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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归:幻彩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6期 | 雪归  2024年06月21日08:15

1

贾钺是透过车窗看到那一抹黄色的。那种黄,不是嫩黄,也不是橘黄,是动人心魄的金黄。柔软,不容亵渎,仿佛一碰就碎。那流星一般的灼然之色,在车辆转弯时突然划过贾钺的眼际。她很想捕捉这呈现在车窗外的星星点点的惊艳,但弯道和上坡,加上赶时间,作为一个饱受诟病的女司机,她终究是错过了。

黄色是贾钺喜欢的一种颜色。她认为黄色与大自然、与阳光、与春天相关,与快乐和希望相关。难道这是老天的恩赐吗?贾钺暗想,为什么在此之前,她一直没有看到过这种纯正与鲜亮?是老天想给她一点希望?

此时贾钺正开车翻越一座山——拉脊山,眼前无数次晃过的是那些粗粝的、坚硬的,被高原岁月与风沙同时打磨的暴露在荒野中的石块。拉脊山的山名是藏语,翻译成汉语是鹰飞不过去的地方。拉脊山是祁连山系的一个支脉,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分界线,山势自西向东蜿蜒,最高峰海拔4524米。

拉脊山上那些背阴或朝阳处的,或大或小的一块块裸露的石块由车窗进入眼帘,总能牵动贾钺的眼神继而又牵动贾钺的神经。在她的注视下,不论是恣意仰躺还是随意一卧,抑或是半露半掩,那些石块总是有一种语言无法抵达的风骨。而今天,贾钺不止看到那些有风骨的石块,还看到几朵黄色的花——直挺的枝子上只开出一朵花,花瓣硕大,顶在枝头,远观像郁金香。

正是高原的6月。高原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这个时节,草色还未全部返青。此时,天色阴沉,积云厚重,偶尔一个转弯处的山顶,突然就有一片蓝得近乎失真的天色,在山与天的对接处直映入贾钺的眼眸,还有几缕烟雾般的白云在山际缭绕。山间有一大群黑牦牛在悠闲地吃草,白色的羊儿在四处盼顾,心不在焉地低头啃食一口后,又开始闲庭信步。

看见山上开着的零星的黄色花朵,贾钺很想停下来拍张照片再走。无奈得赶时间,想着工作要紧,只能擦肩而过。那海拔四千多米处开着的花,孤单地迎着风的样子让她感怀万千。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平常所见山间的花多是小碎花,一丛丛开放,极少见这种大朵的单枝花。这些花朵,并不在意人类的眷顾或轻视。你的留恋与鄙弃,与它无关。它只默默地绽放在天地间,释放着无人欣赏的美丽。

接下来的几天,贾钺对这些花念念不忘,甚至连梦里都出现这些花在风中摇曳的样子。一定要再来拍这种花,贾钺告诉自己。

2

贾钺有两个朋友,一个叫王琦,一个叫毛丽苹。

王琦可以算是成功人士,自己开公司,离了两次婚,在为前夫和前前夫分别生了一个儿子后,一年前,王琦成功地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和她同龄的市局领导。更加值得一提的是年已五旬的她,还长久地吸引了一个小鲜肉,为她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每次喝醉酒,王琦拨出的第一个电话不是她现在的夫君,而是那个小鲜肉。在微信电话那头,小鲜肉甜甜地叫着姐,连声说“好的姐”“我马上到,你放心”“没问题,等我”之类时,贾钺羡慕又嫉妒。当然,如果只是在电话里听到这几句话还不至于让贾钺羡慕嫉妒,关键是不论多晚,王琦放下电话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高大、帅气、年轻的小鲜肉开着一辆黑色的一尘不染的别克风驰电掣而来。每一次,这个叫小开的小鲜肉来了之后总是一脸谦恭,不但把王琦护送上副驾驶座给她系好安全带,还会把她的一众酒友一个个全部送到各家。到了目的地,小开总是飞速下车拉开后面的车门,伸出手扶王琦的哥们或者姐们下车,然后很认真地和每一个人道别,很细心地关照他或她小心上楼。如果有稍微重一点的东西,小开还会亲自帮对方拿着送到他或她的家门口。到了家门口,小开总是微笑着礼貌地放在门口转身告别,绝不会进门,仿佛再走一步就是雷池。贾钺曾数次享受过这种待遇,享受得多了,就从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享受变为羡慕嫉妒。

贾钺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比王琦小三岁还多,也是单身离异,却找不到可以托靠终身的人。眼看白头发越来越多,心里越来越慌。

毛丽苹也是贾钺的好朋友。毛丽苹大大咧咧,酒量在公斤级以上。有时还能白酒、啤酒、红酒一起喝,是绝对的大酒量。贾钺如果喝醉,那简直就是在地狱游历,吐得昏天黑地不说,连胆汁也会吐个一干二净,到第二天头晕目眩行动困难。毛丽苹走到哪里喝到哪里,横扫一大片,几乎遇不到酒量相当的对手。她曾无比失落地对贾钺说:“钺钺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男人都这么不经喝?为什么啊?没有天理啊!”贾钺则感慨万千地安慰她说:“这叫高处不胜寒。因为你已经到了一个层次,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和你在一个台面上较量的。姐妹,高处不胜寒啊!”每当这时,她们二人会很深情地相拥,脸贴着脸,无比亲密。

3

那一天,心情异常失落的贾钺主动约毛丽苹出来。之所以约毛丽苹而不是王琦,是因为王琦是个大忙人,得提前预约。而毛丽苹则不一样,她的工作不用坐班,随时有空。另外,和毛丽苹在一起,如果不喝酒,贾钺完全没压力。毛丽苹口无遮拦大大咧咧,人畜无害,完全没有一丝心机,这让贾钺觉得轻松,所以主动约了她去爬山看花。

贾钺心情异常失落的原因,源自早上和老岳的一次不愉快的微信聊天,坚定了贾钺上山看那些花的决心,于是打电话约毛丽苹出门。毛丽苹一如既往地爽快:“好啊!几点?我等你。”

贾钺开了车出来接了毛丽苹一路飞奔,因为心神不宁,贾钺的车撞到了一只横穿马路的羊。

一个牧羊汉子远远地大声呼喝,声音极其严厉。可怜的小羊后腿受了伤,倒在地上连声哀叫瑟瑟发抖。贾钺不知所措,毛丽苹也是一脸紧张。毛丽苹比贾钺略显镇定,她安慰道:“没事,只要不是撞到人,能拿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贾钺把车停一边,等着牧羊汉子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牧羊汉子眼神凌厉,没有说话先蹲地上查看小羊的伤口。他脸色黢黑,嘴唇发青,那只手关节粗大,泥垢遍布。一顶棕黄色的针织帽顶在他的头上,身穿棉衣的他看起来有点臃肿。

在仔细检查过受伤的小羊后,牧羊汉子脸色极其凝重地伸出两根手指,眼睛定定地盯着贾钺。贾钺早已紧张得说不出话,心情异常复杂,不禁暗想:老岳啊老岳,你可真是害苦了我了。她不想多说话,只问了一句:“两千?”见牧羊汉子点头,贾钺打开手机,准备扫码给钱。

毛丽苹大声道:“两千?你讹人也不是这样的吧?现在市场上一只羊也不过两千块,你这个半大的,就是杀了卖,也卖不了两千块。还有,你别说这是个母羊,要繁衍羊子羊孙。话不多说,最多八百块。羊你可以拉走,我们不要。如果不行,我打电话请仲裁机构。”说完做势拿出电话要拨号。

贾钺总算是回过神来,是啊,市场上的羊,也不过一千多块钱,这只小羊要两千块钱,确实有点讹人的意思,便也理直气壮地说:“我看你也不容易,我给你一千块,就算赔偿你了。羊你拉走,我也不要。”

“不行!一千块,羊我们拉走。”毛丽苹不答应。牧羊汉子一看两个人都不好说话,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贾钺拿着手机说:“我们还要赶路,一千块,羊我也不要了。行不行?”

牧羊汉子点了点头。

“把你的收款码打开,我给你扫。”贾钺把手机拿到他面前。

牧羊汉子说:“这个我不会。”

毛丽苹说:“这都不会,那加微信给你可以吧?”

“这个可以。”牧羊汉子笑着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的眼睛清澈如水,看着他微笑的表情,贾钺想起了老岳,一时有点分神。

牧羊汉子说:“你加我。”

毛丽苹也掏出手机说:“我也加你,以后想买羊我直接微信找你。”

“呀呀,这个好!”牧羊汉子高兴地说。“呀呀”是藏语,意思是好。于是,贾钺和毛丽苹的手机里同时多了一个叫切加的牧羊汉子。与此同时,贾钺的微信账户余额少了一千块钱。

牧羊汉子把羊抱在怀里,微笑着目送她们二人离开。

走了一会儿,毛丽苹说:“不行,得压压惊。对了,我替你省了一千块钱,你拿出二百块,我们压压惊。”

“没问题。”贾钺说,“给你好好喝两杯。”于是二人找好地方进去坐下,点了菜,要了酒,边吃边喝。

贾钺平时几乎不喝酒,今天因为情况特殊,就随着毛丽苹一杯接一杯地喝。眼见一瓶青稞酒见底,醉意涌上来,心情越发糟糕。

毛丽苹这时正喝到高兴处,不断地劝酒。贾钺担心自己喝多了收拾不住,就提出毛丽苹喝一杯,她喝半杯。没过多久,酒已上头,贾钺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身体发软,两只脚像踩在棉花堆里。贾钺摇摇晃晃地去了一趟卫生间,再站起来竟连走路都成了问题,不得不扶着墙一点一点地挪回来。

好不容易到了卡座,再坐下来,贾钺感觉无法支撑自己的脑袋,便伏在桌上。愁绪却又涌上来。想到毛丽苹家庭和睦、儿女双全,有丈夫疼爱,仅今天这几个小时,已经当她的面接了三个电话。自己这边,老岳永远静如止水,贾钺惆怅满怀。

4

贾钺的婚姻,实在是乏善可陈。贾钺现在想起婚内的那二十年,简直没有一丝值得留恋。她甚至后悔自己醒悟得晚,在二十年后才想到离婚,竟一直凑合了这么多年。他们夫妻没有孩子,也许正是因为少了维系夫妻感情的重要纽带,二人的感情越来越淡。

贾钺爱老岳,不止是他给她写诗,不止是他喝醉酒后偶尔会打电话给她,不止是他和别人喝茶时曾用瓜子摆出贾钺的名字,不止是他把她的名字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爱情是最说不清的事,贾钺爱上老岳,是在四年前的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因为老岳帮了她一个忙,贾钺想表达谢意,就请老岳吃饭,却没想到这顿饭竟让两个人擦出爱的火花。老岳最打动贾钺的,是他一直精心照顾醉酒的贾钺。他扶贾钺坐到他的车后座上,然后一直抱着她,唯恐她东倒西歪。之前,贾钺吐了个昏天黑地,衣服上沾了不少呕吐物,老岳细心地帮贾钺一点点擦掉。

那一刻,贾钺极度嫌弃自己,何至于一场酒就如此不堪、如此狼狈?然而,老岳没有嫌弃,没有厌恶。担心她受凉,老岳把自己的衣服给了她,还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丝轻薄举动。如果老岳那时上下其手,贾钺是无法抵抗的,因为她瘫软如泥,浑身无力,但老岳没有。那一刻,贾钺就动心了。听着车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贾钺虽然醉得一塌糊涂,但神志并没有完全丧失。她希望那一晚长一点再长一点,就那样保持现状,哪怕死在老岳怀里,她也无怨无悔。

贾钺爱上了老岳,不顾一切。贾钺很快离了婚,和前夫斩断了关系。然而,有妇之夫老岳,却一直没有和他妻子了断。贾钺知道老岳和他妻子感情不好,已经分居多年。于是,贾钺开始了期待和老岳真正在一起的日子,没想到过去了四年多,至今看不到理想的曙光。

贾钺回想起王琦要给她介绍相亲对象那一天,哪怕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零九天,她依旧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是的,是崩溃。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贾钺想了想,时间应该推到四年前。如果按年头,是五个年头。如果按月,是五十二个月。如果按天,是一千五百六十三天。

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贾钺隐忍、压抑了这么久,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没有人可以告诉,包括好友王琦和毛丽苹都不可以。

贾钺和毛丽苹喝酒的那天,王琦打电话过来。

贾钺接了电话,王琦问:“你方便说话吗?”

贾钺说:“方便。”起身走到另一个卡座去接电话。

电话里,王琦的声音非常悦耳:“亲爱的,你有没想过再找一个啊?我这里有个合适的,公务员。你考虑一下。人家是丧偶,比离婚的男人可靠一些。你好好想想,你一个人,平时倒也可以,但是过个节、有个病,总一个人独来独往也没意思。尤其是生了病,怎么办?这个时候,要的就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你好好想想。我组一个局,到时你过来相看一下。姓王,我们叫他老王。”

想起老岳,贾钺瞬间失控。

5

贾钺打听到一个算命大师十分高明,据说很多大人物都找这个大师相看过,从此顺风顺水。电话预约好之后,贾钺选了一个早上准备了礼物去见大师。

大师说了具体方位和楼号,贾钺便开车直奔大师而去。大师住在另一个城市的一个居民小区的二号楼三单元四楼东。贾钺很容易就找了大师的所在之处,敲门后大师亲自来开门。只见大师面容清癯,肤色偏黄,身材消瘦,戴着金边眼镜,穿着月白色的中式盘扣装,袖边挽起来,一副斯文又利落的样子。

贾钺进门后,把礼物放在门口的架子上。大师对她的礼物很随意地瞄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只有大师一个人的室内有些空阔。大师的工作室是中式风格,室内家具是清一色棕褐,客厅有一排雕花木椅横排,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禅字,苍劲有力。几盆绿植没有一个开花的,绿得恣意,绿得彻底。客厅窗户不大,室内光线偏暗,总体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大师让贾钺到旁边的工作室。工作室布置并不复杂,一张桌子,上有笔墨纸砚;一个书柜,摆着一些周易八卦之类的书。

大师知道贾钺是熟人介绍来的,这时没有别人,大师就开始给贾钺相看。贾钺开口问大师:“大师,我现在就想知道,我和一个男人的将来。”

大师盯了贾钺一眼说:“把你们的生辰八字和名字写在纸上。”

贾钺老老实实地说:“大师,生辰,我们的都不准。因为上户口的时候,父母都混淆了阴历阳历,所以这个不太准。”

“无妨,”大师说,“把你们的名字报上来。”贾钺于是报上名字,大师把名字写在纸上仔细看了许久,又用手指掐算了一下说:“你现在的状态是最好的状态。”

贾钺急于知道和老岳有没有可能名正言顺地走到一起,急切地问:“我们两个有可能在一起吗?”

大师脸上显出不高兴,蹙眉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现在你不是最好的时候吗?没有婚姻的拖累,一个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为什么要执着于一纸结婚证呢?”

贾钺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和他没有可能吗?”

大师顿了一下说:“你怎么总是这么想呢?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婚姻,到不了头。”

听到大师这样说,贾钺略略放心。这时大师又说:“我以前有个女客户,长得很漂亮,自己做生意,也是婚姻不顺。自从找了我看过之后,一顺皆顺。”

贾钺静心听。大师继续说:“所以,你现在呢,不要纠结于和他的结果,你要找一个让自己舒服的过法。喜欢的,你就处一下。不喜欢的,你就分手。总之,不要太过纠结。婚姻是围城,城里的,想出来;城外的,想进去。”

没想到大师还用钱钟书的《围城》来说事,贾钺心中的疑问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这让她越发焦灼,也气馁。

“你呢,现在应该多锻炼身体,多看看书,多听听音乐,多跳跳舞,多交交朋友,要努力让自己活得充实,不要再为婚姻的事情让自己烦恼。你难道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她们被家庭被婚姻困住,活不出自己。”

大师说得没错,但这不是贾钺想要的结果,大师说的这些贾钺都明白,贾钺想听的不是这些,然而大师竟再不提贾钺和老岳的事。

接来的大师表现,在贾钺看来更接近于一个心理医生,他要贾钺调整自己的状态,做好自己。

这时,外面有声音传来。大师不失时机地看了一眼腕表,贾钺是明白人,知道大师这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便起身告辞,大师也不挽留。

贾钺的车停在小区外面的街道上,电子桩早已扫好了金额,只等贾钺付款。贾钺不由得想,自己这一趟来得划算吗?跑了上百公里,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还带了上好的青稞酒。

贾钺后悔了,如果早知道自己只是见了一个伪心理医生,还不如直接到医院见一个正规的心理医生。现在自己损失了两瓶好酒不说,还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实在是有点不划算。可惜了那两瓶好酒,送给毛丽苹还能得个谢字。

贾钺心里明白,别人给不了她答案。只是她一味这样苦等,一直看不到希望,下意识中总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可以或者不可以,这种模棱两可的等待,最是煎熬。如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贾钺已经到了临界点。

6

王琦和毛丽苹,贾钺认识她们的时间分别为七年和四年。她们三人虽同在一个小城,一直没有同时坐在一起的机会。这怪贾钺,她是那种懒得交际的、不愿主动搭理人的性格。平时,如果不是她们主动约她,她很少主动和她们联系。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老岳。老岳听贾钺说起过她们二人多次,听说她们都喝酒,还听说她们要给贾钺介绍对象,老岳就有点不高兴。有时老岳会说:“要不你也别耽误了,你去看看,我给你当参谋。”贾钺便也打趣说:“嫁妆你出吗?”“嫁妆,现在不是流行裸婚吗?谈什么嫁妆。”老岳一本正经地说。

类似的玩笑开过不少,贾钺能听出来,老岳是不满她们给她介绍对象,一听贾钺和她们在一起,就各种冷嘲热讽。时间一长,贾钺便很少主动联系她们。

没有人知道贾钺的孤独。老岳工作很忙,应酬很多,打牌,喝酒,从来少不了他。加上他能力强,有些人大事小事都喜欢找他。老岳呢,天生的古道热肠。只要能办到的,他从来不推辞,有求必应。牌局饭局酒局,但凡有约,他也从来不会拒绝,除非实在去不了。老岳自己开了个物业公司,芝麻绿豆事不少。总之,老岳从来没闲着,老岳是个大忙人。这样一来,老岳和贾钺相处的时间非常少,他们本来就不在一个城市,总是聚少离多。

一个人的日子,有时简直度日如年,这让贾钺更加渴望和老岳在一起。贾钺在空空荡荡的家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备感孤单。尤其是过节,老岳应酬多,一般都来不了。别人晒吃喝晒团圆,贾钺能晒的只有孤单。时间一天天过去,贾钺越发觉得难熬。有时难免抱怨,觉得自己是被老岳雪藏了。

贾钺曾经看过一个节目,一个女子结婚后被丈夫雪藏七年,从来不带她去见公婆,也从来不带她去见同事和朋友,仿佛他的世界根本不存在她这样一个人。仔细想想,其实贾钺比节目上的女子更惨,至少人家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有一张证拴着。她和老岳呢,她贾钺是个可耻的第三者,他老岳是个可耻的出轨者。他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他还不能主动提出来离婚,一说离婚,他的妻子就以死相逼,哭闹是小事,有一次,还抱了一床大被子在客厅点燃,惊得老岳三魂少了两魂,再不敢提离婚。老岳因为开物业公司挣了一点钱,买了两套房子,两人各自一套,女儿跟她母亲一起住,就这么过着。

7

贾钺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她不无嫉妒地发现,毛丽苹和王琦都没有白头发。王琦是一头卷发,自然又妥帖,栗褐色头发衬得她肤白貌美,她的眼睛格外大,一点樱桃红的小嘴巴,玉雕一样的鼻子,五官精致又可人,加上不胖不瘦的身材,简直是人间尤物。年已五十的她,看起来还像三十多岁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包括贾钺,感觉和她在一起简直是美的享受。

毛丽苹呢,有一头精干的短发,虽然相貌平平,但也非常耐看。贾钺曾非常仔细地观察过,毛丽苹竟然也没有一根白发,简直是奇了。她俩是同年生人,差距却如此之大。更让贾钺感叹的是毛丽苹有一个好身体,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能熬夜,不论头一天晚上睡多晚,第二天照常6点起床上班;二是能喝酒,不论喝多少,第二天还能继续战斗,简直是战斗机。相比之下,贾钺简直是豆腐做的纸糊的,晚睡一个小时就会导致第二天生不如死;如果喝醉酒,第二天连床都起不了。贾钺觉得老天太不公平,既没给她好身体,也没给她好婚姻。

贾钺的丈夫张强,因病不能生育。早前以为是贾钺的问题,后来发现是他的问题。自从得知自己不能生育,张强就有些接受不了,开始在摆烂的坑中越陷越深。

如果张强没有刻意隐瞒他打呼噜的毛病,贾钺倒也觉得可以原谅,偏是婚前贾钺很认真地问过张强:“你打呼噜吗?”张强一脸认真地告诉她:“我从不打呼噜。”贾钺便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谎言。等到新婚之夜,当张强如雷鸣一般的呼噜声响起,贾钺简直要疯了。失眠从那一夜开始,后来越来越严重。张强的呼噜,是能让人窒息的那一种。在宁静的长夜里,他打雷一样或长或短的呼噜声,刺激得贾钺无法安然入睡。贾钺睡眠本来就轻,听着他的呼噜简直如遭酷刑。结婚没多久,贾钺就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长期失眠的她,两个黑眼圈加上不时地张嘴打哈欠,整个人没有一点精神,处在随时崩溃的边缘。那时候的贾钺,整个人精神恍惚,脸色蜡黄,明显比同龄人衰老。

张强的口臭更让贾钺忍无可忍。贾钺是个对味道非常敏感的人。也是奇怪,张强不论怎么刷牙,那张嘴里喷涌而出的臭气始终如一不离不弃。贾钺如何能接受?二人越过越别扭。时常是二人在客厅飘过,各自当对方是空气,视而不见。张强又是极其小气的人,婚后二人一直AA制,张强从来不会想着给贾钺买个礼物讨她欢心,连生日都没正经为贾钺过一次。结婚纪念日、妇女节、情人节、春节,在他眼里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也不会做饭,特别的日子里,贾钺有时下厨加个菜,他还会一脸鄙夷地说:“就两个人,搞什么形式主义?太浪费了。”贾钺想要的仪式感,在他这里根本别想实现,全是泡影。不,连泡影都算不上,因为泡影还有个绚丽的存在,张强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他没完没了的欲求。

离婚,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冒出来,贾钺曾一次次努力把它按回去。

为什么要按回去?是因为贾钺的父亲和母亲。两位老人都是非常传统的老一辈,在他们看来,离婚的女人如同弃妇一样可鄙可厌。尤其是贾钺在已经过了豆腐渣的年龄直奔五十岁时还离婚,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让他们如何接受?贾钺的母亲心脏不好,受不得一点刺激。当初她看中的就是张强的工作好,稳定且工资不低。这个不低当然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母亲当了一辈子工人家属,父亲的退休工资低。贾钺在企业工作,工资也不高。张强有这么好的相貌,有这么好的工作,而且他既不打贾钺,也不骂贾钺,他还不喝酒、不吸烟、不打麻将,分明就是传说中的五好男人。在他们眼里,女儿能找上张强,简直就是高攀得再不能高了。贾钺的父亲吸了一辈子烟,烟瘾之大,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她父亲说了,不吃饭可以,不吸烟他活不下去。老爷子正常的吸烟量是每天两包,有时三包或者更多,简直就是个烟筒子。那一身烟味,早就渗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血液骨骼以及皮肤甚至毛发。一张口,那陈年的烟臭,要多熏人有多熏人。怪不得有人要在男人之前加上一个形容词——臭。臭男人,可不就是这样的吗?母亲陪着他吸了一辈子二手烟,气管也出了问题。如今最是闻不得烟味,一闻就咳嗽。难闻的味道,刺激的岂止是身边人的鼻子,还应该加上整个身体和神经。相形之下,没有吸烟等不良嗜好的张强,简直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优质好男人。“这样的好男人,你贾钺不好好疼着爱着,竟然想着离婚,是哪根筋搭错了啊?”贾钺的父亲如是直言。

贾钺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搭错了哪根筋才和张强离婚,她认为是年轻时自己不懂,看走了眼。不对,也不是看走了眼,而是她那时根本没有客观认识一个人的能力。当父亲母亲异口同声说张强不错时,她也觉得张强还不错,没有让人特别讨厌之处。于是在相处了三个月之后,在张强的强烈要求下,二人结了婚。那三个月,在现在的贾钺看来,必须得打折扣。因为那时张强在乡上工作,一周或两周回来一次,两人见面待一起不到两个小时,就各自回家。而这一到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是在贾钺家中,二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更是少到可怜。仔细算下来,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都不超过十个小时。想到这些,贾钺不禁长叹一声。现在流行的试婚真是太好了,婚前的深入了解和接触,太有必要。如果那时知道张强有口臭,还打呼噜,甚至没有生育能力,贾钺是绝对不会同意结婚的。

有一天,贾钺无意间在张强的手机上看到了他和别的女人聊天的暧昧信息,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贾钺不想打听那个女人是谁,她长得好看也好,长得丑陋也罢,都不是她贾钺关心的。那个女人,是否嫌弃张强的口臭、是否知道张强打呼噜也不重要,既然他们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就让他们寻找他们的幸福吧。她贾钺不介意张强寻找他的第二春。

也许真是缘分尽了,离婚协议弄好后,去民政上前后不过半个小时,竟然就办好了离婚手续。那一天,民政局工作人员是张强的熟人,给张强开了绿灯。贾钺因为没准备好离婚照,就去照相馆拍加急照,照好后赶到民政局,一切都已经办好,就差她的照片。于是,曾经保存了二十年的结婚证上盖了个鲜明的大戳,换回了另一个本子。简单,简便,简捷,一切简到不能再简。拿到离婚证,贾钺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当然不能说心里一点不难受。二十年婚姻换来一个本子,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

8

遇到老岳之初,贾钺的以衰老为主题的征兆还不太明显。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有了明显的表现。

一天天增加的鱼尾纹,一天天增加的白发,一天天明显的眼袋,一天天松弛的皮肤,一天天严重的失眠,一天天衰退的记忆……贾钺越来越怕衰老,曾经蹉跎了二十年,她不知道自己剩下的还有没有二十年,她不想再继续蹉跎。然而,不想蹉跎又能如何?时间最是公平,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人。但时间也未必真公平,它在有的人身上留下的印迹就没那么明显,仿佛冰冻一般。

染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贾钺已经想不起,只记得染发的费用并不便宜。如果不超过一百块钱,她还是能接受的。然而,去过的几家美发店,染一次头发的费用全在二百块钱左右。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染发剂,有一次竟然将贾钺的左脸颊皮肤染了色,因为没有处理干净,永久性地留了一块黑疤。简直就是毁容!好在贾钺的皮肤不属于敏感性的,很少过敏,否则,染发过敏也不是玩的。染发带来的问题不少,染了头皮还算是小事,如果耳朵背后或耳窝处理不干净又是一个问题,那些地方比较隐蔽,贾钺本人不容易发现,如果美发师不用心,就会在这些地方留下染发剂的痕迹。有一次,贾钺晚上去染发,美发师着急下班没用心洗,结果在贾钺的右耳后留下一片黑色没洗干净,贾钺也没发现。直到第四天,办公室的小李突然说:“贾姐,你右耳后面这么大一个胎记啊?”让贾钺尴尬到极点。另外,如果不及时给发根补色,头上那齐刷刷的黑白分明,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并不为过。以前从没觉得头发长得快,现在贾钺发现她的头发长得非常快,染后才过一个月,发根就全出来了,就得再去美发店染发。常去的那一家店去一次加一次价,简直没个谱。贾钺既舍不得那一两百块钱的费用,又担心美发店的染发剂有问题。网上有各种染发剂,广告做得天花乱坠,用户评价也是五花八门。贾钺在网上找了许久,找到了一款纯植物提取的染发剂,买来后拿到美发店,结果那个美发师一脸的嫌弃,说网上做广告的不可靠,坚决不同意用贾钺买来的染发剂。贾钺连找三家都被拒,真是欲哭无泪。贾钺于是自己给自己染发,倒是能省不少钱,但根本就是灾难。染发剂滴得到处都是,地板上,墙面上,镜子上,衣服上,更别说皮肤上,收拾起来费的可不只是时间,有的变成永久性的污迹,无法清除。尤其是第一次给自己染发时,贾钺没有经验,从染发前做准备到染完彻底收拾好,整整用了四个半小时。通常,美发店一个多小时就可以搞定。果然,专业的事得要专业的人来做。

现在,贾钺的白发越来越多,头发还越来越少。头皮清晰可见,拍照时用美颜别人都是越拍越好看,贾钺倒好,一美颜头顶秃一大块,惨不忍睹。每次梳头洗头都掉一把头发,白的黑的都有。家中地上,更是有无数掉落的头发。贾钺前脚刚收拾完不久,一转身地上是一根又一根醒目的头发,许多头发发根发白,贾钺看着难受,但又无能为力。

贾钺也想过买假发,但许多人又说假发戴了不透气,一不小心还可能露馅,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对于越来越少的头发,贾钺没有回天之力。回过头来细想这已经过去的四十多年,难免心灰意冷,但更多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老去。然而,不甘心就这样又如何?太多不甘心积压着,时间一久,就变成了灰,一层层积着,整个人就有些颓废。

9

贾钺有时是焦躁,有时是颓废,有时觉得生无可恋,有时觉得生不如死。她一度以为是到了更年期——被别人戴着各种有色眼镜看待的阶段。她当然也想过努力挽回一些什么,但太多东西不可控,一如她的婚姻。离婚这件事,从表面看,是贾钺把握了主动权,殊不知张强早已做好了离婚的准备,否则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办好了离婚手续?如今民法典新出台的关于离婚的规定,有三个月的冷静期。假使当初给她和张强三个月冷静期,会不会又是另一个结果?可能他们未必就走上离婚这条路。然而,世间事,变数如此之多,唯有感慨而已。

这种情况下,贾钺就更想抓住老岳,毕竟这是让她贾钺真正心动的男人。可怎么个抓住法?都说抓住一个男人,要先抓住他的胃,但她和老岳,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少得可怜,根本无从下手。她爱老岳,爱得卑微,爱得无以复加,爱得简直没了自己。各种情绪堵在心里,贾钺根本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老岳以外的人。

所以,那一天不止是失控,准确来说是崩溃。是的。没有错,是崩溃。

那天贾钺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总之是醉了,在接了王琦的电话后,泣不成声。

那个早上,贾钺刚和老岳闹了一场别扭。起因是贾钺的母亲要过生日,想趁机把老岳请来一起吃顿饭。当初老岳上门,是带着他和妻子过不下去准备离婚的承诺来的。转眼过去了四年,这承诺依旧只是个口头承诺。一个女人,一个到了更年期的中年女人,还有多少个四年可以等?贾钺等得实在是太辛苦。她已经无法说服自己和当初一样满怀希望去等,时间分分秒秒都在消耗她的激情和爱情,也把她的耐心一点点消磨殆尽。剩下的是什么呢?是恐惧,是无奈,是无助,是无力……

贾钺的父亲和母亲曾无数次小心翼翼地问过怎么老岳不来了,每一次贾钺都会搪塞过去,大部分理由是老岳太忙。然而傻子都知道,忙不是借口,哪怕日理万机的领导,也不至于抽不出吃一顿饭的时间。这一次老岳依旧以没有时间为由拒绝了贾钺。大概他自己也难堪,进门后他很可能面临被逼问几时离婚一类的尴尬,他是聪明人,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自己上门找不愉快?

这更加苦了贾钺,老岳有时间打牌,有时间喝酒,有时间唱歌,但就是没时间到贾钺父母那里去一趟。这算什么事呢?老岳是爱她的,但他的爱有限,节制,克制。不像贾钺,爱到彻底把自己燃烧。老岳爱得毫发无损,他的家庭,不管内部如何不堪,在外人看来,依旧是完整的。他进有贾钺,退有妻子,简直进退自如。贾钺不一样,她孤身一人,她只有老岳。

老岳不想让贾钺去相亲,每次贾钺半真半假地提出来,老岳总是会显出排斥的样子,贾钺便也不再提。

没想到王琦替贾钺物色了一个,一个大贾钺十三岁的丧偶的男人,已经有了外孙子,现在孤身一人,想找一个老伴。

王琦还给贾钺看了一眼那个老男人的照片,大概是怕年龄太大贾钺会排斥,她先打预防针说:“不是太老吧?你看,看起来倒也不显太老。”

天!和张强离了婚,她贾钺竟然要去找一个大自己十三岁的老男人?这也太……贾钺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太复杂了。

张强大贾钺五岁。老岳大贾钺两岁。王琦介绍的这个男人足足比贾钺大出十三岁。那是什么概念?就是说她贾钺才学着走路时,对方已经是个上蹿下跳的初中生。贾钺感觉自己如果嫁给这个男人,就是一个免费的保姆,心里面顿时生出无限悲凉。

那天接王琦的电话时,贾钺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这可吓坏了王琦,不知道贾钺那边发生了什么,于是再次打电话过来。贾钺已经情绪失控无法接电话,毛丽苹替她接了。毛丽苹叫王琦过来,并说了她们的具体位置。没多久,王琦来了。见到王琦,贾钺依旧痛哭失声无法自抑。毛丽苹一见王琦就质问:“你谁啊?为什么接了你的电话,钺钺就哭成这样?”

王琦哪知道为什么啊,她一头雾水。毛丽苹不依不饶:“你今天必须说出个一二三来!本来我们俩酒喝得好好的,你一个电话,钺钺就变成这样,总是有原因的吧?”毛丽苹拍着桌子咄咄逼人,指着王琦的鼻子一定要王琦说清楚。贾钺那时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根本看不见身边的战火。王琦已经是个局长夫人,有宠爱她的丈夫,有小鲜肉随时伺候,朋友多到数不过来,哪里受过这种气?便也当场发作:“我告诉你,你嘴巴放干净点!别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不就是喝了二两猫尿吗?谁又不是没喝过!看我们谁喝得过谁!”大概又觉得喝酒不合适,又补充道:“看在钺钺的面子上我今天不和你计较。”说完转身就走。

贾钺一看王琦要走,便也跟着出来。那个时候,贾钺晕晕乎乎几乎站不稳。更糟糕的是情绪,她越发收拾不住自己,涕泪交流。

跟着王琦站在外面,贾钺依旧哭泣不止。不一会儿,毛丽苹出来了,一脸倔强的样子,独自走了。

贾钺实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毛丽苹不断旁敲侧击:“你是因为感情上受了打击了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怎么这个样子?说出来就好了。”

贾钺哪里说得出来,越发哭得厉害。

此时,天色渐暗。一阵风卷着杂物吹来,一只黑色的塑料袋被风高高卷起,独自在风中舞蹈。贾钺的情绪渐渐稳定,停住了抽泣。她盯着那只塑料袋看着,目送它被风送到她看不到的地方。

10

第二天,头痛欲裂的贾钺醒来时,打开手机只听一阵猛响,无数未接电话和微信信息轰炸而来。

贾钺大致扫了一眼,并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微信留言,其中王琦的最多,问她怎么样了,怎么不回信息一类。贾钺正准备回复,突然,毛丽苹的对话框弹出,仔细一看,是一张截图。原来,王琦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找到了毛丽苹的联系方式,发短信好一通骂,字字狠辣,句句犀利,夹枪带棒,丝毫不留情面。

贾钺是知道王琦的脾气的,温柔起来,简直能把人融化掉,而强势的时候,简直就是钢铁女侠。没想到昨天的事,王琦竟生了毛丽苹这么大的气,以至于到了早上仍不甘心,还煞费苦心地找到毛丽苹的电话,又一字一字编了信息回敬。好在毛丽苹倒也没生气,说昨天有误会,让贾钺替她解释一下,并道歉。

贾钺看到这里,知道是自己醉酒惹了事,心里对王琦的不依不饶有点不舒服,但明明自己有错在先,那莫名其妙的一通哭,让所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怨不得人家发那么大火。面对这种丝毫不留情面、恶意攻击辱骂的短信,毛丽苹竟也没有生气,主动说自己没搞清楚状况,并赔不是。贾钺还是挺欣赏毛丽苹的,大度,大方,坦然。眼下最重要的是灭火,贾钺分别给二人发出数条微信致歉,说自己喝多了失态,引发误会,说她们都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千万不要生气云云。毛丽苹表示理解,并让贾钺调整好心态。王琦似乎还在生气,说不接受毛丽苹的道歉一类。贾钺又是一番苦劝,这事就算翻篇。

心累。贾钺事后总结,所有的苦累,你一定只能自己想办法承担,千万别想着通过别人来转移。她觉得自己那天冒出去爬山拍花的念头就是个大错,更不应该去喝酒。喝酒也罢了,不应该失控。更不应该因为一通电话就失态至此,以至于自己都收不了场。如果那天她好好在家里看一部电影或者干点别的,虽然心里依旧难受,但不至于收不了场,她这一通操作实在是失策。

11

老岳的生日快到了。在认识贾钺之前,老岳从不过生日,也没有过生日的概念。贾钺听到老岳这样说,很心疼老岳。她暗暗发誓,今后只要自己还和老岳在一起,就要给他过生日。

贾钺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已经给老岳过了四个生日。老岳不是很讲究的人,贾钺送给老岳的生日礼物,或者是墨镜,或者是皮带,或者是衣服。到了这个年龄,浪漫和实用之间,贾钺选择后者。

有一年,是老岳的本命年,贾钺送老岳的新年礼物是红内裤。她精心挑选,反复对比,最终选了一款品牌的,一下子买了八条,每一条都带了精美的包装,装进一个红色的礼盒里送给老岳。

对于贾钺送他的生日礼物,老岳从来没有拒绝过,这让贾钺安心又不安心,她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否如她所愿派上了用场。不过那些红内裤,老岳倒是真穿了,这是贾钺唯一看见自己送的东西老岳用上了的。其他的,不知所终。老岳没说,贾钺也不会问。她觉得,她心意到了,老岳收了,就够了。

今年这个生日,送老岳什么好呢?早前贾钺准备了一条皮带,但又觉得皮带以前送过,这次当生日礼物似乎不太好。但自己能想出来的,老岳能用得上的,并不多。

有一天翻手机的微信收藏夹,贾钺翻出了许多老岳写给她的诗,有的也算不得诗,充其量不过是长短句。但在贾钺看来,还是值得珍藏,比如老岳写给贾钺的这一首《我在心里画下你的样子》:

借一缕白云为你缝制裙裳

借一缕星光为你照亮前路

借一缕清风捎去我的牵挂

借一缕光阴打捞岁月悠长

我在心里悄悄画下你的样子

用月亮画出你眉间的痣

用星星画出你的眼

用夜色的深沉和静谧画你的头发

用青海湖的水画出你眼角的那颗泪

用朝霞描摹你脸上的羞怯

用晚霞晕染你的双唇

用金银滩的秋抹去你眼角的皱纹

我在心里悄悄画下你的样子

请问,这样的你

你喜欢吗

这样的手法

是否不够高明

哦,忘了告诉你

我用自己的双肺

做了你胸口那只

翩跹的蓝蝴蝶

这是老岳酒后一时兴起写下发来的,在贾钺看来,既有激情,也有深情,如何不让贾钺心动?尤其是贾钺胸前的那只蝴蝶纹身,被化用在这里,贾钺更是心有千千结,结结为君念。

贾钺灵感突现,决定送老岳一本书做生日礼物。不是买别人的书,而是把老岳的这些诗编辑了整理好,她亲自设计一本出来送给老岳。想到这个,贾钺有点激动。这个生日礼物再合适不过,而且非常有意义。她准备做两本,一本给自己,一本给老岳。

离老岳的生日只有五天,时间已经相当紧张。打印和装订至少得预留出一天,否则万一有状况就不能按计划做出来。贾钺想在老岳生日前一天做出来,生日那天交给老岳更有意义。

四天时间编辑、排版,还得找打印店做封面再打印和装订,工作量不小。老岳的诗得从聊天记录里一点点复制出来,并不是现成的电子文档。老岳从刚认识贾钺就给她写诗,所有这些诗,贾钺是第一读者也是唯一读者。贾钺当时想过要保存,但并没有全部复制出来,如今要把它们全部移出来,很费工夫。贾钺再没有迟疑,马上动手。

好在当初有一部分诗贾钺用了微信收藏功能,这部分好整理,只需要一条条复制粘贴到文档里,另外有一些没有收藏的,就得爬楼去翻。

和老岳这几年的聊天记录贾钺一条也不曾删除过,那是他们的爱情见证,贾钺格外珍视,这也为整理老岳的那些诗句提供了便利。

许多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这些诗句的复制粘贴来说,说来只是四个字两个词,但做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仅是一条条爬楼找出来复制粘贴就不容易。有的诗老岳有改写,发了两遍或者三遍,就得把最后一遍找到。有的老岳只是兴起而发,只有三五句,但也有比较有趣的,得逐一整理。这样一来,工作量更是难以想象的大。

白天贾钺没有时间做这些,只能等下班回到家再开始。连续两个晚上,贾钺拿着手机从聊天记录里寻找老岳的那些看着还不错的句子,逐一复制粘贴到电脑上。贾钺担心把老岳的金句给丢了,不敢遗漏一条聊天记录。时间很快就到了凌晨3点多,头昏脑胀眼花腰酸手乏的贾钺不得不强迫自己去睡觉。文字全部复制出来粘贴完毕,接下来就是编辑工作。贾钺是内刊编辑,倒也算是轻车熟路。但贾钺不是诗人,从来没有从事过和诗歌有关的工作,诗歌的编辑非常考验人。没有标题的要加标题,没有分行分节的要一首首分行分节,还有一些过短的,得组织到一起做成短章。老岳的这些文字,一部分是他酒后发来的,有些用词还得再斟酌推敲,错别字要一一改正,好在贾钺有点基础,即使如此,仍是耗去不少心力。第三个晚上全部编辑完毕后又是凌晨3点多,贾钺统计了一下,有二百多首。把质量差的剔除一些,也有一百六十多首。算下来,不到十天至少有一首。贾钺在整理这些长短句的时候,内心里感慨万千,有幸福,也有苦涩,还有难言的惆怅。

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是多么微妙啊!简直无法言说。她和老岳的这种爱情,这世间大概也不多见。然而,越是这样感慨,心里就越发难受。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等来一个名正言顺。再一想,没有名正言顺如何,多少夫妻同床异梦各怀心思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和老岳,也算是不错了,虽然不曾走进一个门,但五个年头的相知相守,并不是容易得来的。而且,老岳也是唯一给她写诗的,真可以用浪漫来形容。

一边编辑,一边回想,贾钺想起老岳发这些文字时的场景。贾钺知道老岳普通话不太好,用的是手写输入。把这些字一个一个写到手机屏上,既需要耐心,也需要细心。老岳如果不是酒醉得特别厉害,他的文字基本没有错别字,分行也会做好。这样的男人,这世间能有几个?真的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等文字全部编辑好,就该排版。贾钺没有专业的排版软件,就从网上下载了一个,却发现并不好用。想到打字复印店弄,又不想跑那一趟。于是就在Word里面进行排版。如果单是把文字格式弄好也就罢了,还要做标题,标题字体得统一,得一个一个来做,所有诗句又得用另一种字体,页眉和页脚还得加上。Word排版最大的弊端就是每动一行整个文档都会移动。这些诗有的一首排一到两页,有的排三四页。每首诗中间要放空格,便于分页。这种情况下,每调整一行,就得相应调整其后的所有格式,所以能不动贾钺就尽量不动,饶是如此,也没有想象中快。贾钺原计划标题下面空一行,但有的忘了空。等二百多页全部排完检查时,发现不少标题下面忘了空一行,再逐一调整,又得全部重来。诗歌不像长篇的文章,做好段首、字距、行距和字体就能搞定,诗歌得一行行弄。这种工作的劳心费神只有用Word排过版的人清楚。

所有这些弄完,页码的设置又出现了问题。目录页码和内文页码不一样,得分别做两个文档。贾钺原想着分几个小辑,每一辑加上标题,但时间已经太紧张。做完这些,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内容——封面。封面被喻为一本书的脸,在整体设计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定要选择一种最形象、最易被视觉接受的表现形式。如果说,内文里因为种种原因出现几个错别字,或者排版时该空地方的少空或空多了,这都无伤大雅,可以接受,但如果这本书的封面失败了,那她贾钺做这一切的意义就大打折扣。封面的设计制作至关重要,来不得一丝马虎。封面图的选择,更是重中之重。网上固然有不少图可选,但贾钺不想用,她想选自己拍摄的图,选和老岳有关的图,才更有意义。

贾钺想起有一天和老岳去山林,在休息的时候看见老岳身边有一个黄色的大蘑菇,非常鲜艳。这时,有一只蝴蝶翩然而来,竟落在那朵蘑菇上,贾钺马上拿起手机抓拍。于是,背景是蓝天下一片苍翠的草原,一朵鲜艳的黄蘑菇上一只大凤蝶在扇动翅膀。非常难得的一张美图,可遇而不可求。贾钺一直保存着那张图。蝴蝶本身就有多重寓意,又是老岳最喜欢的。这张图还代表着美好的记忆,不可复制,无可替代。

贾钺从手机中找出那张图,又在电脑上通过PS制作,裁剪,调色,再调好亮度和对比度,于是,天更蓝了,草更绿了,那朵蘑菇更加鲜艳,凤蝶更加漂亮。用这张图,再适合不过。贾钺同时想好了诗集的名字——《幻彩集》。人生海海,多少人擦肩而过,每每想起和老岳在一起的日子,贾钺庆幸又感慨。如果没有老岳,她还是和张强在矛盾重重的家庭中,硝烟遍布,地雷处处。老岳给了她另一种可能,这些老岳写给她的诗用“幻彩集”命名,还是比较合适的。时间仓促,已经容不得贾钺再细想多想,得马上交给打印店打印装订。

贾钺又从网上找了一些风格独特的书籍封面,让打印店参考,叮嘱那边封面做好之后发给她看一眼再定稿打印。这来来回回一折腾,又是大半天过去。等那边做好封面发过来,已是下午5点。有些细节来不及调整,比如封面字体,比如书的拼音字颜色和倾斜度,比如底纹,等等类类,时间已经不够,现在得马上打印装订。

贾钺求店家晚上加个班,一定做出来,她晚上过去取,因为第二天就是老岳的生日。

店家倒也爽快,答应晚上加班做。等贾钺去取时,已是夜里1点。贾钺看到两本书,大致还是满意的,便千恩万谢付了钱出来。店主打着呵欠,关门下班。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老岳来了。老岳和贾钺约好周五见面,这一天正是他的生日。他自己当然不记得,但她贾钺记得就够了。老岳很少在她那里吃饭,那天贾钺要求老岳一定一起吃饭,老岳说看情况。他总是有很多不确定,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让贾钺称他为不确定,贾钺便称他为不确定先生。

不确定先生终于来了。贾钺早已提前请假回家买菜做饭。当贾钺把四菜一汤端出来摆上时,不确定先生有点吃惊地说:“还做了不少哟!都是我爱吃的。”贾钺没解释,她只遗憾少了蛋糕,但不确定先生不爱吃奶油蛋糕,另外,如果他不来,贾钺也不好处置蛋糕,就没有提前订。

贾钺想让老岳多吃一点,便一个劲儿给老岳夹菜。老岳从不贪吃,饭量极小,这和张强刚好相反。张强简直是饕餮之徒,每次吃饭都是下巴或嘴角挂着残渣油渍。老岳吃饭没有难看的吃相,这也是贾钺喜欢老岳而讨厌张强的原因之一。贾钺并不是很挑剔的人,她曾经用二十年努力劝自己接受张强,但没用。每次一看到张强满面油光的大脸,心里就涌上强烈的抵触,她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张强。感情上的事情,说不明白。

看老岳吃得差不多,贾钺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老岳一脸茫然地问:“啥日子?”

“你的生日啊,又忘了。我上午特地请了假早点出来买了你爱吃的菜。”贾钺回答。

“这么感人啊,我都忘了。”老岳说。

贾钺又拿出给老岳准备的生日礼物,皮带老岳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书他拿上翻开细看。“现在没时间,如果有时间,可以写得更多一点。”老岳说。

贾钺说了自己编辑制作的过程,老岳很认真地道谢,又继续翻阅。

中午的时间格外短促,老岳下午还有事得提前走,只能匆匆告别。贾钺也和平时一样送他出门,叮嘱他开车小心。

这个生日,就这样过了。贾钺觉得自己已然尽力,也算圆满。

12

想起老岳贾钺就想掉眼泪,她一个人扛不起来,老岳是她的世界里最明亮的那一抹,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倒下去,然而老岳又是如此不确定。无数次,老岳的手机号码从脑子里划向指尖,贾钺就是按不出去。她总是在纠结,总是在犹豫。她不想在这场感情的角逐中显得太过热情,又无法让自己用一颗平常心对待。有时贾钺会觉得,生活其实没有什么越来越好,有的只是一种美好的期待和愿望。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每当想起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这几句诗,贾钺就觉得这几句话简直就是写给她的。老岳,就是她的太阳。然而,这个太阳的出现,也让她的世界有了更新的荒凉。

太多不可掌握,太多不可把握,太多无法确定。老岳如果有一个完美幸福的家庭,贾钺绝不会当可耻的第三者。堡垒早已从内部破败,外人不攻也破,这当然只是贾钺安慰自己的借口。老岳不是单身,他还在婚内,更让贾钺担心自己空等一场。当初和张强离婚时,贾钺也不是没犹豫过。毕竟张强再不济,他从不打她,也不骂她,在外面,口碑也还好,勉强维持婚姻,也不是不可以。但贾钺凑合了二十年,不想再凑合。遇到老岳,贾钺不想再错过,于是坚决离了婚,想和老岳走到一起。

世间所有的事情,总是说起来或者想象时容易,真要执行,简直千难万难。老岳一直离不了婚,这让贾钺觉得失望,时间一长,渐渐变为绝望。她没办法,她觉得是自己的魅力不够,老岳爱她贾钺的程度远没有贾钺爱他深,所以她贾钺可以离婚,但他老岳就不可以。

还能怎么办?除了被动的等待,只能用爱感化。

无数个漫长的黑夜辗转反侧,无数个节假日一个人独守,无数个白天面对只有自己的房屋,所有这些,还不能给任何人讲述。因为她贾钺,根本就是一个道德伦理的挑战者,她插足一个人的家庭,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幌子。她所扮演的,根本就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说扮演,其实并不对。根本就是现实,而不是角色扮演。因为所有角色扮演终会回归现实,而她贾钺根本就无法回归,她已深处其中。

贾钺很想让老岳给自己留下一个印迹,一个永不消逝的印迹。贾钺曾深层分析过自己有这种想法的原因,大概是她太害怕失去老岳。人到中年,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太不容易了。贾钺不善交际,为人内敛,更少有机会去认识异性。遇到老岳,贾钺不想放手。

贾钺的胸前有一只美丽的蓝闪蝶,又名蓝摩尔福蝶,是蛱蝶科闪蝶属中最大的一个物种。这是一种热带蝴蝶,是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蒂的称号。

蓝闪蝶蓝色的硕大翅膀十分美丽,使它们能够快速地飞翔。它们日夜活动,当光线照射到翅膀时,会产生折射、反射和绕射等一系列物理现象,会有一种彩虹般的绚丽色彩。贾钺曾看过一段视频,那是一群蓝闪蝶在雨林中飞舞的景象,那闪耀的蓝色如金属光泽夺目又耀眼,如梦似幻。贾钺查资料后得知,蓝闪蝶还会利用自己的色彩优势来保护自己。每当有捕食者接近时,蓝闪蝶就会快速振动自己的翅膀,产生闪光现象来恐吓对方。据说,蓝闪蝶的生命周期仅有一个月时间。也许美好的事物大都如此,因为短暂,所以美好。如流星,如烟花,转瞬即逝。

贾钺当初之所以选择这种大蓝闪蝶做纹身图案,还是老岳说起来的。有一次老岳说他最喜欢这种蓝闪蝶,贾钺便记下了。后来,准备离婚的时候,贾钺在锁骨左下方纹了一只美丽的大蓝闪蝶。

贾钺太爱老岳了,爱得卑微,爱得脆弱,爱得深沉,也爱得糊涂。

贾钺其实是相当反感在自己的身体上做文章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能随便损伤分毫。但贾钺为了老岳选择了纹身,因为贾钺再不想过那种温吞水煮青蛙的日子。因为贾钺不甘心,想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实现蜕变。

13

贾钺太想来一次蜕变,来一次彻底的蜕变。这件事,她一个人无力实现,她必须借力,如今只能通过老岳。是的,只有老岳,因为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老岳。老岳也没有拒绝她,这是最令她欣慰的。

在一个秋风瑟瑟的傍晚,贾钺打了车,找到提前约好的纹身店,为蜕变做准备。她知道,这只是形式上的蜕变,她一定要走出这一步。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如果她走不出来,她就无法实现自己想要的蜕变。

纹身师是个年轻的姑娘,短发齐耳,五官精致,肤色苍白。这家店并不是贾钺之前想象的样子,她以为是个正规的门店,结果却在一家偏远的小区里,弯弯绕绕地找了半天。纹身师问贾钺想要纹什么图案,贾钺从手机里找出那只美丽的大蓝闪蝶。

纹身的时候,贾钺有点紧张。她本就是敏感的人,疼痛感格外强烈。强烈到她的眉毛只做了一半,至今两条眉毛的颜色一深一浅。早前韩式浓眉流行的时候,许多爱美的女性争先恐后地去美容店做眉毛,贾钺也不能免俗地去了。那是一家门面气派内里豪华的美容店。那天来做眉毛的人很多,排在贾钺前面的人不少。她问做完眉毛出来两个人做的时候疼不疼。一个说:“一点也不疼,就是有点痒。”另一个说:“有一点点疼,但可以忍受,不用怕。”说完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听到她们二人这样说,贾钺终于鼓足了勇气躺在美容床上。

先是做消毒、画眉形,贾钺开始想象拥有两条好看的眉毛,从此一劳永逸,再不用每天为两条太过稀疏的眉毛发愁,心情顿时大好。之后,当一针一针刺上来时,令贾钺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疼到无法忍受。她想起之前刚听那两个做完眉毛的女子说的话,感觉问题不大。哪知道现在根本不是她忍一忍就可以的事,她疼到两手全是汗,手底下的床单都被她抓湿一片。她的身上更是一层又一层的汗,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美容师也觉得奇怪,不停地说:“忍一忍就好了啊。很快的。”当一只眉毛才做了小半时,贾钺已经无法忍受,突然开始的胃痉挛让她忍不住想呕吐,她不得不把头偏向一边把身体往外移。美容师大为吃惊,忙问她怎么了,同时把手里的仪器推到一边,这时贾钺已经吐到了地上,一片狼藉。美容师想等贾钺吐完了再继续,但贾钺刚躺好,一看到美容师把仪器推过来,又是一阵犯呕。如是两三次,根本无法正常进行。于是,贾钺的眉毛一粗一细、一深一浅,挂在她的眼睛上方,足足两年不能恢复正常。贾钺由此知道,她对于疼痛的耐受力,和别人有很大不同。

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如此之疼?贾钺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不仅忍受不了做眉毛的疼痛,还忍受不了做指甲的疼痛。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哪个女人,会忍受不了做指甲的疼痛呢?做指甲真的会痛?没听错吧?这算什么事?也太矫情了吧?一定会有人这样问。贾钺可以肯定确定地回答:“是的,会痛,我忍受不了,所以我不做指甲。”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但事实确实如此。那是新年来临之前,新年新气象,爱美的女同事小曲提议说:“下班一起去做指甲吧!臭美一下。”小李也附和道:“贾姐我们一起去吧,做个漂亮的指甲,给新年一个好心情。”

贾钺原不想一起去,但自己总不合群也不是好事,便同意一起去。

到了美甲店,小李和小曲让贾钺先做,大概是因为她年龄大,她二人有意让她先来。

美甲师戴着口罩,口罩以外的皮肤如玉如脂,细嫩白皙。那一双睫毛卷曲的大眼睛,简直能把人看到心里。她的耳朵尤其耐看,非常精致,薄薄的,略带点粉色,耳廓上端有点尖,让人想起童话中可爱的精灵。

此时,这可爱的精灵分别为贾钺试了玫红和紫色,贾钺肤色偏黄,这两种颜色的指甲更显得她的手黑。最后选了暗粉色,这是最不显眼的一种颜色,涂上后不细看几乎看不出做了美甲,但指甲明显比原来亮了很多,不刺目,温和又低调。贾钺的指甲甲型非常好看,美甲师说:“这种指甲,怎么做都好看。”她大概是想拉个回头客吧,贾钺想。后来她发现,美甲师并不全是溢美之词。比如小李的指甲,因为小李的手指粗短,她虽然精心选了图案让美甲师现画,但做出来的效果并没有网上的效果好。加上她的指甲太小,甲型不好看,怎么看都不顺眼。

做指甲的时候,贾钺一直忍着没有吱声。美甲师磨指甲表层的时候,她几乎忍受不了要叫出来。美甲师的锉刀只要碰到贾钺的指甲盖,她就不由自主想把手缩回去。这也还好,锉刀如果碰到指尖,就有疼痛袭来,她的手就忍不住抽回或发抖。美甲师问:“你是第一次做指甲吗?”贾钺老老实实承认了。美甲师说:“没事,适应了就好了。”

贾钺点头努力适应,但许多事不是自己努力了就有成效的。修甲型时,当美甲师要把指甲根部的肉皮修剪整齐时,虽然力度不大,但贾钺就是疼得接受不了。相比而言,她更怕研磨抛光甲面。只要锉刀碰到指尖或者指甲两侧的肉,她就感觉疼痛钻心,手就不禁想缩,同时发抖。除了怕锉刀,砂条打磨她也接受不了。如果打磨仅仅在指甲上进行,倒也还可以,但只要一碰到指甲周围的皮肤,贾钺就难受得不行。这也罢了,做完之后,指甲边缘一按就疼。贾钺问小李和小曲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二人异口同声说没什么,没有一点不适应。后来贾钺还去看了一下医生,医生说是可能过度打磨所致的损伤,也可能是美甲化学物质导致的过敏。过了两个月,等指甲长得差不多了,贾钺换了一家美甲店,想重新做一次指甲。她发现自己依旧和上一次一样感觉疼痛。这一回,轮到那个胖胖的美甲师大惊小怪,说她干了这么多年美甲,第一次遇到这么敏感的人。

贾钺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过于敏感。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会用手把热气蒸腾的刚出锅的蒸馍一个一个拿出来凉上。贾钺也曾试过用手抓起一个放案板上,发现自己根本烫得拿不了。另外,她发现如果碗过烫,她也端不住,而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过因为烫就端不住碗的情况。

贾钺又想起自己特别怕在美发店洗头,每次只要指甲抓到头皮,贾钺就难以忍受,反复要求对方手轻点,不要用指甲。每当这时,给她洗发的美女或帅哥有的会大惊小怪:“你这么敏感啊?”有人还会说:“许多人都要求我们好好抓一下,总说力度不够呢!”

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敏感?这么怕疼?从拿不起烫馍到端不了烫碗,从怕纹眉到怕美甲怕洗头,贾钺发现自己对疼痛的耐受力过于低下。

然而,就是这么怕疼的贾钺,为了老岳,为了彻底蜕变,选择了纹身。

纹身还没开始,贾钺就已经开始发抖,牙齿不住打战。女孩让贾钺不要紧张,还给她冲了一杯热咖啡。

贾钺喝下后,女孩开始让贾钺调整呼吸,缓解情绪。女孩指导贾钺进行深呼吸,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吐气,重复五次。这种腹式呼吸要求在吸气的时候把气深深地吸到肚子里去,让腹腔扩充起来。刚开始时贾钺的胸口有很明显的起伏,肚子没动,女孩说贾钺动作不标准,做示范后让贾钺重新来。

接下来,女孩让贾钺想象一些美好的景象。女孩说:“幻想时,最好以真实的经历、感觉、体验为主,要享受这个过程所带来的愉快,如果能够想象到声音,综合视觉、听觉,效果会更好。”

确如女孩所说,在沉浸到美好的想象时,贾钺有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这个时候,女孩开始在贾钺的身上工作。

先纹线、轮廓,然后清洗,上色,看上色程度,之后作阴暗处理,因为图案要有立体感,得再清洗,再上色,然后再清洗。

机器开始带动固体针上下移动,高频针将有墨的针头刺入皮肤,以每秒50至3000次的频度在皮肤上刺孔。女孩告诉贾钺,纹身针每针刺进皮肤约一毫米,然后注入一滴不溶性墨水。这种墨水会停留在真皮层中,也就是皮肤的第二层,真皮的细胞比表皮的细胞要稳定得多,所以纹身墨水能够持久保留。在洗去表面颜料后,蓝蝴蝶的一个翅膀上色不均匀,女孩又进行第二次上色……终于做完,女孩说:“如果不想要了,还可以来洗掉。”

纹身的过程,在贾钺不啻于一场酷刑。大汗淋漓的贾钺咬着牙坚定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洗掉它,除非要我死!”

14

贾钺要了老岳的一件衣服。“要贴身穿的啊,不要新的。”贾钺说。老岳觉得有点奇怪:“要穿过的旧衣服做啥?你不膈应吗?”

“就想要有你味道的衣服。你贴身穿过,我也可以贴身穿。你不在的时候,想象你就在我身边,多好。”贾钺说这话的时候,尽量假装出轻松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难受,眼泪几乎在打转。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她知道老岳不喜欢她哭哭啼啼的样子。

她还能怎样呢?老岳并不每天和她相守。她除了等待,别无他法。等待的滋味很不好受。如果有一件他的衣服陪着,贴身陪着,贾钺想,仿佛他就在身边。

老岳倒也说话算数,果然就拿来了一件他的衣服,一件黑色的短袖衫,贾钺刚好可以当作睡衣。

贾钺觉得现在的自己简直是矫情的、病态的、不可理喻的。她原不是这样的人,遇到老岳后她就变了,变得易感,变得脆弱,变得连自己都有点吃惊。她知道这不是好事,但她也没办法,她还能怎样呢?

这一天,贾钺突然想起有好一段时间没和王琦联系了,就主动给王琦发微信,问她怎么样。

王琦几乎秒回,语带不满地说:“你到底啥情况啊?上次给你介绍对象你哭成那样,我想可能你们没缘分,就给人家说了你不同意。”

贾钺一时有点吃惊。想起王琦那天曾说过可以找个机会见一下,怎么就变成了拒绝了?王琦应该是还在生气,既生她贾钺的气,也在生毛丽苹的气。因为贾钺没有替她说话,没有解释到底为什么哭成那样,因为毛丽苹酒后言词过激,王琦心有不满。

女性之间的情谊,就是这么微妙,这么难以言说。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塑料友谊,贾钺倒也没有太大的失落,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伤她的人不多,除了老岳。

15

这一天,有人突然加微信好友。贾钺发现,这个人是通过手机号添加的,便以为是熟悉的人,确认通过。这个叫凌晨的人,上来就是“哈喽美女”几个字。贾钺是传统的人,她接受不了这种有点轻佻的打招呼的方式。在她看来,或者发来微笑的表情,或者是握手,或者是一句中规中矩的你好,都比这个“哈喽美女”更容易让她接受,不会让她心生排斥。

贾钺没有回复。对方热情地说:“小姐姐在忙啥?我们聊几句可以吗!”

贾钺实在没有和这个人聊天的兴致,便道:“有事请说事。”

对方说:“没事,就想聊一聊,不可以吗?”

贾钺再没有说话,第一时间拉黑了对方。

贾钺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不似从前。从前的她温柔并且善解人意,从来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拉黑别人微信,现在她变了,有时没有一点情面,完全不留余地。

张老师得知贾钺离婚了,曾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询问。

张老师是贾钺父亲的老朋友,也是从小看着贾钺长大的一个人。张老师的热心是出了名的,有着四十多年党龄的他,有个活雷锋的美誉,接受过记者采访,他的事迹还上过本地报纸。自从在贾钺的父亲处得知贾钺离了婚,张老师就开始了他孜孜不倦的做媒工作。贾钺的父亲大概也不好意思明说贾钺的现状,张老师便充分发挥了他乐于助人的优秀品质。

这下可苦了贾钺,手机微信里三天两头冒出陌生人请求加她的信息。贾钺担心是和工作有关的人,不敢耽误,哪想到根本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张老师曾语重心长地说:“钺钺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也一直把你当我的女儿一样。你知道,我老伴没有以后,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人是群居动物,一个人,年轻时还好,可以潇洒走一回。老了,一个人过就太难了。尤其是有个病啊痛的,没有个伴儿,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听我的,没错!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别再单着了。我知道你心气高,一般人也入不了你的法眼。你放心,我不会胡乱给你介绍的。还有,你的信息我会绝对保密,不会随便泄露。这个,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张老师是苦口婆心,贾钺是哭笑不得。贾钺除了说谢谢,还能说什么,毕竟张老师是为了她好。于是,贾钺的手机里就莫名多了一些人加微信好友。初时,贾钺以为是工作方面的,为了不影响工作一律通过,后来发现大多是张老师介绍过来的形形色色的异性,有的一上来就问贾钺能不能结婚就生个孩子;有的一上来就发他的照片,明明五十多岁的人,美颜后看起来像二十多岁;有的一来就要和贾钺视频,贾钺从来没有视频的习惯,简直措手不及,疲于应付。

16

狂风卷着沙尘和碎屑

天空酝酿浓云和霹雳

谁能告诉我

那个没有伞也没有雨衣的

努力奔跑的人

又一场大雨来临之前

是否能找到一个避雨之所

躲开风雨雷电

老岳又喝多了,他给贾钺发来这些长短句。

贾钺不知道怎么回复。最近她心烦意乱,工作上领导总给她穿小鞋,弄得她苦不堪言,生活中,那些总来打扰她的异性个个都有通天神力,把她打听得一清二楚,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父母有意或无意地打听她和老岳的情况,那种小心翼翼,那种担忧焦虑,更让贾钺无所适从。

这个晚上,屋外狂风大作,铝合金的窗户哐哐作响,风似乎要把窗户都掀走。

贾钺觉得寒冷异常,躲在被窝里仍四肢冰凉。时间已是6月,外地已进入高温,拉脊山脚下的小城仍旧寒气逼人。贾钺看了天气预报,未来一周,不是阴天就是有雨,心中又添郁闷。

此时,毛丽苹推荐来一部电影,是岩井俊二导演的《燕尾蝶》。片中有好几个关于蝴蝶的镜头,有努力飞翔的,有断翅的,有纹在两个女人身上的蝴蝶。电影中,那个纹身师为女主雅佳纹身时不收费,雅佳固执地要付钱。纹身师说:“把纹身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它会改变你的个性,甚至改变你的命运,不是随便可以纹的。”

“我们无法了解蝴蝶真正的美丽,因为我们无法把目光提前到它痛苦的蜕变时期,我们只注视它的美丽和翩跹。然而,和所有卑劣的真相相比,它们幼年时的简陋也是一种完整和美丽。只是,哪怕拥有了一副美丽的翅膀,也不一定能够飞翔。”有影评人看过这部电影后如是说。

贾钺突然想起自己的蝴蝶纹身,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过它,不知道它有没有掉色。贾钺走到镜子前,拉开左边领口细看。蓝蝴蝶的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深重,那振翅的蝴蝶几乎要飞出来。拉开右边领,那个印迹也还清晰可辨。

此时,一阵风吹来,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在暗夜里格外响亮格外刺耳。一只硕大的飞蛾扑在外面的窗户上,拍打着翅膀想要飞进来。被玻璃窗隔着的它,不断地飞上飞下做无用功。

贾钺只开了一个小灯,镜子前的她,穿着老岳的短袖衫,肥大的衣衫衬得她细长、单薄又瘦削,仿佛一个黑色铃铛中间的铛簧。

手机又响了,是老岳吗?贾钺满怀期待地拿来手机,不是老岳。是切加。如果不是微信对话框里还有她给切加微信转账的记录,贾钺早想不起切加是谁。

切加没有说话,只发来一张图片,是一朵花开在山间。不是别的花,是贾钺那天在拉脊山看见的黄色的花。那如惊鸿一瞥定格在贾钺的记忆中的花,突然就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还是那亮丽的金黄,在雪地傲然绽放。这样脆弱又单薄的花瓣如何抵御高原上的风雪的?那种不染纤尘的洁净,那种绝世独立的自信,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在乱石和荒草中,在积雪中,它就那样默默绽放。

贾钺把图片放大反复细看,又查了一些资料,知道了这种花的名字——全缘叶绿绒蒿。

这高贵的花朵,这朴素的名字,这冰天雪地中的绽放,让贾钺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突然感受到一种密密匝匝的疼痛。老岳的衣服变成了一件带刺的东西,带给她的疼痛从心脏传递到手臂再到手心,由手心又扩散到周身,漫无边际。

17

“我看到那一抹金黄的弧线化作一朵小小的花朵,与我们的汽车反向而去,迅速消失了。而就在它消失了的荒野上,出现了更多金黄的花朵,它们紧紧跟随在我看到的第一朵金黄花朵的后面,同样迅速地向后划去,就像是奔赴同一个目标——也许是去奔赴幻彩吧。”这是贾钺在一个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一位作家的关于绿绒蒿的文字。这段文字,简直就写出了她那天的所见。阅读之时,字里行间带给贾钺莫名亲切和感动。“刚刚下过一场阵雨,一粒晶莹的雨珠挂在花瓣上,这让它看上去像是刚刚哭过一样,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柔弱来。”而这一句话,更是击中了贾钺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经,令她感慨良多。

看完作家的文字,贾钺又想到了切加,打开和切加的微信对话框,想细看看绿绒蒿图片,无奈已经过期,无法打开。贾钺点开切加的微信头像,发现他有一个视频号,里面发了不少视频,有高山原野,有猎猎经幡,有寂寞野花,有冰川大河,却不见一个人。切加的视频,更多是一些高原上的野生动植物,有躺倒在草原的羚羊,有独飞在天际的雄鹰,还有憨态可掬的旱獭,有在风中摇曳的珍稀植物。仔细看下来,贾钺有了意外发现——切加是一个野生动植物保护志愿者。虽然他本人并没有一条视频说自己是志愿者的事,但他给野生黑颈鹤搭窝,救助被网围栏钩住的野狼,在冰天雪地中给藏羚羊投喂饲草,在游客离开后捡拾垃圾填埋,保育濒危植物……

早前,贾钺曾看过不少关于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的报道,总感觉作秀的成分更多。此时看到切加的这些视频,她的心中顿时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有感动,有感慨,还有一些感佩。细看视频,切加似乎总是独自行动,看不到第二个人。视频里,有他拉运的饲草,有他搭建的鸟窝,有他捡拾的垃圾,有他精心照顾的受伤的大天鹅……却始终没有他本人出镜。这些视频的点击量都极低,点赞没有一条过百。看着这些,贾钺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夜,贾钺又失眠了,无关老岳。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这个季节,也是高原的风季。此时,狂风打着呼哨落在窗户玻璃上,几乎要把窗户掀掉,室外不时传来风吹过时让人惊惧的声音。贾钺翻身起床,打开电脑,新建Word文档开始敲字。暗夜里,敲击声音格外响亮。电脑屏上,一个又一个字随着她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跳出来:关于帮助切加做好野外生态保护的初步构想……

【雪归,本名杨秀珍,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人,中国作协会员。小说等作品见于《文艺报》《青年文学》《长城》《清明》《芳草》《朔方》《中国铁路文艺》等多家报刊,入选《作品与争鸣》等多种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在我之上》《无脚鸟》、长篇小说《风雨磐石》等六部。有小说作品获得青海省政府第七届、第八届文艺奖和青海青年文学奖、全国电力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海东市首届河湟文艺奖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