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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4年第3期|程皎旸:逃出棕榈寨(节选)
来源:《花城》2024年第3期 | 程皎旸  2024年06月25日08:02

导读

母亲是一个棕榈寨人,十岁那年爆发战争,十五岁战争结束,母亲的姐姐为生活所迫将母亲卖给了歌厅,后来一个有家庭的英国男子将母亲带到了香港,这个男子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在香港开始了唱歌和影视事业。被困在棕榈寨的女孩很多,她们根本不能像“火烈鸟女孩”那样自由。飞翔与禁锢,是一对矛盾,母亲仿佛逃出去了,又仿佛还留在棕榈寨。

逃出棕榈寨

程皎旸

1

我不知母亲去了哪里。上次见她的动态,是去年春末,她更新了一幅画在个人网站:一片紫,深浅荡漾,像海,或傍晚时的薄雾;中间斜躺姜黄色女体,四肢被截去,乳房淌血,血迹在腰间对称晕染开,好像被折断的翅膀。图片角落有字,是她的笔迹,宛如羽毛纤维拼凑的密码,我看不明白,但我知道这是她家族字符——东南亚的棕榈寨文。我购买了“冷门语言翻译软件”,破解出语无伦次的句子:“春光灿烂,翅膀飞吗?香港离去。”不知母亲在写什么。也许是诗,也许是想告诉她的粉丝,她目前离开了香港,到别处旅游。莫名其妙,说走就走,一向是她的特色。我没多想,继续钻回自己的生活。

那段时间,我忙着处理“火烈鸟女团”宣传案。她们是来自东南亚的表演团体,由数十名变形女子组成,平均年龄为18岁,报名参加“火烈鸟小姐”改造计划后,便会被送去曼谷集训,表现优异者可与女团签约,并进行变形手术。从手术台上醒来后,她们的皮肤已从棕黄褪成橘粉,背脊更生出一对漂亮的电子羽翼。羽翼依靠太阳能充电飞行,羽毛色泽随光照可经历浅粉至橙红的渐变,如梦如幻。不过,每年仅有十强选手才能成为火烈鸟小姐,其家庭亦可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报酬——据说这是自人妖后,最受东南亚人期待的行业。

在东南亚各国首都赢得大量粉丝后,火烈鸟女团决定进行亚洲巡回演出——自东京、首尔后的第三站就是香港,时段在圣诞节前一周。自十月起,我便负责为火烈鸟女团策划线下广告。

当橘粉肤色女孩在地铁站内的全息投影广告牌飞天起舞时,我意识到圣诞节快到了。我暗自观察路人的反应,他们纷纷议论那对翅膀,兴奋地讨论它们被插入女体的过程。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母亲的那幅画——姜黄色的女体,泛着羽翼状的血迹。我刷回她的个人网站,没有更新。我又发了信息问她:“在旅游吗?”她没回复。我甚至给她打了电话——却被告知对方用户已停止服务。我开始紧张,并在梦里见到她:她的身体被大小不一的树叶层层覆盖,只露出一对铜黄色乳房,乳头汩汩流血。我在梦里问:“你是我的妈妈吗?”她面无表情,但乳房却对我摇摇头。我问:“那你是谁?你的乳房为何这般恐怖?”她听完便发怒,张嘴吐出巨爪,将我撕碎。醒来后我再次给母亲打电话,依然不通。我无法再安心入眠,工作也心不在焉,终于,在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从保险箱里拿出母亲留下的备用钥匙,乘上去往西贡的小巴。

2

坦白说,我曾憎恶我的母亲,巴不得她消失。我恨她曾是情色演员的身份,恨她与我父亲结合却又被他无情抛弃,恨她将铜黄肤色、高耸额头及厚重嘴唇遗传给我,还让我永世无法逃离“东南亚贫民窟”棕榈寨人的标签。不过随着胸部的丰满、臀部的挺翘,我的面部瑕疵、家庭背景不再遭人白眼,相反,男同学逐渐中意我异于香港大多数女生的身材曲线。几次恋爱后,我也更能理解母亲被父亲抛弃后而愈发孤僻的性情。于是,我退掉了与男人合租的房间,搬回香港岛的家陪母亲——那年我23岁。

但好景不长,母亲与一个年轻艺术家谈了半年恋爱后,便痴迷绘画,终日将自己关在卧室。最终,她搬离港岛,回到西贡。她在西贡拥有一栋两层楼的村屋——准确来说,那是我祖母留给父亲的遗产。或许出于同情,又或者想一劳永逸,离婚时,父亲答应,这个村屋可在未来二十年内无偿借给我的母亲,但之后的抚养费便能少则少。据说我曾在那里度过长达三年的无忧童年,但我却对它印象淡薄,只是偶尔整理云盘相册时,才瞥见它与我共度的时光。例如四壁墨绿的书房,咖啡色书架呈半圆弧,立在复古吊扇下;母亲头戴棕榈寨特有的尖塔状镀金高帽,披透明雨衣,内里着猩红色比基尼,颈上挂孔雀毛穿成的链子,赤脚,脚踝戴一串铃铛。或许她正摆着性感的姿态,等着被我父亲拍摄写真照片,却被幼小的我干扰:画面里,她一边扶着帽子,一边侧头大笑,胳膊伸向右下角,那里正趴着一个哇哇大哭的我。

但此刻,墨绿色的四壁看不到了——它被母亲挂满印花棉布。书架还在,但书已被清空,堆满杂物;书柜旁是画架,空着,咖啡色的框架已蒙了浅尘——这让我确定,母亲已经许久不曾回家。

我又去卧房搜索。房间摆设简陋,除了单人床外,就是红木衣柜。我打开一看:姹紫嫣红的夏日裙装都乖乖待在里面——那是她最中意的服饰,反而在香港不常穿的秋冬装,通通不见——看来母亲没有出意外,她只是一时兴起,去北方旅行了。这么一想,我放松了,顺势往床上一躺——就在这时,我瞥见一张照片,散落在枕边。抽出来一瞧,原来是明信片,正面印着一片棕榈树,树下有一头幼象在缓缓行走。我原以为它是被遗落在这里的老古董,但我将它翻到背面一看,就有些难以相信它的真实性:邮戳显示的日期竟是今年的九月九号,而邮票下还写着几行简体中文,笔画间隔很大,像还未掌握笔力的孩子的字迹。而句子开头更令我吃惊:“绮绮姨,你好。”绮绮是我的小名,与我关系好的朋友也会这样唤我。我连忙读下去——尽管语句极不通畅,文法也用错,但我努力凭联想捕捉大意:

我从舅舅那里得到这个地址。听说你会和姨外婆一起回家,看我外婆,我太激动。你的手链我戴,一直。等你来带我去香港,一直。11月23日下午三点,等舅舅去棕榈寨机场接你们,再来见我。

爱你的Srye

2029年9月9日

Srye,思蕾,或思瑞——我反复咂摸这个落款,无法确定它正确的读音。但它却仿佛一道咒语,逐渐在我的记忆里点燃微弱的光:

幽绿的光影下,一个棕榈寨女孩从路尽头小跑过来。她四肢纤瘦,马尾扎得老高,赤脚,踏在干裂的土地上,裸露的四肢也如尘土般泛着深棕。她一路跑,一路唤我的名字,尝试用刚刚学会但十分难听的中文:“绮绮姨,绮绮姨——”

我完全想起来了:Srye是我其中一个表姐生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侄女。上一次见到她是十多年前,我随母亲回乡参加外婆葬礼。那时我还是中学生;Srye不足十岁,却非常聪明,被母亲教了三次,就能模仿出“绮绮姨”的发音,而光是看我比画,便能懂我意思——这十分讨我喜欢。余下的时光我便与她玩耍而过。我记得那天下午,她带我穿过芭蕉树丛,经过吃草的瘦牛,进入几乎无人的山谷,爬到圆滚粗壮的老树上吃甜腻腻的杧果,望泛紫的天空落下香橙般的夕阳。很快,天色暗了,两边山壁显出鬼影,投射到地面令我恐慌,我起身要走,却被Srye拽住胳膊。她指着天空,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态——下一秒,几团黑雾状的生物便从高处的山洞飞出来,箭一般消失不见。我惊得大叫,Srye连忙捂住我的嘴巴,我屏住呼吸——就在这时,一连串黑雾从山洞汹涌而出,像被放飞的乌云,一团接一团,源源不断,无穷无尽,越过树梢,朝着远处的湖面驰骋;又像是透明的画家在夜空中练笔,刷子在同一处描来绘去,成了愈发浓烈、流淌的黑。这是什么?我满脸疑惑。Srye便又做出飞翔的姿态,尝试向我解释。我还是不懂:是什么鸟类吗?她灵机一动,双腿挂在树枝上,双臂在下方摆动,我恍然大悟——是蝙蝠!夜幕降临,蝙蝠出洞了!我又惊又喜,连忙拿出手机,拍摄眼前的奇观——这回轮到Srye好奇了,盯着我手中发光的屏幕,一脸茫然。我记得那时,棕榈寨尚未被旅游业开发,所有人的衣食住行似乎还停留在二十世纪。于是我揽过她,打开我的相册,一张张给她看手机里的香港。我给她解释:这个是中环,那个是铜锣湾;这个是我们在九龙塘的房子,那个是我们中学生的派对……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能听懂,总之她聚精会神。

但Srye不能陪我玩太久,她每日都要帮家族大人做粗活。她一离开,时间又煎熬起来。好在第二个夜晚,有几个亲戚便与母亲发生争执——其中有一个女人,一直在劝架,结果被一个男人拽起头发拖走。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男人对着母亲拳打脚踢,还对她双乳吐了一口痰。她气得大哭,立即收拾行李,决定带我离开。我倒是满心欢喜,终于要离开这个无聊的村落,等待母亲从城中心请来的司机接我们去飞机场。

翌日一早,一辆老旧的皮卡车来了。临上车前,我听到有人大声唤着我的名字“绮绮姨”——回头一瞧,Srye从夹道生着翠绿植物的小径朝我跑来,手里拎着一袋杧果。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就是这时被感动,却一时不知该送什么给她留念,便将胳膊上的紫水晶手链摘下来,给她戴上。然后,我用贫瘠的棕榈寨词句表示,我会再来看她,并带她去香港玩。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带着哭腔对我说着一些棕榈寨话,母亲似乎还在生气,瞪着Srye,甩开了那双深棕色的小手。车开了。我靠在皮卡车厢上,一路回头冲Srye招手,大喊:“我会带你去香港,带你去香港”——我发誓那一刻我没有骗她,只是皮卡驶远,我看不到Srye的身影后,一些问题便浮现在我脑海:Srye应该没有护照,母亲似乎不喜欢Srye,我更不知如何与这不发达的地方取得联络——看来这一别便不会再相见吧?想着想着我感到怅惘,在颠簸的车厢里睡着了。醒来我便随母亲登上返回香港的飞机。我在高空中逐渐忘了自己的承诺,忘了Srye,甚至也忘了自己还流着一半棕榈寨的血液。

……

未完,全文见《花城》2024年第3期

程皎旸,青年作家、《香港文学》特邀栏目主持人,已出版小说集《危险动物》、新书《乌鸦在港岛线起飞》即将在香港出版;中英文小说散见于两岸三地及海外文学期刊,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新人奖,入围台湾时报文学奖等;硕士毕业于香港大学文学院,曾为国际 4A 广告公司策划师、大学讲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