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歌哭:论李锐“天母河传说”二部
内容提要:暌违十年,山西作家李锐于2021年在《收获》杂志发表长篇小说《囚徒》,引发学界关注。令人惊讶的是,这部小说是对2011年出版的《张马丁的第八天》的续写,李锐重新回到他笔下的文学地理“天母河”,写下了又一曲壮丽的生命歌哭。
关键词:李锐 《囚徒》 《张马丁的第八天》 神话观 传说性
2021年,阔别文坛十年的李锐携新作长篇小说《囚徒》回归,并为小说加上了一个副标题,“天母河传说之二”,指明这部《囚徒》是对2011年出版的《张马丁的第八天》的续写。这种“续写”或“重述”可说是李锐最为典型的文学标记,他在小说后记《生于意外》中自述道:“十年间,我笔下的天母河,照旧还是河涌大荒,川流不息。”然而,或许是由于十年来的沉寂,也或许是在此之前,李锐就与文坛主流渐行渐远,《囚徒》面世后,在学界和评论界引发的声音并不多。主要的评论文章都已注意到小说的题材,注重其对近代史的记录与想象1,在历史观上对前作的延续和更新,将其放置在李锐的历史小说轨迹上2,形成“《旧址》——《银城故事》——《张马丁的第八天》——《囚徒》”一线。也有文章注意到《囚徒》在对“人”的挖掘中与李锐早期作品的呼应关系,称其是“对人类精神困境的持续开拓”3。但已有研究并未清晰地回答一个问题:曾作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重要的参与者、思想者甚至引领者之一的李锐,在生命突遭巨变、一度面临死亡后又奇迹般重回文学道路之后4,这部作品究竟包含着怎样的生命感悟,李锐又为何执意要在十年之后,再次回到这条虚构的“天母河”?本文认为,新作《囚徒》并《张马丁的第八天》这两部“天母河传说”,不单是站在历史观角度的进一步探索,更重要的是,他对人在生死之际的大困惑、大恐惧作出了又一次“正面进攻”:一方面,他试图探讨人的灵魂与存亡问题,并在形而上层面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另一方面,在历史、神话与传说的交织中,完成从“神”到“人”的复归。
一
在《囚徒》中重归天母河后,李锐首先勾画出一副令人惋惜的人物造像:东河知县孙孚宸被戴上重重枷锁,“革去七品顶戴,褫夺功名,削职为民着戴枷赴京请罪”,“特命沿途所经一切意、法两国天主教堂皆需戴枷亲往门前跪叩谢罪”5。在前作《张马丁的第八天》中,知县孙孚宸是一个相对隐匿和沉寂的角色,他在许多事情上作出的选择均为“不得已”,满口圣贤之言,谨小慎微,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多次影响情节的关键走向:在他的判处下,张天赐获罪身死,张马丁被当成罪魁祸首,继而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事件。站在道德、伦理和情感的维度,孙孚宸或许是“小人”,但并不足以成为“罪人”,与小说中恩将仇报、因一己私欲祸害了捕快陈五六的女儿与其恋人并致二人自杀的真正“罪人”老三相比,他是令人同情的、不忍苛责的。小说题为《囚徒》,从表层情节上来看,囚徒即是指戴枷谢罪的孙孚宸;但既然他身上所缠绕的罪责不深、情绪不浓,为何要以他的“罪”、他的“赎罪”之旅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
如果说孙孚宸扮演了小说中的罪人,那么玛丽亚嬷嬷应当是与之相对的“圣人”了,她口中所宣的总是天主与上帝,对人和事总是充满了宽容与爱。小说所采的天主教宗教背景下,她多次被村民唤为“圣母玛利亚”也可揭示出她关键性的身份。在她面对教众们死去的遗体时,一边泪如雨下,一边悲哀道:“为什么死后的灵魂可以上天堂,活着的肉身却都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千疮百孔像地狱一样的世界上……”6似曾相识的一段剖白也出现在后记《生于意外》中:“七年前十月的一个午后,我突然间晕厥倒地,眼睛里一片黑暗,耳朵里一片死寂,一瞬间,与世隔绝……慢慢地,荧光退去。慢慢地,有了听觉。我这才看见老伴儿满是泪痕的脸,听见女儿焦急万分的呼喊……灵魂再一次回归了肉身,生命遭遇了一次意外。现在,我深知,这场意外不过是一次‘假释’。肉体不过是再一次暂时囚禁了灵魂。”7由此,我们知道,《囚徒》所“囚”的,不仅仅是孙孚宸一人,“罪”并非是“此岸”的人间之罪,乃是灵魂之罪,而肉身即是“枷锁”,囚禁着他及他笔下所有人物,将他们牢牢锁在这个世间,无权去往那个并不存在的“彼岸”,不得离开,不得解脱。这或许是生死之际,李锐至深、至真的感触。人无完人,灵魂在肉身之中所度过的岁月,所走过的道路,就是每个人的赎罪之旅,“不得已”的罪人孙孚宸,就是将这场赎罪之旅具象化的实施人。
孙孚宸的赎罪之旅始于一纸调令。新任的知县大人还未到任,孙孚宸即刻感到危机的迫近,随后这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他高喊着“知罪”,实际上知的并不是罪,而是命运,孙孚宸认下此番罪状,实际上正是认了这桩“命”,开始踏上这场令人叹息、愤恨的赎罪之旅。小说对孙孚宸沿途的“磕头谢罪”经历只选取了两处详写,第一处即天石镇天主堂大门外,他被曾经治下的村民辱骂、讥讽、唾面,双膝跪地,对死去的莱高维诺主教三拜之后,又问出铿锵有力的三问:一问张马丁是否死而复生,如果不是莱高维诺主教瞒下真相,何来血仇与血案?二问铲除异教,死伤无数,天主允之、禁之乎?三问列国侵华,不得四万万五千人心,天下如何安宁、国祚何以至此?8这三问,问人、问神、问天,看似有理有据,实则件件无解,孙孚宸内心的火焰也就此熄灭。第二处为天石村圣母堂,即大洪水发生前的娘娘庙、张马丁的埋骨地。在这里的三叩三拜,孙孚宸只余下沉默,唯独向马修神父问清楚了张马丁的尸身是否真的埋在此处、现在又在何处。伴随着真相大白,孙孚宸了却心结,最终走向了赎罪之旅的终点——死亡。孙孚宸选择自尽身亡,既是“知命”之举——他若不死,赐死的君命也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同时也是“自由”之举。小说对他的死亡作了诗化的处理:伴着陈五六吟唱的大鼓词,“金碧辉煌的麦海上,一棵枝叶繁茂的杏树绿意葱茏。杏树的绿影之下,仿佛有一件陈旧的长衫被人遗落在树枝上。”9
回看孙孚宸的赎罪之旅,从不甘到认命,从愤懑到释然,从屈辱到尊严,最终走向生命的终结。他“终于完成了一生中自己决定的事情”10,使得这个悲剧人物反倒像获得了整部作品中罕有的自由与幸福,离开这满目疮痍的人世间,灵魂回归天地。这不由得令人想起,《张马丁的第八天》中,独自迈上通往真相之旅的张马丁,怀揣着坚定的信仰,却走入了一片万劫不复。两人的旅程最终都走向了死亡,但相比之下,张马丁怀抱着屈辱、伤痛和无法揭露真相的悲怆而死,直到他死后很久,玛丽亚嬷嬷追寻的脚步才赶上了他,孙孚宸赎罪的旅程才抵达了他,他终于在《囚徒》中获得了安息。这既是李锐为这位令人尊敬的“真诚者张马丁”重新安放的命运,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他创作心态的变化。
二
新世纪以来,李锐的小说创作有了较明显的转型,已是评论界的共识。在《厚土》之后,他无法再以《厚土》的方式回归精神家园;他的创作走到神话书写是有必然性的。作为一位接触西方评论界较早、具备文化自觉的作家,为寻得“中国的视角”,完成精神上的自救,李锐转向对神话资源的开掘和重述,并以此完成建立神话观、完善历史观、折射现实观;《人间》(2011)是李锐向此条路径上迈出的第一步,而“天母河传说”二部(《张马丁的第八天》和《囚徒》)可以视作在《人间》基础上的完善和扩张。从这个意义上讲,“天母河传说”既是“站在八九十年代延长线上”11的历史探索,又是站在新世纪文学延长线上的神话重构,他的历史观、神话观在这两部作品中交汇、沉淀。
2005年,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了“重述神话”出版项目,邀请世界各国著名作家参与,叶兆言、苏童、李锐、蒋韵、阿来五位中国作家也位列其中。系列丛书一经出版,迅速引起了各界关注,也使作家们享受到了一次很好的市场馈赠。《人间——重述〈白蛇传〉》上承李锐文脉,对“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有格外深刻的探讨,即便在群星云集的“重述神话”系列中也颇为醒目。这次神话重述对于李锐而言既是一次“因缘”12,也是一次启示,他在接受新浪读书频道专访的时候谈到,“对《白蛇传》的重述给了我们一个可以完全脱离‘现实描述’的机会,应当说,我们反而因此可以直接进入一些更为形而上的对于人性、对于善恶、对于人类终极归宿的探索和表达”13。他的创作走出了吕梁山的“异托邦”,走出了银城的竹简,来到更具广度和深度的“神性”的场域。与此同时,他又对“我说故我在”式的后现代性叙事甚至“无厘头”表达是警惕的,深沉、哀痛的文革记忆仍然是他所重述的白蛇故事的底色,历史、神话两个维度在小说中交相辉映,放在同时代作家的神话重述作品和同系列作品中来看,有着不容忽视的思辨性、特异性。
相较于《人间》的“叫好又叫座”,《张马丁的第八天》大约是李锐所有小说作品当中争议性最大的一部。这部长篇小说讲述了天主教传教士莱高维诺带领年少的天主教执事“张马丁”来到山西传教,与当地信奉“娘娘庙”的村民和“义和团”武装力量发生激烈冲突的故事。张马丁在冲突中身亡(实为假死,陷入昏迷),凶手张天赐被公开斩首,其妻张王氏就此精神失常,称自己是“娘娘”转世,将假死复活归来的张马丁认作丈夫张天赐的附身转世;不但自己同他媾和“留种”,还借娘娘之名邀其他几位村妇同来,行“送子”之事。暂且不谈小说中种种引发争议甚至批评的描写,将《张马丁的第八天》放在李锐的整个文脉中看,曾经贯穿他创作中的其中一个主题——“精英立场”与“民间立场”的对话性——在《张马丁的第八天》中消失殆尽。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莱高维诺和乔万尼(张马丁的原名)是西方宗教的代表,同时也是现代文明的先驱者,但是与他过去在小说中常常刻画的知青和农民之间的裂痕不同的是,传教士和民众之间的鸿沟难以弥合。阅读《张马丁的第八天》,最为直接和强烈的感受莫过于一种阻塞感、迷茫感、绝望感:传教士的传教仿佛“对牛弹琴”,义和团的反抗充满了鲜血和暴力,而普通民众不论信仰为何,都不过是为了摆脱现世的苦痛、保住精神的家园而挣扎。无论站在哪一个立场的人物,都有一套自洽而合理的诉求;而与此同时,周遭的世界显得又是那么地恶意重重。李锐将小说的调性定为“从天石村走向世界的旅程是一次悲恸欲绝的旅程”,是他拒绝虚化和回避“文化冲突”而进行的“正面进攻”,是他对“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的追求的回答。14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锐的神话书写、宗教书写是他的历史观演进之后找到的新的书写路径。他从个人核心经历“文化大革命”,走到了解放战争、抗日战争,又走到了辛亥革命,一路追本溯源,终于来到了“中国现代性的开端”15——义和团运动;与此同时,在“神话重述”意义上,他也从“白蛇传”这个民间传说来到了始源神话——“女娲信仰”和“基督创世”。若一定要将这两条路径排出先后,本文倾向于认为是李锐历史观的发展牵动了神话观的发展;甚至可以揣测,是他的历史观走到了一片荒芜之中,转而诉诸更高更远的形而上的存在。
想要真正理解李锐在“天母河传说”中传达的思考,首先应当从他为什么选取宗教题材进行表达开始。虽然艺术创作的过程往往充满偶然性,但李锐来到天母河是有意为之;他打算讲一个关于“上帝”的故事。他在访谈中提到,关于《张马丁的第八天》最初的构想是关于一群“想走进天堂的人却不幸走进了地狱”16的故事,而书名“张马丁的第八天”和张马丁的墓志铭“你们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内,我的世界是从第八天开始的”,是一开始就写好了的。甚至于连选取义和团作为小说的整体历史背景,也是在其后才决定下来的。这是解读这部小说最关键的一把钥匙。回顾李锐过往的创作,就可以极其清晰地发现,这还是对他的“异托邦”的失落的一种续写。“七天”乃是天主教教义中一个完整的“自然循环”,也就是异托邦当中的“异托时”,它不断循环着,维持着一个悬浮于“现实”中的“神圣空间”:天主创世纪用了六天,第七天休息,于是生活在天主所创造的世界里的人们也用六天劳作,第七天休息,这是一个“严密、深邃、能够自圆其说的信仰世界”17。很显然,这样一个完整、安全的精神世界,与李锐的“精神乡土”吕梁山是形成了一种呼应关系的;沉浸在其间的张马丁,无论怎样的寒冷、误解、痛楚都不以为意,他的信仰给了他最为强大的力量。然而,这个“空间”的存在在李锐看来是一桩谎言,张马丁被夹在两种宗教(谎言)的冲突当中,用一次死亡,打破了这个虚妄。他从“异托邦”中醒来,来到了“第八天”,真正的“复活”,便是从这循环打破后的第八天开始,此时的张马丁眼之所见才是真实,众神退场,万物寂寥,所过之处不过是鲜血和哭喊, 在那里他的身体、心理和信仰全方位地腐败了;感受到了寒冷(冻伤)、情欲(被“借种”),以及对因他而死的张天赐、因他们而起的残酷的教派冲突,感到了真正的羞愧和悲痛。他终于体会到了“真实”,所以他的墓碑上,深深地刻下了“真诚者张马丁之墓”。
看到这一点,李锐在“天母河传说”中表达的“人”“神”观念也就清晰了。他极其冷酷地用“人祸”将神推入无处容身之地——真圣人张马丁的救赎之旅走向了死亡,“假”娘娘张王氏乘着木盆顺着天母河漂流出走;真罪人老三在玛丽亚嬷嬷和马修神父的收留下成了教堂敲钟人,最终通过告解赎罪,“假”罪人孙孚宸被勒令前往洋人教堂叩拜谢罪,受尽屈辱后迎来无可反抗的死亡。“人”“神”的善恶、真假、生死倒转了,神明并非是人间的救赎,人以神之名所行之事反倒是这一切的劫数,从一部分人试图以“强盛”和“先进”开拓和征服另一部分人开始,人类的“劫”就到来了。宗教本该是握在征服者手中最圣洁的利剑,却在遇上中国这片小小的河滩后片片碎裂。“在所有的拯救者离开之后,在诸神退场之后,这个无神的世界,这个无可寄托的人间就只剩下了人自己。”18李锐真正想要呈现的,正是这个“无可寄托的人间”。纵观这两部作品,他的呈现是相当成功的。
三
另一值得注意的问题是这两部小说的“传说”性质。弗莱的“原型”理论中将文学作品分类成“神话的”“浪漫的”“领袖的(高模仿)”“现实的(低模仿)”“反讽的”,其分类依据并不是道德上或者精神上的高低之分,而是主人公(hero)“行动的力量”19。也即是说,历史文本与神话文本是同质的,主人公是否具有神的力量往往是一般用以区分“现实”与“传说”的标志,前者因无限地贴近我们所认为的“真实”而被接纳为历史。“天母河传说”名为传说,在叙事上与主人公的行动上也具备明显的“传说性”。“传说”在《汉语大辞典》中的释义为:人民口头上流传下来的关于某人某事的叙述。从词义上很容易辨明,传说与神话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传说是第一性的,包含一些原生态的、描述性的故事素材,而其中能够成体系的、上升到神的、涉及本质的,渐渐固化为神话。二者在文学上的映射也是有区别的,文学中的神话性往往是悬置的、隐喻的,而传说性则是传奇的、叙事的、民间的。
李锐的历史小说创作在《旧址》《银城故事》之后已经达到一个高峰;但是,他在完成了这样一次完满的探索之后,关于历史的问题仍然没有获得解答。他亲历了银城的那段历史,然而历史不是被漠视,就是被偶然地改写,甚至被“他者”的目光曲解和解构。这些历史探索令李锐的创作陷入越来越深的苦痛和迷茫之中,故而,他的创作转向了探寻“前历史”“前理论”“前观念”。如前所述,在《人间》之后,他在历史和神话的交映中感到进一步探索的必要,于是有了《张马丁的第八天》;但在《张马丁的第八天》中走向苦痛与虚无也并非李锐的本意,他依然重视人的生命体验、人的血肉与温情,所以他必须以某种方式回归民间。“浩劫之后,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坐在浩劫的废墟上幻想着用‘史诗’来伟大和永恒;我们更没有资格用‘苦难’和野蛮讨价还价。”20于是,他从精英立场的“神话”倒退回了民间立场的“传说”,在《囚徒》中重归“天母河”,再去看看那些“只能是人自己”的教民们、村民们。从“神”到“人”,他的复归是对民间的复归,但却并不愿回归到所谓的“真实”的怀抱中,为任何所谓的“历史”去伪存真。正如他在《后记》中感慨的那样:“笔耕一生,我已经懂得了,自己根本不可能也不想去描述出一个‘真实’的世界。”21所以,他借众生之口讲述那些神迹、那些罪恶与苦难,将这个故事留在了“传说”之中。
为了达到这一“非真实”,“天母河传说”两部小说的叙述皆采用第三人称限知视角,即在每一个小节中切换一次叙述人,是典型的“复调小说”。这是李锐在过去的《万里无云》(1995)和《无风之树》(1996)中已成功实践过的叙事模式。在旧作中,他通过这众生之口以他们最自然和放松的语态思索着、叙述着、嬉笑怒骂着,形成了一副嘈杂、奇异又浑然一体的文学景观。李锐采用此种叙事模式将民间的声音还给民间,在《人间》中,李锐已经使用过类似的复调式的叙事,即将神话故事与现实亦即历史对照起来书写。在“天母河传说”中,更将复调叙事用到极致(以《囚徒》为例,见下表),将神话、历史、传说三者并置起来,产生亦真亦幻、虚实相伴的叙事效果。
相较于《人间》的浅尝辄止,李锐的创作“野心”在“天母河传说”中有着极为明显的扩张:不仅仅对“女娲原型(张王氏)”“圣母原型(玛丽亚嬷嬷)”进行解构和建构,他在《张马丁的第八天》中让“张马丁”这样一位生存在中西两种文化夹缝中间的意大利天主教执事,重走了耶稣的创世七天之路,解构了基督创世的神话;并将“耶稣”的化身和“女娲”娘娘的化身放在同一团错综复杂、令人瞠目结舌的人际谜团当中。《囚徒》当中也是如此,正如本文第一节所述,小说叙述的重点转到了“罪”的身上:即使不以“人皆有原罪”论,在天主教/基督教的教义中,孙孚宸的罪责也是存在的,是一种“消极”的、被动的罪。新约中说:“人若知道行善,却不去行,这就是他的罪了。”(雅各书4—17)正因为人不能像神一样拥有完美无瑕的灵魂,所以人只能背负着灵魂的罪责,难以逃脱充满苦难的人间。张马丁之“献祭”、孙孚宸之“赎罪”,这些“神圣化”行为,无非是为了抹除世俗的种种、遮蔽现世的苦痛,“以正当的理由、神圣的目的相互屠杀”——因为“人难以容忍‘历史’,他总要尝试周期性地去消除它”22。他选择民间作为他的立场,从根源上批判这种“安慰”与“遮蔽”,直面以神圣为名的暴力与丑恶。其批判与反思的力度,令人不禁心惊胆战。
李锐创作后期,对“精神乡土”的失落和“异托邦”的破碎产生了消极和悲观的倾向,或者说,他对于现代化进程对乡土传统的破坏无能为力。而在“天母河传说”中,这种悲观变得更为凝实和厚重。他彻底否定了“彼岸”“天堂”的存在,指出“历史就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此岸”。《张马丁的第八天》的结尾中,一切欲望和罪孽都被滔天的“创世”之洪水淹没,张王氏坐着大木盆在河水中漂然远去;《囚徒》中的孙孚宸在走完最后一站之后,和着大鼓词的唱腔慨然赴死,而在他身死之后许许多多年,人们为之断头流血的圣母堂、娘娘庙、钟楼和整个村庄都在二战的战火中夷为平地。按照弗莱的“四时结构”视之,众神退场、毁灭正是讽刺作品的原型,李锐在《张马丁的第八天·后记》中自述,张王氏的出走既是对人间的绝望,也是对绝望的拒绝,然而“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十年之后,重归天母河,李锐最终只看到“荒无人烟的天石村再一次回到洪荒年代”23,或者也包含了对这虚妄的回答。
注释:
1 孙郁:《一曲〈囚徒〉暗天地》,《小说评论》2022年第5期。
2 11 何平:《唯有“思想着”可以开辟新的文学道路——在八九十年代文学延长线上的李锐》,《小说评论》2022年第5期。
3 陈娟:《“拒绝重复”:李锐的感知诗学——以〈囚徒〉为中心》,《小说评论》2023年第1期。
4 7 20 21详见李锐:《生于意外》,《囚徒》,麦田出版社2022年版,第272、274、274、274页。
5 6 8 9 10 23李锐:《囚徒》,麦田出版社2022年版,第24—25、35、274、119—120、259、259、269页。
12李锐:《偶遇因缘(代序)》,《人间——重述白蛇传》,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
新浪读书专访,book.sina.com.cn/author/2007—04—24/1414213990.shtml。
14 16 17 18傅小平、李锐:《万劫不复的此岸——〈张马丁的第八天〉访谈录(代后记)》,《张马丁的第八天》,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30、229、232、233页。
15李锐:《前言》,《张马丁的第八天》,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19 [加]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陈慧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5页。
22 [美]米尔恰·伊利亚德:《宇宙与历史:永恒回归的神话》,晏可佳译,上海书店2022年版,第30页。
[作者单位:浙江理工大学史量才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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