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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6期|傅菲:幻火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6期 | 傅菲  2024年06月20日08:06

入冬了,闲了两年多的春生和老婆东英一起,被光荣敬老院招去做了杂勤。东英烧饭烧菜,春生照顾老人。春生是被敬老院邱院长直接从油菜田拉去的。春生说:又不是抗洪,哪有这么急的事啊,还要捡拾几件衣服呢。

邱院长说,东英已经到了敬老院,赶着烧晚饭。这些天,老人生病多,做厨的东兰早上也病倒了,事挤在一起。老人吃饭,是天大的事,丝毫不能耽搁。

车出了板桥村,往G351公路开,开了二十多分钟,向右转上一条机耕道,进了山坞,敬老院到了。敬老院有三栋砖瓦房和一个宽大的院子,被一堵砖墙围着。院子里,种了数十棵桂花树、樟树、合欢树、栾树,很是幽静。邱院长交代了事,又开车去了市区。

春生忠厚、老实,二十七岁那年,娶了我表姐东英。他提着四斤排刀肉、两斤红砂糖、两包桂圆,第一次来我家,拜见姨父、姨妈,对我妈说:姨妈,东英去了我方家,我会好生照顾,你常来我家走走,看看东英。他额头中间有三道皱纹,横着,石坎一样,嵌入肉里。他头发梳得往右边倒,溜光发亮,笑起来,露出厚厚的牙龈。他坐在门角的椅子上,我爸散烟给他,他恭敬地站起来,说:还没学会抽烟,酒也不会。我爸就开他玩笑:那我去了你家,烟没的抽,酒也没的喝,你用轿子抬我去,我也不去。春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忙说:我会提着烟酒请姨父去的。

吃了午饭,春生回了方家。我妈说,春生踏实,人不笨,东英嫁给他,般配。

我妈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1930年,我外公带着家小逃避战乱,逃到浙江富阳山区,三岁的大姨抱养给当地人,再也没回过江西上饶。二姨和我妈在郑坊镇生活。三姨嫁给华坛山镇鲁家源的单丁人家。鲁家源是高山小村,偏远。三姨患有肺结核,无生育,抱养了一个弃婴。弃婴就是东英。东英长到十二岁,三姨病逝。三姨父去了郑坊镇陈墩入赘,东英很受白眼。在陈墩生活了半年多,十四岁的东英回到鲁家源,一个人独自生活。十九岁,嫁给了当地人方春生。嫁人时,我三姨父已病逝两年。三姨父卧病在床,遭嫌弃被活活饿死。2001年,在德兴市新岗山镇板桥村,春生买了地,建了一栋三层楼房,落了根。新岗山地处浙赣交界,是浙西北进安徽黄山、江西东北部的主要通道,也是白际山脉与怀玉山脉的临界峡谷,有过半居民是外地迁来的。

春生读了初二,就去了福建,在泉州、石狮一带烧锅炉。各种锅炉,他都会烧。在酒店、食堂、工厂、医院,他都烧过锅炉。他不仅会烧锅炉,还会修锅炉。他不用找单位,单位找他。雇用他的单位,给他的薪酬也会比同行略高。他给用人单位就提两个条件:东英一起去上班;解决住宿。

2013年正月,春生来我家拜年,问我:想在上饶找个烧煤锅炉的事做,你有熟悉的单位?

我说,禁止烧煤锅炉了,污染严重。你怎么想到回来呢?闽南不是挺好的吗?门路熟,找事做容易。

闽南也禁止烧煤锅炉了,油气锅炉和电锅炉倒是用得多,但薪酬不高。春生说。过了正月,他又去了闽南。东英随他一起,在闽南生活了近三十年。

前年正月,他再也没去闽南了。他单位打电话给他:等企业开工了,通知你来上班。等了五个月,也没接到通知。他又打听了六家曾工作的单位,回复要么说在裁员,要么说准备关门。东英就安慰他说,在家种地,养自己还是养得了,就不出去了。新岗山也有很多小企业,工资低一些,找事做还是不难。

想出门再做几年工,等儿子在南昌买了房,就回家休息。我们自己养自己还是有余的。春生说。

不是你想出门做工就有工给你做。东英说。

在板桥,春生租了一亩多田,种上稻子、蔬菜,闲了就背着手在村街游荡,有人打麻将了,站在边上看看。东英在锂电池厂做包装工,做了一年多,厂停办了。新岗山有七八家摩托车锂电池厂和十多家木材加工厂、家具厂。锂电池厂不大,租用临街厂房,雇请三五十个工人,原来生意很是跑火。这两年,物流时断时续,生意一落千丈。东英便在厂里看守仓库。

在敬老院吃了晚饭,春生去各个房间坐坐,算是打招呼,彼此熟悉一下。敬老院住了八个老人(六男二女),两栋楼共有二十八间起居房。房间有衣柜和床头柜,有椅子和方桌,有落地电风扇,有烧水壶和热水瓶,卫生间配了马桶。楼面走廊墙壁用红漆书写了“敬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的标语。虽在新岗山生活多年,除了板桥,他哪儿也不熟。在敬老院生活的老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厨房是一栋单独的房子,一个烧饭间、一个吃饭间。吃饭间摆了六张圆桌、一个碗柜、一个大菜柜、一个大饭甑、一台液晶彩电,房梁悬下两台大吊扇。春生睡觉的房间连着烧饭间,有一扇门互通。山坞里别无住户,很清静。和东英说了一会儿话,春生就睡着了。他习惯了早睡早起。

迷迷糊糊间,春生被雨声惊醒。他从枕头边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才二十一点十三分。东英正抱着他,冬眠的蛇一样熟睡。他起来去外面走走。周遭黑咕隆咚,瓦檐下的灯照得山冈黑魆魆,显得阴森森。路面却泛起水光,在夜色中晃动。院子里的树高大、婆娑,雨珠滴答滴答打着。草鸮在山冈上,发出了嘟嘟嘟的叫声。春生站了一会儿,一只草鸮从他头顶掠过,像个游魂。他着实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回到房间。东英问春生:你干什么去了,外面黑咕隆咚,天冷了,很容易受寒。

忘记锁院子大门了,我去锁门。春生说。

好像有人拍厨房窗户。你听听。东英说。

春生侧着耳朵,听了一下,说,是风打窗户吧,哪会有人深更半夜来这里。

熄了灯,过了一会儿,东英推推春生的肩,说,啪啪啪,窗户又响了起来。春生摸黑去了厨房,借着水光,恍恍惚惚,看见一张人脸贴着玻璃,模模糊糊,手在轻轻拍打窗户。春生从门角找出扫把,抽出扫把棍,往外走。折过墙角,来到窗户下,他举起扫把棍打在一团黑影上。黑影哎哟叫了一声,说:你打人这么凶狠干什么?会打死人的。

挨打的是一个流浪汉。他说他想打开窗户,找东西吃。春生哪知道会有流浪汉在敬老院夜宿呢!春生全身冒冷汗。春生说:敬老院哪有什么吃食,别再来拍窗户了,半夜吓死人。流浪汉缩在窗户底下,抱着头,不说话。春生见他浑身透湿,一下子心软了,说:炒一碗饭给你填填肚子。

蛋炒饭满满一大碗,流浪汉三下两下就吃完了。吃完了,他还抱着碗,看着春生。流浪汉四十多岁,穿着污油油的黑棉袄,蹲在屋檐下。春生叫他离开,说,这是敬老院,不留外人。流浪汉还蹲着,春生拉他,他也不起来。春生拽他衣领,拖出了大门。春生锁了铁栅门,流浪汉站在门外,看着春生。雨打湿了春生的头发和裤脚。天黑如塘泥,又厚又沉。东英打伞出来,叫春生:你还傻傻站在门口,雨有眼睛,不打你,是吧。

廊灯照着院子,光稀淡。春生回到房间,喝了一杯茶,对东英说:有个流浪汉来偷吃,还站在门外,我去看看。他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春生打起雨伞,走到院子。流浪汉还站在铁栅门外看着院子,嘴巴叫着:光,光,光。春生领着他去了烧饭房,在火盆上烧了三块木柴,生了炭火。流浪汉坐在火盆边,衣角、衣领和头发上的水滴,往火盆滴下,扑哧扑哧,在旺火上生出白气。他坐的竹椅子下,水湿了一大片地面。春生泡了一碗生姜茶,给他喝。他端起烫茶,从嘴巴倒进去。

春生问他是哪里人,家在哪里。他说不知道。

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

问他离开家多久,他说不知道。

春生不问了。春生烧了一锅热水,叫他洗头。他把头扎进脸盆泡着,也不知道抓头发洗。春生用洗衣粉给他洗,水乌黑黑,洗了三脸盆水,洗头水才干净了。

在柴火间把他安顿好,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春生疲乏了,怎么也睡不着。春生心里不踏实,担心他跑到老人屋子里瞎闹。春生又起床找了一把锁,把柴火间的门锁上。

天蒙蒙亮,春生被叫醒。“方师傅,方师傅。”叫声低缓而急促,是东楼传来的。春生披衣下床,走了出来,看见东楼第五个房间亮起了灯,门开着。春生走了进去,问:什么事?

我嗓子疼得厉害,刀割一样。老人说。

春生摸了摸老人额头,正常体温,没发烧,说:你嗓子疼,我也没办法,我是个杂勤,不是医生。

老人说:我知道。我嗓子疼了一夜,没敢麻烦你。我的头被铁箍箍死了一样,箍得紧紧的,喘一口气好难,手脚软绵无力,下不了床了。麻烦你一下,给我倒一碗热水喝。热水瓶在方桌上,有热水。

给老人冲了茶,春生就去烧饭间,燃起木柴,熬大锅粥喝。粥熬了半熟,切了五个大番薯下去,熬红薯粥。粥好了,邱院长提着一袋菜,一袋馒头、包子,进来了,对春生说:我和两个财务人员在这里吃中午饭,尝尝东英的好手艺。

在敬老院做杂勤,东英属于厨工,月薪两千两百元,全勤考核另有两百元。养老护理工分全勤护理和半勤护理。半勤护理的工作简单很多,照顾半残疾或无残疾老人(行动能力比较强,可洗衣可吃饭可走路),做好保洁、搀扶,月薪三千五百元,全勤考核另有两百元。全勤护理的工作繁重很多,照顾瘫痪或病危老人(生活无法自理、无行动能力),要给老人喂饭、清洁身体、帮助完成生活起居。敬老院有一个叫余期明的老人,已瘫痪在床七个月了,需要全责照顾。春生属于全勤护理,月薪五千,全勤考核另有两百元。

这是杂勤工资的上限了。邱院长找了十几个人,也没人答应来敬老院做杂勤。他和东英熟。东英建房时,是托邱院长帮忙找人拿到规划批文的。这个人情,东英没还。邱院长对东英说:给敬老院烧饭的东兰重感冒,走路都困难,辞职了。年冬了,找人做事不是一般难,你去帮帮忙,春生也去。过了春节再说。老人是饿不得的。东英也就答应了,骑着电瓶车,来了敬老院。

春生问邱院长:那个嗓子痛了一夜的老人,怎么办?我一个人照顾两个下不了床的老人,我照顾不过来的。要不要送去医院?

邱院长说:摇摇摆摆,千年万载。越经常生病的老人,身体越健康。在敬老院观察一两天吧,他发烧了,你就打电话给我,我请镇医院拉走,去住院。那个老人叫徐好银,每个月有那么几天,要死要活地生病,除了感冒还是感冒。给他药吃,他又死活不吃。熬了几天,病又好了。

春生又对邱院长说:柴房还关了一个流浪汉,昨天晚上来厨房偷吃。他饿坏了。我炒了一碗蛋炒饭给他吃。

马上送走,马上送走。敬老院不是救助站。万一流浪汉放一把火,烧了敬老院,你我都承担不了这个责任。邱院长说。

好的。我马上赶他走。春生说。春生捏了钥匙,去开柴火间的房门,见流浪汉抱着茅草,头上盖着茅草,睡得鼾声呼呼。他踢了踢流浪汉的脚板,喊:起床了,起床了,到外面去。

流浪汉爬起来,掖了掖衣领,佝着身子离开了。春生又对着他喊了一声:你不能再来了,来了要挨打。

春生去了徐好银房间取碗。碗摆在床头柜上,粥冷了,一口也没吃。他找到徐好银亲属的电话,打过去:你是徐好银老人的堂弟吧,他感冒了,早餐都没吃,要不要去医院?你有时间的话,来看看他。

你们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在打牌,没时间去。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春生问老人:感冒药放在哪里?我给你泡药。

老人摇摇头,说:你不用麻烦了。

晌午,春生扶徐好银在院子散步,走了半圈,徐好银就回床睡觉了。傍晚,春生端饭进去,发现徐好银老人断了鼻息,身体还有些热。他给邱院长打电话:徐好银死了。他又给村委会报丧,给徐好银堂弟报丧。报了丧,他站在敬老院门口,心情很是沮丧。一个人老死,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雨又炮一样打下来。三里之外的公路上,大货车在轰鸣,轰轰轰,放空了山炮似的。他想起自己在外做工数十年,从未在身边侍奉双老。他爸病故,他三十三岁。接到报丧的电话,他还在福清的一个职业学校烧锅炉。他在那个学校待了十三年。他妈病故,他四十七岁。他赶到老妈身边,老妈仙去一天多了。那些年,因为在闽南做工,为了省车费,清明了,也没回来上过坟。春生第一次出门找工做,就带了二十七块钱。他爸背着鼓囊囊的蛇纹袋,他背了八斤咸肉,父子一前一后,走在土公路。他爸领着他,走了八里山路,到了村车站。车开走了,他爸还站在路口,痴痴望着。他和三个邻居一起,去了泉州找工做。恍然间,一走就是将近四十年。

当夜,徐好银就被殡车拉去了火葬场。村委会派了三个人去。徐好银的两个堂弟也去了。邱院长对春生说:徐好银老人在敬老院住了八年零三个月,我们一起去送送吧。

殡葬馆在城郊一个山坳里,入口是一块花圃广场,四边植了蜀柏。蜀柏剪出了蒲扇的造型,在灯光恍惚的视野之下,看起来,蜀柏就像穿着宽大黑袍的古人。菊花开在花圃,有黄有白有紫,大朵大朵。花圃右侧是一个长四边形的停车场,停着十几辆小车。四周一片死寂。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春生跟着邱院长去了火化房。春生戴着口罩,看着工作人员从房间里推出死者。徐好银两个堂弟及两个堂弟媳妇、四个孙辈,跟着推尸车进火化房。妇人哭得痛不欲生。烧炉工打开了炉口,炉膛映出焰光,一闪一闪。徐好银两个堂弟死死拽着推车,喊着:哥啊,你就这样不声不响走了。推车逼近焚炉,一个中年妇人瘫倒在地,喊着伯佬啊伯佬啊,我愧疚啊,都没好好照顾你。妇人的哭喊声渐渐衰竭。死者被推进了焚烧炉,腾起一阵白烟。烧炉工盖了炉门。透过炉门缝,春生看到火亮得似红绸。春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水。他觉得自己的脚浮了起来,只得找了一把洋铲撑着。

炉口是一个幻灭的世界。炉门是幻生的最后一关。它焚烧了个体生命的物理世界,也焚烧了所有的尊严和不堪,生命化归沉寂。那是一个不可抵达、令人恐惧的世界,也是一个化归安详的世界。

火葬场有五个炉。以前,也就是入冬之前,日常是一天开两个炉,一个炉工作八小时,火化一个死者需65~70分钟,基本上可以完成工作任务,有时还不用开两个炉。入了冬,开了五个炉,焚烧时间压缩在45~50分钟,还清不了零,火化需要排队。严冬不知不觉到来,天太冷了。体弱的老人熬不住。“牛怕冬,人怕终。”乡谚说得好。牛过不了冬,就是一锅菜。人到了终点,孤零零。

一个死人被推进去,一包骨灰屉出来。看到炉膛红得像个老虎口,春生就后悔应承下做杂勤的事。邱院长给烧炉工送上一条利群烟,说:辛苦辛苦,拜托多烧几分钟,要烧得干净。

春生回到敬老院,已是下午两点多。他泡了一碗浓茶,茶冷了,他也没喝一口。他感到肠道在一阵阵痉挛、抽动,想呕又呕不出来。他又坐了一会儿,打开花洒,洗澡。热水浇在头上,浇在身上,很是舒服。他去水池洗衣服,洗着洗着,号啕大哭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内脏在收缩,在压紧,死死地缠住了自己。

吃了晚饭,春生给邱院长打电话:院长,我不想干了。他的声音像从冷水里冒出来,很低沉,很阴寒。邱院长问:上班才两天,怎么就不想干了呢?大人做事,可不是这样的。

天渐渐黑。树影稀稀露在窗前。天明净,也阴晦。春生打开窗户,风灌了进去,他又关了窗。

徐好银的后事料理完了,邱院长请镇里的医生来敬老院,给老人们做体检。体检内容三项:一般检查、血液常规检查、尿液常规检查。东英多烧了四个菜,留医院来的人(一个医生、一个护士、一个司机)吃午饭。医生说,在医院食堂吃惯了,还是回去吃好。东英看着桌上的菜,心里很是难受,对春生说:在敬老院吃饭,他们嫌弃。春生就把菜全倒在一个大锅里,架起火炉,做火锅,请老人围炉吃火锅。

体检是三个月一次的例行体检。医生从不在敬老院吃饭。东英来做厨,时间短,不知道医生的用餐习惯。

也确实是,敬老院食堂没有外来客人吃饭。凡事也有例外。一日,敬老院来了一个七十多岁的人,额头上包扎了一圈纱布,走路瘸着脚。老人问春生:我中午想在敬老院吃餐饭,可以吗?

饭是有的,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春生说。老人说新建土话,春生听得懂。春生问:怎么想到我们这里吃饭?稀客。

我一辈子没吃过公家饭,想尝尝。老人说。老人去住宿楼边走边看,又去厨房看。吃饭时,春生问老人:饭菜怎么样?还可口吧?

比我家饭菜好。有荤有素。咸淡辨得有分寸,不咸不淡。临老了还能吃上这样的饭菜,我心满意足了。老人说。饭吃了一半,老人呜呜哭了起来,问春生:你这里还收老人吗?我想住敬老院。

“你有儿女吗?”

“儿子有两个,轮流吃。”

“大福之家。”

“儿子是来世上索债的。索我的债。索完了债,把我扔到旮旯角。我一上桌吃饭,儿媳妇就指桑骂槐骂我。两个儿媳妇都是这样的。这样的饭,我怎么咽得下去?老伴儿走了八年,我受罪。”

“有儿有女的老人,敬老院没办法接收。”

“那你们收什么样的老人呢?”

“特困老人,低收入家庭失能、失智、高龄老人,重度残疾、重度疾病的特殊家庭老人。敬老院对这些老人实行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具体的政策,我也说不好。院子里有宣传栏,你自己去看看。有不懂的,你问问院长。”

“你这个地方好。住得不差,吃食不差。我找找院长。”

新建村来的老人,在院子里转了好久,佝着背,回去了。春生替瘫痪在床的王亮春老人换衣服。内裤和内衣有污浊物,腥臭。春生抓起衣服,泡在洗衣池里,用洗衣棒捣了捣,放水冲。冲了三次水,捞上来,放在洗衣机绞洗。洗衣机咕咚咕咚地跳。他用手压住洗衣机,洗衣机还在跳。洗衣机脚下的垫砖,被春生抽了出来,洗衣机就不跳了。春生拿起笤帚,去扫院子里的落叶。

樟树叶天天扫,天天落。落叶,叶边红红,叶心黄黄。入了寒冬,樟树落叶是无可避免的。落了叶的枝丫,在开春又长出新叶。

过了半个月,入了腊月。腊月下了第一场冬雪。雪下了一个上午,就停了。积雪很薄,山上半白半青,田野也是半白半褐。春生扫雪,雪堆在大门外,堆了一个大雪人。山坞显得格外冷清,天黑得特别快,林鸟了无叫声。他把晚上的剩饭,和辣椒丝、白菜丝一起炒,用剩肉炒,炒了满满一大碗,用钢精锅盖盖着,用篮子挂在铁栅门。

每天晚上,他会在铁栅门挂吃食,馒头或饭。第二天,吃食没了,碗筷留在篮子里。有时,篮子里意外地留下了一朵野花。他还在铁栅门挂旧羽绒袄,挂二十块钱一双的棉布冬鞋。但他始终没看到那个来取食取衣的人。

下了雪,风卷着树,呼呼叫。第二天早上,春生去铁栅门取篮子,篮子沉沉的,饭盖得严严实实。他打开盖,饭结成了冰粒。春生把饭用热水淘洗,沥了水,晒在墙头木板上。咕咕咕,山斑鸠来吃了。山坞里,山斑鸠多,咕咕咕,叫个不歇。

在铁栅门又挂了一夜的饭。春生在山坞周边走了半天,他在找什么。但始终没找到。他冷巴巴地吃了晚饭,倒头便睡了。睡了好一会儿,他去察看老人们是否都睡下了。他抱着脸,坐在烧饭房里,坐到后半夜。

老人入住光荣敬老院,2015—2019年是峰值年份,最多时有二十六个老人在敬老院生活。那时是集中养老,之后,又可分散养老。有自己屋舍,行动能力比较强的老人,按月领取养老钱,在自己家里或亲属家里生活,自己种菜,还可以打零工,赚些活钱,和邻居打打牌,精气神也好。有了分散养老,在敬老院生活的人就逐年减少了,留下的,大多是一些行动能力低下、体质又较弱的孤老。

腊月廿四,是小年节。过小年,要祭灶神。早早地,邱院长就买了一只猪脚、一只白番鸭、白豆腐、一斤牛肉和几样蔬菜,带着鞭炮,来敬老院,说:晚上陪老人吃餐饭,过个小年,也算是提前过年了,大家辛苦了一年,安康了一年,庆祝庆祝,来年更顺。

过小年节,在晚上。中午煮饺子吃。饺子上了桌,春生发现少了周元明老人。他找遍了敬老院的角角落落,也没找到。他给周元明亲属周照通(老人的侄儿)打电话,问:你叔在你家里吗?

叔已经三年没来我家里。周照通说。

春生给邱院长打电话:周元明老人不在敬老院,不知道去了哪里了。也不在周照通家里。他还有哪个地方可去吗?

他没地方可去。他小脑萎缩好几年了,记忆力严重衰退。他很可能走失了。邱院长说。

那怎么办?春生问。

找人啊。他走,也走不到哪里去。邱院长说。

谁去找?今天过小年,烧那么多菜,东英忙不过来。春生说。

他走不远,你别急。我在街道、农科这片找。你去体泉、板桥那片找。他一个老人家,走路慢。邱院长说。

春生骑了电瓶车,嘟嘟嘟,找人去了。在体泉路口,春生看到一个老人,手上拎着一个黄布包,举着伞,慢吞吞地走路。春生一眼就认出了周元明。春生有些生气,冷着脸,说:你走了,也不跟我打个招呼,让人找。

周元明看着春生,眼神有些呆滞,不说话。春生给邱院长打电话,说,在体泉路口找到人了,这就接回去。春生见周元明痴痴呆呆地站着,就说:还站着干吗,我带你回去吃饺子,今天过小年。

老人还站着不动。春生翻老人黄布袋,里面是一包黄表纸、一捧香、一瓶二两的二锅头。春生问:你带这些东西去哪里?

给我妈上香。我妈是小年夜过世的。我想我妈了。周元明说。

春生呆在那里,缓了缓神,说:我陪你去,你妈过世多少年了?

我十三岁我妈过世的,葬在体泉。周元明说。

春生有些吃惊。周元明八十六岁,在敬老院生活了九年,记忆力非常差。晒在院子里的衣服,他经常收错,把别人的衣服穿在身上。来看望他的人,除了至亲,他基本上不认识了。但他腿脚还灵便,吃饭很正常。在路上,周元明跟春生讲起,不是我妈死得早,我也不会一辈子打光棍儿,没了妈,家里就没了做主的人。

回了敬老院,春生就跟东英说:周元明老人不糊涂,还知道妈葬在哪里,还记得妈忌日。

东英在蒸团圆粿,怔怔地看着春生,说:生我的爸妈是谁,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也不知道。我是一个没有来处的人。鲁家源,我有二十年没去了。

春生说,全村移民下山十八年,村屋全倒了。

东英说:明年清明,我们回一趟,我想给我妈上坟了。我妈活得很可怜,得了肺结核,瘦得皮包骨,路都走不动。下山看病,都是我爸背下山、背上山。我妈,死了比活着好,不受病痛折磨。我妈来到人世,就是为了受苦的。

上午八点半,镇小学的高老师带了七个姑娘,来到敬老院,带来了四箱纸巾、八箱牛奶、十六条毛巾、两条猪腿。周元明认出了高老师,露出了笑容,叫她:高老师,高老师。

一个季度,她们来一次,给老人们洗衣服、床单,晒被子。院子里洋溢着说笑声。周元明问高老师:你怎么不把男朋友带来,给我们瞧瞧?

高老师说:还没谈恋爱呢。

周元明就说:过了年,你也二十九岁了,该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家,心就安安稳稳了。

高老师在小学教书七年了,她年年来,老人都认识她。有时双休日,她一个人来,带些水果,陪老人说说话,整整被褥,翻晒一下。他们和高老师一起拍照。老人难得这么高兴。平常时日,他们坐在檐廊或院子里,晒晒太阳,望着树或树上的鸟,眼睛空洞,注满了孤寂。下雨了,老人就坐在饭厅,看电视。

高老师给敬老院订阅了《老年报》,还买了象棋、军棋和麻将,供老人娱乐。老人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只要有人来敬老院,他们就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细细地打量,渴望来人进屋坐坐,喝喝茶说说话。端午、中秋、重阳节等重要节日,在镇里开办了企业的业主,会送来粽子、月饼、甜品、水果、矿泉水、牛奶,分给各个老人。老人看见车停下来,脸上就有了阳光。

看到高老师她们给老人洗脸洗脚,春生眼睛热热的。他高声招呼东英:东英,中午多烧几个菜,留高老师她们吃饭。

东英也高声回应:知道的。她切菜,切得案板叭叭响。

人是怕孤独的,所以交友,渴望拥有一份情谊。但谁都难免孤独。老人尤其惧怕孤独。孤独,意味着他们丧失某些东西,甚至是彻底丧失。所以,有的老人脾气暴躁,有的老人爱争吵,有的爱独坐。快乐,不仅仅是个人的,也是社会性的。老人们都快乐了,这样的社会才有更多愿景。春生烧了四十多年的锅炉,整日坐在锅炉房,戴着口罩,对着乌黑黑的煤,烧出旺旺的火。火飘荡,晚霞一样飘荡。一堆堆的煤化为黄褐色的灰。他很少和老人一起生活,哪怕是自己的父母。他对老人知之不多。在敬老院做了杂勤,他才开始了解老人,也越发敬重老人。

过了正月十五,板桥的中青年开始去镇企业上班或外出务工,或做小生意去了。福建石狮的一家服装厂,打电话给春生:招一个锅炉工,你要不要来?要来的话,正月二十赶来上班。

这家服装厂有三千多名员工,前两年处于半停厂状态。春生曾在厂里烧了三年锅炉。春生和东英商量,要不要去石狮。东英说,我们就不去了吧,不能一辈子背井离乡。

在哪里都是做事,在敬老院做事,有些杂,有些累。适应了也就好了。春生说。

铁栅门里的院子,桂花树、樟树、栾树等发了很多新叶,油青油绿。一株去年死了的野蔷薇,抽出了新枝,开了花。花红红,有三朵。敬老院又收了两个老翁,一个偏瘫,一个右手残疾。

傅菲,资深田野调查者,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灯长歌》等3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