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4年第6期 | 杨殳:无忧寺(节选)
杨殳,自由撰稿人,影视文学策划,小说、随笔散见于《湖南文学》《文景》《南腔北调》《三联人物周刊》等。
你杀过兔子吗?我没杀过。但我亲眼见过。杀兔子不能用刀,用刀不好杀,兔子急了会咬人。
听上去残忍,其实这都是对兔子好,最起码痛快。等兔子死了再下刀,放血剥皮,那时候兔子已经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说,杀兔子不用刀。
那一回和老驴骑车去无忧寺,我就是这么跟他讲的——对,一九九九年,夏天。当时我们还没决定去哪儿呢,就在解放路上慢慢骑,瞎溜达。不知道怎么,听我说完杀兔子的几种方法,老驴一个急刹车,在马路中央停住了,摘下他那个瓦片儿厚的近视镜,怔怔地看着我。我说老驴,怎么了这是,吓着你了?他一句话不说,忽然眉头一拧,鼻孔向上掀起,吭哧吭哧吭哧。他有老鼻炎,随时要吭哧。
吭哧吭哧完,老驴重新戴好眼镜,掏出耳机塞上,摁下腰里别着的复读机,蹬车就走了。一边骑还一边嗷嗷地叫唤起来,唱歌呢。他骑的是我的变速车,五档变速,蹬得呜呜叫,转眼从解放路拐上县城北边那条官路,不见影儿了,我骑的是二姑的斜梁老凤凰,追啊,追啊,根本追不上。
这时候,一长溜儿拉煤的大挂车,从后头轰隆隆叫着开过来,火车一样。我赶紧跳下车,一头栽进路边庄稼地里。那时候柏油路窄得很,经常有大车碾死小孩儿的事。我就怕老驴犯神经。他骑车憨,变速车又快,再加上还塞着耳机呢。
我知道他胆儿小,小得不行,但不能全赖我。杀兔子的事是他先问我的。他问我,你吃没吃过兔肉?我说何止吃过,我还养过兔子。他就问我,那你吃的是你养的兔子?我说不是。我养的兔子跑丢了。他又问我,那你知道兔子怎么杀吗?这我确实知道,没瞎编。九几年的时候,我爸在县皮毛厂当经理,专门下乡收兔子皮,他跟我说的。其实我也没真见过,好逞能嘛。可我哪知道这么一吹就把老驴刺激到了?
老驴一吭哧,我就知道不好。
为什么叫老驴?那不是因为他爱吭哧。从前他不吭的。刚念初中那一年,有天放学回家,他前头走,我后头跟,走着走着,我忽然忍不住笑,仰天大笑,作了三句诗:高个子驴,放响屁,弓腰驼背任人骑!这词儿是怎么编出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人非常瘦,你记得吧?摇摇晃晃一棵麻秆,大风一吹就折,走路还踮脚,脖子一拱一拱。听见我骂,他停住脚,转过身,原地蹬几下,龇牙咧嘴向我冲过来,我赶紧跑,结果他只是身体晃一晃做了个样子。那模样,像咱们小时候放到哑炮,呲个花原地滚两下就蔫那儿了,眼镜还差一点儿摔了。
看他粗着脖子杵在那儿,我就越觉得我那词儿编得可真巧。我哈哈大笑,叫他:老驴!他也笑了,不好意思了。
外号就这么叫开了。谁都老驴老驴的,除了老师。其实我怀疑老师背地里也叫。因为实在像,像极了,我们越叫他老驴,他就越像一头驴,腰一弓,头一勾,让人忍不住想骑上去,就连他的耳朵,看上去都要冒出尖尖来,一心想着往两边长。再后来,他就吭哧吭哧起来了。二姑带他去医院,我也跟着去了。我总忍不住琢磨,他那老鼻炎难道是我起外号给他起出来的?
当着我二姑和二姑父,我肯定还叫他哥。我这么叫:老——哥啊!那一年,我十四,他也十四,他比我大一天零三个小时五分钟三十秒。那他就是我哥,我就是他弟。我想赖账,但赖不了。别看就差这么一天零三个小时五分钟三十秒,我们俩个头差出了四十公分,他一米八,我一米四,说他不是哥哥谁也不信。
再说,我们俩都念初三,他是熊猫班的好学生,我是普通班的差学生。好学生当哥哥,差学生当弟弟,合理。如果不是表兄弟,我二姑根本不让他跟我玩儿。
老驴跟我玩儿没好处。他做作业,我打游戏,他天天闷着头念书,我一有空就上游戏厅,他说话就脸红,我张嘴就不干不净。在学校我俩的名字都经常上墙,他上的是红榜,我上的是黑榜。走在街上,一前一后,他是美男子,我是小铁蛋。
为什么我要给他起外号?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我想和他一样,可我们不可能一样。
那天中午我去找他,没进院听见二姑和二姑父正吵架。二姑的嗓门儿震天动地:
“就你这样,问也问不出个话,三脚跺不出来一个屁!”
二姑父不言语,大哼小咳的,坐那儿吸闷烟。脚底下一堆烟头儿,云山雾罩。老驴跟他爸一个样,不说话,面得很。我给他起外号,他也不会告状,他不好意思说,就算他告状,二姑和二姑父也不好意思说我。我们七八岁的时候,二姑开小卖部,我撺掇老驴到钱箱里拿钱,他就不敢告状,还净捡十块、五块的大票子拿。他不会花钱,我会,买了什么都分他。我的老驴哥是个好哥哥,就像我的二姑父是个好姑父。我的二姑当然更是个好姑姑。要不然我妈走的时候,能把我托付给她?我妈在医院躺着,两眼看着天花板,说跟你哥学好。
可是对不起,妈,我学不好,老驴是要上高中考大学的,我就从没这打算。我想:娘娘腔儿才考大学,我要当老爷们儿。
我是前一天晚上才弄到了一盒磁带,就想去找老驴请他听。他那个步步高复读机,是二姑父给他买了让他听英语磁带的,但他更喜欢偷偷听歌。老驴喜欢台湾歌,吴奇隆郑智化小虎队,走在路上哼哼唧唧地唱。这事儿只有我知道。
我走进院里,一看气氛不对,赶紧把磁带往裤兜儿里揣。我叫了声二姑,二姑父,就想从边上绕过去,上楼找老驴。二姑没好脸,说又想上哪儿疯去你俩?我一哆嗦,不知道咋接,二姑平时说话不这样。没想到二姑父发话了,说今天星期六,你让他们玩儿去。
他一抬头,我又一哆嗦,二姑父脑门儿肿了,高高鼓着一个大青疙瘩,太阳一照明晃晃的。我就说,咦,姑父你看你跟个老寿星一样,手里再一冒烟,就成仙儿了!他脸上皱一皱,算是笑了,然后把烟一掐,起来上西屋去了。二姑也笑,她一笑,我赶紧往楼上跑。
这时候,我听见老驴吆喝,哎——!哎——!他在楼顶呢,从栏杆里伸出个头招呼我,不叫名字,也不叫弟弟,他好像从来没叫过我弟弟。
他不像个哥。
二姑喊他下来。他头一缩就不见了,二姑叫我上去叫他。他们家是两层平房,储藏室有个小天窗通向楼顶,平时锁着,不知道老驴怎么弄开的。我踩着木梯从天窗钻出半个身子,看见老驴正盘腿坐在楼顶,闭着眼睛打坐。这是他从武打片里学来的。我问他,怎么弄开的锁?他也不睁眼,只在腰里拍一拍。后来知道,这货早就偷偷配了钥匙。
我用石子扔他,掏出磁带逗他下来,他却拿出复读机,把我勾了上去。我俩并排盘腿坐下,一人一只耳机听磁带。现在我还记得,任贤齐的新专辑——《爱像太平洋》,两块五一盒的盗版带。我当然不是自己买的,是从别的小孩手里孬来的——借了不还,就叫“孬”。
听了会儿歌,我就忍不住掏出烟吧嗒吧嗒吸上了。我拿一根让老驴,他当然不要。再让,他就脸红了,闭上眼不看我。
我问老驴,咋弄的,二姑父头上一个青疙瘩?他俩还动起手了?从来没这样过啊。
老驴不吭,闭着眼听歌。忽然一伸手,把我嘴里的烟捏走,在地上摁灭了。我说咋了你?还是不吭,站起来就走,耳机线差点儿扯断。这家伙,发神经呢。我把他拽回来,摁住。我不问,他也不说,俩人就扒着栏杆上往下看,继续听歌。
二姑家房子盖得不伦不类,临着马路,前半截是县政府规定建的门面,二楼几间房跟筒子楼里的联排宿舍差不多,后面的小院又像个农家院,种菜种花,墙角是二姑父自己搭的茅房,门楼子底下还有一个压水井。二姑父在学校上班,教过小学,教过初中,还干过会计。但你看他天天坐在厨房门口吸烟,就像一个种庄稼的坐在自家地头儿。小时候他给我讲题,我记得他手指头短粗短粗,硬邦邦全是老茧,跟木工用的锉刀一个样。我二姑父,是干活儿的人。他只是不会说话,但要是你找他干活儿,他一个人就能盖起一栋楼,还能给你通上水电。
我们看见二姑父走出西屋,手里提一只四四方方的小铁笼。我问老驴,看,我二姑父提个什么?老驴扫一眼,毫无反应。二姑父走到墙根菜架子边上,放下铁笼,摘了几片木耳菜叶子丢进去,然后拿了只小板凳,坐在那儿看。
“兔子!”
我看出笼子里是一只灰色短毛兔,个头儿还不小。我揪下老驴的耳塞子,问他:“哪来的兔子?早说啊!”
老驴腾地弹起来,拽下我那只耳塞,收起复读机,就从小天窗下去了。我心里有些火,但下去就下去吧,二姑正在院里叫我们呢。
可老驴没下楼,回了二楼自己房间。我问他,咱们带兔子出去玩?我知道兔子喜欢吃什么。他不去,说兔子有什么好玩儿的?
然后他说,“我爸头上的疙瘩,不是我妈打的,他俩没吵架。”
我不信,还没吵架?我刚才听见了。
“厨房顶上漏雨,我爸上去修,我在下面把瓦刀撂上去,撂歪了。”
“日!”我骂他,“你不会上去递给他?”
老驴就是老驴,我心说,手笨脚笨,不知道轻重。不过,我安慰他说没事儿,二姑父不怨你,知道你心眼儿不够。可安慰来安慰去,他还是不愿意带兔子出去玩儿,不过最终愿意跟我一起出门。因为我答应他,让他骑我的变速车,之后一星期都可以给他放学路上骑。
我们离开的时候,二姑父已经在厨房里干起活儿来了。他正站在煤炉子旁边,用火钳子夹起烧红的煤块点烟。他用火钳子指指菜架子,让我们看那只大灰兔子。我知道,他想逗他儿子开心。可他儿子正别扭着呢。
我吹了一声口哨,那大灰兔子从菜叶子里抬起头,迷茫地看过来,眼珠儿黑亮亮,滴溜溜,像小孩儿的眼睛。
老驴突然问起兔子的事,肯定是因为那只大灰兔。所以,我以为老驴是想吃兔子肉,哪能料到后来的事?我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了。
拉煤的大挂车一辆一辆开过去,卷起漫天的黑风,跟老妖抓唐僧一样。我两只眼都给煤灰眯住了,混着汗水在脸上抹出一道道黑印子。我眯缝着眼骑,终于追上了老驴,他正坐在路边猛打喷嚏,脸比我还花,眼镜拿在手里。
“我的乖乖!老驴啊,车!车!”我说。我的宝贝变速车倒在草丛里,老驴正坐在车轮上,屁股蛋子卡在车条里。我心疼坏了。他那屁股净是骨头。
我拉开他,扶起变速车支好,吼他:
“你咋了?撒什么邪火!”
他佝着头擤了一长挂鼻涕,抬头看我时,两眼圆睁,大颗的泪花子往下滚。他把复读机递给我看,装磁带的盒盖摔坏了,耳机插孔也裂了一个大口子。
“耳机子呢?”我问他。那耳机是我的,松下立体声。他伸开一直攥着的左手,把窝成一团的耳机放到我手里,耳机线上沾着黑泥,灰不溜秋像一条干掉的死蚯蚓。我抖落开,见只剩一只右耳朵塞子,断掉的地方露着金色的线头。
“毁了。”他小声说。
“毁了就毁了!”我毫不在乎。
我把那只右耳朵塞子拽下来,在裤腿上蹭一蹭,装进裤兜。我要留着拆里面的吸铁石。可他还是看着我,眼泪巴叉,脸皱得像个小老头。我拍拍他,说没事儿,一个破耳机才多少钱?我确实这么想的。从小到大,我没缺过钱,你啥时候见我为钱发过愁?
然后,老驴却带着哭腔说:
“我差点儿叫大车碾死。”
“真的,你看。”他把左手拧过右胳膊肘,给我看在柏油路面上蹭破的衬衣和胳膊肘上的血道子。
我大发脾气,问他怎么摔的。
“就那样摔的。”他嘴里嘶嘶嘶地吸气,用力捏住伤口附近的皮,挤出几颗小血珠儿。又抬起右腿,裤子膝盖靠下的地方也张着一道口子。“但是变速车没事儿,我先着地的,车砸我身上了。”
我一听急了,管什么变速车?驴哥啊,你这是要害死我啊,真出点儿什么事我二姑不打死我。我急得原地打转转。可他却冷静了,说放心吧,我回家不让我妈看见。我下到野地里,薅了几片止血的臭草叶子,揉一揉给他敷在伤口上。
嗐,我确实就是怕二姑知道。
我掏出烟吸。他问我,吸烟止疼吗?我说当然,把烟和火递给他,又问他到底憋着什么事儿不肯说。他还是不说,烟也不吸,接过去放鼻子底下闻一闻,又还给我,说闻闻就能止疼了。
我老驴哥就像咱们小时候看的黑白电视,天线会接触不良,一会儿有台,一会儿没台,有时候你拍拍,信号清楚了,有时候看得好好的,旁边过个人,刺啦一声,信号又没了。
既然没信号了,我也就不再问,反正没出什么事儿。
我俩靠着路边的麦秸堆歇了一会儿,试了试复读机,还能转,喇叭也照常响,只是盒盖儿盖不严,磁带抖抖的,任贤齐的声音也跟着抖,飘飘忽忽,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不过那种感觉恰到好处。县城周围的庄稼地里有人烧荒,空气里都是烧秸秆的气味儿。那个味儿挺刺激,直往鼻孔儿里钻,往头上顶,在脑子里烧,跟猛吸一口烟差不多,跟喝了二两酒也差不多。
当然了,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老驴不抽烟,也没沾过酒,那种好滋味儿他哪儿明白得了?
我问老驴,刚才骑这么快,你想去哪儿啊。他说不知道。等我们重新推着车回到路上,他却又说,你跟我来。这时候他脸上的眼泪鼻涕已经干了,但还有哭相,就像小孩才哭完情绪还没平复,嘴角一撇随时还能再闹。
我说去哪儿?
走啊,他不说去哪儿,就说,走啊。他提起变速车的车把,把前轮在路面上磕了两下,磕掉轮胎上的泥,问我:“咱俩是不是好老表?是就走。”他表情却很坚决,早读课上他念书的时候就是那样的表情。
我一听笑了。老驴还拿腔拿调,好像在模仿我那帮把子兄弟说话。我听着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那走吧,老驴哥。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跟在后头。我不让他骑太快,我得盯着他。我俩一路经过北大湖、肉联厂、木材厂、外贸局、饼干厂、实验小学、和人民医院,然后他一拐弯儿,往老街路口骑去。
我说要上老街吗?街上都是人,走不动。他说,不往里走,就看看。我说你想买啥,有钱吗?他说不买,就看看。
老街是县城最老的街,是个老集,你还记得吧?街上有个供销社,墙上有砖头刻的五角星和标语。听二姑父说,有几家老铺子清朝就有了。
进到老街里头,我就专看那些老铺子,大木头柱子,一长排活动门板,屋里黑洞洞的,老青砖墙,小瓦片房顶,房檐儿上还冒着草,看上去随时都会塌。老驴骑在前面,东一歪,西一歪,玩杂技。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要买啥我都掏钱,我兜里有钱。当然,我不能跟他说钱是怎么弄来的,那是我们把子兄弟的门路。
一路看过去,我问了一路,跟个导游一样,酱菜店、五金店、没啥好买的,布店、纸店、粮店、小磨香油铺子,也都没啥好买的。终于看见了卖垛子羊肉的摊子,我问老驴,要不要来个烧饼夹肉?他竟然也不要。我停下来馋了一会儿,再一抬头,老驴跑远了,正撅着屁股猛蹬呢。
我赶紧追上去。幸亏街里人多,他跑不远。
他在一家铺子门口停住了,一只脚支着地,一只脚踩着脚踏板,斜着身子左右张望,他个高腿长嘛。这是一家熟食铺,门面半开,上着两扇门板,门上没挂招牌,屋里也不见一个人。门前却停着一辆推车,车上是个玻璃柜,上面写着几个红字:马氏五香酱兔。
我凑近前看,见玻璃柜里只有几个酱鸡蛋和几片豆腐干,于是敲敲玻璃柜,叫了一声,“卖酱兔子的,人呢——”
第二声还没喊出来,老驴打断了我,他上半身伏在车把上,勾着头瞪我,一边用力摇头,一边叉着两腿连人带车往后退。
我纳闷,不是想吃酱兔子吗?我又敲了几下玻璃柜,想叫卖酱兔子的人,可老驴已经退到了柜子跟前,把我挤开。他脸上猛地一红,腾地抬起右腿,尥起个大蹶子,一蹄子蹬在五香酱兔的推车轮子上,哐啷啷一阵巨响,酱鸡蛋在玻璃柜里蹦达起来。我说,靠!你干啥?他已经东倒西歪地骑着车跑到街对面了,把路边卖煮花生的老婆子吓得直躲。
这阵势,我也得跑啊,可心里一乱,脚蹬子绊住腿了。我弯腰用手扶好,人家屋里已经出来人了:“谁家的龟孙孩子!蛋子儿给你挤了——”
那女的披头散发,围裙上血淋淋一片,手里提溜着一把菜刀,大刀片子上也正往下淌血,吓得我后脊梁骨一阵紧。不过慌归慌,我冷静啊。那女的走过来,我也不跑,假装不看她,壮壮胆子,又在玻璃柜上拍一下。
“老板,先不要了!赶完集回来再买!”
我装模作样一吆喝,推起车就走,那女的还在后头使劲呟呢,卖花生的老婆子也跟着添火,骂骂咧咧。但我不跑,跑就心虚了。我慢悠悠跨上车,又偷偷往回瞟了一眼,那推车的轮胎上,还留着老驴的几个鞋钉印儿——双星胶皮球鞋,那时候咱们老穿,踢不踢球都穿。
我和老驴绝对算得上生死之交。应该是九三、九四年,腊月三十我俩一起放炮,我教他放擦炮,他一手捏俩炮,同时擦着往天上撂,结果自己跑不及,一只擦炮掉在了头上,溜着领口就往棉袄里头钻。这下脖子里青烟直冒!
老驴哇地哭了半声,然后噎住了,傻在那儿了,两手张着,也不知道掏。我说快掏啊!他急得净跺脚。你说这!我一个猛子扑过去,一把揪住他棉袄领子,扣子也不解,直接拽开,扒皮一样脱了下来,天上地下地抖,但是却不见擦炮掉出来。我就围着他转圈儿看,还是只见冒烟儿不见擦炮,就又去脱他的毛衣,结果,忽然闻见我耳朵边一股燎毛味儿,擦炮黏我毛领子上了。
老驴这下反应过来,一把抓起擦炮。我说:“松手!松手!”
但已经来不及了。这货眼一瞪,脸一皱,把炮攥在手心里了,攥得死死的!一声闷响。我掰开他的手,就见一片黑青,但竟然皮儿也没破。直到前年,这事儿我才敢跟我二姑说,我说姑,幸亏你舍不得买贵的,那擦炮质量太次,被我哥的勇猛镇住了。
所以说,老驴惹事儿,我得善后。他犯倔了,我得顺毛捋。再说,刚才出门的时候,二姑父都说了,你照顾着点儿你哥。这话说的!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得弄清楚老驴到底是怎么了。
骑出老街,钻进天主堂胡同,我追上了他。他一手扶墙跨在车上等我,一手捂着心口,不住回头看,随时准备着再跑。
“摊子翻了吗?”他问。
我说就你那点儿出息,鞋底子还没碰着,人就跑出三里地了,再蹬三脚也翻不了。我问他,“卖酱兔子的惹你了?”
老驴一推墙,蹬车往前去。“就是惹了。”他头也不回,软塌塌地说了一句,又不吭声了,想加速逃跑。
我大叫一声,说你站住!我准备好了要发一顿火,可是一看见他那张脸,我的火又发不出来了。
他倒竖着眉毛,板着脸,两眼直勾勾看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胡同里干干净净连条狗都没有,可你说他副表情,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好像怕一眨眼那东西就没了。现在想想,那样子像什么吧,就像语文书上英勇就义的革命烈士。
不过,老驴比革命烈士差得远了。为什么?因为他在哭!一声不响脸上已经又挂起了两道眼泪。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和他并排往前骑。骑出天主堂胡同,就上了东关大堤。沿着大堤一边是县城,另一边就是村子了,到处是树林和庄稼地,灰茫茫一片,火烧火燎的味儿更浓了,跟老驴那张脸倒很般配。
我见他眼里确实有话,又说不出来,就耐着性子等。老驴顺着一条小道下了大堤,我也跟着下去。他在一间红砖盖的机井房边上停住,下了车,在一摞半截的预制板上坐了下来。他说:
“给我一根烟。”
眉毛还是竖着,眼神儿还是直勾勾。
我停了车,掏出烟吸着一根,递给老驴,在他旁边坐下。他吧嗒吧嗒地抽,喷出两口浓烟,呛得直咳嗽。我没笑,教给他怎么正确地把烟含在嘴里,怎么小口往下吸。
他学不好,又呛了几口。不过倒是呛得回过魂儿来了。他把烟放在嘴边,吹掉一截烟灰,然后又用大拇指和食指从地上拈起烟灰,慢慢地搓来搓去,终于憋不住了,把手指放嘴边猛吹一下,说:
“你二姑父头上的疙瘩,不是我砸的。”
我愣了一下,说那是谁砸的?
“姓马的,用拳头打的。”他说,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松一松眉头,吭哧几下鼻子。
姓马的?我靠!卖酱兔子的?我大叫一声,从预制板上蹦下来。老驴点点头,说是的,“马家五香酱兔的老板,昨天的事。”
这下该我暴躁了。
“他奶奶的,早跟我说,我早就报仇了!砸他摊子?那算什么,得打他个龟孙!”我不是吹牛,我有的是兄弟,可以打到他住院。
喊打喊杀了一通,怎么骂也觉得不过瘾。我掐了烟,捡起一截烧荒人丢下的拨火棍,说走,去弄那姓马的!
老驴跟着站起,嘴里却支吾起来。
我说怎么,到底是不是他?只要你说是,我立马回去叫人。我可是认真的,他欺负谁都行,欺负我二姑父,那绝对不行。我说,老驴你说话,什么时候打?不打瘸他个孬孙,我跟他姓马!对,咱从小就这样,不怕事,你知道的。老街混的孬?我就比他更孬。
可老驴一点声儿没有了。
我说,那你跟我讲讲,到底咋回事,姓马的怎么打的我姑父。老驴说,很复杂。然后把麻秆腰一弓,又蹲了下去,耷拉着脑袋,把脸埋到裤裆中间,使劲吸烟。
……
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