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4年第6期|李汉荣:仰望星空
一
由于与生俱来的对宇宙的惊叹与好奇,由于上苍赋予每个人的自由意志和终极关怀,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仰望星空。
星空,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随时免费阅读的伟大天书。
凡是与天有关的事物,几乎都是伟大的事物;凡是伟大的事物,从来都是免费的:天书、天空、天穹、天宇、天河、天风、天气、天象、天雨、天露、天日、天雷、天光、天年、天福、天趣、天籁、天堂、天国、天道、天时、天理、天机、天意、天赋、天命……
以上这些无价之宝,上苍若要收费,天下一切人,没有一个人能支付得起。
上苍博大仁慈,上苍厚道慷慨,上苍造出了种种无价之宝,然后挥挥手抱抱拳:尔等请自取用兮,吾全免费。
天才,也是免费供我们使用和欣赏的: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王阳明、曹雪芹、释迦牟尼、柏拉图、但丁、黑格尔、康德、牛顿、爱因斯坦、霍金……他们都是天才,我们一直都在免费欣赏和使用着这些天才的精神成就、心灵产品和生命光华。
这些天才,德隆,情深,才高,功伟,他们的嘉言懿行,过了多少年仍令我们由衷感慨、感佩和崇敬。
读他们的著述、诗文和传记,我有一个惊异的发现:这些天才固然有各自平凡或非凡的人生奋斗和心路历程,但他们一生都沉浸于两件事——
一生一世,他们都在真诚地拥抱大地,触摸生命的意义;一生一世,他们都在虔诚地仰望星空,叩问宇宙的奥秘。
天才们仰望星空,其实是星空在向他们面对面讲授,一对一交谈。
我们何尝见过哪一个天才,从不或鲜少仰望星空,却沉沦于蝇营狗苟之粪坑,自囚于升官发财之牢笼,迷醉于功名利禄之宴席,拒绝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将生命抵押给私欲的赌盘,将心灵葬埋于贪婪的阴沟?
凡是真正伟大的天才,都是上苍亲自培养和提炼出的生命精华、情感钻石和智慧结晶。
伟大的事物都是免费的,所以,上苍培养的伟大天才,也是免费让我们欣赏和使用的公共产品。
我们一直受益于天才的孔子、孟子、老子、庄子、佛陀、王阳明、柏拉图、康德们的教诲和滋养,一生一世都在领受他们的涌泉之泽,我们何尝向他们支付过一分钱?
我们欣赏和领略了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李商隐们那么多、那么好的天才诗篇,我们何尝付过一分钱?
牛顿、爱因斯坦、霍金们的天才发现,改变、拓展和深化了我们对宇宙和生命的理解,无限地打开了我们精神的天窗,拉升了我们智慧的境界,我们何尝付过一分钱?
我们仰望星空,就是免费聆听天才们聆听过的由上苍亲自传授的心灵功课。
二
是的,星空,是上苍向我们免费开放的宇宙大学。
该大学不只培养天才,它奉行有教无类的教育理想,它乐意培养所有的人,它想把每一个人都培养成好人、圣人、哲人和贤人。
上苍,就是宇宙大学的荣誉校长。
宇宙大学有无穷多的专业、无穷多的原创、无穷多的试验、无穷多的难题、无穷多的课程,有无穷多的学问、无穷多的奥秘。
虽然该大学有无穷无尽的奥秘、学问与课程,但该大学也有一门“通识课”,每一个人都可以免费自修。
该大学的这门课,既是天文的通识课,也是人文的通识课。
这门通识课,就是由该大学的荣誉校长——上苍,亲自主讲的一门心灵功课。
这门心灵功课的内容,概而言之,就是——永恒与无限。
上苍以浩瀚的星空为黑板,向我们讲解什么是无限。
上苍以遥迢的时间为教鞭,向我们讲解什么是永恒。
曾经,上苍指着我们头顶高悬的永恒和无限的星空,示意我们静默入定,闭目凝思,然后,扪心自问——静静地冥想,深深地沉浸。
然后,万念尽消,一灵独存。
接着,上苍提示我们:除了空茫无边的心,你还有什么?
答:本来无一物,唯存一颗心。
上苍说:是的,唯有心。正是你的心,连接着永恒和无限。
因此,你即永恒,你即无限。
你来自无限和永恒,你也属于无限和永恒。
就这样,仰望星空,我们有了一双视通万里的“天地眼”,有了一颗思接千载的“宇宙心”。
我们仰望星空,其实是在聆听上苍亲自给我们主讲的万古心学——宇宙便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
仰望星空,我心永恒,我心无限。
哲人说:星空之下概无狂妄与浅薄之徒。
那是因为:星空之下,是一颗颗连接永恒和无限的赤子之心。
三
听我妈说,不满一岁,我就被天上的星星抓走了魂,有时候连奶都忘记了吃。
其实,天下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他们一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他们的妈妈,接着就看见了妈妈头上的无限星空。
那是人“看向世界的第一瞥”,那是人生的开卷一瞬,从此打开了生命的序言,也翻开了心灵的长卷。
从第一次仰望星空起,一发不可收拾地,我开始了一生的对星空的仰望。
趴在桌上看书眼花了,夜里加班干活干累了,伏案写作写倦了,或者深陷于语言的沼泽地写不下去了,遇到失意之事消沉了,碰上麻烦之事纠结了,遭遇命运困境抑郁了,长夜跋涉于孤旅险途迷路了——这时候,我的一个习惯动作,就是抬起头仰望星空。
望一会儿星空,疲劳有所缓解,愁苦有所减轻,更重要的是,心境忽然变得开阔,继而变得宽阔,进而变得辽阔,以至于无边无际无限无穷,就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
如果这时候身上忽然长出几片羽毛和一双翅膀,我肯定会立即迎风起飞,与庄子列子比翼同游,共赴超越生命、体验永恒的精神远征。
四
劳作时仰望星空,可放松身心缓解疲累;闲暇时仰望星空,可引发冥思感悟永恒;虚静时仰望星空,可明心见性澄怀合道;烦躁时仰望星空,可洁尘涤欲澡雪襟抱;抑郁时仰望星空,可解郁舒怀疗愈灵魂。
先哲说:“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历久弥新,一个是我们头上浩瀚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心中的道德。”
仰望星空,我就会变得内心澄澈、宽广、谦卑、仁慈而宁静,连脚下的步态似乎也变得沉稳了——我恍然已到了银河的深处,浴着永恒的星尘与天露,即将抵达时光的彼岸。
仰望星空,我的眼眸变得透明,身体变得透明,灵魂变得透明,表里俱清澈,肝胆皆冰雪。假若此时遇到爱因斯坦或霍金,他们一定会热情地拥抱我,对我说:孩子,我们都是宇宙的婴孩,我们都在眺望永恒,我们都是与永恒交换眼神的,永恒的孩子……
五
在仰望星空的漫长岁月里,我的身边还发生过一件有趣的故事。
上小学二年级时,有天黄昏,我在李家营田野里采猪草回到家,不小心将放在厨房门口的泡菜坛子的盖子碰破,暴怒的父亲拿起扫帚要打我,我急忙跑到院子里。这时,星星已经出齐了,院子上空的星星,密密匝匝灿灿亮亮好像欲往下掉,也真的就有一颗流星,划过天空仿佛正好在我家大门口那棵大槐树的树顶上扔下几粒火星。我对举着扫帚追过来的父亲说:爹爹您快抬头看,天上有一个泡菜坛子,也被天上捉迷藏的孩子给摔碎了,老天爷该去打谁呢?您看人家老天爷心胸多宽广,从不打骂天上那些不小心犯错的小孩子。父亲被我逗笑了,放下了扫帚。其实,他是被老天爷逗乐了,他是看见了星空,心里忽然敞亮,心肠变得柔软了。
六
在我的故乡,我认识一位名叫桂芳的嫂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在村前的漾河岸上遇见她时已至黄昏,星星已陆续出现。浴着星光,吹着河风,她给我讲她的故事,别有一番意趣。她说她也喜欢仰望星空,她说她虽然是一个乡村女子,却有着诗人的情怀和天文学家的眼睛,她说她是做过多年文学梦的人,至今还未全然醒来,人虽在尘土烟火里劳碌,心却在璀璨星空里神游。她说几乎在每一个夜晚,她总要望一会儿星空,这是她必做的功课,不然就觉得心里不敞亮,神魂不自在。
因为是在河边说话,望着水光与天光互映、漾河与银河汇流的场景,她特别细致地给我讲她在河边凝望星空、打捞月亮的故事。不愧有一颗受过文学和诗歌熏陶的心灵,她的讲述,完全呈现出诗一般的意境,虽然她从来没发表过一首诗,但她本人,或许就是一首诗——
她说她从小酷爱文学,读过许多古今中外的小说、散文和诗歌,课余悄悄练习写作,经常用诗歌和散文记录自己的情感和人生体验。遗憾的是,中学毕业她没考上大学,因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录取率还很低。她只好回乡种地务农,后来就与一个同乡小伙子成家。在结婚前的一天,她对她最好的闺密说了许多知心话,她说她虽然就要结束姑娘的单纯生活,算是从青春的云端下凡从俗,但青春的结束并不必然就是庸俗的开始。她说她不愿在世俗生活的池塘里搁浅、浸泡和随波逐流。她说她要永远保持她青春的浪漫,至少要保持一点激情、美感和诗意,保持一点对生活的审美态度和趣味。她说她读过名著,读过诗词,读过李清照,读过《简·爱》,读过《红楼梦》,读过莎士比亚,读过雪莱、济慈,读过狄金森,读过《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集》,读过舒婷的《致橡树》。她说她是真诚地暗恋过文学并且做过写作梦的。她说文学和诗歌就是她的初恋情人,她不能轻易背叛了自己的初恋情人而向世俗生活完全俯就与彻底投诚。她说她的心里有着文学和诗歌给她的彩虹般的底色,她说一个褪尽底色的人就成了自己心灵的外人。她说她决不做自己心灵的外人,若是自己成了自己心灵的外人,她就不是她自己了。新婚不久,她执意要为新郎洗衣,她说一定要在月夜里的小河边洗衣,她说她就爱在月夜里走路,就爱在月夜里仰望天空,就爱在月夜的小河边洗衣,她说在月夜的河边她就会想起张若虚和李白的诗,她说月夜的河水里流淌着世世代代洗衣姑娘们的笑声和棒槌声。
那夜,当她停止对河水的搅动和对衣服的揉搓,当她举起柳木棒槌,一下一下捶着洗衣石上新郎的衣服,也捶着还有些羞涩的心情时,梆——梆——梆,河湾里响起一串清越的回声,忽然,她看见,密集的星星在河里点燃了天上的篝火,多半条银河在河道里开始漫溢,她的眼前,瞬间集中了全宇宙最亮的星星。月亮也应着棒槌的声音悄悄走出水面了,一会儿就游到她的面前。她凝神一看,那嫦娥,也在水里羡慕地看着她,好像很想上岸。只差一步她就上岸了,可差了这一步,那仙女就是上不了岸。她就恍恍惚惚把棒槌递过去,要拉那姑娘上岸,却不小心一下子碰碎了月亮,碰碎了银河,满河都是夜空的碎片,都是破碎的月宫的琉璃瓦片。这时,她才一下子清醒过来,觉得对不起月亮,对不起嫦娥,只怪自己不小心,就把水里的月宫碰成了碎片,把嫦娥姑娘的尘世之梦碰成了碎片。
那夜,在我的故乡,在漾河岸边,在星光下,新婚的桂芳嫂子,我那浪漫的乡间嫂子,我那被文学和诗歌熏陶过的好嫂子,用一根温存的柳木棒槌,试图连接起天上人间,她要把溺水的月亮扶上岸,要把出走多年的嫦娥带回家……
七
一位喜欢哲学、心理学和天文学的朋友,常给我讲他研读宇宙哲学、追寻精神信仰的心迹,以及他仰望浩瀚星空、沉思生命奥秘的心路历程。他认为,上苍其实就是一位为人类提供心灵治疗和精神保健的公共医生,无边星空就是一个免费开放的心灵大教堂、精神疗养院、灵魂避难所、生命瑜伽室。他给我讲过一个他与星空的故事——
前些年的一个晚上,因为一件不愉快的琐事,我与家人吵架,越吵气越大,似乎人间烟火里,骤然飘来了军火气息。我的持家之道素来是妥协与共情,无事即好事,无债即发财,无怨即有缘,无仇即有恩,无病即有福——这就是我尊崇的家庭经济学、家庭伦理学、家庭幸福学和家庭成功学。可是此刻,这些家庭之学都失效了,军火气息若再升级,会伤心伤身伤和气,也会影响邻居们休息。我转过身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抬起我正在生气有些颓丧有些懊恼的头,默默地仰望星空。我看见了天狼星,看见了北斗星,看见了我们亲爱的银河系,看见了壮丽的仙女座星系——据天文学家说,她比银河系还要大若干倍,她率领着千万亿的恒星、行星和星团,正在缓缓靠近我们的银河,再过三十亿年将与银河系完全汇合,汇成一个新的更加浩瀚壮阔的星系。那时,银河在哪里?太阳在哪里?地球在哪里?那时,且不说到了那时,就说百年之后,或千年万年之后,我在哪里,你在哪里,他在哪里?我们都在哪里?卷帙浩繁的宇宙叙事,可曾有值得铭记的有关我们的蛛丝马迹吗?望着渺远的浩茫星光,我竟然心灵战栗,眼睛潮湿,情不自禁地对着遥远的仙女座,深深鞠了一躬。就在这时,家人走过来了,问我在看什么,我回答:我在仰望星空,我在仰望仙女座星系,我望见了仙女座星系里有几个奔走相告的外星人。家人忍住笑,问:真的吗?你望见了外星人,外星人在干什么?我说:我看见外星人在天上看我们吵架哩!家人说:你哄鬼哩。外星人看地球就像看一粒灰,甚至连一粒灰都不是,外星人看我们这里,啥都看不见。回家吧,夜深了,别看天上的仙女,也别看外星人了,明天还要上班,咱回家,休息吧。
八
前年冬天寓居北京,那天晚饭后,我习惯性地骑上单车来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漫步草地,仰望星空。忽见一颗极亮的星,遥遥地悬在我的头顶,我立正站好,向它久久注目。此刻,我头顶的星、星光下的我、我脚下的地球,恰好连成一条直线,连成一条连接永恒的直线——需要整个宇宙多少亿年的神秘运作,需要多少朝代的更替,需要多少时光的流逝,才会在此夜的此刻,把我与这颗星,把我与永恒,垂直连接成一条笔挺的直线?天文学家说那颗星远在三十多亿光年的太空之外,也就是说,我此时看见的星光,是它在三十多亿年前发出的光,这光线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穿越了漫漫三十多亿年时空长旅,才在此刻到达我的视线。也许那颗星早已陨灭了,我看见的,只是它在毁灭前的最后的燃烧,最后的遗像,是它最后的目光,而它却把最后的目光一直固执地坚持到我与它相见,又或许,上苍赐予我此生,正是为了让我与它相见吗?万古奔来眼底,匆匆遇见,一别永恒!细思量,这壮丽的宇宙,难道不正是一个遍布苍凉目光、苍凉追寻、苍凉背影、苍凉记忆的深情而悲壮的辽阔剧场吗?
星光下,我默默伫立,久久无语。我似乎听见星空深处正传来帕斯卡尔的低语——
“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战栗……”
李汉荣,1958年生,陕西勉县人。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中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选集》等。散文《山中访友》《外婆的手纹》《与天地精神往来》,诗歌《生日》等入选中学语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