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5期|刘爱玲:最佳路径
1
他回到了红村,选择走在最靠东那条通向小学的路上。路的另一头连着一座破旧的房子,拥挤在一排六户人家之中,那是他的家。五年的时间,红村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大门上的铁锁已经被锈迹封杀,曾经他那么急于钻进警车里,以致连这把锁都是女孩儿红帮忙锁上的。他在人们的视线里一边走出大门走近警车,一边回头轻松地对人群里的红说了一句:“帮我把门锁好,还有迪迪。”这一行为对红村的人真是致命的羞辱,人们无法相信竟然还有这样一种人,一个罪恶的人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像是罪恶发生在别人身上。
他回来的季节是秋季,红村的人都到地里忙了。漫无边际的玉米被砍倒,现在已经直接脱出玉米粒来,这应该是红村最优越的变化。但是任何消息就像每个人都需要呼吸的空气一样,忙碌都不算什么障碍。没到中午人们就聚到了这座旧房子门前。人们习惯了那把铁锁锁住这个院落,就像所有的罪恶都该锁进地狱一样,永久性会更好。即使监狱已经为他解开大门,法律也完成了对一个人刑事的控制,受害人春雨和黑马已经喜结良缘,而且有了自己五岁的孩子。可是红村的人无法原谅,甚至有的人已经忘记了丁路这个人还活着,健忘早已成了一种肃杀剂。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它现在已经被主人打开,而且毫无保留地全部敞开。每个人都可以直接看到荒凉的院子和变形的屋门,那个人正在弓着腰准备修理那扇木门。
人们站在大门外相互猜测:“丁路真的回来了?”
“不可能。要怪当年的那个春雨,还给他出什么谅解书。”
“前几天的大风吹开的吧?”
那个人自顾叮叮当当在木门上敲打着铁钉,铁钉生锈,把原本的木门框钉出一道崭新的裂缝,一直从顶部裂到底,人们都听到了尖锐的爆裂声。那个人停下来,站在那道裂缝面前望着那扇门,晃悠着手里的小锤子,有种自我享受、自我解嘲的样子,他以为村里人会像他自己原谅这根生锈的铁钉一样已经原谅了他。他没有要反身和大路上的人们说话的意思,也没有打算换掉那扇破门,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容貌收拾到可以出门的样子。他钻进屋子里,直到天黑也没有出来。
2
丁路的气色还真的不错,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家的院落和屋内打扫干净,一切都预示着新的开始。五年前的那天走得突然,两个馒头和一盘大白菜石化在锅里,火炕上布满老鼠的脚印和干粪便。主人不在家的时候能有鲜活的生命在这里活跃,他心里瞬间暖了一下。他不仅把火炕上的席子和叠得齐整的棉被统统扔掉,把那些老鼠留下的亲切痕迹仔细地清理掉,还换掉了外屋地上的那口铁锅。
那口铁锅是他和李晓新婚的时候买下的,今后他一个人生活,并不需要如此大的锅。换掉它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折腾,锅沿儿还很锋利,把他的手割了一道伤口。他不管不顾地把锅从锅台里铲了出来,你可以想象到,一个人铲除自己过去的所有岁月要费多少心力,丁路就费掉了多少心力。血沾在了锅里锅外和通向院子的墙根下,和所有的陈旧物件混在一起。
几颗人头此时“嗖”地消失在墙头下面,从他回到村子,还没有人正式来他家看个究竟。每天几个放学后懒得写作业的小学生会爬到他家的墙头上,看着这个“罪犯”在自家的院子里和屋里忙个没完,能听到他们窃窃私语:“他强奸了那个春雨,我爸以前就说过。”
“哪一个?”
“被黑马娶的那个!”
他们聊了一会儿,就更想爬进去近距离看看一个强奸犯是个什么样子,他的脸和自己的脸有什么区别。但他们早在这个人回到红村的当天夜里就被家长们唬住了,他们把各自家长的话汇到一起,在放学的路上分析了一遍又一遍,大致是一样的:“小心你们的小命!”
红一路狂奔到丁路家,恰逢周六,上学的她,周末才返回红村休假。见到红的时候,丁路已经把自己的胡子剃干净,把走出监狱时的旧衣服换掉。他依然身材挺拔,一脸白皙平静,唯一无法一时褪掉的是监狱生活嵌进他身体里的束缚,让他总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丁路叔叔,真的是你!”
红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上面还有丁路系上的枣红色布条,那是这个家大门上唯一的一把钥匙。他回来的那天用一块砖头砸开了锈锁,他还记得那把锁头意想不到的脆弱,他只轻轻砸了一下就解决了。
“还得谢谢你,帮我锁上大门呢。”
现在丁路变得更平静了,他接过钥匙,在递与接的过程中,两个人都感到过去被锁住的一个巨大真相被重新传递。
“该扔了的好!”丁路警觉随时会逾越心性的东西。
“丁叔叔,真的能扔掉吗?”
红忧伤地盯着钥匙的红尾穗。她已经十五岁,有了女孩子的羞涩模样,这问话也只有现在的她才能想到。那时候她才十岁,除了紧紧张张地锁上这扇大门,偷偷把钥匙藏起来,她的全部被恐惧占据着。
“迪迪,后来死了。”
丁路打量着眼前的红,“嗯,我想那是迪迪自己的命运。我换了新锁。你长大了,都长这么高了。”他朝着屋子靠墙的一把椅子比画着,“那时候,你不长个子,也不长肉,这么高,对,也就这么高。”
红很快就转身要走,她的眼睛里有无法抑制的东西要溢出来,她必须逃掉,她快速走出门,“丁路叔叔还是那么帅!”她已经走到院子里了,“我会很快回来看你的。”
丁路没有回答,他一直盯到红的后背消失在大门外,才将那把钥匙装进一个生锈的铁茶叶盒子里。那里装着他女儿丁丽和丁环收集的所有小物件:一个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一副大红色嘎拉哈,一个布沙包被虫蛀了几个孔,露出豆粒儿的碎末。他记起来了,原来丁丽和丁环走后,是准备给红做玩具的,但没来得及。还有一个蓝色小发卡,倒是没有丝毫褪色。一小把红色皮筋,早已黏成了一个团儿。一块绿色橡皮,一个2B铅笔头儿。一个女人的一对星星耳环,是假货,已经变成铜灰色,是从共青城的半月集市上买来的,属于妻子李晓……
这时候,听到红在大路上向着这个家喊:“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这喊声将爬满墙头的脑袋再一次吓退,也有恐惧中跌落到地上的,“哎哟哎哟”地叫着逃匿的声音。
3
红村正处在秋忙的快乐旋涡里,快乐会盲目地遮掩掉痛苦的底色,尤其是别人的痛苦。也许是因为红村一时还对一个“有罪”的人束手无策,也许是还有点儿什么别的缘由,丁路没有及时得到一块黑土地用来耕种,开始他所谓的新生活。
他在一天早上把自己收拾干净,衣服是五年前他印在红村人脑子里的那件军黄色中山装,穿在他身上依然让人变得精神抖擞。村委会的领导即使已经换了一茬,但认得他。他们在村委会只聊了几句话,他们说:“丁路,你回来了,早该去看你一下,现在秋忙。”
丁路比有罪前显得更有礼貌,他声音温和,赔着诚恳的微笑,还在村委会的人给他倒茶的时候把手指在桌子上点几下以示谢意,让人感到是监狱改变了他,至少村委会的人是这样理解的,他们在这个礼貌的有罪的人面前反而有些拘谨。
“怎么样,回来这几天还适应吧?”
“还好,把家里都收拾好了,有空去坐。”
村委会的人都在忙碌,桌子上摊满了各种文件、表格。
“我就是想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分地,我想种块儿地。”
村委会给了一个答复:“要先等等,大家都在收秋。要么年底,明年一开春差不多可以春耕。”
丁路一路谢着离开村委会,他走在红村的路上时甚至湿了几次眼睛。秋季的红村到处是庄稼的甜美味道,还有铺满路两边的扫帚梅(也称格桑花),它生性坚韧、旺盛,它编织着黄色、粉色、红色、白色,尽可能多地变化色彩,小心翼翼长在该长的地头儿、荒坡上,或者在小东山和老龙岗上野蛮生长。
丁路想到老龙岗的瞬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就过去了。是的,那是已经过去的错误。他甚至躲开了春雨和黑马的家门,为掺杂在那场错误里的人避开些什么。
丁路趁着村里人都在地里忙碌的空隙,把红村的路都走了个遍,那些路没有什么变化。他甚至有了信心,也许生活真的可以回到原本的模样。他的两个女儿和妻子曾经最喜欢扫帚梅,她们甚至把它们比喻成丁路。他的大女儿丁丽说过:“爸,我觉得你就像扫帚梅,我在哪里都能有你陪着。”妹妹丁环准会继续抢着说:“爸爸还把扫帚梅搬到家里的花瓶里,我一睁眼就能看到,每天都能。”
丁路迅速折回自己家,他有些激动和害怕。回到红村只安宁了几日,记忆在身体里伺机复活,像人的本能一样,他开始谨慎地阻止、筛选那些复活的记忆。
一段时间里,丁路觉得自己总该做点儿什么,现在他自由了。在监狱里他一直做着安插电子件的工作,每日都要做。一天早上,他先从最近的左右邻居开始,叩响了左邻的门。左邻没有人应答他,他又去右邻家。右邻的徐妈和蔼可亲,曾经给丁路家看过无数次差点儿丢失的母鸡。怀孕的母鸡性格暴躁而糊涂,常常钻错了窝,钻到徐妈家的鸡窝里,都是徐妈给送了回来。丁路在听到徐妈回应的时候想起了那些温暖的事情。
“谁呀?都不在家,地里去了。”
“我,丁路,想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吗?”
徐妈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们家不需要!”
丁路笑了一下,他知道徐妈是个善恶分明的人,她一时还无法接受一个做了恶的人这么轻而易举地变好。丁路重新走到街上,每一家的门都是铁锁紧锁,他的身体和内心都紧缩了一下。
4
丁路的家曾经幸福无比,和红村的每个家庭一样,但红村的人却为他担忧过。丁路有两个女儿,这在红村与他个人的世界里产生截然不同的态度。丁路认为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他不断给村里人和李晓讲过。红可以作证,从他对女儿的爱就可以看得出来。红小的时候特别羡慕丁丽和丁环,不仅仅是她们学习、相貌都优于别人,还因为她们有丁路。
李晓的态度和红村的人一模一样,她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她生下丁环后,时刻被自责折磨。她在乎村里人从身边走过时停留在她和女儿身上的每一个眼神,甚至包括家里的一条青灰色狗,它叫迪迪。红与丁丽是同学,常去她们家里玩,她还问起过狗的名字,有些拗口,稍不留神就能叫成四声:弟弟。丁丽和丁环几乎同一时间把一根手指立在嘴唇中间,眼神瞥向院子里的李晓。
李晓在一天清晨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走了。临走前,她像往常一样把早饭做好,黄澄澄的玉米粥,还扔给迪迪一块蘸菜汤的馒头。迪迪兴奋地啃了好长时间,没有抬起头来看看它的女主人。后来红村人全体出动,有人爬向村东的小东山,有人跑到村西的水库,还有人到丁路家的6号水稻田方向去。没有找到李晓,才知道她抛弃了丁路和一双女儿。那时,逐渐散去的人们为丁路惋惜,他们都在念叨:“可怜的丁路。”那些摇摇晃晃的身体晃进自家的院落后都松了口气,似乎早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那只是验证了他们藏在内心的判断是否准确的过程。小小的红也在人群里,从那时候起,红就有些恨人们晃动的后背,尤其那些木头一样板硬的后背。
一个周六的下午,红再一次来到丁路家。丁路正在大门前水沟旁的大片扫帚梅里移动,他早已把院内西墙边的长方形小花坛用碎砖头修理好。那些扫帚梅会被移栽到花坛里,丁路选了它们中的各种颜色,就像红村的荒草坡长进了人的院落一样。
“上次被我妈发现了,死活不让我出门,直到回学校去。”
丁路栽了一小圈花,给红搬了个木板凳。他又给那些花浇透了水,才一起坐下来看那些花。那时丁丽、丁环和红能在这个小花坛旁边玩上一个下午不感到厌倦。
“我那时候特别渴望这个小花坛,我妈不喜欢花。我可羡慕了,我想要是我爸活着,肯定也会给我建一个这样的花坛在院子里。所以,我整天赖在你们家。”
红咯咯笑了一阵子,问丁路:“丁路叔叔,你今后准备干什么?”
丁路愣住了,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红的脸上,这张脸充满稚嫩,长满绒毛,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他的大女儿丁丽。她和红同岁,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和红差不多模样。那个小四岁的丁环也该十一岁了,她从出生起就比丁丽有主意,不足一岁就口齿伶俐,喜欢甜言蜜语,胆子大得出奇,所以她六岁就敢一个人跑到村子的水库游泳。是的,她从小喜欢水,离不开水,李晓就是把她生在了下雨的路上……
“春雨和黑马来了吗?我知道他们没有胆量来。丁路叔叔,你不想把事实说清吗?”
丁路紧张起来,“种地呀,我去村委了,明年春天差不多可以。”
其实从这个无意中被还原的小花园开始,丁路就发现人是无法逃掉记忆的,就算是他一辈子把自己关在监狱里,把外面的世界关掉。
“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出来作证。丁路叔叔,我经常自责,我那时候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说出实情。可是我没有,我除了害怕哭泣,不会做别的。”
丁路在院子里走了起来,他转了很多圈,“都过去了,我们不说这个。”他重新坐下来,突然又想起什么,跑到屋子里翻腾了一阵子,把那副大红色嘎拉哈和坏掉的布沙包给了红。他开始颤抖,不知如何面对继续下去的生活,“原来就想着给你玩儿的,你看,你现在长大了,还玩这个吗?”
红哭了起来,她把这些过去的东西抱在怀里。红还是很瘦,细长细长,偏黄的头发让她显得更细瘦,细瘦的人哭起来让人心疼,“我那时候特别希望你就是我爸。”
丁路过去抱了抱红,拍拍她的脑袋,他在瞬间垮掉,他觉得那是他的丁丽和丁环。从李晓走了之后,她们被他养得细瘦细瘦的,他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建起这个她们整日渴求的小花园,尽可能让她们一日三餐吃上热饭,他还为此买了一台收割机打算大干一场,为她们准备好日后上学、结婚用的钱物。
不能再重新提“水库”“收割机”“春雨和黑马”,丁路把所有过去的事情都截住,“不哭了,红,回家去吧。这个花园是你的,你喜欢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红得到了那副大红色嘎拉哈,那是小时候丁路叔叔给她们三个女孩儿做的。丁路从老龙岗上黑马那里买了两只羊,亲手给她们做成这副嘎拉哈,还学着祛了羊膻味,上了大红色。李晓缝制了那个五颜六色布块拼接的布沙包,她们在炉火旺旺的火炕上能一直玩到睡眼迷离。所有的这些都像是昨天的事情,她只是觉得被这副迟到的大红色嘎拉哈堵住了心口。
5
一天早晨,红村的街道上有个人影在晃动,他握着一把扫帚清扫大街。鸡鸭鹅的粪便、干掉的玉米叶子、废纸、石块,还有狗留下占据自己领地的痕迹,都被这把大扫帚一一清理掉。
人们看到那是丁路。原来和丁路关系不错的几个村里朋友,都在傍晚来家里坐了有一杯茶的工夫。他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原本可以无话不谈的中年男人都不停地搓着大手,手都很粗糙,会搓下些死去的干肉皮,然后他们会用尽全力把那些死去的东西蹍到地面里去。他们大部分背着家里女人,带了些刚脱粒的还泛着新鲜的热潮气的玉米,让丁路磨成玉米面做些稀粥喝。那是冬日里红村最健康的美食,家家都离不开。还有的带了点儿面粉和零钱,但他们没有喝丁路的一口茶。
丁路满足极了。他每天坚持把红村的四条南北街和三条东西路扫个遍,即使路面还没来得及被染脏。这会耗掉整整一上午,有时还会用掉下午两个小时。人们途经那把挥动的大扫帚时匆匆忙忙,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只能看到丁路点几下脑袋,并不期待对方的回应。
秋忙冬闲,人们都在自家打麻将、喝酒、猜拳。生活发出的热烈声响把丁路的房子包围了。丁路被搁浅,他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歪在炕头上,他也会把火炕和火墙烧得热热的。他牢牢记得丁丽和丁环从小就怕冷,他不能把丁丽和丁环的手脚冻坏了。
有时候前后大街上会热闹一阵子,有人谩骂招贼了,丢了鸡鸭和狗,那骂声都有意无意撞到丁路家的墙壁上。人们认为只有他每天有时间在路上闲逛,以扫大街为由头摸清每家的情况。所有莫须有的事情都会和他产生些关系,有时让丁路觉得自己真的在寒冷夜色里走出过家门,盯视过那些在大门外被尼龙网圈起的鸡鸭。
每天扫大街不足以占据丁路的全部时间,他的时间太漫长,他就在村子四周转来转去。有时不知不觉会爬到村东一里地之外的老龙岗上,黑马已经不在那间小瓦房里居住。黑马在他进监狱的那一年年底就和春雨结了婚,搬到村里的新房。他每天扫大街都会经过他们家,他会刻意加快速度,有时会略过,他惧怕在某一个瞬间,无论是春雨还是黑马会突然开门,关鸡窝或者倒些脏水、抱上一捆木柴。一旦他们碰面,仿佛那件事真的是他当年做下的。
村西的水库已经结冰,有孩子在冰面上滑冰、滑木爬犁。他们高喊着,有时在村子里都能听到快乐的声音。丁路肯定是听到这种声音才来的,他站在岸边的树丛里,之前他一直避免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但是,他会隐隐担心冰面没有冻结实,那快乐声也许就是救命声。他是顶着一头竖起的头发奔跑去的,他被吓坏了,看到冰面上几个小男孩儿玩得满头大汗,帽子顶蒸腾着热气,他笑了几声,又很快蹲在了树丛里。
夏天的时候这水库会涨满水,丁环已经叫嚷了一个夏天,她意志坚决,一定在六岁的那一年到这里游泳,她勾着他的脖子告诉他:“游完泳,我就上一年级了。”那一次,丁路面对那种渴求妥协了,他自信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他同意丁丽带着妹妹去。就是因为他的自信,他的丁环死在了那个水库里。
那天,丁路几乎是从树丛里飞回来的,他听到那些冰面上传来的快乐童音都是丁环的,他变成了轻飘的灰尘。那之后,丁路很长时间足不出户。
直到一个小男孩儿有一天天黑透的时候站在丁路家的门口,他被吓了一跳。他的家太安静,几乎没有人迹。冬夜里,红村的人很早就吃过晚饭爬上热炕头儿,大门紧闭,看电视、打麻将消遣漫漫长夜。估计只有丁路一个人不分早晚饭时间,他总是什么时候感到饥饿才在外屋地生上一把火,做碗玉米粥。
那晚倒风,锅底的烟火总是从烟囱倒到锅灶口。丁路敞着屋门,大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他一直期盼着有人来,比如红放寒假,她随时会偷溜出来,像上次谎称帮着她妈何彩凤检查鸡窝一样,即使很短的时间,只能说上几句话。
小男孩儿戴着棉帽子,浑身是雪,准是在雪地里打过滚儿,这是红村的孩子们最喜欢的事。他喘着粗气,小胸脯还在起起伏伏,那是快速奔跑带来的。他立在门边看着一团又一团烟雾从锅底里倒出来,丁路咳嗽不止,小男孩儿就快乐地大笑。
“你是谁?叫什么?”
丁路还没有问完,就在门槛上坐下,搓着烟呛的泪眼,男孩儿口齿清晰:“我叫马驹,我妈妈叫春雨,爸爸叫黑马。”
丁路瞪着小男孩儿,他有一张黑马的圆脸,春雨的细长眼睛,个子肯定会长到一米七八,像黑马一样健壮。红村那么大,他竟然走错了门。红村那么大,只有丁路家的门在天黑的时候还敞开着,还冒着烟火,明亮的烟火让男孩儿走错了地方。丁路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真正原谅自己。
一个女人在撕心裂肺地高喊,小男孩儿转头就跑,丁路想一把拽住他,他挣脱了,一边哭一边喊着姥姥,那个女人在丁路的大门口接到了男孩儿。她是春雨的母亲,她抱起男孩儿,对着大门内谩骂了一阵:“还想害人,害了大人害孩子!”
红村的人一会儿就聚满了大门前,人们从门前的大街一直连到每家的大门口,熙熙攘攘。就像当年警车停在这扇门前不停地响着警笛,孩子们吓得哭泣,大人们议论纷纷,丁路从这扇大门内被带出来,他脸上竟然有快乐的痕迹。那时候,他的小女儿死了不足一年,大女儿刚死去三个月,而那个巨大的错误只隔了一个月。现在过去五年了,一切就像在重演,只是丁路躲到了屋内的火炕上,把自己缩在棉被里,屋门在里面反锁着。
红也跑来了,密不透风的嘈杂声凝固成铁块,红的声音微弱极了,没有人能听到这个辩解的声音。就是听到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孩子的话。比起善意来,他们更愿意相信罪恶发生在人身上的真实性。
6
那一夜,春雨的母亲被连夜送去了共青城县医院,她在被春雨和黑马拖拽回家的路上心脏病复发,她在意识不清时还在咒骂春雨和黑马没出息,懦弱胆小。
春雨的母亲险些丢了性命,她需要在医院里度过春节,春雨日日陪床。奇迹在春雨母亲重新回到红村时发生了,她变得温柔谦和,满目慈悲,看到什么都会流眼泪。她还逢人就说丁路是个好人。去看望她的红村人在病房里听到的也都是有关丁路的故事,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春雨不是丁路强奸的。”在初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们也没有那么惊诧。她说:“请原谅这两个孩子(春雨和黑马),他们当年还是孩子,没有结婚就在老龙岗上黑马的小木屋里发生了关系,天知道怎么会被丁路碰见,可能他想找黑马做一副嘎拉哈。你们都知道的,在红村保持纯洁是件要命的事,而且被侮辱的人总是更容易获得同情。孩子们过度害怕,春雨就在第二天晚上跑到丁路家打听李晓是否回来,编了个谎话,污蔑丁路强奸来掩盖他们俩的行为。你们知道的,春雨一直和李晓情同姐妹。当时,何彩凤家的孩子红也在丁路家,她可以为丁路作证。春雨哭得凶,黑马很快就报了警,就这样,事情就是这样。不过,春雨也是给丁路出了谅解书的,减刑很多年。你们原谅孩子们,他们把这个秘密装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不好过。”
丁路在来年的春季没有分到一块地,他的新故事再次引起了红村一场不小的骚乱,从某种意义上他已经等同于村民眼里的强奸犯。但是,红村的路总是很清洁,所有的污秽每天都会被人清理干净,即使是每一年的冬季。冬季红村的雪路是扫不尽的,一场雪和另一场雪亲密无间。
大概凌晨四点丁路就起床,拿着大扫帚和铁锹,有时候是长长的推板,独自到大路上去清扫路面。可能因为他长期这样做,后来无论春夏秋冬,红村就有了一个清扫工。
他总是先选村东那条通向村北小学的南北路开始清扫,那条路有一里地长,丁丽和丁环都在这条路上走过。当然,一定还有女孩儿红,去完成她们的小学学业。丁丽带着丁环去村西水库游泳肯定也绕不过这条路。最早,李晓从这条路上消失后再也没有回来。春雨在那个夜晚慌慌张张从老龙岗上跑下来正是途经这条路。春雨的母亲从医院回来时也走了这条路。红村秋收春耕的生活痕迹都会印在这里,而丁路踏出监狱铁门回到红村就是从这条路走向他的家。所以,这条路通向所有人的秘密。
它周围长满一人多高的蒿草,再向前走,路两边就变成大片的杨树林。红村里差不多全部的人都在这片树林里采过杨树蘑,那种蘑菇灰黄色,能吃出树叶和菌类混杂的香味儿。再向前一段路又恢复了蒿草和野花,一直长到红村小学门前的宽阔广场。阳光洒在这条路上,和所有路上的阳光一样温暖,光线充满生机地跳跃着。
后来,红经常在周末或者寒暑假的时间偷偷溜进丁路的家,和他说说话。他们躲避着丁丽和丁环的过去,但总是轻而易举地就绕了进去。他一说到那台收割机的时候就会验证一次丁丽是他杀死的。那台收割机还崭新无比,丁丽最喜欢和他一起在麦季里收麦子。一天,他钻进机器里修理,瘦小的丁丽也好奇地钻了进去。可能炎热的日头晒昏了他的脑袋,要么就是太急于去收割那满地熟透的麦子,他能找到的最大缘由是他还无法从丁环死去的事实里走出来,所以他才那样恍惚麻木。他启动了机器,启动按钮是他亲手按下去的,收割旋转轮飞速地旋转起来,他忘记了他的丁丽钻在螺旋轮下熟睡。
“你知道吗,红,那些都是犯罪事实,我能有机会去坐牢,多好。”
红并不能立刻理解丁路,她惊讶于一个人的身上怎么有力气背负这么多罪恶。那样的话,丁路的一生只用来做这一件事了。他们通常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小花坛里除了冬季,都会长满鲜花。红和丁路玩上几把嘎拉哈,丁路还是像原来一样手臭,总是输掉。后来,丁路从仓房里找出一个破旧的东西,在屋子里一点点擦拭,红在一边看着,他说:“红,我一直有个遗憾,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死不了!”
“就像这个老东西。现在我又重新把它搬出来,也不知道能做点儿什么。这该死的虎钳牙口老化,以前它年轻,我刚从山东到红村大集体的时候,在车间里它咬掉了我无名指三分之一的手指肚。后来厂子散了,我偷偷把它搬回了家。它是我的老朋友,但不讲情面,总是伤害我。我的左眼还被一块儿铁屑崩到了,你看这个疤痕越来越向眼睛里长。我的左眼现在看不清东西,但我还能看得出你是个好女孩儿,你心地善良、漂亮,和丁丽、丁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