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作品小辑 《朔方》2024年第6期|赵华:毛毛
一
野马山是座倚天叠嶂的雄山,冬天半山腰以上都是积雪,即便到了赤日炎炎的夏季,山顶上仍有冰雪,它们像新炼出来的银子一般反射着锃亮的光芒。我就出生在野马山下,刚满十四岁这年,村子里唯一的教书匠郭老先生因年事渐高被子女接回了老家,无书可读的我只能另找出路。
我大(西北部分地区称“爸”为“大”)在摇曳不定的煤油灯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最后他对我说:“你干脆跟着杨林贵走村串乡去耍猴吧。”
杨林贵在老家靠耍猴卖艺为生,后来逃荒到这里便留了下来。他刚来时给村子里的老猎户曹集忠打下手,但随着野马山上的鸟兽越来越少,他干脆重操旧业,从老家带来猴子重新耍起了猴。
杨林贵一共有三只猴子,壮点的公猴名叫大毛,瘦点的公猴名叫二毛,而雌猴名叫花花。它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猴子,每一回我敲着铜锣把人吸引到空地上后,它们便密切配合,和杨林贵一同表演“人猴打架”。杨林贵先是佯装扇了花花一个嘴巴子,二毛“英雄救美”扑过来扇他两个嘴巴子,这引得众人叫好。杨林贵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掏出一把木头刀子来要宰了二毛,这个时候大毛像传说中的孙大圣一样跃了过来,夺下刀子,救下二毛,然后捏着木刀追着杨林贵满场跑。这是整场猴戏的高潮,每一回围观的人们都拍着手给大毛加油,并且力所能及地赏给三只猴子一点零钱或是几个馍馍,支持它们的“英勇反抗”。
我本以为自己能吃上耍猴这碗饭,然而自古好梦难圆,大毛和二毛误食了邻居家拌过农药的麦种不幸身亡,只有花花侥幸捡了条命。一只猴子是无法耍猴戏的,而再回老家买两只猴子对师傅来说也不现实,当初买大毛和二毛的钱都还没还清呢,更何况来回的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师傅杨林贵如坐愁城的时候,常年在野马山上放羊的羊把式李狐子找上门来:“听说你的两只猴子死了?我在山脚下的一条沟谷里捡到了一个毛野人,便宜卖给你,怎么样?”
“毛野人?”我和师傅都吓了一跳,传说毛野人是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半人半猿的动物,它们像人一样直立行走,但身上和脸上都长满了毛。听说它们的智力也介于人和猴之间,它们虽然不会种地修房,说话写字,但是会编织草席,还会做风干肉。
见我们一脸怀疑,李狐子将我们带到了他的家中。眼见为实,当我们亲眼瞧见蹲坐在地上的毛野人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它的身形同人相当,五官分明,十指纤长,脸上和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密实的短毛。
毛野人显得无精打采,师傅问:“它是不是病了?”
“我发现时它就是这副模样,来我家后也是整天睡觉,迷迷瞪瞪的。话说回来,它要不是这副德性,我也不可能抓住它。”
师傅仔细打量着毛野人赞叹道:“稀罕,真是稀罕啊!”
李狐子说:“你的猴子刚好死了,与其花钱再买猴子不如买个毛野人回去,毛野人比猴子聪明,你把它训练好了,肯定比猴子耍得好。我这里也没啥有营养的东西,多喂点饭食,自然就有精神了。”
李狐子的这番话打动了师傅,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把毛野人买了回来。师傅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毛野人身上,把白面馒头都省给它吃,还带着我到处摘野果、挖野草、寻蘑菇,只为了给它增加营养,让它从病病殃殃中恢复过来。我知道自己的将来也系在它身上,自作主张给它取了个名字:毛毛。
照理说,经过这段时间的悉心照顾,毛毛应该变得精神抖擞才对,但让我们失望的是,它仍旧是那副迷迷糊糊、有气无力的模样。心急如焚的师傅干脆把老中医赵民山请了过来。初见毛毛,赵民山也吃了一惊,但他还是为它号脉把诊:“它少气不足,皮毛无华,悲愁不乐,脉象沉缓,这是典型的肺虚之候啊!我开一些益气宣肺的汤剂,另外,你们最好多带它到空气洁净的地方,俗话说‘浊气升,百病生;浊气降,身通畅’嘛!眼下野马山上的野柴胡枝繁叶茂,你们帮我到半山腰上采一些柴胡叶子来,那里没有人家和烟火,空气干净又新鲜,你们正好把毛野人带上。”
搀扶着迷迷瞪瞪的毛毛上山实在是件辛苦的事情。我和师傅都累得气喘吁吁,一路上歇息了好几回。天麻麻亮出发,一直到正午才爬到半山腰,这里的空气已经明显稀薄了,我们吐着舌头,全身酸痛难忍。
我准备喂点水给毛毛喝,瞥见它的眼睛时,我吃了一惊。它的眼睛一直委顿暗淡,了无生气,但这下竟然有了影影绰绰的光亮。我靠近它,发现它的呼吸似乎也变均匀了,它甚至自己站直身子,半仰起脑袋,翕动着鼻孔,呼吸着阵阵山风带来的新鲜空气。
师傅自然也留意到了这些变化,他喜出望外又满是懊恼地说:“我们应该早些把它带到山上来啊!你瞧,它刚到山上没一会儿就有了精神。毛野人原本就是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我们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啊!”
二
过了几日,赵民山又来了:“毕村长的老爹高烧不退,喝汤药也不太管用。老人家的脑子都被烧糊涂了,喊着要吃冰。我这趟来就是求你们到野马山顶上采些冰下来。我知道山高不好爬,不过你们放心,毕村长愿意出辛苦费。”
毕村长拿来了四个竹壳的暖壶,我们用粗麻绳把它们背在背上。师傅决定把毛毛带上:“说不定山顶的空气更新鲜,能让它更精神呢!”
抵达半山腰时,毛毛又变得眼中有光,四肢有力。越往上爬,空气就越稀薄清凉,巨石也越参差错落,我和师傅面色铁青,气喘吁吁,但毛毛似乎变得更加精神了,它手脚并用,显得轻巧自如。
又花费了半天时间,我们终于见到了大片的反射着刺目白光的冰原,来到了山顶。这里俨然是另一个世界,冷风像追赶猎物的鸢鹰一样来回盘旋着,空气新鲜又洁净,仿佛融进了冰雪的甘洌和星月的清凉。
我吃惊地看到毛毛的眼睛像是被擦拭干净的玻璃弹珠一样,变得闪闪发亮。与此同时,它就像脱胎换骨一般,由一个有气无力的病秧子变成了一个身直体正、精神抖擞的毛罗汉。在此之前我们都不知道新鲜空气对一个人的作用会有这么大。赵老中医说的“浊气降,身通畅”真是一点都没错啊!
我和师傅来到厚厚的冰层旁,轮换着用凿子凿冰,将四个暖壶都塞得满满当当。找了一个背风的低凹处,我们三个紧紧挤在一起过夜,毛毛就在我和师傅杨林贵的中间。
半夜里,盖在我们身上的羊毛毡被大风掀开了。我打了个寒战,抬头望见一条宽阔绵延的天河,就像一根镂花的蒙古皮带,华丽地系在野马山顶的夜天之中。紧接着,我发现毛毛不见了,我和师傅之间空无一物。
“毛毛不见了!毛毛不见了!”我大声叫喊着,连忙推醒师傅。
师傅也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他顾不得寒气逼人,裹紧身上的羊皮袄,打开手电筒,带着我在附近找寻。
我们把双手放在嘴前,卷成喇叭,大声喊道:“毛毛,毛毛,快回来!你去哪里了?”
了无人迹的山顶上,我们的声音传出很远,并且在一片阒寂中发出阵阵回响。我和师傅在寒风里喊哑了喉咙,毛毛始终没有出现。呜呜作响的夜风里,我的心里充满了难言的失落与苦痛。
天明之后,我带着满腹怅然,背起暖壶和师傅下山。冰块交给赵民山后,一脸愁苦的师傅说:“毛毛跑了,猴戏班子是难开起来了。我打算借点路费回趟老家把花花卖了,回来买几只山羊养上。你年纪还小,也早点谋条生路吧!”
命运像车轱辘一样转了一圈,我又回到了起点。幸运的是,老中医赵民山需要个徒弟帮他上山采药,忠厚老实的我被他看中了。“刀在石上磨,人在苦中练。”随着上山次数的增加,我感觉自己的心肺变强健了,胆子也变大了。我找了个小小的山洞,把羊皮袄和狗皮褥子放进去,还放了些干粮和水,将它当成了小小的补给站。
日子像野马山顶上的流云一样飞逝。转眼间山上的草木已经开始挂上薄薄的早霜,它们在山风里簌簌响着,显得忧郁而恓惶。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天气渐渐转凉的初秋时节,常年卧炕的奶奶也受凉发起了烧。奶奶在野马山下寒耕热耘,辛劳了一辈子,年老后又疾病缠身,卧炕不起,看着她被高烧折磨得迷迷糊糊,我决心到山顶上为她凿些千年坚冰回来,帮她退烧。
克服重重困难,我终于只身来到了冰雪皑皑的山顶,尽管我已经有了多次登山经历,但这里稀薄的空气还是让我胸闷气短,头昏脑涨。我抓紧时间凿冰,装满两个暖壶后,我找到了上回栖身的浅坑,铺一条毛毡在地上,又裹一条在身上。说实话,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的心间充满了惶遽与不安,我尽量蜷缩成一团,保存热量。
疲乏最终战胜了恐惧。我像入冬的蝉一般迷迷糊糊合上眼。夜半时分,一股山风像雄狮一般扑来,掀开了盖在我身上的毛毡,蓦地将我惊醒。我睁开双眼,本以为会看到满天的繁星,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东西惊得我险些跳起来。
三
我抖抖索索地打开手电筒,一张熟悉的面庞打量着我,竟是失散许久的毛毛啊!它的一双眼睛比之前更加明亮有神了,就像是两丸兀自转动的黑水银。
“毛毛,你一直都在山顶上吗?你为啥要悄悄溜走啊?”我激动地问道,全然忘了它只是个毛野人,根本没法回答我。
山顶上的冷风嗖嗖地吹来,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毛毛竟然开口说道:“我喜欢待在山顶上。”
我的脑袋像是被塞进铜钟里一般嗡嗡作响,好半天我都没有从这种震惊而昏沉的状态中醒过来。我盯着毛毛难以置信地问:“你会说话,毛野人会说话?”
“我一直都会说话。”它仍旧用一种陌生的异乡口音平静地答道。
我哆嗦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来,我的身体也在夜风中微微颤抖。在我的认知中,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不是一个靠两条腿走路,另一个靠四条腿走路;也不是一个不长毛,另一个长满毛;而是一个会说话,另一个不会说话。我们之所以把会直立行走、会编草垫子的毛野人仍视作猴子一样的动物,正是因为它们不会像人一样说话。
见我面色苍白,毛毛递给我一样东西,是一个用半枯的芨芨草编成的草篓,里面装着些干草药。毛毛对我说:“你上山来凿冰,肯定又有人高烧不退。这是我从山上采的雪莲、贝母和苦参,它们既难找又难采,不过功效比其他草药强,一定会药到病除的。对了,我在野马山顶上的事情和我会说话的事情,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我木讷地接过草药。毛毛跃到了冰原上,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山风呜呜作响,宽阔的银河仍像条腰带系在天穹中,红色的财星(西北部分地区称火星为财星)也移过了中天,耀武扬威地闪着光亮。我呆呆地立在远处,恍惚间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我的梦幻,然而地上的草篓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毛毛刚才的确来到了这里,它也的确开口说话了。
天明回到家中后,我将草药放在药罐里用文火煮,一股独特的植物的气息飘散出来,闻上去不像以往的中药汤剂那么浓烈刺鼻,反倒有一种难言的清凉与甘甜。
待药汤变凉后,我扶起奶奶一口一口地喂她。开始我没抱太大希望,但第二天清晨,我惊讶地看到奶奶的面庞上又有了些许血色,晦暗无华的眼睛中也有了光亮。我大也注意到了奶奶的变化,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真没有那么烫了。
老中医赵民山看到我奶奶退烧后也很吃惊,他从药渣中识出了雪莲,问我:“草药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只能撒谎说:“我在山上采草药时遇到了一位老郎中,他给了我这方药。”
赵民山叮嘱我说:“你要是再遇到那位老郎中,就打问一下他的姓名和住处,我去专门拜访一下。‘药山有路勤为径,医海无涯学当舟。’取人所长、补己之短很关键啊!”
我只能佯装答应,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为了让茹苦一生的奶奶彻底好起来,我决定再上一次野马山顶。这两天里我想明白了,它是常年生活在野马山上的毛野人,自然要比人类更熟悉山中的草木药材。
想通后,恐惧和不安也就消散殆尽了,我特意带了几个煮鸡蛋和几个托罗子(西北的一种烤馍),它在山上肯定吃不到。
夜半时分,毛毛果然如约而至。我把冻得硬邦邦的熟鸡蛋和托罗子递给它,并对它说:“毛毛,谢谢你,你的草药真的起作用了,我奶奶的高烧退下来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些草药,让我奶奶彻底好起来?”
毛毛险些被熟鸡蛋噎住,它像贪吃的孩童一样使劲伸着脖颈,总算将它们吞咽下去。它并没有痛痛快快地答应我,而是说:“如果你能帮我找来一样东西,我就会给你更多的草药,让你奶奶彻底好起来。”
“你要啥东西?”
毛毛答道:“我需要一个矿工呼吸器。”
“矿工呼吸器?那是啥东西?”
毛毛耐心解释道:“它是煤矿工人用的东西,万一遇到了矿难和事故他们可以用它来救命。”
“可是村子里没有煤矿,也没有矿工啊!”我一筹莫展。
毛毛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我说:“你挨家挨户打听一下,说不定哪一户村民就有亲属在矿上工作。”
我仍旧一脸犯难,“就算我打听到谁家有亲戚当矿工,我也没法子弄来一个矿工呼吸器呀!它听上去就不是寻常的东西。”
“这不是什么难题。”毛毛递给我一个黑黢黢的银锭,“这是我从山上的古墓里挖出来的,用它换一个矿工呼吸器绰绰有余了,你抓紧时间下山打听吧!我一定会帮你奶奶的。”
我带着银锭来到开小商店的曹元春家,我之前隐约听说他有一个亲戚在煤矿工作。曹元春以为我在山上捡到的银锭,他对它很满意,但他不明白我为啥要一个矿工呼吸器。
我只能硬着头皮瞎编道:“我在山上采药,山上的空气稀薄,到了山顶上都喘不过气来,有了它就不用担心出啥意外。”
这个解释显然合情合理,曹元春点了点头说:“我侄儿在煤矿上班,还是个技术员呢!我联系他肯定能帮你买来。”
几天后,曹元春果然把一个橘红色的铁皮小箱子拿到我跟前,里面有一个金属罐、一个面罩,还有穿戴在身上的配具以及阀门等配件,它们紧凑而齐整地叠放在箱中。
我来到山顶,将它交给了毛毛,毛毛喜出望外,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简直能同夜半的财星相媲美。它信守诺言,递给我一个装满草药的草篓。我挨到天明后,带着它下了山。
奶奶服下这些汤药后,手脚没有那么冰凉,也没有那么麻了。看来它们的确发挥了作用。我又上了两次山顶,想从毛毛那里多要些草药,但不知何故它一直没有再露面,我不得不带着遗憾下了山。
天气变凉后,羊把式李狐子就把羊群从山上赶下来,师傅杨林贵也赶着几只山羊下山了。这天,我路过毕村长家,看到李狐子正比画着说些什么。原来李狐子家遭了贼,昨天傍晚他家的公羊莫名其妙发了狂,先是怒气冲冲地抵了两只羯羊几下,接着便跃出了羊圈,朝远处的树林跑去。听到动静的李狐子披着大衣走出屋来,循声急匆匆追过去。好不容易把癫狂的公羊追回来后,李狐子发现自己家里被人翻箱倒柜搜了一遍,还丢了一样东西。
“你丢了啥东西?”毕村长问。
李狐子比画着说:“我丢了个铁匣子,它差不多有这么大,看上去就像是个铁皮箱子。”
毕村长又问:“铁皮箱子是干啥的?装东西?”
李狐子支支吾吾地说:“不是装东西用的,不过它是个值钱东西。你帮我联系下乡里的派出所,让他们来帮忙破案。”
毕村长说:“你这个铁皮箱子要是不值钱的话就不要麻烦人家了。村子里的王存华家刚刚丢了两只羊,他的案子都还没破呢。”
李狐子连忙说:“值钱呢,值钱呢。我那个铁匣子比一群羊都值钱。”
“比一群羊都值钱?难不成它是个金箱子银箱子?”毕村长不大相信。
李狐子一脸焦急,又在说着什么,不过我听不太清楚了。
仰首望去,野马山顶上的冰雪白亮耀眼,也许这些天来已经有风雪光临那里了。我打算赶在天气彻底变冷前再到山顶一趟,试试能不能见到毛毛,再讨些草药给我奶奶。
第二天我便带着干粮出发了。我手脚并用,气喘吁吁,终于到了小小的补给站。进洞后,我吃惊地发现毛毛居然在这里,还抱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金属块,它喜不自禁地咧着嘴巴,眼中亮着比冰原比财星还要醒目的光泽。
我打量着黑色的金属块,它看上去像个小箱子,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严丝合缝,没有箱扣和锁扣等配件;另外,它的表面没有任何图案和装饰,看上去既不光滑也不粗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狐子所说的铁匣子,满腹狐疑地问:“它是你从李狐子家偷来的吗?”
毛毛答道:“它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只不过把它拿了回来。”
我又问:“你是个毛野人,你咋会有铁皮箱子?”
毛毛暂时收敛自己的狂喜,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并不是毛野人。”
“你不是毛野人?”我的脑袋像是被冰块砸中,盯着它的面庞喃喃地问:“你不是毛野人,那你是什么?”
“我是人啊!”它不紧不慢地回答。
“你是人?”我感觉整个天穹变得松散,整个世界也变得凌乱,“你说你是人?”
“没错,我是和你们一样的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它的眼睛里真的闪烁着人眼才有的光亮。
“可是……”我指了指它的身上,又轻挠了下自己的身体。
“你的身上没有毛,我的身上有毛,对吧?”毛毛嘲弄般地笑了一下。
我机械地点点头。
毛毛说道:“有很多事情本来是不该让你知道的,但你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少年,而且我需要一个人来见证我创造历史的一刻。实际上,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呢,我知道你这两天会上山来。我决定让你知晓我的身世,没错,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另一个世界的人?”我的脑袋更加昏沉了。
四
毛毛将我带到洞外,它身上的毛在山风中乱蓬蓬的,就像是被吹散了的风毛菊。它指着头顶上繁密得如同韭菜花一样的星星说:“你每天都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它们多得数不清,对吧?这些数不清的星星共同构成了整个世界和整个宇宙。不过宇宙可不止一个,它们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得数不清,你们把它们叫作平行宇宙。平行宇宙大都和我们眼下所在的宇宙不一样,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有的宇宙里星星全都是二维的薄片,就连生活在其上的人都是纸片人;有的宇宙是一片直径超过一百亿光年的汪洋大海,所有的星系和星球都像鱼群一样在其中旋转;有的宇宙里每一个细胞都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由无数细胞组成的生物的体形同一条山脉相当;有的宇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型机械体,里面的星球都是机械星球,就连星球上的生物也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机械生物。”
毛毛所说的稀奇古怪的世界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在遇到它之前,我的整个世界就是奇峰突兀、冰川陡峭的野马山,灰头土脸、多风少雨的村子和含辛茹苦、勤勤恳恳的村民。我仰望着茫茫天穹,努力想象着它描述的那些世界,可怎么也想不出来它们的模样,我只隐隐地感到头痛。
见我一脸的茫然,毛毛又说道:“当然,并非所有的宇宙都那么稀奇古怪。有一个宇宙和这个宇宙非常相似,在那个宇宙里也有太阳、地球和月亮。”说到这里,它顿了顿,望了望升上半天的金红色的财星,“当然,那个宇宙里也有火星,就是你们常说的财星。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它要比这个宇宙早诞生几千年,我就来自那个宇宙。”
“早诞生几千年?”
“是的,这两个宇宙就好比是同一根藤上的两颗西瓜,只不过其中的一个早熟了几天,另一个晚熟了几天。它们的生长过程、大小和重量都是一模一样的。
“因为早发展了几千年,在我们宇宙里的地球上,空前发达的科技让人能够轻松享受生活,但也让人口数量暴增。最终,人类为争夺资源爆发了空前绝后的核战争,原子弹和氢弹都被投至战事之中。最后,人们甚至使用了最最可怕的钴弹。”
“钴弹?”
毛毛答道:“钴弹爆炸后会释放高度放射性的同位素钴-60,它们在高温高压的状态中会转化为气态,跟随气流扩散至全球,因此一颗钴弹就足以毁灭全人类和地球上的大多数生物,并且让地球变为数千年内都具有高辐射残留的不毛之地。
“在此情形下,为了延续人类的火种和文明的火种,幸存的人们只能移民火星。他们从火星地层下取冰融水,将火星地表的风化层物质加工成水泥,再利用3D打印技术打印穹顶式建筑。火星上的平均温度是零下六十三摄氏度,但赤道位置夏天的最高温度能达到三十五摄氏度,因此基地大都建在这里,以便获得更多的温度与光照。人们在基地里种植经过基因改造的作物和蔬菜,实现了生存物资的自给自足。劫后余生的人类在火星上浴火重生,重新建起了自己的社会和文明。
“就这样持续不断地进行了一两百年的开发建设和环境改造,火星上的人口达到了数百万。在火星赤道地区,野草已经可以直接从地表破土而出了,夏季时分,人们甚至可以不穿户外宇航服就能在室外活动。人们直接在营地外活动的时间越来越长。为了保暖,他们的身上出现了类似返祖现象的迹象,开始长出浓密的短毛来。与此同时,他们的动脉和毛细血管变得更粗,以便为肌肉和各个器官输送更多的氧气,他们的呼吸系统渐渐适应了火星上稀薄又寒冷的空气。”
我将信将疑:“你真的不是传说中的毛野人?那你怎么会来到我们这里?还有,你为啥一到山顶上就变得精神抖擞,一回到山脚下就变得病病殃殃?”
毛毛说:“你马上就会明白一切的。在我们的宇宙里,火星上的人口数量越来越多,愈发繁荣,但我们也面临一个巨大的挑战,那就是如果想在火星上永世繁衍的话,就得阻止火星大气的流失。你有所不知,四十亿年前的火星和地球一样遍布湖海,温暖湿润,原因是它和地球一样,内部有高温液态铁镍金属围绕着地心的固态铁镍金属昼夜不停地做环流运行,成为一台天然的巨大的发电机,释放出巨量的电流,并在此过程中产生出了包裹整颗星球的巨大磁场。这些磁场像盾牌一样保护着火星大气层,避免它们被太阳风吹散。因为有厚厚的大气层,火星上气候温暖,云层密布。
“后来,一颗直径达数百公里的小行星撞向了火星,它虽然未能让火星解体或改变轨道,但是在它的表面形成了一个深达九千米的陨石坑,并且破坏了外地核层的高温液态金属的分布状况和环流结构,高温液态金属的流动越来越缓慢。在此情形下,火星发电机所能产生的电流越来越小,所能产生的磁场越来越弱。随着磁场的减弱,火星两极的极光慢慢消失了,火星上空的大气一点一点地被太阳风吹散,大气层越来越薄。随之而来的后果便是火星地表的液态水被蒸发殆尽,碧波万顷的湖海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荒漠。与此同时,火星表面也由温暖变得寒冷。
“要阻止火星大气的继续流失,唯一的有效措施就是让火星外地核层的高温液态金属恢复正常环流,重启火星发电机,产生足以抵御太阳风的火星磁场。依托于之前从地球上带来的科技,我们的物理学家们建造出二十万亿电子伏特能级的巨型粒子加速器,它能让质子无限接近光速,在碰撞中产生微型黑洞。微型黑洞的直径虽然只有几纳米,但它具有极强的引力,能够吞噬周围的物质。当然,和太空中的那些巨型黑洞不同的是,它的寿命很短,大约在数周或数月内就会蒸发殆尽。物理学家们的构想就是把微型黑洞导入火星的外地核层中,让它吞噬周遭的液态金属,从而让全部液态金属快速流动起来,它的原理相当于一个飓风眼扰动整片大洋,一只饥饿的狼让数百只羊奔跑起来。不过微型黑洞不会一直吞噬液态金属,它的寿命是有限的,它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寿终正寝,完成使命。”
“你说的那个黑洞发挥作用了吗?”那些深奥的理论和名词我听不大懂,我只关心事情的结局。
毛毛答道:“是的,环火星赤道巨型粒子加速器创造出的微型黑洞被顺利地投入地壳层和地幔层,到达了火星外地核层。正如物理学家们推测的那样,微型黑洞开始吞噬周遭的液态金属,形成了汹涌湍急的漩涡,造成了气势磅礴的环流。原本奄奄一息的液态金属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一样,又变得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它们环绕着固态的金属核心奔腾不息,终于又再次启动了火星发电机,产生了能够抵御太阳风的强大磁场。
“沉寂了三十多亿年的火星重获新生,它的大气不但不会继续流失,反而会变得更厚更浓。乐观估计,它将在几百个火星年内再次拥有堪比四十亿年前的大气层,它也将再次变为一颗气候宜人、遍布湖海的宜居星球。然而,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微型黑洞居然没有在预期的时间内蒸发殆尽,它仍旧像一头饕餮猛兽一般片刻不停地吞噬着外地核层中的液态金属,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物理学家们经过反复分析研判和计算机建模,最后得出结论:这颗被投入外地核层的微型黑洞的寿命至少有几百年,远超过最初的估量。在这几百年间,它不仅会将外地核层中的所有液态金属吞噬干净,而且会将固态金属核心和整颗火星吞噬进去。火星的命运再一次变得岌岌可危。假如我们不能尽快实现二次移民的话,就会再一次面临灭顶之灾。
“地球此时仍是充满辐射的地狱,而最近的宜居行星也在数百光年之外,远超出我们的航行能力。最后,物理学家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借助环火星赤道巨型粒子加速器进入别的宇宙——平行宇宙中。根据弦理论,所有的物质终归都是由弦组成的,所有的宇宙归根结底也是由弦组成的,只不过组成不同宇宙的弦有所差异,每根弦的额外维度的空间卷曲的方式不尽相同。不同的弦就是通向不同宇宙的时空之门,只要我们能通过巨型粒子加速器剥开某种形状的弦,就能够通过跃入它径直到达它所组成的宇宙中。
“火星上的物理学家们利用环火星赤道加速器一次次地进行撞击实验,果然剥开了成千上万种不同形状的弦,它们代表着成千上万个不同的宇宙。不过,他们可不会让人轻易跃入这些弦中,因为谁也不知道它们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宇宙,也许它们是只有纸片星球和纸片生物的二维宇宙,也许它们是呆头呆脑的积木宇宙,更可怕的是它们有可能是遍布无情机器人的机械宇宙和遍布嗜血怪物的怪物宇宙。所幸的是,物理学家们知晓组成我们这个宇宙的弦的形状,他们剥开了一个同这个弦形状极其相似的弦,根据估测,由它构成的宇宙同我们的宇宙几乎一模一样,如果说真有什么差别的话,那也多半只是时间上的差别,也就是前一个宇宙可能比我们的宇宙早诞生一段时间或者晚诞生一段时间。
“如果早诞生一段时间的话,那就意味着那个宇宙中的火星早已经被微型黑洞吞噬,我们无法在那里获得生存的机会,但如果那个宇宙晚诞生一段时间的话,那就意味着微型黑洞吞噬火星的事情还没有发生,甚至连地球被钴弹毁灭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我们可以在那里安然生活几千年。根据物理学家们推测,从这个宇宙中的什么位置跃入弦中,就会从相近宇宙中的相同位置跃出来,因此需要有一名不惧生死的勇士跃入弦中进行验证。假如他跃入的是早诞生的宇宙中,他就会跌入微型黑洞里,瞬间灰飞烟灭;但假如他跃入的是晚诞生的宇宙,他就会出现在火星上,再凭借袖珍航天器飞到临近的地球上,为我们开疆拓土。他随身携带的自我复制型袖珍AI机器人在接到指令后,会利用地球上的阳光和金属资源大量复制。当它们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会修建环地球赤道巨型粒子加速器,剥开和来时的弦完全相同的弦,让一台AI机器人跃入其中,回到我们宇宙的火星上通风报信,让全体居民都移民到这个宇宙的地球上。”
我望望毛毛,已经猜出了真相:“你就是那个勇士?”
五
毛毛耸起鼻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扬起头,如同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它恢复了之前的得意与傲慢,几乎是摇头晃脑地说:“是的,我就是那个拯救万千火星人的勇士。我原本就是火星上的飞行员,又有着极佳的心理素质和忠诚不贰的品格。最终,我身着特制的恒温抗压抗辐射宇航服,携带着袖珍航天器和AI机器人跃入了巨型粒子加速器剥开的一段弦中,它是凭借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高维蜷曲时空,但当我跃入其中后,我仿佛跃入了世界上最幽深的深渊里,我的身体像面条般被一股股不同方向的力量来回撕扯,彻底失去了方向感和空间感,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最不可思议的是,我还失去了时间感,仿佛经历了无限漫长的时光,又仿佛只经历了短短的一瞬。
“最终,我像一条鱼一般被时空的湍流抛了出来,我发现自己居然身处火星乌托邦平原上,远处的山脊和丘陵的轮廓格外熟悉,这里正是我跃入弦的地方,但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巨大的加速器管道、高大的穹顶建筑和随处可见的绿色杂草,这里仍旧是一片荒凉,渺无人烟,不过由此我知道自己成功穿越到了梦寐以求的宇宙,它比我所在的宇宙要晚诞生若干时间。你别说,这里还没有发生微型黑洞不停歇地吞噬火星的可怕事情,就连人类移居火星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呢,这也意味着地球上尚未发生可怕的核大战,它完全可以成为我们的新家园。在这场生死难料的冒险中,我赌赢了!我喜极而泣,不单为自己平安穿越平行宇宙而欢喜,更为火星上的同胞们能够再次躲过浩劫而欢喜。
“稍做停留后,我便取下背上的高集成模块,打开折叠于其中的袖珍式航天器,设定好目的地,让它载我飞向地球。此时恰逢火星大冲之时——火星距离地球最近的日子,物理学家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让我跃入弦中,穿越平行宇宙,正是考虑到万一我顺利抵达了诞生较晚的宇宙,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飞抵地球。
“我原以为这个宇宙要比我们的宇宙晚诞生几万年,地球上的人类还是刀耕火种的原始人。没想到的是,当袖珍航天器带我进入地球大气层中后,竟然有两枚地空火箭飞来,由此我大致估算出这个宇宙只比我们的宇宙晚诞生几千年,这里已经进入了工业时代和电子时代,已经有了飞机、火箭和人造卫星。袖珍航天器并没有防空系统,一方面是因为它得尽量携带足够多的燃料以便将我由火星送至地球,另一方面是因为母星上的物理学家们都没有估料到这个宇宙中的人类文明会发展到这一阶段。情况紧急,袖珍航天器只能载着我紧急避险,经过从火星到地球的漫长飞行,它的燃料已经告罄,为了躲避火箭,它只能尽量减轻重量,指示我抛去了身上的宇航服。经过一系列机动飞行和战术躲避动作,袖珍航天器终于载着我甩开了火箭,来到了上千公里之遥的野马山上空,但它因此耗尽了全部燃料,在滑行至距离地面十几米高的地方迫不得已抛下了我,而它坠至距离我数百米的地方,启动保护程序,将自己和高集成模块中的AI机器人部分重新折叠,嵌合为有坚固金属外壳保护的方形金属块。”
“你要找的黑色金属箱,它其实是航天器和机器人?”我着实没有想到。
毛毛点头说:“没错,袖珍航天器虽然已经耗尽燃料无法再飞行,但高集成模块里的AI机器人会保护我并且进行自我复制,最终成为一支机械兵团。遗憾的是,我被摔得昏迷不醒,无法及时激活它;等我醒来时,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并且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了。”
“绑你的人就是李狐子吗?”我惊讶地问。
毛毛的脸上明显有恨意:“正是他发现了坠地昏迷的我,把我抓回了家中。”
李狐子说自己是在野马山脚下的一条沟谷里捡到毛毛的,看来他并没有说谎。毛毛的身上此时没有衣物,他自然就把它当作了传说中的毛野人了,可谁能想到,它竟然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问毛毛:“既然你是火星人,你为啥不从李狐子家逃走啊?”
毛毛反问道:“你听说过醉氧吗?”
我摇摇头。
毛毛说:“低海拔地区的人突然间到高海拔地区后,会因为空气稀薄、气压不足和气候寒冷而产生高原反应,出现头疼心悸、胸闷气短,甚至休克昏厥的现象;相反,高海拔地区的人突然来到低海拔地区后会出现醉氧反应,变得疲倦无力、昏昏欲睡。作为火星上的人,我已经适应了那里的低压低氧环境和寒冷气候,突然间来到氧气充足、气候温暖的地球,却又没有宇航服的调节与保护,我出现了严重的醉氧反应,不仅四肢无力而且头脑昏沉,根本没法靠自己逃走。”
我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问它道:“这么说你到山顶后变得生龙活虎,正是因为那里的空气和气温更接近于火星上的空气和温度?”
“正是如此。”毛毛咧开嘴巴,“越往山上走,氧气含量、气压和温度就同火星上的各项指标越接近,我的醉氧反应也就越轻,不仅变得神清气爽,而且变得身轻如燕。”
我不解地问:“既然如此的话,你要矿工呼吸器有什么用?过多的氧气对你而言不是有害的吗?”
毛毛拿出它用过的矿工呼吸器,指着上面的调节阀说:“它可不单能让人呼吸到充足的氧气,它也能让人呼吸到不充足的氧气,只要简单操控一下阀门就行。”
我再次恍然大悟。毛毛只要控制好呼吸器的进气量,就能呼吸到理想状态中的稀薄氧气,从而能行动自如,下山找寻遗失的金属箱了。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但我的身上阵阵发冷,就像有几条蛇在往上爬。我宁愿毛毛只是个编草席、住山洞的毛野人,因为即便是在黢黑的洞里,我也能瞧见它的眼睛的难掩的激动与贪婪。
我小心翼翼地问:“接下来你就要召唤你的同伴,让它们都来到这里吗?”
“正是如此!”毛毛抱起沉甸甸的金属箱,“你立了大功,你帮我得到了矿工呼吸器,有了它我才得以到山下找见高集成模块。接下来我就会激活它,让AI机器人跑到山下,利用现成的金属材料和电力进行自我复制。相比起既无电力又无大量现成金属的农业社会和原始社会来,它的复制速度会快很多,差不多在一年之后它就能变身为一千个,而在两年后它的数量就能达到三万个,到时候它们就会在地球上建造环地球赤道巨型粒子加速器,剥开正确的弦,让其中的一个跃入其中,通知我的同胞们来此定居。我的同胞总共有上千万人,不过跳入弦中穿越时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按照每个人耗时一秒钟来算的话,他们只需要两千七百七十七个小时,也就是一百一十五天就能够全部来到这个新家园。”
一千万不是个小数字,我担忧地问:“你们来了住在哪里啊?”
毛毛不屑地笑了一下:“我们会在世界各地建立自己的殖民地,当然,作为回馈,我们也会赠送给你们一些技术和药品,有了这些技术和药品,你们的生活质量也会有所提高。比如说你的奶奶,她兴许就会站起来的。对了,鉴于你帮助我寻到了矿工呼吸器,让我得以下山搜寻高集成模块,我会向最高执政官申请,为你的奶奶配备一个AI医疗机器人,每天照顾她。”
毛毛的许诺的确叫人心动,我本该高兴才对,但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变得莫名复杂,我不清楚毛毛的同胞们穿越宇宙来到我们这里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听说过各种各样的历史故事,有的是先进的族群帮助落后的族群,有的却是先进的族群侵略落后的族群,谁知道毛毛的族群来到这里后会不会像善待我奶奶一样善待所有人。我的尚还幼稚的头脑猜想不出正确的答案,只觉得两处太阳穴隐隐作痛。
这个时候,毛毛将黑色金属箱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说道:“历史性的时刻就要到了!如果说当年先驱者们启动重型火箭的发射按钮,正式实施移民火星的计划是我们历史上的第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的话,那么我接下来的激活AI机器人,正式实施移民平行宇宙的计划将是我们历史上的第二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我们的族群将再一次摆脱灾难,建设新的家园。眼下你就见证这了不起的时刻吧!”
言罢,毛毛果然高举着黑色金属箱,口中大声念着一串数字,它们应该就是激活它的指令。数字还没有念完,有一个人影蓦地闯了进来,他二话不说,举起怀里的火枪便冲手舞足蹈的毛毛开了一枪,巨大的响声震得我的耳朵眼儿生疼,也震得山洞嗡嗡作响。与此同时,洞里瞬间布满了呛人的烟尘。
六
我惊恐地望着面前这始料未及的情形,待得烟尘稍稍散去后,我终于看清楚开枪的人的面孔,竟然是师傅杨林贵!我再望向毛毛时,它已经歪倒在地上,大腿上有血流出。毛毛用一只毛茸茸的手捂住伤口,而那个沉甸甸的黑色金属箱,则摔到了师傅的脚下。
“师傅……你怎么来这里了?你怎么对毛毛开枪……它不是毛野人,它是……”我又惊又怕,语无伦次。
师傅显得格外镇定,他打量着半躺在地上的毛毛对我说:“我知道它不是毛野人。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躲着偷听呢。”
我说:“你一直就在跟前?”
师傅说:“天凉了,山上已经没有药材了,可是你仍旧只身往山顶上爬,我感觉不大对劲,就悄悄跟在你后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担心你有啥闪失。”我又惊诧又感动。
毛毛龇着牙,毛茸茸的脸在痛苦地抽搐。看着它这副骇人的模样,我问师傅:“你为啥要对它开枪啊?”
杨林贵答道:“我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我大致知道,它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它的那个世界快完蛋了,所以派它当先锋来打探我们这个世界。它费尽周折总算是找到了铁匣子,有了这个匣子,它就能制造成千上万个机器人,这些机器人会制造更大的机器,把它的一千万同类都带到这里来。
“我没有啥文化,这辈子只能靠耍猴和放羊混口饭吃,但是正是因为耍猴和放羊,我才知晓了一些事理:一个是孙猴子一旦有了金箍棒,就能大战十万天兵,砸烂凌霄宝殿了。毛毛一旦有了成千上万个机器人,那我们就算有百万大军恐怕也难以对付它了,机器人毕竟是钢铁做成的,刀枪不入。再一个,不论是人还是羊,只要有充足的食物就会迅速繁殖,三个变五个,五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毛人若要来一千万个,三五年之后,它们就会翻一番,十年二十年之后它们就会翻十番不止,那个时候它们必然会和我们发生大战,甚至是血流成河。古往今来的战争,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争抢粮食、土地和资源。毛人们能从另外一个世界来到我们这里,足以说明它们比我们聪明,也比我们先进,一旦打起仗来,我们肯定要吃大亏,弄不好就无家可归了。
“‘君子防未然。’我得趁它还没有把机器人放出来的时候制止它。当年我跟老猎户曹集忠上山打猎,他把猎枪留给了我,我一直把它藏在山上防身用。我只是打伤了它的腿,没有要它的命,我们将它抬回山下给它治伤,但是决不允许它再上山来,这样的话它就又变回昏昏沉沉的样子,没法子再召唤它的同类了。至于那个装机器人的匣子,我们想法把它毁掉,最好能丢进炼钢炉里或是煤矿自燃的深缝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杜绝毛人大军来到我们这里。”
师父的这番话让我心生后怕,我望着他那张满是血丝和胡茬子的脸,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毕竟是久经世事的大人,又曾经走南闯北,见识自然要比别人高。师傅说得没错,山上的羊会由几只变成一群,毛毛的族人们也会由一千万变成一个亿,它们的殖民地只会越来越大,最终让我们无地可居。想到这一点,我感到一阵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师傅及时出现的话,这会儿毛毛已经激活了机器人,一旦机器人跑下山去,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一场大灾祸的口子也就被撕开了。
师傅又叮嘱我:“你把铁匣子拿上,再把手电筒打开,一会儿在前面带路,我把它背下山,虽说这会儿乌漆墨黑,下山不便,但不把它带下山的话,它多半挨不到天亮。你要和我们保持距离,千万不能让它碰到铁匣子。”
我抱起黑色金属箱朝洞口走去,然而我还没迈出两步,一个人闯了进来,吓得我险些将金属箱丢在地上。师傅也吃了一惊,我们不约而同地朝来者的面庞端详。他居然是羊把式李狐子,他的手里也提着一把土枪。
“李师傅,黑灯瞎火的,你咋到山上来了?”师傅杨林贵困惑地问。
李狐子没有直接回答师傅,他朝捂着大腿、龇牙咧嘴的毛毛望去。师傅连忙解释说:“你卖给我的这个毛野人并不是真正的毛野人,它其实是比我们还要聪明的毛人,它从另一个世界来,打算将同伴都召唤来侵占我们的家园呢。别看它手无寸铁,实际上它有机器人帮手呢!它的机器人就藏在你捡到的铁匣子里,机器人一旦从铁匣子里跑出来的话会像孙猴子拔毫毛一般变成成千上万个机器人,那个时候我们就大难临头了。我用火枪打伤它,就是为了阻止它把机器人放出来。”
李狐子不动声色地说:“毛野人刚才说的那些事情我也都听见了。”
“你都听见了?”师傅难以置信地问。
李狐子沉沉地答道:“别以为只有你藏在附近,我一直也潜伏在跟前呢。”
“你也在跟前?”
李狐子像换了个人似的,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嘲讽般地笑了一下,指指我,对师傅杨林贵说:“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帮老中医赵民山到山上采草药,但是自从我家里被人翻了个底朝天,铁匣子也被偷走后,我就起了疑心,我总觉得他和毛野人之间有啥秘密。这一回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当然我也瞧见了鬼鬼祟祟的你,不过你们都没有发现我。我在野马山上放了半辈子羊,要论起对野马山的熟悉程度来,你们谁都比不上我。”
李狐子居然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个时候我才隐隐约约明白大人们为啥叫他李狐子,他真的像野狐子一样无声无息啊!
李狐子接着对师傅说:“当初我放羊时,在野马山脚下的沟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毛野人,又在距离它一里路的地方发现了铁匣子。趁着天黑,我把它背回了家,还把那个沉甸甸的铁匣子也拿了回去。毛野人照理说也是个稀罕之物,它醒来之后我喂它水喝,喂它馍馍吃,打算等它恢复精神后卖个好价钱,但让人闹心的是,一连过了好些天,它都是蔫头耷脑,病病殃殃,我想它病死之后一文不值,干脆就便宜卖给了你们。铁匣子做工精巧,沉甸甸的,我暂时不知道它究竟是啥东西,也不知道它究竟值多少钱,就把它藏在家里,等有机会再卖。
“我万万没有想到毛野人是从天上飞来的毛人。把铁匣子卖给一般人卖不了多少钱,但要是我帮毛人的忙,把铁匣子里的机器人放出来的话,对毛人来说,那我可就是立了大功的功臣啊!毛人们都过来的话,肯定会赏给我一大笔钱,让我舒舒服服地在家养老的。你也在山上放了一段时间羊了,你应该知道放羊的痛苦,夏天太阳把人往死里晒,冬天冰雪把人往死里冻,蚊子、牛虻甚至是苍蝇都想叮上我们一口。我年龄大了,实在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这番话自然让身处险境的毛毛看到了机会,它大声对李狐子说:“你放心,只要你帮我的忙,把铁匣子丢给我,我一定会让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师傅劝李狐子说:“你千万不要上它的当,朱元璋杀蓝玉、杀傅友德,连杀二十九个开国功勋的故事你总听说过吧?这叫作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毛人迟早也会对你痛下杀手的。”
我本以为师傅的这番好言相劝会让李狐子回心转意,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鬼迷心窍的他竟然冲着师傅的大腿开了一枪。
土枪的威力不小,我的耳朵又被震得生疼,山洞又被震得嗡嗡作响,又弥散起烟尘。同毛毛一样,师傅也跌坐在地上,表情痛苦地抚着受伤的腿。我被吓傻了,眼泪流淌了出来,烫得面颊生疼。
毛毛见状,知道李狐子已经彻底站到它那边了,它抓住时机歇斯底里地叫道:“男人心软一世穷,你冲他的身上再开一枪!把他除掉我们的计划才能完成,你才能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在该死的毛毛的蛊惑下,李狐子犹豫了一下,果真又把土枪指向师傅,他已经变得丧心病狂了。我的脑袋一阵昏沉,但马上又像过电一般变得异常清醒,在这危急关头,我不顾一切地朝李狐子扑过去。
李狐子显然没有想到,慌乱之间,枪掉在了地上。师傅杨林贵怕李狐子攻击我,忍着伤痛单腿跳上前抱住了他。我想捡地上的枪,但还是慢了一步,毛毛捡起枪,用它瞄向师傅和李狐子。
李狐子见状连忙大喊:“先不要开枪,你拿的是火枪,它发射的是霰弹,你现在开枪的话,我也会被打死的。”
听到这句话,毛毛发出几声瘆人的怪笑,龇牙咧嘴地说:“你以为我会在乎你的命吗?我只在乎高集成模块,除了它谁的命我都不在乎!你俩死了,我正好激活AI机器人。”
言罢,毛毛狞笑着举起了火枪,见此情形,师傅杨林贵一把抱住李狐子,直冲着毛毛扑过去,嘴里还大声对我喊道:“跑!把铁匣子抱上快跑!一定要把它毁掉!”
师傅担心毛毛也会杀了我,为了能让我活着离开山洞,为了不让它激活机器人,他拼上了自己的性命。来不及多想,我捡起地上的黑色金属箱跌跌撞撞地跑向洞口。我刚跑出山洞,便听见里面传出骇人的枪响,我瞬时被钉在了原地,我想跑回去看看师傅的情况,但洞里又传出一声巨响,我只得抱着金属箱仓皇往远处跑。
谢天谢地,天上有一弯半明不暗的残月,它就像村里的崔瞎子的眼睛,怪诞而同情地望着我。它虽然惨惨淡淡,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却像是能救人性命的明灯,正是因为有了它,我才能勉强看清楚脚下的山路,避免从山崖上掉下去。
东边的天空出现浅白色的晨曦之际,我总算跌跌撞撞地从野马山上下来,抬头望着山顶上那如同银子一般闪耀的冰原,我流着鼻涕,放声大哭。
七
忆起师傅杨林贵在山洞里大声叮嘱我的话,我没有直接把金属箱抱回家,而是先将它藏在屋后的一大堆玉米芯里。见我遍体是伤,我大和我妈都吓了一大跳,我妈问:“我的老天啊!你是从山上摔下来了吗?”我大问:“你是在山上遇到坏人了?”
我将山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我大疑惑地问:“毛野人咋会说话,又咋会开枪呢?”我来不及解释,也根本没法子解释,只催促道:“我们得快点找人上山救师傅,说不定他还活着。”
不多时,我大就把上山的人喊来了,他们当中有村长毕福兴,有身强体健的王虎,还有老猎户曹集忠的儿子曹新华,他还带了把猎枪。老中医师傅赵民山也过来了,他可以给伤者止血。
我这会儿体虚力弱,身上软绵绵的,腿肚子也直打哆嗦,好在我的头脑还清醒,能够为大家带路。
快到目的地时,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走在最前头的曹新华大声喊道:“毛野人!毛野人倒在地上了!”
听说毛毛倒地不起,我们三步两步地赶了过去。果然,我们看到它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两条毛茸茸的胳膊似乎正在奋力朝前爬,而在它的身后,一条明显的血渍已经变成了紫红色。
赵民山蹲下身,在毛毛身上查看了一番后说:“毛野人已经没气了,它的大腿中了枪伤,它估摸想爬到山下求救,可是爬到这里就失血过多了。”曹新华和王虎齐心协力把毛毛翻了过来,我们看到一张了无生气的面孔,那双眼睛再无半点光泽。
我们紧接着来到山洞中,眼前的一切让我们目怔心骇,师傅杨林贵和李狐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赵民山在两人的鼻孔前探了探,又分别摸了摸他们的脉搏,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望着师傅的惨状,我的心又像被扭搅着一般疼起来,眼泪难以抑制地淌了下来,他是为了我们的世界不被侵占才舍生取义的。
毕村长摇着头说:“杨林贵耍了半辈子猴,没想到却死在了毛野人的手里;李狐子在野马山上放了半辈子羊,没想到却把命丢在了山上。”
和师傅杨林贵一同耍猴时的情形一遍遍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仿佛又看见他同大毛、二毛一起表演“人猴大战”,惹得众人拍手叫好的场面。我仿佛又听见了他为招揽观众扯着嗓子喊:“小小锣槌七寸长,各样把戏里面藏。有人懂得其中妙,不是师傅是同行。今天猴子来演戏,看后高兴你命长。”
下山之后,毕村长抓紧时间去联系乡里的民警,以及杨林贵的家人和李狐子的亲戚。派出所的两位民警来到我家了解情况,我尽可能详细地把毛毛告诉我的事情讲给他们,当然,我隐瞒了黑色金属箱。两位民警刚开始还边听边做记录,但他们很快就皱起了眉头。他们干脆摸摸我的头,看我是不是在发烧说胡话。很显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除了我们这个世界外还会有无数个另外的世界,更不相信在其中的一个极其相似的世界里,地球上爆发了空前绝后的核大战,幸存的人类迁移到了财星上,最终变成了浑身长满短毛、外形酷似毛野人的毛人。至于什么微型黑洞、加速器和超弦他们完全闻所未闻,他们坚信这些都是我瞎编出来的。
未等我将一切完完整整地讲完,其中的一位民警对我大和我妈说:“他这么小的年纪就看见人相互开枪射击,肯定受到了惊吓和刺激,你们给他买些好吃的东西,好好安抚他一下。”
民警们认定杨林贵和李狐子是为了争抢毛野人才发生了争执,两人用各自携带的土枪向对方射击,最终同归于尽。在这一过程中,毛野人也受了伤,它爬出洞逃命,最终还是失血而死了。
毕村长联系到杨林贵的一个堂兄,杨林贵堂兄嫌把人拉回去花费太高,让毕村长把他就地埋在野马山下。李狐子的亲戚不愿出钱,毕村长就号召大家捐了些钱,把他也埋在了脚下。
我到师傅杨林贵的坟前磕了头,烧了纸钱。做完这件事后,我便来到曹元春家,问他:“你知道野马山中哪里有那种自己燃烧的煤矿吗?”
曹元春愣了一下问:“你是说自燃的煤层吧?”
我点点头。
曹元春有些警惕地望着我:“你问这干啥呢?”
我只能绞尽脑汁编道:“《西游记》里有火焰山,我听人说野马山上也有火焰山,我想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曹元春这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要说它是火焰山也不假,野马山里的确有一大片煤层在燃烧,听说从清朝开始它们就自个儿烧起来,足足烧了有几百年了。”
“它在啥地方?”
“它就在大风矿的西边,距离大风矿不到二十里地,那个地方叫黑炭沟,矿上的人都知道。”
我开始积攒前往大风矿的车票钱。这些天来,我反反复复思索了很多遍。虽然毛毛已经死了,但万一金属箱落入某个坏人手中,被强行拆开或砸开,里面的机器人就会被放出来,世界也就会大乱。
在一个晴光和煦的日子里,我正式出发了,我要赶在天凝地闭、大雪封路前完成这件重要的事情。
我搭乘班车到了大风矿,又打听到黑炭沟的方向,背着金属箱一路朝西走去,遇到山梁就不辞辛苦地攀爬。终于,我见到了遍布沟谷的青烟,闻到了浓烈刺鼻的煤焦味和硫黄味,毫无疑问这里就是黑炭沟。我用衣袖捂住口鼻来到其间,无论是脚下还是两侧的山体上都有黢黑的煤层在燃烧,有些地方的火势还非常明显,红色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我发现了一道足有一两米宽的地缝,站在旁边便能感受到阵阵热浪,往下望去,它活像是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一团团骇人的火光片刻不停地涌动着。我取出金属箱,毫不犹豫地将它丢了进去,亲眼看着它消失在了炽烈的火光中。做完这一切后,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多么希望师傅杨林贵能看到这些。
回到家后我发起了高烧。我大为我买来了橘子罐头,老中医赵民山也亲自为我熬制了汤药。退烧之后,我听我妈说我发烧时一直在说胡话,说什么财星、黑洞、机器人之类的他们完全听不懂的东西。
经过这番波折,我大和我妈决定不再让我上山了,他们担心我又遇到啥危险,但我痊愈之后还是偷偷又上了一次山。我来到补给站前,发现毛毛几乎尸骨无存了,野马山上的老鹰将它吃得只剩下一节腿骨。
银色的风雪在村子里呼啸翻滚,风把霜花吹落,它们飘散在空中,在阳光的映照下出现了彩虹般的光泽。严冬正式来到了,野马山顶上的冰雪也明显变厚变多,更加明亮耀眼。大风不仅把天空吹得干干净净,而且把星星也打磨得闪闪发亮。夜半时分,银河像一条镂花的蒙古皮带,华丽地系在天穹上,熟悉的财星也闪烁着橘红色的莹莹惑惑的光亮。我时常痴痴地望着它,想起毛毛所说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同样的财星,那颗财星上住满了毛人,但它马上要被黑洞吞噬,毛人们为了活命,想方设法到达别的世界……
过了腊八就是年。转眼之间就到了大年三十。按照习俗,我们要给先人和亡故的亲人烧纸钱、送饺子。跟随我大和我妈给先人们烧了纸钱送了饺子后,我又只身来到了野马山脚下,为师傅杨林贵做了这两件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清楚他是真正的英雄,他拯救了世间的每一个人和万物生灵,正是因为他,我们才能够欢欢喜喜地过年,平静如初地生活。我多么想告诉他,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我一直在惦念着他。我真的希望再听见他那抑扬顿挫的唱腔:“小小锣槌七寸长,各样把戏里面藏。有人懂得其中妙,不是师傅是同行。今天猴子来演戏,看后高兴你命长……”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创作手记)
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年届天命的我跋涉过了人生的大半路途,也经历过太多的纷纷扰扰,但回过头看,能够记住的事情寥寥无几,能够记住的日子屈指可数,而它们竟都与故乡有关。
我的故乡是贺兰山脚下的一个国营农场,它同马尔克斯的故土阿拉卡塔卡一样尘土飞扬、寂寞弥散。不过,这个鲜有人知的世间一隅安静恬淡、从容不迫,甚至还流传着很多真真假假的传说与逸闻,其中令我记忆最为深刻的便是毛野人的故事。母亲告诉我,高山上的洞穴里居住着浑身长满毛发的野人,它们同人一样直立行走,并且已经拥有了相当的智力,会编草席子,会用瓦罐储水,还会把吃不完的肉悬挂起来风干。毛野人对人并不友好,若是有谁被它们撞见或是误入它们的洞中,多半会倒大霉。我也从农场里其他的老人口中听见过类似的故事。我和同龄的孩子们都笃信毛野人是真实存在的。
离开故乡后的我为谋生计走了不少弯路,但最终兜兜转转地回到了自己钟爱的创作中。我先是写了很多年的儿童文学,近些年来又将重心转移到了科幻小说的创作中。作为类型文学的一种,中国科幻这些年获得了空前的热度与关注度。和纯文学不同的是,科幻小说要有自己的科学维度,创作者要接触和吸收前沿的科技成果,具备相当的科学素养;和纯文学基本一致的是,科幻小说也得有人文维度,其中包括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深刻复杂的人性、独一无二的地理环境以及作者倾注自己灵魂的根基。
马尔克斯在多年之后重返家乡时说:“我对那个时代的回忆都是我脑子里保存下来最纯粹、最真实的事情,我不但能像就在昨天似的回想起村子里留存下来的每一座房子的样子,还能发现儿时某一堵墙上并不存在的裂缝。”同他一样,尽管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当我回到故乡时,仍能清楚地记得哪里的土墙上留有当年的高年级学生写下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字样,哪座房子里曾经发出过悲天恸地的哭号声或欢喜若狂的笑声;尽管父母兄长都已经不在人世,但我仍能清楚地忆起他们在葱绿的麦地里匆忙劳作的姿态,他们在正午的阳光下敞露出的亲切笑容以及他们讲述过的那些古老又神秘的故事。我知晓自己的根就在这里,灵魂就在这里。故乡,将是我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和历久弥新的创作胜地。
《毛毛》这篇科幻小说就取材于毛野人的传说。我从科学的角度对毛野人的身世进行了大胆的想象,其间结合了当下流行的“元宇宙”元素,即毛野人实则从平行宇宙中来,它们的身上之所以披满短毛也另有原因。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文中的耍猴人、老中医、猎户、村长等都有真实的人物原型,这也算是我对曾经生活在农场里的人的一种小小的怀念吧!这几年来,农场里越来越多的老人辞世,他们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仿佛从未来过一般。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有义务将他们记录下来。
科幻小说一直存在着“重科”和“重文”之争,有的人认为它既然是科学幻想小说就应该以科幻点子为重,要强调其中的科技含量;有的人认为科幻小说终归也是小说,应该以文学性和思想性为重。这种争论直至今天也未停歇,但我更倾向于后者,无论是科幻小说还是武侠小说,无论是言情小说还是玄幻小说,它们终归要带给人文学的美感、心灵的冲击和灵魂的滋养。类型文学固有其艺术特点,但最重要的是要突破小圈子的自娱自乐和故步自封,不断提升其文学的宽度和审美的深度。除此之外,科幻文学也要在风格和题材上进行大胆的开拓与创新,不能拘泥于某个流派和某个类型,它也具有自己的都市风与田园风、热闹派与抒情派。国外的科幻作家雷斯尼克和西马克将科幻小说写得既充满田园诗意又充满脉脉温情,而我努力的方向也是创作出具有中国田园风情、中华民族特质和文化价值的科幻小说。除了这篇《毛毛》之外,我还会有更多的类似风格的科幻小说问世。
海明威说:“童年的幸福,是作家的最大不幸。”我倒是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说,童年的幸福也是作家的最大幸运。我在农场里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时代,正因如此,我才有了珍惜万物生灵的心灵和发现一虫一豸之美的眼睛,它们也奠定了我文学创作的基调与根基。
“悠悠天地旷,切切故乡情。”人至天命后会对世界、对自己有全新的认知,我们不过是浩瀚宇宙里的尘埃、时间长河里的水滴,真正能让我们铭记、真正能铭记我们的仅有故乡而已。余生我会继续将故乡诉诸笔端,让它比现实更加真实,比时间更加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