钻出来,行进在岩壁的阴影里。远景,是绵延的、洒满阳光的山岗,是在山峦间逶迤而去、闪着粼粼光斑的永定河……我甚至能想到这照片拍摄的地点和角度——电视剧《丹凤眼》拍摄的时候,我曾经陪着导演俞伟到那儿选过景。
当然那时候,从隧道里钻出来的,并不是孤独的一对儿,而是长长的一列,正是桃花盛开时,导演让辛小亮和孟蓓,那一对幸福的主人公,追逐于灿灿的桃林间……
看到那张令人伤感的照片不久,我读到了官宣的新闻,也看到了来自自媒体的传闻。那绿皮火车走过的京门支线上,煤矿一座一座相继关闭。一开始,一度繁华的矿区成为背包客探秘寻幽的所在,比如哪里有一座淹没于历史尘埃中的古庙,哪里有一条曾留下骡马和骆驼蹄痕的山路。随后,热心的网民们便讨论起老旧矿区该如何是好,因为在离北京稍近的石景山,以首钢厂区为中心,已被开发成现代工业遗址,更因为冬奥会滑雪跳台的建成,那里成了旅游的打卡地。随后的传说是——石景山以西,门头沟至板桥铁路沿线,包括周边的村庄、山野和矿区,都将被整合为北京的旅游观光区。
我的感伤因此而释然。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万岁”。何况这一告别,将迎来一片更新的山峦和土地。早在35年前,1985年,作为作家,我应邀去美国访问了匹兹堡的一家露天煤矿,之后我写过一篇散文,告诉人们,被狄更斯诅咒为“人间地狱”的工业之都匹兹堡,已经告别了环境的灾难,开始以“大地道德”自律。我记述了露天煤矿的开掘者如何回填地表的泥土,甚至还按照法律的要求,敷盖上腐殖层,恢复曾经的草皮。那时我就想,我们的矿山,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芳草萋萋”的模样?
布满煤尘的山道,将渐渐恢复自然的本色,沾满煤屑的绿草,也将鲜亮润泽,地表深处不再传来隐隐的颤动,幽深的林木间群鸟啁啾。
这岂不是你也期待的吗?
然而,我似乎又总是难以释怀。最终我才明白,难以释怀的是在心灵的最深处——也是这山野、岩层的深处,那些四通八达的巷道,那些我和工友一起扛着凿岩机,一圈一圈打过炮眼,一米一米地炸出的巷道。我也曾在奔驰的矿车中间蹿上跳下,用瞿瞿的哨声指挥它们,把一车一车岩渣拉到洞口外面……是的,岁月静好,将会掩埋山河腾起的尘烟,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尘烟似乎永远追逐着你一生的足迹。
未曾到过井下的人,永远无法感受到那种恢宏的气势带来的震撼。那巷道有如大树的枝条,延展于整个燕山余脉。平日里,哪怕你坐在火车里冲进一条隧道,虽然历时不过几分钟,你都可能在耳边听到惊心动魄的赞叹。比如我就曾听到有人说,哇,这隧道是把整座山给凿空了吧……为此我心里笑出声来。那时,我们曾天天坐在由电机车头牵引的矿车里,在这样的隧道里狂奔一两个小时。头顶上呼啸而过的,是裸露的岩石或是水泥砌碹的洞顶,你们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从你眼前攸然而过的,除了扑面而来的灯光,还有不时闪现的岔道,每个岔道口里又有灯光闪烁,不知通向何方。你还可以坐着斜井的缆车或者立井的升降机下到另一个水平面,那里同样是井巷密布纵横八方。我记得头一次下井,坐在一列长长的煤罐车里向巷道的深处驰驱。大家安全帽上的矿灯,组成一条闪闪的光带,宛如一条游龙驱入苍茫星海。井巷四壁的照明灯,步道上走动的人影,呼啸着迎面而来的矿车,犹如斑驳陆离的一团,冲过来又骤然远去。回想至此,便不断感慨,青山绿水,当然值得期待,天高云淡,固然心旷神怡,但坐在煤罐车里,那“俊采星驰”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青春无悔”还是“青春有悔”?无论怎样回答,都显得如此肤浅。
所以我才固执地说,那巷道给了我青春的滋味儿。
想到它们将被废弃,用不了多久,它们将坍塌倾圮,无人问津,甚至只能默默沉睡在地底,用当下时髦的说法,它只能等待给下一个地球文明甚至外星文明带来惊诧。
我不能不隐隐心痛。
6.快乐的走窑汉
木城涧煤矿那时共有两个生产矿井。位于海拔401米的木城涧采区,那也是矿山的本部所在。另一个是位于海拔930-1050米的千军台采区。矿上的人说起地名,多以采区的海拔简称,如“401”“930”,等等。两个采区之间相距十几公里,由一条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连接。在401培训了几天,我和江宁被告知,我们被分派去的工段,在467,就是岩石六队。一起去的,还有来自北京钢铁学院的13名学生。我们干的,是岩石掘进。
467是一个掘进中的巷道,岩石六队的队部,位于盘山山路的中段,和一个叫“千军台”的村庄相邻。这村子在历史上很有名气。但岩石六队和它为邻时,是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之交,千军台村和全中国一样,还生活于“破四旧”的余悸中。如今被旅游者津津乐道的村东两个大影壁,就是分别写着“紫气东来”“西园翰墨”的影壁,应是近年旅游兴盛后重建的,当年我都没见过。现在总是让“驴友”们在微博里讶异赞叹的老槐树,倒是有的。当年它已然如今天一般沧桑而茂盛了。但在我们的眼里,它和那些总坐在树下闲扯的老人们一样,并无新奇之处。至于那些帖子里的点赞,说它中空的树洞足以穿过骆驼,我一听便知是夸饰、是自豪。因自豪而被夸饰的,还有古寺、古井、古碑、古桥、古城、古道。记忆中,大寒岭关城似乎见过,它屹立在盘山而上的西山大路上。至于其他古物的踪迹,都是后来才刨出来的。
岩石六队宿舍的主体是一座二层简易楼,东侧,是一排工棚,楼舍呈L形建在清水涧河谷一侧的高崖上,L形围圈着一个标准的篮球场。盘山公路贴着篮球场过去,把六队的宿舍和千军台村隔开。公路穿过去,又沿着一道漫坡,铺向清水涧河谷。除非有山洪暴发,河谷里是没有水的。公路沿河谷一侧而行,又爬升向海拔930和1050井口的方向,直奔大寒岭而去。班车一天几趟,往返于木城涧火车站和千军台坑之间,岩石六队,是中间的一个上下点。
岩石六队负责开掘的那条巷道,标高是海拔467,因此说起岩石六队,人们索性统称它作“467”了。其实它的坑口离地处千军台村的工人宿舍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上班,得沿着公路走下河滩,穿过河滩再绕过一个山谷,才能来到467井口。每天,三班倒的工友们,或凌晨,或午后,或子夜,春天踏着漫山遍野的野花,冬天踢着没踝的积雪,嘻嘻哈哈结伴而行。都是二三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就算是夜静更深,也不甘寂寞。那时身处“文革”时代,就这么十几个人,山谷里喊上一句“提起那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倒也毫无顾忌。
《探清水河》的这一句,我是在《林海雪原》里读到过的,以为这曲儿属于淫词秽曲之类,至于这曲儿唱的啥故事,也不敢多问。到了矿上,走进那山沟沟儿里,居然听到老窑工们唱了出来。
他们唱松老三的原因,是班里有一个叫小赖的工人,和千军台村里的一个姑娘“勾搭”上了。在一个清晨下夜班回来,过了河滩往宿舍走的时候,有个坏小子冲着村子方向喊:“松老三,小赖下班啦……”闹得大家推着小赖的臂膀,半真半假往村里推。始料不及的是,几个夜班下来,吼了几天,推搡了几天,某天下班回来,不等坏小子喊声落地,小赖居然就大大方方地离开了队伍,走到千军台村里去了。
桃叶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在其位这个明啊公,
细听我来言呐,
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
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大家的快乐似乎远超小赖,眼光都追着他的背影,甭管会不会,都跟着阴阳怪气地唱:
提起那松老三,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有儿,
所生个女婵娟。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
取了个乳名儿,
姑娘叫大莲
…………
往后几天,下夜班的凌晨时分就不必说了,下中班的子夜时分,小赖都一如既往,当真事儿似的,直奔“松老三”家去了。被撂下的这几个窑哥们儿既笑又气,有人就吧唧嘴儿:“人家真的奔老丈杆子家去了,你们傻眼吧……”
逗闷子的话题也不止于“松老三”一类。有一次下中班,黑森森的山谷里雾气沼沼,走进这浓雾里,那恐惧毫不逊于走进盲井瞎巷。幸好两个老窑工有经验,一看这天儿,就没把矿灯留在井口的更衣室。一个班组十几个人,就靠这几盏矿灯在山谷里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估计这天气就连山上的野兽都心慌意乱了,黑漆漆中传来几声吼啸,随即是山石被野兽蹬下来的滚落声。窑哥们儿刚才还骂骂咧咧呢,估计也都心中一惊,队伍里顿时肃然无声。不知是哪位最先醒过了闷儿,突然大吼:“阶级敌人!”大家又一愣,随之爆发的,是放肆的笑。
“阶级敌人”的说法,来自我们工段的党支部书记王群栋。这是他提振、动员革命“精气神儿”的法宝。那个时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统领全中国的说法是:“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不能不承认,王群栋是把这套嗑儿玩得风生水起的典范。在我们十几个新工人到工段报到的第一天,迎新动员会上,王群栋就把“亡我之心不死”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他预设岩石六队“群虎环伺”,“群虎”就是这附近村庄的地富反坏右。他以党支部的名义号召大伙儿学习毛主席的《井冈山的斗争》,问:在467,岩石六队的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你们遇见过没有?就在上下班总要走的那条山沟里,时不时就有人从山上向我们扔石块儿?这就是‘他们’存心把我们赶出467的动向呀……”
“你们看见没有?昨儿你们在篮球场上打球,村里几个小媳妇色眯眯地坐在炮箱上看,结果怎么着?有的人——不是全体啊——甜言蜜语一哄,就把垫屁股看球那炮箱子给人家送出去几个。几块废木头板子,值几个钱?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呀!别看咱这是在山沟沟,也得学学‘南京路上好八连’不是?”
这活色生香的故事,这“手把红旗旗不湿”的自信,初始竟也使我信以为真。有一次上夜班的路上,陡峭的山崖上方哗哗啦啦落下几块碎石。我顿时紧张起来,问走在一旁的班长宋大国:“……不是人扔的吧?”
宋大国,河南人,由铁道兵转业过来打岩洞,应该也是经多识广的师傅了。此时他正把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捧在胸前,臂弯上挂着他的饭盒袋。
宋大国是端镜框的不二人选。第一他是班长,第二他身量魁梧,第一次见他捧着那镜框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我就想过,这家伙要是把工作服换成长衫,把饭盒袋换成一把油纸伞,还真有点儿青年毛泽东的范儿呢。
宋大国显然没把那山石的哗啦啦当回事,我甚至认为他连听都没听见。因为他看了看我,问:“你说啥?”
“掉石头呢!是不是人扔的?”我往山上指了指。
“阶级敌人?”他总算听明白了,“你还是个读过书的学生哩,咋也这么‘苕’?鳖孙儿要轰咱干啥?怕咱个个成了小赖,去抢他们的‘花姑娘’?”
一块儿在夜色中行走的窑哥们儿就笑,有人说那石头肯定是山羊或野兔蹬的,说你们这帮人太骚情,不轰走肯定是祸害!
…………
这才明白,王群栋的那些危言耸听,不过是山羊或野兔的“骚操作”。可气的是,这帮窑哥们儿,听报告的时候都一本正经的,都句句入耳的样子。非得到了山野、井下或澡堂子里,才阴阳怪气地吼一声“阶级敌人”,接着就肆无忌惮地大笑。
王群栋矮矮胖胖,满面油光,眉目慈善。毕竟是领导,在老老少少的窑工们面前,他是不掺和骂骂咧咧之类的,却也很合群,甚至有时还兴致盎然,乐乐呵呵地欣赏他们的粗犷。遇见有乐子的时候,也会不失体面地逗上一句。我所亲历的一次是,一个工友的老婆过来探亲了,王书记路过我们宿舍门前,恰见工友们在宿舍门外闲扯。一个工友指着那“来媳妇”的舍友“告状”说:“书记,昨儿夜里,贼操的蚊帐里面动静儿太大了啊,闹得我一宿没睡着呢……”王群栋指着那舍友,笑吟吟地说:“今晚你可得提醒你老婆,咬着点儿被子角儿!床上安分,井下安全啊!”
至今我也认为,他真是我党难得的政工干部。据说他入矿的时候,只是矿警队的一名普通队员。能成长为一个工段的掌门人,确实得有两下子。
首先,他落实“最高指示”,非但“不过夜”,而且还非得闹出“响动”不可。我们进矿大约三个月的时候,毛主席发出号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为这“最高指示”的发表,王群栋连夜领着我们岩石六队的工人们,绕着千军台村的街街巷巷,欢呼、庆祝,走了一圈又一圈,敲锣打鼓,直到黎明。回想起那一晚,几十年后我也没想明白——我们绕这圈子,是为了什么呢?上山下乡,和我们没关系了呀,这不是已经来当矿工了吗?绕着一座座土坯院子来来去去,也轮不到我们告诉人家腾房子,准备接待知青吧?……固然,那时候,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出来,“三忠于四无限”,绕着中南海、天安门,人流如潮锣鼓震天,是常态。可在山沟沟儿里,能闹腾成这样,也算忠心可鉴了。
其次,王群栋更出彩的地方,是善于把最时髦故事,凑上最时髦的宣传热点。
我们刚进岩石六队不久,就看到《人民日报》刊发了一篇关于我们六队的通讯,题目是《三斗走资派,三夺高指标》,这简直就是“抓革命、促生产”的生动写照。说的是木城涧煤矿岩石六队三次举行批斗会,揪斗批判木城涧矿原矿长、走资派安某某,由此激发工人们干劲冲天,三次刷新掘进纪录的故事。“立竿见影”的批斗会发生在我们来矿之前,因此我们这帮子新来的窑哥们儿未能“躬逢其盛”。倒霉的是,这位王群栋书记“阶级斗争”的锐气由此愈发昂扬,致使他不久后在我的身上再展身手,使我成了一个倒霉蛋。
“岩石掘进”,就是打眼放炮开隧道。那时候还不知道世界上已经有人发明了“盾构机”,更不知道后来的“硬岩掘进机”。开隧道,用的还是传统的“钻爆法”。打眼放炮,在电影里是看过的,到了掌子面才知道,比电影里那些抡铁锤打钢钎填火药炸山石的活儿要复杂得多。但我心里反倒撂下了初来乍到时那几分忐忑——至少我这小身板不必像那些开山炸石的汉子一样,抡锤打眼儿啊。其实,随后就发现,扛着风锤,拖拽着长长的风管和水管,一步一步地走向掌子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操锤手一般人高马大,比如和我同屋的河南人王乐全,永远是一口笑呵呵的中牟音,百十斤重的风锤到了他手里,他都不屑于上肩,像是拖着一只长脖子大鹅,晃晃荡荡就登上了石渣堆,单手一提,就支起独腿的风锤架子,翘起锤头,让领钎工把长长的钻杆装上去。开风,开水,风锤开始在他的手里肆虐,钻头先是在岩面上爆出粉尘,随后就被滋出的水化成了酽酽的浆,缓缓地从钻眼里淌出来……领钎,是有资质的老师傅才能干的活儿。他们负责炮眼的布局。当整个掌子面被轰鸣声覆盖,各个风锤的钻杆平稳前进的时候,你不难发现,那炮眼在岩面是环形分布的。领钎手知道如何使炮眼布局均匀,甚至还讲究每个炮眼的角度。打好了炮眼,撤锤,岩面上犹如八卦图。火药被依次塞进去,再由放炮员把炮线一圈一圈地并联起来。你躲在躲避硐里,可以听到的爆破似乎只是一声巨响,其实它是依着时间顺序一次一次爆发的。中间的一圈炮眼必须最先炸开,以从岩层上抠出一个初始的掏槽,随后的爆破就依次向外延展,岩石一圈一圈地破碎、崩离。
同来六队干活儿的15个学生,我个子不算最矮,但身量最为瘦小。那瑞典风锤比我还重。我们班长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渴望,有几次分派我去“抱锤”,使我至今深怀感激。连我自己都明白,我那小身板儿,真是太对不住这鼓励了。每逢这时候,掌子面的爆破声一响,看着我的师傅们一起身,我势必扛起风锤紧随其后。最惨的就是工段里组织“会战”的时候,每个班次的“循环”,得从两个加到三个、四个,就是说,8小时内你得打眼、放炮、装渣、运渣三四次。为了抢下时间,往往是滚滚的炮烟还在巷道上方涌堆着,不等它排尽,我们就得猫着腰,头顶硝烟,冒着被熏倒的危险,从烟尘中穿过。有几次,我不得不扔下肩头的风锤,把脸趴到排水沟的水面,借着一丝凉气苟延残喘。穿过了硝烟,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又时不时听到掌子面噼啪掉落的碎石声,有几次,那掉落的石头,居然就擦着你的鼻尖而下,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时过半个世纪,也还都成为我的梦魇。
当然,50年间不时回到我梦中的,也有矿井内外的欢乐。
我们到467上班的时候,山腰上的隧道已经打进去很深了,铁轨也铺设进去了。电瓶车牵引着翻斗式矿车,把炸碎的渣石一车一车地运出来,倾倒在洞口外的山沟里。渣石已经在井口外延展成一片平地,上面盖起了简易的工棚,作为候班工人的集合地点,旁边还有一个简陋的更衣室,里面是一人一个装衣服的小柜子。头一次下井的人不会想到,“上班”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把自己扒个精光,然后换上那套“窑衣”。说实话,来矿第二天在401下井参观时,我只是在衣服外面套了件工作服。走到井口我遇上了几个刚下班的工人,带我下井的师傅指着从矿车上跳下来的那帮家伙喊:你看他们,像不像刚打地狱里蹦出来的“小鬼儿”?我也忍不住呵呵笑将出来。只见他们油黑的脸上只有亮亮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浑身沾满了煤屑和粉尘。我说师傅也就是您能这么说,要是外人说,人家不得跟您急?师傅说,不论新旧,就算你是破衣烂衫也没事,反正到了井下,干活儿是必须备下里里外外的一套“窑衣”的。我问,内衣内裤也不留?师傅说不信你就到澡堂子里看看去,下井出来,腚沟子里都是黑的!
和所有的走窑汉一样,上班、下班,就这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开始了。
467井口的更衣室旁,也有一个小小的浴池,大约只有四米见方。岩石六队每个班组不过20人上下。一个班组的人跳进去,倒不至于发生什么“皮肉关系”,但对自幼生活在南方,习惯于“冲凉房”,连北方的澡堂子都不大敢进的我来说,很有一点尴尬。同班组的工友们却似乎毫不介意,沉浸于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之中。记得我上班不久的一天,发现“人贩子”卢群利也回到六队来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六队的人。招工结束,他又回到了467,和我们一起抱风锤打炮眼,在炮烟粉尘弥漫中钻来钻去。“人贩子”回来的第一个班,出井之后,和大家一起扒下窑衣,光溜溜地跳进467井口的浴池里,和他相熟的工友们就拿他开心。装岩机司机李贯忠说,看你小子人模狗样地进城招工,以为你还不得在矿上闹个官儿当?谁承想,到底还是得回来跟我们泡一个澡堂子。
卢群利呵呵笑着说,跟李贯忠一个池子里搓泥儿痛快呀,荤的素的都有,比到戏园子看戏还过瘾呢!
李贯忠说,卢子你这是毁我呀,我可从来就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
卢群利说你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就不错!
…………
就在这耍贫斗嘴中,我觉得自己也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快乐的走窑汉。到了某一天,我发现自己窑衣的扣子居然丢了两粒,恍然间,我当即明白了应该怎样打理它们——学着老窑工的样子,把窑衣上的纽扣全部揪掉,衣襟的两侧全换成了一对一对寸把长的单芯电线。穿上窑衣,我把两排相对的电线一拧,不仅便捷,还觉出了一丝威风,就像披了件罗马帝国军团的甲胄一样。
……
(节选自《北京文学》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