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近现实的悬疑套索与三副面具下的谎言人生 ——评蔡骏悬疑推理现实主义长篇小说《谎言之子》
内容提要:蔡骏的悬疑推理长篇小说《谎言之子》,被誉为蔡骏里程碑式作品,一经出版就荣获第二届“凤凰文学奖”大奖。将《谎言之子》与作家出版社同期出版的《一千万人的密室》作互文性对读,可见其创作上的新变。“阳面”“阴面”双线叙事和文本结构,令《谎言之子》在呈现出强大的悬疑推理虚构性技巧的同时,也表现出作者由实向虚、由虚化实的能力。《谎言之子》继续表现出悬疑推理现实主义长篇小说艺术创作的丰赡维度及新探索,是蔡骏将悬疑推理类型小说作中国化、本土化叙事改造所取得的一个丰硕成果。
关键词:《谎言之子》 互文性对读 双线叙事 悬疑推理
据统计,早在2007年1月,蔡骏作品的内地发行量就已达500万册。近期,蔡骏小说已创下累计发行一千四百余万册的记录,这一惊人的销量纪录其实也还在不断的刷新当中,且在连续10年左右的时间里始终保持着中国悬疑推理小说最高销量的畅销纪录。蔡骏能够长期致力于悬疑推理小说这一类型小说领域,持续高产高质,其创作之难在于不重复,其所从事的类型写作的可贵价值与“创作硬核”也在于“不重复”1。2023年3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悬疑推理长篇小说《谎言之子》,被誉为蔡骏里程碑式作品,一经出版就荣获第二届“凤凰文学奖”大奖。而作家出版社同期出版的悬疑推理长篇小说《一千万人的密室》,是该社为蔡骏所出版的长篇小说系列的第28部作品。
《一千万人的密室·后记》里,作家蔡骏曾自称是将“本格”“硬汉”“社会派”三大流派融会贯通,亦即是将本格推理、社会派悬疑、硬汉派人设三种风格融汇于这一部小说当中,笔者曾将其进一步引申阐发为:“悬疑推理现实主义长篇的丰赡维度:类型·纯文学·现实主义”2,以此标示《一千万人的密室》这部作品的典型特征。在具备经典悬疑推理结构、充沛的文学想象力元素之外,小说在写实、现实、现实主义层面所抵达的深度与广度,堪谓它业已超越推理小说寻常本格流派的一大典型特征,甚至可以说它独具一种现实主义之现实“本格”;蔡骏在小说文本具有的经典悬疑推理结构之上叠加的现实主义书写的维度,才令《一千万人的密室》达致中国当代悬疑推理小说的新高度及非比寻常的丰赡维度3。蔡骏写完《一千万人的密室》之后,没有停歇地继续写作完成了《谎言之子》这部重头作品。如果将《谎言之子》与《一千万人的密室》加以对读,会发现两部作品有很多耐人寻味的互文性内容和写作特征。而较之蔡骏此前的作品,《谎言之子》所呈现出的“不重复”的叙事特征亦即写作新变,就尤其值得重视与加以细致的剖析。
一、《谎言之子》:与《一千万人的密室》作对读的互文性及新变
作家前后创作的作品之间,尤其是紧随其后所写作的作品与前一部作品之间,总是有很多有意味的内容,能够让读者与研究者产生一种心有灵犀的、会心的体悟。蔡骏的长篇小说《春夜》(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被评价为可作为代表他从类型文学转型到纯文学、雅文学的标识,《春夜》中蔡骏作了大胆的文体实验与叙事探索,叙事上的多声部,主干、枝叶叙事各自生长却又互为补充。切肤的、鲜活的日常生活经验被蔡骏一幅幅一帧帧记录了下来,对于能够激活人的当下与过去记忆里的日常生活的摹写,与宕开笔墨收放自如地对社会群体面相的刻写杂糅,现实和幻影并生,又夹杂着悬疑的元素,悬疑的设计、梦境的书写亦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推手。蔡骏掌握着一种能够将上海想象与文学实验同时无限敞开的自由度,将“细部具象又不失总体抽象”与“无比现实又空灵虚幻”4同时兼擅并呈在《春夜》里。也正是在将虚实相生的叙事美学演绎到极致的《春夜》的操练之下、在《春夜》所积累的文学经验的催生之下,便有了《一千万人的密室》里面那同时将“本格推理”“社会派悬疑”与硬汉派型格人物形象塑造融于一体的创作维度。
蔡骏曾称他的很多作品,“创意构思其实都是积压了很久的,并不是临时起意去想写一个作品”,待“有一个相对完善的想法了”“觉得成熟了”,便开始写,是按“它自然的一个生发出来的规律”来写作的5。从这个意义上说,《谎言之子》这部长篇小说的构思、创意等肯定是蔡骏头脑中早已有之的,他是在《春夜》《一千万人的密室》等作品尤其是《一千万人的密室》的写作当中,想法逐渐完善起来,创作的时机也渐趋成熟,便自然生发出了《谎言之子》这部作品。《谎言之子》的写作与完成过程,符合创作上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规律。写作《谎言之子》对于蔡骏而言,不是完成任务式的,而是一种释放,是一种放松,这是“一个很美妙的,是专属于文学,专属于一个作家的一个过程”6。
蔡骏在《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曾说,“雷雨和探照灯调查公司的故事还会继续”,他直言自己太喜欢雷雨这个人物了,他的腔调、他的硬汉形象与气质,以及通过专业水准的探案调查,便能够出具一份秘密的报告,这些都是极具魅惑气质的写作要素。《谎言之子》小说叙事里,仍然有探照灯调查公司、雷雨这个人物形象,但已经仅仅是作为配角存在,是为失踪(被杀)的调查员方铜这个人物形象及其相关情节设置服务的一种陪衬性的存在。“硬汉”人设的人物形象设计,由《一千万人的密室》里以探员雷雨(江冰)为主、分设在雷雨及其父亲江志根两个人物形象身上,变成了由《谎言之子》里的主要人物警察许大庆来演绎。《谎言之子》开篇不久许大庆就遇上了上海南明路建筑工地的无名男尸案(2005年),破案过程中本想举枪打伤逃跑中的混混金毛却失手打死了他,幸亏金毛藏毒已达死刑标准,使得击毙金毛变得比较合法合理,但也造成案件陷入困境无法破案的窘况。许大庆后来到了打拐办,可就是这样一个老警察,还扛着帕金森病症前期症状已经袭来的压力,竟能以其坚忍的毅力,对案件作永无停歇的追查,从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许大庆与徒弟叶萧坚持不懈地探案、剖析案情,在他们不断追查当下鲁亚军死亡案、十五六年前的南明路无名男尸案真凶的过程中,这两个案子与在鲁亚军死后先后发生的穆雪被杀、方铜失踪(被杀)案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
《一千万人的密室》里有着对于传统的探案小说探案模式的继承,亦即由搭档、拍档组合来探案。比如,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那种侦探与助手一起探案,助手是局外人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借助于其限制性视角来补足案情,获得真凶突现、令人备感意外与惊奇的现场真实感。《谎言之子》也延续了这样的搭档式探案的模式,《一千万人的密室》中是私人调查公司的调查员雷雨在刑警周泰的协助下探案,尽管有时候也会因其在凶案现场而被周泰逼问他是不是犯罪嫌疑人的问题(这其实是小说作悬疑设计的手法之一)。《一千万人的密室》里,雷雨是探案搭档组合里的“最强大脑”,对于数个案件的最终侦破功不可没,但作为私人侦探所无法触及的刑侦领域的一些方面,比如街角探头发现“麻军”竟然露出了口罩下的胡子——此为江志根冒充麻军开车、故意误导并遮蔽案件真相的关键线索,还有麻军的尸检报告所揭示出的种种关键性数据,比如麻军胃中的残留食物以及所对应的死亡时间等,如果没有专业刑警周泰这个助手,那么小说以私人调查公司调查员雷雨为第一主人公来探案,就将面临事实上无法成立、并且无法将数个案件的真相揭秘出来的问题。
《谎言之子》中探查案件的搭档则是许大庆与自己的徒弟叶萧,同为警察,就令案件的侦破更多了些隶属于专业方面的便利条件。许大庆会比徒弟更多一些具有“人间烟火气”性质的脾气性格等方面的复杂性,比如对几个案件真相追索的过程中,很难说许大庆没有暗藏他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份疑惑与私心,即他要查清自己妻子当年自杀的真相以及所“出轨”的嫌疑对象到底为何人。而也恰恰是由于有叶萧的存在,叶萧同时既有刑警的专业身份,又有许大庆徒弟的私人身份,这就使得叶萧比许大庆多了一份“局外人”的、刑警职业自带的理性与冷静脾性。与一般的刑警同事相比,叶萧对师父许大庆及其家人又多了一份了解与熟悉,也正是由于有叶萧不断地帮着许大庆作出分析与拆解,才在小说接近尾声的地方,揭秘出当年师娘并没有出轨的对象,是因为许大庆一心扑在破案工作中不着家,导致师娘文雅罹患了抑郁症而最终选择了自杀这一悲剧。
《谎言之子》的一号人物许大庆,如果没有徒弟叶萧做探案的搭档,不仅自己妻子文雅自杀以及是否出轨问题的真相难以揭出,就是2005年上海南明路无名男尸案以及小说里“当下”情境中陆续发生的鲁亚军被杀、穆雪被杀等案件,也都会变得无法破解。进一步而言,小说三个主要人物顾振华、穆雪、顾念真(丁鼎,被喊作“丁丁”)皆是戴着面具、过着谎言人生的人物形象,如果加上盗版顾振华(高雄)所戴的面具、通过篡改了别人的命运而获得的谎言人生,实际上是四副面具下的谎言人生——如此繁复的“奇案”,与2005年上海南明路无名男尸案相关的一系列案中案,如果没有许大庆与徒弟叶萧的紧密配合,那么恐怕就会愈加无法被破解。许大庆是小说《谎言之子》里“硬汉”人设设置与表现的主要维度,徒弟刑警叶萧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则是必要的补充性维度,二者对于《谎言之子》中硬汉人设与型格的塑造与表达,缺一不可。
在蔡骏看来,两部小说中的“硬汉式的人物(抑或是假装的硬汉)”,可以助益他形成一种较为特殊的叙述腔调,帮助他“逃出令人窒息的文学密室”7。与《一千万人的密室》相较,《谎言之子》中许大庆的硬汉型格与人设所表达出的腔调的不同,亦即其与雷雨和江志根组合而成的“硬汉”型格与气质的不同,亦是《谎言之子》所表现出的叙事新变之一。而且更为有意味的是,《谎言之子》中的穆雪(在盗版顾振华被杀死后,逃亡过程中借用了冯菲的姓名身份信息等)作为这部小说的女性主人公,在言行与气质等方面,倒是颇有“硬汉”人设的气质样貌。真版的穆雪(盗版的冯菲)有点像《一千万人的密室》中的李雪贝,都是不幸的受害者后来却蜕变为庇护杀人者的人物形象。
李雪贝是在她少女时期被生父李炼钢胁迫并掳去在不夜城大酒店“卖身”、遭到多次的侵害之后,在养父江志根已受伤、正遭受生父李炼钢致命袭击时,给养父递出了刺死生父的刀子;在小说“当下”叙事中,李雪贝又努力地运用她在大学时所学的法律知识、法医学知识等,试图帮助因护她而杀了真正的有罪之人的男友钱奎与养父江志根脱罪。小说最终揭秘的案件真相是:杀了敲诈勒索李雪贝之人即麻军的是钱奎,而先后杀了当年不夜城大酒店总经理沙德宝、杀了当年帮助不夜城幕后老板脱罪以及帮助其毁灭罪证的黑心律师宋云凯的杀人者,则是李雪贝的养父江志根。《谎言之子》当中,穆雪(盗版的冯菲)当年挥刀伤了盗版顾振华,并在盗版顾振华被8岁儿子念真(后来的丁丁)因护母而刺出那致命一刀后,不得不与赶来的丈夫电工顾振华运尸体到南明路建筑工地抛尸,制造了一桩历经16年才终得以告破的命案;而在小说“当下”情境中,作为被投毒谋杀对象的她,在鲁亚军误喝了原本是有人为她准备的毒酒后,却又不得不协助丁丁伪造了鲁亚军服毒然后自杀的鲁亚军“自焚”案。
杀人者必将被追究,在层层悬疑推理以及在调查员和刑警的不懈追索之下,案件真相必将浮出水面,案件真凶必被查出,《一千万人的密室》《谎言之子》两部小说在这一点上,具备较为一致的合法性逻辑。两部小说里,法律的准绳明晃晃横亘在文本空间结构里,小说叙述人始终对法律这条准绳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与坚定的守持。但在法律准绳之外,小说所揭示的情义逻辑自洽性和道义逻辑自洽性,恰恰是小说最为打动人心与令人不得不深刻思考的方面。两部小说都在遵循与尊重法律的理性逻辑自洽性与情义和道义的逻辑自洽性上,做到了较为理想的统一与融合。
不过,由于两部小说所反映的现实复杂性、人性复杂性还是有着很多的不同,笔者以为与《一千万人的密室》相较,《谎言之子》在情义和道义逻辑自洽性之上更具情义与道义的复杂性,即当年顾振华由于被别人盗取了身份顶替自己去上了大学,继而导致自己及家人在长达十五六年的时间里不得不戴着谎言的面具,过着谎言的人生。由于被篡改了命运所导致的命案与种种人生的不幸,这里面所蕴涵的人性、人生、社会与现实的种种复杂性,是几乎让人窒息和长久无法释怀的。
两部小说都带有本格推理的典型特征,拥有悬疑推理小说经典的叙事结构。“密室”杀人的元结构,在两部小说里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运用与体现。在对本格推理经典叙事结构的布局与使用方面,两部小说既都有着对于传统本格悬疑推理手法的运用,但同时又都表现出对于传统本格的突破。《一千万人的密室》《谎言之子》这两部小说,在类型小说的典型特征之外,皆具有较为浓厚的纯文学气息,表现出相当深厚的社会现实关照和现实性关怀,实现了推理小说在现实主义维度的深度伸展,等等。这也令蔡骏的悬疑推理小说表现出一种极为明显的中国化、本土化的典型特征。写作兼具“类型”“纯文学”“现实主义”特征的悬疑推理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可能会成为蔡骏写作的一个较为长期的发展方向与探索路径。
二、“阳面”“阴面”双线叙事及文本结构
在小说叙事方面,《谎言之子》所表现出的与《一千万人的密室》最大的不同,恐怕就是《谎言之子》采用了“阳面”“阴面”并存的双线叙事及文本结构。整部小说一共分八章与“最终章”,除了第一章与“最终章”,每章都采用了“阳面”“阴面”两个标识鲜明的双线索叙事方式和文本结构。不同叙述人、不同的叙述视角所形成的不同的故事序列,从不同的视角来令叙述完整呈现、展现事件与案件真相,差异性视角叙事的辨识度很高。阳面叙事里,采用的是警察许大庆或者许大庆与徒弟叶萧互为配合查案的当下叙事,他们对案件真相的追查、锲而不舍地追凶的过程,往往被认为叙述人采用的是一种近乎全知的上帝视角,这样的看法虽说是有道理的,但其实也并不完全准确。笔者以为,在这条“阳面”叙事线里,采用的还是有限度的全知视角,很多时候,叙述人是采用更为贴近许大庆本人、叶萧或者是他们所调查的人物对象的限制性视角来叙述,这样可以突出现场真实感与增加叙事的可信性。而“阴面”叙事里,采用的是穆雪(后来她是以冯菲的姓名与身份信息出现)的第一人称叙事,甚至在第八章的“阴面”叙事里,采用的是穆雪的鬼魂或者说是亡灵叙事。
蔡骏为何会在《谎言之子》中采用与《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的叙事结构大相径庭的文本结构?讲故事、叙事上的“不重复”,确实是蔡骏的一种创作理想与创作原则,也的确是《谎言之子》采用“阳面”“阴面”双线叙事所产生的实际的叙事效果。而之所以作这样创新性的叙事探索,究其原因与根柢,小说的叙事与文本结构亦即小说的形式,说到底是要为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所表现的内容来服务的。
《谎言之子》这本书的书名,其实已经充满了魅惑的气质。虽然在小说第298页,许大庆告诫顾念真莫再给出谎言的时候,对顾念真讲过这样一段话:“你妈妈是个谎言,你爸爸是个谎言,你也是谎言的儿子。”但如果据此就以为“谎言之子”是喻指穆雪与顾振华的儿子顾念真,还不足以完整揭示这部小说情节蕴涵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蔡骏自己曾经分享道,《谎言之子》书名的最初构想,是想以一个孩子的“犯罪”为核心,来写出整部小说的故事,但他也自陈了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加入新的构想、更多的内容,从个体的“谎言”变成了一群人的“谎言”8。来自蔡骏自己的微信公众号的推文,也有类似的说法,即《谎言之子》的创意原点,来自于对“血统论”的探讨:一个出身卑微的孩子(笔者注,穆雪与电工顾振华所抚育的儿子顾念真,后进入丁校长的家庭改换身份伪装成了他们失而复得的儿子丁鼎,即丁丁)因为偶然的机会改换身份,进入大城市知识分子家庭从而成为体面人9。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就是蔡骏最初的创作构想,但蔡骏后来所加入的新的构想与内容当然就包含:“如果改变命运的不仅是孩子,也包括同样卑微的父母呢?”10《谎言之子》这部小说是具备自己的生长性的,从作家最初构想中的小说根茎,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郁郁森森,成长为远比设想当中的样貌更为枝繁叶茂的枝叶如盖的巨型植株,从而也令“《谎言之子》生长为一部内涵丰富,情节信息量巨大的长篇小说”11。
从小说叙述学所认定的创作过程与阅读接受过程来看,大致有着真实作者、隐含作者与叙述人、叙事文本、真实读者乃至理想读者这些过程构件和要素。笔者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上是理想读者,但肯定是真实读者无疑,从真实读者的阅读体验来看,《谎言之子》在写作过程中尤其是最终定稿的文本,是跳脱出了蔡骏原本的创意构想,在情节丰富性、巨大的信息量与无比丰富繁复的文本内涵等方面,达到了蔡骏在创作构思阶段所不曾料想到的一种更为宽广与深远的维度。对孩子“犯罪”的探讨、孩子因偶然机会进入上海丁校长家这样一个大城市知识分子家庭所发生的命运转折与变化,已经仅仅成为小说《谎言之子》当中的一个故事序列,所以就不能算作是小说的核心叙事了。
《谎言之子》完成后,其核心叙事已经从创作之初的构想,亦即以一个孩子的“犯罪”为核心叙事的构想,演变成了更为宽广深远的内容和层面。蔡骏将现实中屡见不鲜的冒名顶替上大学从而篡改了当事人的命运,及其所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以小说虚构现实的手法表达得淋漓尽致。当年贵州边远村镇的老实人顾振华考上了杭州的某高校,却被班主任伙同在教育局任职的丈夫篡改了其身份信息,让他们的儿子高雄冒名顶替顾振华去上了大学,顾振华的命运从此被篡改,他到西冷镇打工变成了电工顾振华。电工顾振华遇上并娶了已经怀了盗版顾振华的孩子的穆雪。穆雪去上海打工后又被留日归国的盗版顾振华凌辱并纠缠,穆雪坚持要送盗版顾振华去公安局,假顾振华暴起欲掐死穆雪,穆雪在呼吸愈来愈困难时拼力反抗却几乎没有任何效果,危急关头,突然出现在现场的8岁的儿子顾念真为了救妈妈,情急之下用美工刀刺入了盗版顾振华(其实是他的生父)的太阳穴。母子处理了盗版顾振华的尸体后,赶来的顾振华帮着抛尸,后又各自逃亡,穆雪竟又丢了儿子。期间穆雪借用了在汶川大地震中丢了性命的冯菲的身份,作为盗版冯菲继续活着并寻找丢失的儿子顾念真。盗版顾振华死后,顾振华又借用盗版顾振华上了大学留日归来的身份信息,考取了律师资格证,只为能够在找到穆雪后可以为妻子减轻罪责与救赎。《谎言之子》其实还有更多繁复的情节难以尽述,当然,这些都是在小说叙述人所作的虚构的“谎言”,亦即在作者运用悬疑推理的设计写作技巧所作的设计当中,在安排由许大庆与叶萧所作的层层抽丝剥茧的悬疑推理的设计当中,逐渐揭示出来的真相。小说故事情节的源头,是顾振华被高雄顶替身份上大学,顾振华的命运被篡改了,由此带来后来一家几口人多舛的命运以及近乎残酷面相的难以面对的人生,这已经是《一千万人的密室》的叙事结构与叙述方式所无法承载与有效解决的。于是,便有了《谎言之子》中“阳面”“阴面”叙事这样较为特殊的双线索叙事、如此与众不同的文本结构。
就像《谎言之子》封底所说的,16年前的清明夜,上海郊区工地上发现一具面目全非身份不明的男尸,刑警许大庆查案未果却在此后的岁月里始终没有停止追凶。更不要说小说中还夹杂了许大庆一直没有放弃追索妻子文雅自杀真相与出轨嫌疑人为谁这条情节线和叙事线索。在《谎言之子》这本书的封底,“这16年里,从中国西部乡村到江南古镇电子厂,再到夜色迷离的上海滩,满目疮痍的地震现场,海边的豪华英式别墅——姓名、身份、动机、时空……一切都被推翻、肢解、重构。”“什么是谎言?谁才是谎言之子?”何为“谎言”?何为“谎言之子”?此处的设问,实际上最为贴切地展示出了文本叙事以及故事本身的复杂性、内涵的丰富性。
在笔者看来,《谎言之子》中最大的谎言与核心叙事,是二十多年前老实人顾振华被班主任的儿子高雄顶替身份上了大学,顾振华的命运被篡改了。盗版顾振华的所作所为,是小说当中最大的一个谎言,是这部小说里后来所发生的一切谎言的根源。连顾念真这个“谎言之子”的成长历程与人生走向,都起源于顾振华被篡改了命运这个全书最大的与最原初的谎言。老实人被顶替身份上大学,老实人那被篡改了的命运,是在现实社会的新闻当中时或曝出来的真实的资讯。但如《谎言之子》当中能将一个人的被篡改了的命运,扩容为一家三口最终都不得不借用别人的身份、戴着假面具生活,将无数的真相与矛盾汇集到一部悬疑推理小说当中来展现与表现,令读者不深呼吸便无法平复这种来自小说阅读的震撼体验,这就令蔡骏业已超越一般的悬疑推理小说家的写作,即超越了一般的类型小说的写作,具备了社会派的现实观照和对人性心理等更深层面予以挖掘的力道与表现力。
对于《谎言之子》,同为悬疑小说家的那多谈道:“生活永远比小说更曲折离奇。”他认为:“一部分看起来如同虚构的现实,往往需要作者通过由虚化实的方式让读者信服。这意味着,小说作者在走进真实案件的同时,又要能做到从真实案件走出来,回归到创作的原点,找到笔下的‘现实’。”12那多的这段话,不仅道出了《谎言之子》所表现的小说情节的曲折离奇的程度,也道出了《谎言之子》中作家蔡骏做到了既能走进真实案件、又能走出真实案件,能够构造出小说那笔下的“现实”的重要性,指出了作家具备由虚化实的能力、在小说叙事层面写出令读者信服的故事的重要性。也正因为如此,蔡骏才在《谎言之子》当中创造性地使用了“阳面”“阴面”双线叙事,二者合起来才令整部小说的故事得以完整呈现。这样的小说叙事方式,小说作这样的形式设计,皆是为小说讲述的故事或者说是为小说的内容服务的。
《谎言之子》里讲述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案件的破解与追凶,而是数个案件相继发生以及如何破解案件真相的问题。其中,既有16年前的南明路无名男尸案,又有16年后的鲁亚军离奇死亡案、方铜失踪案、穆雪离奇坠楼案等。如果单靠许大庆以及许大庆和叶萧查案这单条叙事线索,很难完整地呈现小说所讲述故事的全貌,小说叙事会变成类似非虚构作品《请转告局长,三大队任务完成》(电影《三大队》)中那样的,核心叙事是对三大队原队长程兵历尽千难万险追凶的过程与故事的讲述,程兵对面的人物在故事里绝大部分的叙述时间内是隐身的,是作为故事的背景而存在,仅在被追缉到的时刻才具有被从他人视角、正面人物的视角进行叙述的可能。《谎言之子》不是刑侦小说,是有着刑侦元素的悬疑推理小说,它所包含的案件与所虚构出的现实和故事,要比单一叙事线索的刑侦小说复杂得多。如果小说作单线叙事结构的设计,会由于叙述视角的限制性过强,从而难以构造与展现出故事的全貌,也就是悬疑推理作家那多所说的,需要小说作者在走进真实案件的同时还能从真实案件中走出来,要通过作家的智慧,由虚化实,创造出小说家笔下的“现实”。
以《谎言之子》的第二章为例,“阳面”叙事里,许大庆已经从小酒馆老板小马那里,调查出他所持的“冯菲”(穆雪)的照片里的女人并不是冯菲,也知道一个月前曾有一个男人亦即探照灯调查公司的调查员方铜来找过小马。也就是说,已经失踪不见的方铜比他这位老警察更早地知道了“冯菲”并非冯菲的真相。许大庆也因此而发出充满难解之谜的疑问:“如果你不是冯菲,你是谁?”许大庆发出这难解之谜的疑问之后,小说便进入了“阴面”叙事,“阴面”叙事以回应前句疑问的“我叫穆雪”这句话开篇,讲述了“我”生在四川穆家村,爸爸和哥哥是矿工,矿难夺走了父亲与哥哥的性命。“我”于1996年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本来可以走读书上大学的道路,却被村里一个有权势的男人盯上了。对“我”欲行不轨,“我”用床底下抽出的柴刀砍中了想要凌辱自己的男人,慌乱与惊惧之中,只好仓皇逃离了穆家村,来到了西冷镇打工,邂逅了大学生顾振华,怀了他的孩子,去大学找他时却发现他已经不告而别飞去日本读书了。毛毛姐陪着“我”去堕胎,“我”却临阵脱逃选择留下了这个孩子。这段叙事之后,便是第三章的“阳面”叙事,许大庆前往探照灯调查公司向雷雨查探鲁亚军雇佣方铜调查未婚妻“冯菲”一事。设想一下,如果少了第二章的“阴面”叙事,小说就变成了警察许大庆查案的单一线索的刑侦叙事。假设只用这单一视角、单一线索的查案叙事,结果便是受人物视角的有限性所造成的限制性叙事,会导致案件背后所掩藏的故事与真相无法被完整地叙述与表现出来。故事的讲述和小说叙述本身,会陷入叙事无法进行下去的困境。就像王安忆曾经说过的:“故事降生,便只有一种叙事的方式。”13《谎言之子》所采取的“阳面”“阴面”叙事,其实是小说家为他所讲述的故事、为这个小说文本所找到的最为恰当的叙述方式、文本结构形式。如果不作“阳面”“阴面”这样的叙事线索和文本结构的区分,而是将不同人物视角的叙述、不同的叙事线索掺和在一起,小说叙事线索会变得凌乱而且难以处理,甚至会因为失败的形式导致失败的小说。《谎言之子》自身所讲述的故事与内容,已经决定了它只能有这样一种独属于它的叙事的方式。
再比如,第八章的“阴面”叙事,是全书的最后一段“阴面”叙事,它是以从三楼顶坠落,瞬间颈椎断裂、脑干死亡的“我”(穆雪)的第一人称叙事,亦即死去的穆雪“我”的亡灵叙事,将许大庆、叶萧的查案叙事线索所无法展现与洞悉的情节和故事,完整地呈现出来。通过运用打破生死界限的叙事,才得以逻辑合理与自洽地将在小说开篇不久的叙事当中就已死去的鲁亚军的死因予以揭秘。在鲁亚军死前,恰逢他与“我”摊牌,他已经调查出“我”假冒了冯菲的身份,即便如此,他也愿意接受一个假借了别人的身份活着的“我”留下来做他的妻子,并威胁如果“我”不肯留下来,他将会把调查报告交给当时也留宿在别墅里的老警察许大庆。摊牌中两人饮着酒,却不料鲁亚军突然中了毒,毒发的他抄起调查报告要去找老警察求救,又被赶到的丁丁(顾念真)在混乱中掐住脖子造成了机械性窒息而死亡。鲁亚军的死亡,虽然并非“我”与丁丁的本意,但如果不想办法掩盖,鲁亚军的死因会被法医鉴定为机械性窒息而非毒发而亡,显而易见丁丁和“我”都将面临刑责追究。为了脱罪,丁丁与“我”合力做局,设计了一个方案来制造出假象:鲁亚军先喝下毒酒,抢在毒发身亡前,自己驾车撞向海岸大堤。在混杂场面的处理中,丁丁也向“我”道出了他已经认出了此时在别墅里的顾振华是爸爸、“我”是妈妈。而在这段“阴面”叙事的最后,公安局打拐办的老头(许大庆)面对顾振华、鲁小米、伪装成丁丁的顾念真还有伪装成冯菲的“我”,说了句:“如果被烧死的是鲁亚军,我打赌这是一桩谋杀案,凶手就在我们之中。”14而这也对应了小说的第一章结尾,鲁亚军那辆幽灵电动敞篷跑车正在燃烧,驾驶座上男人的尸体正在被火舌舔干净,许大庆说出了那句:“如果被烧死的是鲁亚军,我打赌这是一桩谋杀案,凶手就在我们之中。”15
第三章至第七章的“阳面”叙事,是许大庆以及许大庆和徒弟叶萧共同搭档对于海岸大堤上鲁亚军在车内驾驶座上被焚一案,以及16年前上海南明路不明身份男尸案的追查为主线叙事。这条叙事线索充满了悬疑推理的元素,层层谜团需要加以破解与揭开,这也是《谎言之子》不同于一般犯罪题材小说的独特之处,它是非常纯正的重视本格抑或是新本格推理的悬疑推理小说。但是,“阴面”叙事的层面,是以“我”(穆雪)为叙述人,以“我”(穆雪)的叙述视角展开的故事叙述。“阴面”叙事的作用同样强大而且不可或缺,只有通过“阴面”的叙事线索,才能将身处查案的警察对面的每个人的故事完整地呈现出来。
只有通过“阴面”叙事的部分,许大庆和叶萧查案所关及的那些人物的故事才能得以完整呈现。“我”(穆雪)的故事、被人顶替上大学从而被篡改了命运的顾振华的故事、“我”与盗版顾振华之间的爱恨纠葛以及育有儿子顾念真的故事、“我”与顾振华结婚共同生活却又在沪邂逅了留日归来的假顾振华,引发了命案。“我”与顾振华、儿子顾念真从此失散。十六年后,一家三口分别以戴着面具的另外的身份,阴差阳错聚集到鲁亚军的海边别墅里,结果又引发了鲁亚军被杀一案。总的来说,《谎言之子》的小说叙事是以许大庆和叶萧查案的“阳面”叙事、“阴面”的穆雪及另外几个人物16年来的故事的线性时间顺序叙事,加上少量的倒叙、补叙(比如第八章的“阴面”叙事)的方式呈现出来。许大庆与叶萧的现实查案叙事线里,第七章“阳面”叙事结尾许大庆已从叶萧所接的电话里,知道穆雪死了这一意外消息。但该章的“阴面”叙事,是穆雪回溯了2005年盗版顾振华死在自己住处的凶案真相,自己和8岁的儿子以及赶来的顾振华是如何处理尸体并抛尸的整个过程。该部分的“阴面”叙事的第3叙事小节又从2005年的事件一下子跳跃到“当下”的叙事时间——鲁亚军死了超过半年了,“我”被其女儿鲁小米约到露台上,被鲁小米推下露台摔死,结尾处是以穆雪视角所作的“我”的第一人称叙述:“头朝下。我的颈椎咔嗒一声断裂了。”“死亡的瞬间,我以奇怪的姿势凝视一株秋天的蔷薇。”16
《谎言之子》中的“阴面”“阳面”叙事,是蔡骏根据最初的写作构想,又增加了很多内容之后,针对所要讲述的故事和小说文本所涵括的繁复的内容,而为书中的叙事所选择的恰当的表现形式。法国的弗朗西斯·瓦努瓦曾说:“章节标题与小说标题具有同样的功能”,在他看来,“小说家更乐意在章节标题上发挥奇思妙想,大玩智力游戏,扩展标题,在标题间制造对立或断裂,增加谜团,勾勒叙事的轮廓”17。当被问及虚构和谎言的区别和相似点在哪里时,蔡骏觉得谎言包含着虚构,对于小说家而言,要同时面对内容上的虚构和叙事上的虚构,他自己也认为,叙述上的谎言是一种技巧。对《谎言之子》而言,内容上已经虚构性极强、情节虽说来源于生活现实,但情节的离奇程度已经远超通常的一部小说的涵容量。
《谎言之子》中所作这样的“阳面”“阴面”叙事很有意味,令它远超小说文本的书面叙事通常的形制与文本结构,令人想到电影叙事的结构与手法。克里斯蒂安·麦茨曾经将电影叙事单个镜头和多个镜头所能表达的“语意段”分为“非顺时序的语意段”“顺时序的语意段”“平行的语意段”“插入的语意段”,而《谎言之子》作为小说文本的书面叙事,竟然包含电影镜头叙事语意段的几乎所有形式和意义层面。“阳面”“阴面”叙事彼此间是“非顺时序的语意段”,而“阳面”“阴面”叙事在各自的叙事序列里,基本上遵循了“顺时序的语意段”的叙事原则。而“阳面”“阴面”叙事的并置,很像电影叙事的“平行的语意段”,采用ABAB的结构,“阳面”“阴面”是带有象征目的的“母题”。而对“阳面”“阴面”叙事而言,内部又时或有“插入的语意段”,比如丁世杰和章文红夫妇回忆当年走失的丁丁后来怎么失而复得的经过,小毛和大龙叔叔一起给许大庆、叶萧提供线索,大龙回忆当年电工顾振华怎么搭自己去虹桥机场接女儿的摩托车去的上海,等等。
可以说,“阳面”“阴面”叙事,是蔡骏在《谎言之子》中所创造性地使用的叙述上的虚构性技巧,它们同时具备设谜和逐渐破解谜团的叙述效果。在蔡骏看来,类型小说若“能深刻地刻画人性、反映真实,也可以成为不朽经典”18,所以《谎言之子》在呈现强大的悬疑推理虚构性技巧的同时,也表现出作者由虚化实的能力。谜团重重的小说叙事里,也同时映照出如在眼前的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那些足以令人心灵震颤的人性的诸多层面。不同角色、不同身份的人物形象在各自的“阳面”或“阴面”叙事里,也被塑造刻画得立体丰赡起来。蔡骏在极为纯熟的悬疑推理类型小说的写作当中,涵容了极为宽广的现实主义情怀,表达了他一直坚持不懈所作的纯文学的努力。
三、悬疑推理现实主义长篇的丰赡维度及新探索
《一千万人的密室》《谎言之子》于2023年3月同期出版,先期完成的《一千万人的密室》与紧接其后完成的《谎言之子》,具有非常正宗的悬疑推理小说的特征,可以说是既有着古典本格的典型特征,重视设谜和解谜,也会如柯南道尔一样重视物证痕迹学以及大量运用后来格外被重视的法医学知识,甚至在《谎言之子》中还多处运用了刑法学的知识等。它们又有着“二代本格”社会派的一些特征,汲取了其看重反映现实和社会问题的方面,但并没有因袭其将幻想性因素排除出去的特点。蔡骏这两部小说还都有着绫辻行人为代表的新本格(“第三波本格”)的特点,重视谜面和解谜,承续了其在虚构作品的现实基础上,重视谜团、同谜团配合的逻辑的建立与强调逻辑性拆解的解谜方式,并且旨在写作以“富有意外性的解谜”作为小说所追求和推崇的趣味的推理小说。但两部小说对于绫辻行人为代表的新本格过于追求梦幻化的谜面、将是否会在实际上发生作为“狭隘现实性”这些特征,还是作了改良和部分扬弃。蔡骏作品中,合理的梦幻化、虚实相生的写作手法,现实与幻影同在,虚幻部分的书写是出于文学性笔法的需要而且并不会背离现实与现实性法则的要求。蔡骏不会抛弃社会派的责任担当和小说的现实基础,更不会去片面地追求一种关闭在文本内部的虚构的狭隘现实性,这是蔡骏对悬疑推理小说作中国化、本土化改造尝试与创作探索的一种表现。
《一千万人的密室》《谎言之子》还具备本格推理的典型特征——“密室”杀人案的元叙事结构。前者在书名上就已经运用了“密室”一词,小说刚开始不久,调查员雷雨“我”就在江边那独栋的六层楼建筑的楼顶、唯一有人居住的房间里,目击了被杀后的麻军的尸体。书名寓意,书中有揭秘,即来自“我”跟周泰的对话,“我”打赌凶手还在这个有着一千万人的城里,而这相当于从一千万人的密室里找到这个凶手,机会也只有一千万分之一。《谎言之子》则是小说才刚开篇,刑警许大庆就遇上了南明路被剪掉十根手指、下体被砸烂的无名男尸的案子,待小说叙事悬疑推理解谜完成,可知这无名男尸是盗版的顾振华,16年前被杀于穆雪母子居住的那栋房子,那栋房子也具有住户很少、位于人烟稀少地带的特点,令这场凶杀案的第一现场也符合“密室杀人”的元叙事结构。而且16年后,许大庆因故住进了鲁亚军的海边别墅,再次目睹了鲁亚军被杀一案,这是第二宗“准密室”杀人案。虽是发生在海岸大堤附近因撞击而起火焚烧的车内,但第一凶案现场其实还是在别墅内。无论是鲁亚军误服下鲁小米给穆雪准备的毒酒引致毒发,还是他被恰好赶到的丁丁扼住脖颈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全部都是发生在别墅内。这栋别墅房间内发生的凶案,便也符合“密室”杀人的叙事结构特征。半年多时间之后穆雪在别墅露台被推下去坠亡,依然是带有“密室”杀人的意味。当然,最难破解的是前两宗“密室”杀人案,穆雪死亡的疑点仅仅在于是被鲁小米有意推下去,还是穆雪自己失足坠亡?此案的疑点不似前面那两宗案件错综复杂难以破解,解谜也相对容易一些。
众所周知,范达因提出过侦探小说的二十条原则,绫辻行人则提出“新本格”的七大守则。《谎言之子》写16年前的南明路无名男尸案未能告破后,许大庆就在一场因追踪形成的前后几辆车追尾的车祸中认识了冯菲(穆雪)、鲁亚军和鲁小米父女,然后又因一场即将举行的婚礼,与律师顾振华、摄影师亦即鲁亚军的未婚妻冯菲、鲁小米和鲁小米的家庭教师丁丁汇聚于海边别墅里,这样的场景设置符合“孤岛”“密室”的叙事指征,这里是新发生的凶案的第一现场,是这部小说的第二起“密室”杀人案发生的地方,堤岸上撞毁的幽灵电动跑车里有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凶案发生后,所有的人都不能离开别墅(“孤岛”,亦是“密室”所在的场所),许大庆的徒弟叶萧赶来查案,曾经为冯菲释梦诊病的吴医生则赶来吊唁。即使小说的这几个主要人物在数日后被允许离开别墅,也被要求不能离开上海,要做到警方对其随传随到,这些基本上符合新本格的对于凶案现场的人不允许其离开等的叙事原则。
“新本格”要求的事件发生场所居住或者做客的人,在小说初段全部被介绍出来,显而易见《谎言之子》完全具备这些指征。不仅如此,通读完《谎言之子》会发现,这几位人物还几乎都是与16年前的那第一宗密室杀人案直接相关的涉案人,而与第一宗密室杀人案不相关的鲁亚军、鲁小米等人物,有令小说设谜时增加谜团的功效。但这两个人物也不是没有用处的,鲁亚军不仅与许大庆对当年妻子文雅自杀一事缘由的追查有关,还直接关系到16年前第一宗密室杀人案能否告破的问题,亦即只有通过鲁亚军别墅这处“孤岛”“密室”场景里出场的人物,以及这里发生的新的密室杀人案亦即鲁亚军的死亡一案,才会成为小说重要的情节推动力,推动许大庆和叶萧在此后的锲而不舍的追查中,发现冯菲是假的,进一步查出所谓的“冯菲”的真实身份是穆雪,也才会在发掘出丁丁与16年前男尸DNA匹配、系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等关键证据后,抽丝剥茧,终于能够追查出16年前案件的真相。
“新本格”要求从故事的最开始,便把扮演侦探角色的人安排在惨剧发生的场所内出现。《谎言之子》做到了这一点,就像《一千万人的密室》里出现在有着麻军尸体的六楼麻军独居房内的调查员雷雨“我”,后来还出现在宋云凯被杀的凶案现场亦即宋云凯的别墅里,也会被最先赶到查案的周泰有所怀疑一样,《谎言之子》中别墅凶杀案刚刚发生之后,甚至连许大庆都被圈在涉嫌的范围之内。这与古典本格、最初的本格是把探员认定为从外部而来所以必然没有嫌疑,还是有着些许的不同。让在现场出现的探员也曾被质疑,有助于小说设谜和增加谜团的悬疑特性,有助于增加小说的悬念。就像蔡骏自己所说的:“有些人把悬疑作为工具,有些人把悬疑作为目的。”19这是指纯文学犯罪题材的作品只是把悬疑当作小说中一个故事背景,但悬疑推理小说是把悬疑当作一个非常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一千万人的密室》《谎言之子》都非常符合绫辻行人为代表的“第三波新本格”所要求的:安排惨剧接连发生,但凶手一直不被查出,在刑侦的推理当中可能包含一些错误的推理。这就更加增加了悬疑的因素,让设谜、解谜和推理本身都变得更加有趣味性乃至引人入胜。新本格的悬疑推理最终还是会安排由侦探把凶手找出来,高明的新本格悬疑推理小说家往往会将真凶设定为读者意料之外的人物,蔡骏的《一千万人的密室》《谎言之子》也全部符合这样的新本格的叙事原则,即不到小说临近结尾乃至直至结尾处,真凶并不会被揭示出来。
新本格所重视的悬疑推理本身的趣味性,被蔡骏在作品中发挥到了极致。证物痕迹学、法医刑侦学等专业知识被运用到了极致。蔡骏本人以及他的作品,一方面,无不直接透射出或者潜隐着极强的文学气息、文学气质;另一方面,他又能搭建出无比强大、逻辑性极为缜密的悬疑推理的叙事结构,编织出一条或者多条设谜解谜的情节线,它们极为繁复但又合情合理鲜有破绽,这些情节线有时各自发展有时又交汇缠绕,可谓极为错综复杂。
《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我”(雷雨)与警官周泰复盘和推理麻军真正的死亡时间,就完全离不开法医学知识,还要结合物证痕迹学知识。根据尸检报告知死者麻军小肠里检出的小龙虾及花蛤成分、胃与十二指肠却都是空的,“我”就推理出麻军的死亡时间是在进食后的六七个小时,考虑误差的话再前后各推一个小时,从而推理出麻军死亡时间是在深夜十一点至次日凌晨两点之间。甚至根据小龙虾壳花蛤壳都检出了麻军和钱奎的DNA,来推理出麻军钱奎共进晚餐的时间,而根据麻军敲诈到手的3万元钞票每张上也都有他的唾液,所作出的看似很符合逻辑的推理,后面的小说叙事中被解谜出却原来是中了李雪贝所设计的物证圈套。调查员雷雨和刑侦警官一起所作的一系列推理,不乏被误导的错误的推理,却是新本格创作原则里允许甚至提倡的:惨案接连发生,凶手仍然不被查出,这个阶段允许包含侦探的一些错误的推理。直到临近小说结尾真相揭示出来时,才知是李雪贝巧用她大学学的法律知识、法医学知识,将麻军出事那天中午在店里吃过的午餐里小龙虾、炒花蛤这一重要证物,巧妙置换成他与钱奎共进晚餐吃了这些东西、并在零时前后为人所杀。置换真正的死亡时间,是为了给钱奎脱罪。李雪贝曾缜密安排钱奎和养父江志根配合她的反逻辑推理的设计,故意搞了很多可以令麻军虚假的死亡时间逻辑因果链条得以成立的物证痕迹,这里面当然有着物证痕迹学的知识和较为强大的反刑侦反逻辑推理的能力。
涉案人员的反刑侦、反刑侦逻辑推理的安排与布局,与探案人员对案件的调查和专业的逻辑推理、步步逼近真相,碰撞而成蔡骏悬疑推理小说情节的繁复性与趣味性。这一点在《谎言之子》中也表现得相当明显。16年前南明路无名男尸案,荒凉的工地是第二现场(抛尸),第一凶案现场的真相是什么?并不是依靠小说最后穆雪与顾振华、顾念真(丁丁)等人的自述复盘出来的,而是靠许大庆和叶萧不懈的调查,真相才逐渐浮出水面。这离不开在“阳面”“阴面”叙事里,见缝插针般铺排进去的毛毛姐、毛毛姐的孩子小毛、载顾振华去上海找穆雪的大龙叔叔、孟老师等人物所给出的线索。在他们的回忆中,当年案件的真相逐渐被许大庆师徒复盘了出来。连当年那晚大龙的女儿乘坐的红眼航班到虹桥机场的时间,大龙的摩托车在机场附近加油站加油时间的历史记录,案发现场即穆雪母子住处到抛尸现场的路线和所需要的时间、所用的运尸工具面包车,等等,全部都是重要的物证线索。有了这层层铺排密织的物证线索,才得以揭秘当年不是顾振华杀了正在凌辱穆雪的盗版顾振华,真正的凶手可能是穆雪。而又通过很多预埋的细节,儿童图画书、美工铅笔刀等,逐渐揭秘穆雪并非凶手,真正对盗版顾振华造成致命一击的,其实是其亲生儿子顾念真(后来的丁丁)为救母亲,用美工刀对着顾振华太阳穴刺出的那一刀。《谎言之子》里盗版顾振华被杀真相的揭出,跟《一千万人的密室》里麻军被杀凶案真相的揭出,两部小说所运用的多重推理的手法殊途同归。但《谎言之子》的情节信息量明显要更为复杂、繁复,对小说家的考验也更强,写作的难度也更大。
《谎言之子》中,由于情节信息量更为繁复、巨量,内涵也更加丰富复杂,小说对悬疑推理所需要的缜密的逻辑结构的要求,就更加严格,写作难度更大挑战性也更强。读过《谎言之子》就会发现,所有的细节都有着它不可替代的作用,“每一个细节、物件,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场景,几乎都是有用的”“没有一处是闲笔”20。无一处是闲笔,在《谎言之子》当中表现得愈加突出。搭错一处细节、一个物件哪怕是少某个人物的一句话,就无法推理出最终的案件真相,无法找出真凶。
蔡骏自身以及他的写作,有着很强的文学气息和纯文学气质。《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蔡骏将他对人物硬汉型格的文学想象加诸在雷雨“我”身上,作为调查员的雷雨身上很难说没有蔡骏有意投射的作家自身的影子,雷雨居所有着几百本的悬疑推理小说,蔡骏甚至把他早期作品的名字也揉进了小说情景和对话中,情节显得亦实亦虚。在钱奎这个人物身上,蔡骏尤其表达了他对文学的热爱,钱奎是一名文学博士,钱奎与雷雨“我”的很多对话与场景描述,都是很符合文学修养与造诣较深的人的气质禀赋的。《谎言之子》中,蔡骏将很多文学气质放到了人物顾振华乃至丁丁(顾念真)身上。盗版顾振华死后,“盗版的盗版”即顶替了盗版顾振华身份的真人顾振华后来甚至还自学了日语、翻译了一本日本的推理小说。丁丁做鲁小米的家教时,频繁抛出“李代桃僵”等文学的表达,都与事件和案件的真相形成隐喻与埋下伏笔。
蔡骏《一千万人的密室》《谎言之子》的设谜与解谜,都具有繁复的隐喻与象征色彩,纯文学的气息浓厚。《一千万人的密室》里有着对小说文本悬疑推理繁复结构的形容,雷雨“我”跟钱奎说,麻军被杀案“就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俄罗斯套娃”21,套娃揭开一层,好似揭出了真相,但待下一个套娃揭开,才发现又有新的真相。《谎言之子》里丁丁对许大庆所说的浦泽直树的漫画,那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分裂成两半去找自己的名字,其中一只怪物先后钻进铁匠、小男孩的身体有了名字,但他先后吃掉了铁匠和另一个自己,小男孩最终发现世上再没有一个可以叫他名字的人了22。这其实是一个很形象又很深刻的隐喻与象征,《谎言之子》中顾振华、穆雪、顾念真这几位主要人物先后失去自己本来的名字,自己本来的命运被人无情篡改,都不是他们能够自主的,他们真的对“失名”无所谓吗?当然不是。没有身处其境的我们,无法替他们作出论断和评判。
《谎言之子》将新本格过于重视虚幻的一面加以压缩削减等的叙事改造,作了中国化、本土化的技术处理。小说里依然可见很多虚实相生的笔法,比如穆雪“我”视野里几次出现的父亲与哥哥的鬼魂,小说叙述人以已经坠亡的“我”的亡魂视角所作的“阴面”叙事等,但这些全都不会脱离社会现实与文本现实的基础。蔡骏在《春夜》里就频繁使用托梦、梦境的手法,它们是小说情节的重要推手,《春夜》也被认为是蔡骏写作具备了雅文学、纯文学的标识。梦境与近乎梦境的描写,在《一千万人的密室》《谎言之子》里仍然被持续使用并发生着艺术演化。《谎言之子》中许大庆的梦境、冯菲(穆雪)的梦境,无不具有着浓烈的隐喻与象征的色彩,成为情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甚至在小说故事开篇不久,鲁亚军为冯菲所请的心理医生吴医生为她做心理治疗,也是通过催眠、释梦的方式,结果导致她在被催眠中,记忆里与往事有关的噩梦场景被唤起。她为了自保反应剧烈,并与吴医生发生肢体冲突,借助丁丁做目击证人,诬陷吴医生要对自己图谋不轨,才终于让吴医生不得不离开了此处,暂时保住了她那不能示人的秘密。
《谎言之子》同样是对本格、硬汉、社会派三者的融合,是一部具有极为丰赡维度的悬疑推理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兼擅了类型小说、纯文学面相与现实主义维度,并且具有巨大的影视剧改编的可能性与可操作性。经典的悬疑推理叙事结构,所承载的情节信息量及与现实高度关联的丰富内涵,令《谎言之子》毫无疑问堪称蔡骏里程碑式的作品。新时代文学叙事里,蔡骏一直坚持不懈地对悬疑推理小说作中国化、本土化的叙事改造,并且其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品格,期待蔡骏继续带来“不重复”的新作佳作。
注释:
1 5 6 19 参见《蔡骏专访:悬疑小说20年,真正的难度在于不重复|创作硬核》,“蔡骏的罗生门”微信公众号,2023年4月10日。https://mp.weixin.qq.com/s/7Xw84VhVKIjLmkOdHKm7Rw。
2 3 20 刘艳:《悬疑推理现实主义长篇的丰赡维度:类型·纯文学·现实主义——评蔡骏长篇新作〈一千万人的密室〉》,《长江丛刊》2023年第5期。
4 参见刘艳《〈春夜〉:蔡骏的上海想象与文学实验》,《西湖》2021年第5期。
7 蔡骏:《一千万人的密室》后记,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第352页。
8 参见《蔡骏:构建“谎言”的20年》,“蔡骏的罗生门”微信公众号,2023年3月15日。https://mp.weixin.qq.com/s/nnRvOAyD4F_d7e2P_sqwLw。
9 10 11 12 参见《〈谎言之子〉获第二届“凤凰文学奖”大奖》,“蔡骏的罗生门”微信公众号,2023年3月20日。https://mp.weixin.qq.com/s/AgQKTl-Q5vdd_nS2a7z2ng。
13 王安忆:《自述》,《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
14 15 16 22 蔡骏:《谎言之子》,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290、28、251、215页。
17 [法]弗朗西斯·瓦努瓦:《书面叙事·电影叙事》,王文融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
18 参见海飞、蔡骏《海飞对话蔡骏:闯入者,徘徊或者凝望,宽门还是窄门?》,“蔡骏的罗生门”微信公众号,2022年2月15日。https://mp.weixin.qq.com/s/5ZoNTrfQEvKOK3XtzIRMVA.
21 蔡骏:《一千万人的密室》,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第337-338页。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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