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人
老记,五十有六,瘦高个子,头顶光溜,少言寡语。常常戴着一顶陈旧的深黄色小帽,用以艰难地遮盖住他那近乎荒芜的头顶,却难以遮盖住他那堆满皱纹的笑容。
其实,老记的真名叫杨胜记,只是人们都习惯喊他老记,他的真名反而没有几人知道了。
老记自小生长在巍峨耸翠的梵净山脚下,在漫长的岁月蹉跎中,大山的雄浑俊秀,逐渐从他的眼睛他的肌肤嵌进了他的骨子里,他逐渐被磨炼得像大山一样挺拔和顽强。
26岁那年,正值年轻力壮,老记背着老婆为他缝制的帆布包,包里填满了朴素的向往和简易的生活,登上了海拔1700多米的梵净山岩高坪,成为一名守山人。
临行时,老婆抱着刚出生才3个月的娃,身后还跟着3岁的老大,拉着老记的手,依依惜别,目送他一头扎进了那浓密的大山。
贵州梵净山岩高坪,茫茫苍苍,崇山峻岭,林密幽深,人迹罕至。常年云雾缭绕,风霜雨雪,气象万千,风和日丽的天气却是难得一见。
大家都为老记担心着,这么大的林子,怕他一个人孤独、寂寞、思念、恐惧……
可是老记他并不感到寂寞。在他眼里,大山就是一个动物乐园\音乐练声场。百鸟争鸣,万物有声。
长期在大山里生活,练就了老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可谓耳聪目明。他似乎听得懂那些大山精灵的声音,什么红腹角雉、橙翅噪鹛、红嘴相思鸟、火斑鸠、亚洲黑熊、毛冠鹿……一听声音就能辨别出来。但他特别关注黔金丝猴“啊……哦……嗬……阿嘎……唧唧……”的叫声,在聆听这些天籁之音中辨识它们的生活习性,观察和记录它们,更不让盗猎者们靠近,这是他守山的职责使命。
太阳升起来时,老记就爬起床,弄点早饭吃了,带着简易的装备和干粮开始巡山了。累了就寻个草坪或山头休憩一下,渴了就捧着山泉水喝个痛快,饿了就啃点野果或干粮果腹。待到太阳滚下山时,他就开始往营地返回。
山里的夜晚格外地寂静,偶尔几声鸟鸣,会响彻整个山林,声音嘹亮而悠长,有时令人毛骨悚然。最难熬的就是漫漫长夜了。老记捶衣棒式的手机没有信号,也玩不了游戏,连个电视也没有。唯一陪伴他的就是那台老式收音机,偶尔还能搜索到一些电台电波信号,滋……滋……听听外面的声音,显然也是万分激动的。而漫长的夜晚,他更多的只能听听大山的声音了。偶尔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从远处传来,那么惊悚,犹如风声鹤唳。
实在寂寞难耐了,老记就只得不停地想老婆和孩子,幸福就在他的心底像湖中泛起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平淡而枯燥的守山日子中,偶尔也有一些小小的惊奇来为老记的这些平淡掀起阵阵波澜。
一天清晨,老记在黎明中醒来,睁开惺忪的双眼,只见一条模糊的东西在床梁上蜿蜒爬行,发出窸窣窸窣的响声。他不得不睁大双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尖吻蝮,当地人称棋盘蛇,剧毒无比。他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棋盘蛇爬走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老弟,怎么不喝杯水再走。
又一次,老记在巡山归来的途中,暮色渐浓,饥肠辘辘的他艰难地朝营地赶去。路的尽头似乎有一团黑影在向他移动,越来越近了,他下意识的反应是遭遇黑熊了!怎么办?能不能承受得住它的一掌?会不会成为它的口中美食?……巨大的恐惧迅速向他袭来。终于瞧清楚了,果然是一只亚洲黑熊。它扭动着笨重的身躯,不停地在林中找寻食物,压根就没理会他。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立即悄无声息地匍匐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屏住呼吸。直到那只黑熊摇摇摆摆地在林中远去,心有余悸的他才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来,面对大山,双手合十,默念了片刻,然后才跌跌撞撞地赶回营地。
像这样有惊无险的事不胜枚举,可是接下来的这场波澜,却给了老记一闷棒,差点让他万劫不复。
一天中午,老记见到他的邻居满头雾气和汗水,急匆匆地赶来,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女儿病重危急。因为山上没有信号,电话通知不到他,只得大清早就爬上山来。老记匆忙下山,赶到家中时,女儿已病逝了,连送医抢救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他伤心欲绝地抱着头,蹲在那个漆黑的墙角,一大半天都没有醒过神来……
老记遭遇的这次不幸,着实让他痛苦沉闷了好久。可是,他调整一段时间后,又向岩高坪那座大山走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记每天都重复着昨天的故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他逐渐融进了这座大山。在山中百鸟争鸣中,他听出了美妙动听的旋律,似天籁之音。在黔金丝猴“嗷嗷”声中,他听出了动物世界的甜言蜜语,似家庭聚会。在山风怒号电闪雷鸣中,他听出了大自然的喧嚣激昂,似万马奔腾。他,已经离不开这座大山了。
寒来暑往,老记用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为黔金丝猴研究记录了一大堆第一手资料,逐渐掌握了它们的生活规律与活动空间,经年累月地默默地守护着它们,不觉也有20个年头了。
忽一日,梵净山科考人员登上岩高坪,他们都急切地想看到老记,想听听老记巡山的故事,想听听他对黔金丝猴的最新发现。
见到老记时,他正从山中巡山回来,口中还哼着不规律的声调,似鸟鸣,似猴叫,似风吹,真难以分辨。大家向他打招呼,询问情况,他竟然有些慌张了,脖子胀得老粗,脖子上的青筋暴跳,喉咙像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发出“唧唧……阿嘎……”的声响,就是说不出明白话来,大家不知其所云,更不知所措……
科考人员急了,他们纳闷:老记怎么了!难道是失语不会说话了吗!难道是大自然这些精灵的语言征服了他!难道是受到什么恐吓刺激……20年了,少与人语,只有动物的声音,大自然的声音。
大家都仰视着老记。
科考人员回来不久,老记就被调下山来,离开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如今,老记在梵净山脚下的黔金丝猴研究中心继续与黔金丝猴相依相伴,用心守护着这些山中精灵。日常工作的他,依然还是少言寡语,偶尔哼着“啊……唧唧……阿嘎……”的声调,就像在吟唱一首悦耳动听的歌曲,那么悠扬婉转。